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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汔可小康

世纪江村:小康之路三部曲 作者:章剑华 著


上部 汔可小康

第1章 悲从何来

△如果说现代中国的小康社会是一部雄伟的史诗,那么这个村庄的小康之路只是一个微型的篇章。而这一精彩的篇章,竟开始于一个令人心碎的悲剧。

民国十二年三四月间,虽早已开春,但江南一带常见的倒春寒让人感到些许寒意。细濛濛的雨丝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风不大,吹在身上却还是阴冷阴冷的。有言道,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可眼下,春天到了,还冷得像冬天似的。而且,持续了一周的阴雨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

这鬼天气!陈杏荪忿忿不平地一早冒雨赶到学校。说是学校,不过就是在村民的屋里开了三个班。三个班有六个年级,故而也算是个小学校了。别看这么个不起眼的学校,名头倒是响当当的。开办时叫震泽县立第八初级小学,两年后改名为吴江县开弦弓村中心国民学校。

该校是陈杏荪在1913年创办的,到现在已整整10年。他自任校长,其实就是教师兼打杂工。学校所有的事务几乎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所以,他必须天天一早就到学校来。

刚刚打开学校的门,他就听到外面急促的叫声:

“出事啦!出事啦!陈校长,你快去看看呀!”

陈杏荪听到这叫声,连忙回过身来,只见村民沈根宝木头似的站在门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什么事?出什么事啦,你说呀!”陈杏荪催他快说。

许久,沈根宝才结结巴巴道:“弦儿,弦儿,就是同生他女儿,她,她,她跳河了!”

“啊!”陈杏荪急问,“在哪边?救起来了吗?”

“没,没呢,见不着人了。就在小石桥那边。”沈根宝哀求道,“陈校长,你快去想想办法吧!”

没等沈根宝说完,陈杏荪就疾速向村头的小石桥那边跑去。

陈杏荪到时,河岸和桥上许多人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弦儿的名字。林同生的妻子周阿芝拼命地跳着脚哭喊着:“弦儿,弦儿,你不能这样啊!你回来呀!你回来呀!妈妈给你叩头了!”说完,双腿跪在地上,浑身抽搐。

林同生急得团团转,不知所措,嘴里嘟嘟囔囔不停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大儿子林大开趴在桥的护栏上,叫着要跳下去救姐姐,被几个村民死死拖住。

“都愣在这里干嘛,赶紧沿河去找人啊!”陈杏荪吼道,“顺着水,往东面找!”

村民们这才反应过来,跟着陈杏荪往下游找去。

半个小时后,终于在不远处的一排渔网旁发现了弦儿。几个村民跳入寒冷的水中,把弦儿拖上了岸。她早已气绝身亡。

哭喊声、悲泣声回荡在小清河的两岸……

事后,陈杏荪询问村民,才弄清了这一悲剧的原委。与其他农户一样,林同生家在家里土法养蚕,用人体胸脯孵化幼蚕。这天夜里,弦儿把蚕卵贴身放在胸口睡觉,因白天既要上学又要为家里干活,过于劳累,睡得很沉,不小心把蚕种压坏了。这可是家里生活来源的命根子啊!弦儿发现后被吓蒙了,先是不敢吭声,后来不得不战战栗栗地告诉了父母。父亲听说后,气不打一处来,严厉训斥了弦儿,母亲则唉声叹气,急得差点掉下眼泪来。弦儿没去上学,心里内疚极了,十分自责,一气之下哭着冲出家门。起初父母没在意,后来觉得不对,急忙追出去,老远便看到弦儿从桥上跳入河中。等他俩奔到桥上,已不见了弦儿的踪影。

弦儿的死,使林同生一家懊悔莫及,悲痛欲绝。而穷得叮当响的林家竟拿不出一分钱来为可怜而心爱的女儿办理丧事。陈杏荪实在可怜他们,便拿出几块钱,请了几个村民帮助料理弦儿的后事。

