正文

论友爱

蒙田随笔 作者:蒙田


论友爱

我雇了一位画家,观察他作画的方式时,引起我模仿他的念头。他选择墙壁中央最佳的部位画上一幅画施展他的才华;四周的空白上他画满怪物,这都是荒诞不经的图案,用奇形怪状来表现画的魅力。那么我在这里写的,实际上还不是一些身子长着不同的肢体,没有一定形状,任意拼凑,不成比例的妖魔鬼怪么?

美女的身躯长着一条鱼尾巴。

——贺拉斯

我接着追摹我这位画家的第二阶段,但是这块精华部分是我不可企及的。因为还不到那个工力,敢去按照艺术法则尝试画一幅内容丰富、手法精致的画。我想到去借重艾蒂安·德·拉博埃西的一篇文章,使我这部作品的其余部分得以沾光。这篇论文他题名为《自愿奴役》;但是不知道这回事的人后来也适当地给它起名为《反对独夫》。当时他少年气盛,写成一篇评论文,提倡自由抨击暴君。其中篇章在有识之士之间传阅,备受重视与推崇,因为这是部好作品,内容极为丰富。

然而这还不能说是他最好的作品。当他到了更加成熟的年龄,我认识了他;如果那时他能和我一样有计划把自己的奇思遐想形诸于笔墨,我们就可以读到许多稀世佳作,可使我们非常接近古代的荣誉,因为在天赋方面我还没见过谁可以与他匹敌。但是他身后留下的就是这篇论文,而且还事出偶然,我还相信稿子散落以后他自己再也没有见过;还有就是因我们的内战而出名的元月敕令的回忆录,也可能以后会在哪里找到出版的地方。

以上是我从他的遗物中整理出来的所有稿子。他在病笃时立下遗嘱,充满爱心嘱咐,除了我已请人出版的论文集以外,还让我继承了他的藏书室和文稿。我对那部论文集尤为感激,因为是它当了我们初次见面的媒介。在认识他以前很久,已见过那部书,使我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这样开始了我们之间日益深厚的友谊,仿佛这是上帝的安排,开诚布公,实心实意,肯定举世罕见,男人之间尤其绝无仅有。要建立这样的友谊需要多少机缘,三百年能够遇见这么一次已是鸿运高照了。

我们走向交往,不是别的,好像完全受天性的驱使。亚里士多德说优秀立法者关心友谊要多于正义。尽善尽美的交往就是友谊。一般来说,由欲念或利益,公共需要或个人需要建立和维持的一切交往都不很高尚美好;友谊中掺入了友谊之外的其他原因、目的和期望,就不像是友谊了。

自古以来的这四种情谊:血缘的、社交的、待客的和男欢女爱的,不论单独或合在一起,都达不到这样的友谊。

子女对待父辈,不如说是尊敬。友谊靠交流而培育,他们之间差别太大不可能存在交流,交流也可能妨害亲情的责任。父辈的一切秘密思想并不是都可以向子女直说的,否则会过于随便有失体统;还有规劝与指正是友谊的第一要素,子女对父辈很难这样去做。

以前有过一些民族,根据习俗,孩子杀死父亲;还有一些民族,父亲杀死孩子,这是为了扫除双方有时可能彼此造成的障碍,从自然规律上一方的存在取决于另一方的毁灭。古代有些哲学家唾弃这种天然习俗,可以亚里斯卜提为证。有人逼着他说,孩子是他生的,应该对他们有亲情,他开始吐口水,说这确是他生的,但是我们身上也会生虱子和小虫。另有一个证人,普鲁塔克劝他跟他的兄弟和解,他回答说:“我不会因跟他出自同一个洞里而对此重视。”

兄弟这个名字确实美好又充满情意,也出于这个原因他与我联结在一起。但是财产分与不分,一个富一个穷,这都会大大损害和疏远这种兄弟情谊。兄弟并行等速走在同一条道上前进,还免不了经常磕磕碰碰,产生冲突。此外,志趣相投,脾性默契产生这些真正美好的友谊,怎么会一定存在于兄弟之间呢?父子的性格可能截然不同,兄弟也会如此。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亲戚,但是会是个凶恶的人,讨厌的人,愚蠢的人。还有,自然法则与义务要我们保持友好关系,我们的选择与自由意志也就更少。最能表明我们自由意志的莫过于感情与友爱。

