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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痴梦

北京的痴梦 作者:张中行


北京的痴梦

我自一九三一年暑后到北京住,减去离开的三四年,时间也转完了干支纪年的一周。有什么可以称为爱或恶的感触吗?再思三思,就觉得可留恋的事物不少。此情是昔年早已有之。二十年代后半期,我在通县念师范,曾来北京,走的是林黛玉进京那条路,入朝阳门一直往西。更前行,穿过东四牌楼和猪市大街,进翠花胡同。出西口,往西北看,北京大学红楼的宏伟使我一惊。另一次的一惊是由银锭桥南往西走,远望,水无边,想不到城市里竟有这样近于山水画的地方。念师范,常规是毕业后到外县甚至乡镇去当孩子王,所以其时看北京就如在天上,出入北大红楼,定居后海沿岸,是梦中也不敢想的。

二十世纪初的朝阳门城楼、箭楼及护城河

几年前我曾诌文谈机遇,说它与人的一生关系密切,我们却不能奈何它,因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就凭这不可知,离开通县之后,我竟有了先则出入红楼、后则结庐后海的机会。在北京住时间长了,风风雨雨,啼啼笑笑,也是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单说对于北京,就有了较深的了解。了解常常与情纠缠到一起,这情是“爱”,表现为说说道道,是觉得许多方面都好。许多方面,说不胜说,只好化零为整,说印象最深的,计有四条。

第一是文化空气浓。表现在许多方面,也只能说说显著的。一是学校多,大中小,上包括世界知名的北大、清华、燕京等,下也不当弃外号为“野鸡”的,可以说大街小巷都是。学校多,知书识礼的人也就多,如果当代还有孟母,她择邻就可以省很多力。二是读书人多,这多人中,自然还要包括不少有高名的,如王国维、鲁迅、陈寅恪等等。三是书多,图书馆,个人收藏,书店书摊,几乎到处都是书。我们常说书香,各种书,古,今,中,外,善本,木刻,铅印……清除“黄色”的之后,用鼻嗅,气味不一样,但有个共同的作用,是与之接近,日久天长,就可以野气渐减而文气渐增,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四是与文有关的事物多,这是说书之外,还有书画碑帖、笔墨纸砚等等,也是随处可见。就算作附庸风雅吧,比如你有了蜗居,想略装点一下,就可以到琉璃厂,写字找罗复戡,刻印找张樾丞,等等。几天就交工。五是雅人雅事多,比如你逛公园,路过茶座,会听到男女杂坐唱昆曲;往某街巷,不识路,问路旁老北京,他会领你去,高高兴兴的(今日就多半会索指路钱)。

民国时期的清华大学校门

第二是历史旧迹多。旧迹有什么好?我的体会,是给“逝者如斯”之叹略做一些补偿,即使如苏东坡所说“而未尝往也”,也总可以抚摸柱础而想见昔时的宫殿之美。而说起北京,所存旧迹又不只是柱础。限于人而有文名的,其故居,只是宣南,就可以找到几十处吧?人因有艳名的就更容易引起思古之幽情,如铁狮子胡同有明末田畹府,从门前过,我们就禁不住想到陈圆圆。这样的幽情也许不该有吗?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我们是俗人,俗是本分事,不矫情,也可以说是无伤也。

民国时期的禹行图书馆

第三是富有人情味。这是与其他城市,尤其新兴城市比,与北京人,尤其老北京(还可以分为深浅二级,深是旗下人,浅是非旗下的多年住户)相处、交往,总感到亲切、温暖。这由于他们(包括妇女)惯于待人如己,助人为乐。

第四是吃穿日用。北京老字号多,花点儿钱,所得轻说是靠得住,重说是必很好。这方面,由程朱陆王看是小节,但是,如果由唯心而移近唯物,所费不多而能得到自己想望的,就成为大事了。以切身感受为例,单说老而没有字号的,我住在后海北岸,西行,小市喝大麦粥,东行,大葫芦买甜酱萝卜,晚间家中坐,买推车串街的羊头肉,都价不高而味绝美,其他都市就未必能这样。

老北京东四牌楼的店铺

觉得好处多,必化为情,是爱。情动于中,依《诗大序》之教,要形于言,于是远在二十年前,我就以《春明碎影》为题,凑了十二首五言绝句。写人,写事,写时,写地,当然都是可怀念的。怀念,一个分量重的原因是已经不再有。又过二十年的现在就更甚。比如以上说的四种优点,即使还没有化为零,也所余无几了吧?这样说,我的情是由爱变为惋惜。可说的不少,只说一种,桑榆之年最想望而不能得的,是一个称心如意的息影之地。可取的地方不止一处,老北京是其中之一,比如偏僻地方的小胡同内,一个由墙外可以望见枣树的小院就很好。说起来,这愿望也是藏于心久矣,有诗为证:

露蝉声渐细,容易又秋风。

曲巷深深院,墙头枣实红。

《春明碎影·深巷之秋》

这样的小院,近些年都是住在楼里想象的。能实现吗?显然,除非是在梦里。

梦,非人力所能左右,于是我转而投身于白日梦。又于是我就真有了一个小院,离城根不远,因而可以听到城外丛林的鸟叫。院内房不是四合,为的实地多,可以容纳两三棵枣树。不能种丁香或海棠吗?老北京,小门小户,要是枣树,秋深树上变红,才对。当然,不能少个女主人,《浮生六记》陈芸那样的,秀丽,多情,而且更多有慧。这之后,我的拙句“丁香小院共黄昏”改为“枣棵小院共黄昏”,幻想就可以成为现实。说到此,有人不免要窃笑,说书呆子的“呆”竟发展为“疯”,可怜可叹。但我亦有说焉,是有言在先,乃白日梦,自己也知道必不能实现;不能实现而仍想说,也只是因为,对于昔年的北京生活,实在舍不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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