安葬弦儿那天,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加入了送葬队伍,足足拉开了几里路,个个抹着眼泪,许多人号啕大哭。他们为弦儿的悲剧哭泣,也为自己的苦命哭泣。而最为悲痛的,除了弦儿的家人,就是陈杏荪了。

陈杏荪与林同生是拖鼻涕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朋友。林同生原来家境不错,后因发生变故,家道中落,他书也没有读,长大后便成为老实巴交的农民。与同村姑娘周阿芝结婚后,开始生育了几个孩子都不幸夭折了。直到生第四个时,林同生让陈杏荪帮小孩取个吉利的名字。陈杏荪想了想说,就叫大开吧,咱开弦弓村的开,也预示着你家新的开始。

这话还真灵,从那时开始,林同生夫妇不到五年连生了三个孩子,个个成活,且健康得很。陈杏荪分别给这三个小孩取了名,大儿子为大开,二女儿为大弦,小儿子为大弓,合起来即为开弦弓。

陈杏荪对林同生开玩笑说,以后不许再生了啊,再生我就不给孩子取名了。林同生夫妇果真就没有再生孩子。这三个孩子,让他家的经济负担更重了,靠着租来的10亩多水田和桑田,种粮养蚕,经济窘迫,生活十分困难。

别人家都是想方设法让男孩上学,而林同生在陈杏荪的好说歹说下,只肯让弦儿去上学,两个男孩要留在家里干活。而这弦儿,虽然性格有点内向,但特别聪明好学,表现也积极,陈杏荪很看好她,没想到她因这点小事走上了绝路。

陈杏荪为失去这样一个好学生而痛心疾首,并由此反思起自己多年来的想法与做法。

陈杏荪, 1880年生于开弦弓村,家中殷实,从小读书,成绩优秀,才华横溢。20岁那年获江浙乡试第一名, 31岁那年,正准备赴京会试,恰遇上辛亥革命爆发,只好作罢。后放弃做官的念头,在家庭的支持帮助下,回到家乡创办学校,走教育富民之路,以此改变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在办学的同时,陈杏荪热心村里工作,扶贫济困,调解民事纠纷,谁家有困难、有矛盾,都会来找陈杏荪帮助解决。他事无巨细、不分贫富,都倾力相帮,公正处理,在村里有着崇高的威信。

陈杏荪

然而,十年办学路,一把辛酸泪。陈杏荪办学非常艰辛,因为村里的大多数农户都很贫困,不肯送子女入学,即使在他反复劝导下勉强让孩子来上学,也交不起学费,故而办学经费往往捉襟见肘。学校没钱聘请足够的教师,陈杏荪只好既教语文又教算术,疲于奔命,苦撑门面,而许多学生因要帮大人干活,不是经常缺课,就是中途辍学,教学效果不甚理想,更没有达到他凭教育提高村民素质和改变家乡面貌的初衷。为此,他十分苦恼和迷茫,尤其是为弦儿送葬那天,听着村民的悲泣,看着村里的凄凉景象,他的心里更为苦楚和愧痛,暗自发狠地想,怎样才能帮助村民摆脱贫穷,改变开弦弓村的境况呢?

在历史上,开弦弓村并不那么落后与贫穷,虽无辉煌却也算兴旺,因为这里有着独特的历史与区位优势。

开弦弓村坐落在太湖东南岸,位于长江下游,地属苏州吴江。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吴江在苏杭之间,是太湖东平原的一部分,处在太湖流域腹地,西滨太湖,东临上海青浦,几乎就在苏杭两地的中间地段,得人间天堂之“中”之利,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优势。这一带布满了天然的河流和人工运河,水网纵横交错,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有如此多可通航运的水路的地区。长江、淮河及其支流形成了一条贯穿这个区域的通道,蔚为壮观。这里不但河流众多,而且还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最大的湖泊当然就是太湖了。太湖之滨平畴沃野,气候温和,雨量充沛,除了宜种稻、麦、油菜之外,也十分有利于蚕桑的自然生长。