这不是我在这方面没有体验到一切可能有的感情。我有个最好的父亲,直至风烛残年依然宽容之至。出身的家庭,也以父子情深、兄弟和睦而闻名,并为世人楷模。

谁都知道我爱兄弟犹如父辈。

——贺拉斯

虽然对女人的感情也出自我们的选择,但没法与之相比,也不属于同一类。我承认情欲的火焰更旺,更炽烈,更灼人。

女神也了解我们,

在关怀中包含温情的痛楚。

——卡图鲁斯

但是这种火焰来得急去得快,波动无常,蹿得忽高忽低,只存在于我们心房的一隅。友爱中的热情是普遍全面的,时时都表现得节制均匀,这是一种稳定持久的热情,温和舒适,决不会让人难堪与伤心。在爱情中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们得不到时反而有一种疯狂的欲望:

恰如猎人追逐野兔,

不管严寒酷暑,穿山越岭,

捕获了不再在意,

逃跑了则死不甘心。

——阿里奥斯托

爱情进入友爱结束阶段,就是说不再意志投合,爱情会消退,会厌倦。肉欲的目的是容易满足的,爱情也会因它享受到了而失去。友爱却相反,期望得到它,则会享受它,因为这种享受是精神上的,友爱在享受中提高、充实、升华,心灵也随之净化。

在这种完美的友爱之下,也曾有飘忽的感情在我心里停留,更不用提拉博埃西,他在那些诗篇已作了太多的表白。因而这两种情欲我都有过,彼此并不排斥,但是两者也不能相比:友爱展翅高飞继续前进,鄙夷地瞧着爱情远远地在底下踮着脚走路。

至于婚姻,这是一个交易市场,只有入市是自由的(期限受到约束和强制,绝非我们的意愿所能支配),这个市场一般是为其他目的设立的,其中需要清理千百种外来的纠纷,弄不好联系就会切断,热情之路就会转方向。而友爱除了友爱本身以外,没有其他闲事与牵连。

这种神圣的友爱是靠默契与交流滋养的,老实说,女人资质平庸,达不到这样的默契与交流;她们的心灵也不像坚强得可以忍受那么紧的套结,那么久的束缚。当然,如果没有这个,如果可以建立这样一种串联自由与自愿,不但心灵得到完全的享受,身体也参与结合,整个人全身心投入,这样可以肯定友爱会更丰富更完满。但是还没有例子说明女性达到这一点,古代哲学流派也一致同意把女性排斥在外。

另一种狎昵的希腊式爱情,也理所当然地为我们的习俗所不容。那种爱在习惯上情人之间的年龄差别很大,宠幸程度也不一样,也不符合我们这里要求的情投意合和谐一致:“这种友好的爱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一个丑的年轻人一个美的老头儿就没人爱?”(西塞罗)当我对此这样说时,我想柏拉图学院提到的情景也没有对我否定。维纳斯的儿子在情人心中燃起对花季少女的初恋,这一种毫无节制的热情剧烈澎湃,造成一切鲁莽行为,也为他们所容许的;但是这种初恋仅仅建立在以身体生殖作为假象的一种外表类上。这在精神上是不可能的,精神表现是隐藏的,它还只是刚刚诞生,处于萌芽的前期。

品行低下的人有了迷恋,他追逐的手段会是财富、礼物、封官许愿以及其他卑劣的交易,这是柏拉图派所唾弃的。心灵高尚的人有了迷恋,采用的手段也会是高尚的:哲学教育,学习尊重宗教,服从法律,为国捐躯,宣扬英勇、谨慎与正义的范例。爱的人用心修饰自己的灵魂,使之美丽高雅,能被对方接受,身体已渐渐失去风采,盼望以精神交流建立一个更为密切长久的联络。

当这种追求达到成熟,那时被爱的人通过一种精神美的媒介,心中孕育对精神的欲望。(他们并不要求爱的人在追求爱的时候从容慎重,而要求被爱的人在这方面做得一丝不苟,因为他要对内心美作出判断,这是很难识别与不易发现的。)精神美是主要的,肉体美是次要的、偶然的;这恰是爱的人的反面。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更推重被爱的人,证实奥林匹斯诸神也偏爱被爱的人,高声斥责诗人埃斯库罗斯在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的恋爱中,把爱的人这个角色给了阿喀琉斯,让这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当上了希腊第一美男子。