当地人民在农耕的同时,从事植桑养蚕、缫丝织绸,且有悠久的历史。蚕桑丝织,成了当地百姓丰衣足食、遂生乐业的传家宝。世世代代植根于此的人们,既享用着这一方水土的滋养,又把这太湖之滨、运河两岸的吴越之地耕种和梳理得锦绣一般美丽与富足。据史书记载,唐代时,“吴绫”已是朝廷贡品;明代时,这里更是“桑麻遍野”“湖丝遍天下”。至清代同治年间,这里丝市极为兴旺,周围摇经基地如众星拱月,摇户人众十万。蚕区人民惰于稼,而勤于蚕,以至于无不桑之地,无不蚕之家,蚕丝业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而最能代表这一带历史经济特点的当属吴江的盛泽和震泽两大名镇,这里可谓吴文化的重要发源地和古代丝绸产业的重要发祥地。而开弦弓村就傍依在震泽镇以北不远处,是该镇重要的蚕桑盛地,一度成为最为富裕的乡村。

不知从何时起,这里的蚕桑丝织业逐渐衰落。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蚕桑丝织技术明显落后,市场萎缩,效益下滑。这里的农民不得不退桑种稻,半桑半耕,维系着越来越差的农桑经济和基本生活,许多农户则陷入了穷困的境地。正所谓:

辛勤得茧不盈筐,

灯下缫丝恨更长。

著处不知来处苦,

但贪衣上绣鸳鸯。

村民的困境,尤其是学生弦儿的不幸死亡,让陈杏荪伤心不已,倍感迷茫。

第2章 时局维艰

△一个小人物,一个乡村的小学校长,怀揣着一桩心事去了镇上。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却直接关系到村里人的生计。

人在迷茫的时候,往往容易产生负面情绪,甚至丧失信心。而陈杏荪不是这样的,他在反复思考后调整心态,并发狠要在迷茫中寻找新路。

上世纪30年代的震泽镇

他决定去镇上一次。开弦弓村离震泽镇仅10多里的路程,但因忙于学校的事务,他一年之中只去一两次,而且都是当天去当天回。而这次他准备住上几天,在那里多看看,与熟人聊一聊,心想这样也许会打开自己的思路。

去震泽镇只有水路。陈杏荪是一早坐村里的便船去的。

震泽是太湖的古称,因镇近太湖而以震泽名之。北宋绍兴年间设镇,是历代震泽巡检司署驻地。该镇古代的手工业,主要是缫丝、织绸,始于明洪熙、宣德年间。此外镇上还有铁匠铺、椿木作、篾匠作、榨油坊等。清代中叶兴起纺经,“辑里干经”远销海外,由此带来商业的发展与繁荣。市场以丝行、米行为主,辅之以鱼行、羊行、猪行、皮毛行、地货行等农副产品集散的牙行。清乾隆年间,丝市日兴,该镇遂有丝行埭之称。最早的出口丝商是始于清道光年间的徐世兴丝行。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震泽丝经业进入全盛期,全镇有各类丝经行47家,乡丝行20家左右。而至20世纪20年代末,由于机制丝的兴起,干经在国际贸易中日渐滞销,震泽只剩下7家经行, 3家乡丝行,市场疲软,生意惨淡。

到了镇上,陈杏荪找到沈氏米行的老板沈冰成,并在他那里住了下来。沈冰成是开弦弓南村人,小时候与陈杏荪同上私塾,两人感情甚笃,几十年来多有来往。当天晚上,沈冰成热情接待了陈杏荪,第二天他因事外出,陈杏荪就独自在镇上转了转。

这是个大镇,但已看不到往日的繁华与生机,满目冷落萧疏的景象。陈杏荪去拜访了几位亲朋好友,谈论时局与生意,大都有些悲观,对前景不甚看好。本来是想来开开眼界、换换脑筋的,而听到的、看到的却是消极的东西居多,这让陈杏荪颇为失望。还是回去坚持着吧,他心里这样想着。这是他多年形成的思维方式,每遇困难与曲折,他总是这样想。他从没想过后退,总是想着前行,实在不行就坚持着。