达成相互一致后,友谊中最有价值的核心部分发挥作用,占主导地位,他们说从这里产生对己对人都非常有用的果实。这也是接受这种习俗的国家的力量所在,公正与自由的主要捍卫者。阿莫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顿之间健康的爱就是证明。他们于是称之为神圣崇高的。在他们看来,暴君的残暴与民众的懦弱才对它充满敌意。

总之,要说到学院派的主张有什么称道之处,就是认为爱最后归结为友爱,这跟斯多葛派对爱的定义倒也并不相违:“我们被一个人的美吸引时爱就是要获得其友谊的一种尝试。”(西塞罗)再来说我对友谊更平易更公允的描述:“当性格与年龄达到成熟与稳定时才能对友谊作出完整的判断。”(西塞罗

目前,通常所说的朋友与友谊,只是认识与交往,由某种机会或偶然性促成的,通过它我们的心灵进行交谈。而我说的友谊,则是两人心灵彼此密切交流,全面融为一体,觉不出是两颗心灵缝合在一起。如果有人逼着我说出我为什么爱他,我觉得不能够表达,只有回答:“因为这是他,因为这是我。”

除了我理解以及我能够予以明确说明的东西以外,促成他与我成为知交的还有我说不清的缘分。尚未谋面,只在别人嘴里听到对方的消息就超出常情地促进彼此的好感,就相互希望结识,我相信这里面有什么天意。我们听到名字就先拥抱了。

偶然在城里的一次大集会上,我们初次相遇,真是一见如故,说话那么投机,彼此那么仰慕,从此以后,再也无人比我们更加知心了。他写了一首杰出的拉丁讽刺诗,后来发表了出来。诗中对我们相认不久就心领神会,那么迅速默契无间,都作了辩解与说明。生命易逝,相见又恨晚,因为我们两人都快近而立之年,他还比我长几岁,不能再让时光虚度,按照正常慢悠悠的交友模式,事前要有长时间小心翼翼的交谈。

我们的友谊就是自成一格,除了友谊以外别无他想。这不是一种特殊的因素,也不是两种、三种、四种,一千种;而是所有这一切混合而成的精髓,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它控制了我的全部意志,带着它陷进和消失在他的意志中;它也控制了他的全部意志,带着它陷进和消失在我的意志中,怀着同样的饥渴,同样的激情。我说的消失,是真正的消失,属于我们自己的什么都没留下,不分是他的,还是我的。

罗马执政官对提比略·格拉古定罪以后,追捕所有与他有过密谋的人;当列里乌斯在执政官面前问盖乌斯·布洛修斯(格拉古的最主要的朋友),他愿意为朋友做什么事,布洛修斯回答说:“任何什么事。”

“怎么任何什么事?”他又问,“假如他命令你放火烧掉我们的神庙呢?”

“他决不会命令我做这样的事。”布洛修斯反驳说。

“要是他命令呢?”莱利乌斯又追问一句。

“我会服从命令的。”他回答。

史书上说,如果他真是格拉古的密友,他就犯不上最后说出这句大胆的心里话去顶撞执政官,他不应该放弃他对格拉古的意愿的信任。然而,指责这是一句煽动性回答的人,没有领会到这其中的奥秘,没有料到他其实对格拉古的意愿能做什么,知道做什么,都了如指掌。他们不是因为是同胞而成了朋友,不是因为做朋友而成了朋友,不是因为都与国家为敌,都为了实现野心、制造混乱而成了朋友,他们就是朋友。他们完全情投意合,也完全掌握彼此脾气性情的缰绳,靠美德与理性行为操纵这辆马车(就像不装上这个是不能够驾驭的),因此布洛修斯的回答恰到好处。

如果他们的行动不协调,他们就不是按我所说的朋友,也不是他们这样的朋友。在这方面,我的回答不会比他更好。如果有人问我:“假如您的意志命令您去杀自己的女儿,您会杀吗?”我只有同意。这并没有证明我同意这样做,只是我毫不怀疑我的意志,也毫不怀疑朋友的意志。我对我的朋友的意图与判断是确信不疑的,任何人说任何理由都不能推翻我的信念。他的任何行动不论以什么面目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不会不立即找到它的动机。我们的心灵步调一致地前进,相互热忱钦佩,这样的热忱出自彼此的肺腑深处,我不但了解他的心灵犹如了解自己的心灵,而且还更乐意相信他超过相信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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