晚上回到米行,沈冰成已经在等他了。两人边吃晚饭边聊天。陈杏荪谈了一天的见闻,感触良多。沈冰成建议他改天去拜访一下徐记丝行老板徐清河。

原本陈杏荪不想去拜访徐清河的。他与徐清河是同村同学还同龄,从小在一起玩耍、上私塾,长大后又一起参加乡试,皆中举人。两人曾说好一起回村办学,但徐清河中途变更,听从父命,继承家业,在徐记丝行从学徒做起,不出几年就接替了去世的父亲当了老板,竟也干得风生水起,生意日隆,一时超越了祖辈徐世兴的鼎盛时期,在震泽镇声名鹊起,无人不知。开始时,陈杏荪对徐清河弃学从商不以为然,还很有些不满。后来看他发达了,出于自己的清高,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偶尔也会碰面,但一谈起来,徐清河总是三句不离本行,满嘴的生意经,一身的铜臭味,令陈杏荪颇为反感。道不同不相为谋,时间一长,两人几乎断了来往。

基于沈冰成的建议,也由于自己的想法有所松动,陈杏荪便于翌日上午去徐记丝行与徐清河一晤。

徐记丝行位于宝塔街西段,坐北朝南,三面临水,南边是荻塘市河,西边靠着斜桥河,北枕藕河,是最为繁华和开阔的地段。其建筑为典型的江南水乡大宅门,占地很大,门面阔六间,内部六进穿堂,共有大小房屋百余间,集河埠、行栈、商铺、厅堂、内宅、花园、下房于一体,皆为砖木结构,青砖白缝,木质柱梁及楼梯护栏一律漆成红色,古朴而又气派。大门上匾额“徐记丝行”四个大字,虽非当时名人所写,但集米芾字体而成,文雅而厚重。

震泽镇上的丝行分三类:乡丝行,专门收购土丝,略加整理后转售于丝经行;绸丝行,主要收购土丝分档转售苏州、盛泽织绸;吐丝行则收购下脚丝售于丝线业。丝行具有明显的季节性特点,小满过后新丝上市,购销两旺,过了中秋则趋寥落,部分丝行收摊,就像这蚕进入了冬眠期一般。

与其他丝行不同的是,在季节萧瑟、市场萧条的景况下,徐记丝行不但照常开业,而且进出人员不少,颇有些人气,并非像冬季的街市那样冷落。

站在大门口,陈杏荪略为迟疑了一下,便硬着头皮往里走去。这里他曾来过几次,还算熟悉。第一进是一座带有一点西式风格的二层楼房,上下两层,两层的正面都是竖排的玻璃门窗,显得十分敞亮。门窗前是带屋檐的内廊,一层内廊与楼梯相连。陈杏荪正欲上楼,有人上前拦住,问找何人。陈杏荪说要找徐老板,此人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他气质不俗,便说,请问尊姓大名。陈杏荪自报了家门。此人客气道,请稍等,待我上楼向徐老板通报一声。

顷刻间,只听得二楼传来爽朗的声音:“杏荪兄啊,有失远迎,快上来吧!”

陈杏荪顺着楼梯上去,徐清河已在楼梯口迎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也不预先告知一声,弄得我也没到门前去恭迎大驾,实在失礼了!”

陈杏荪也客套道:“你是大老板、大忙人,怎敢惊动于你,只怕扰了你的大事。”

“哪里哪里,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有什么大事啊。”徐清河拉着陈杏荪的手往他的办公室走去,“再说了,再大的事也不妨碍接待你啊,我很想像往常一样,我们好好聊聊哩。”

在办公室,徐清河沏了茶递给陈杏荪,热情道:“今天到的吧?就在我这里住上几天。”

陈杏荪坐下说:“不啦,我今天就要回村里去,已经来镇上两天了。”

“来镇上两天了?”徐清河又问,“住在哪里的呀?怎么不到我这里来?”

陈杏荪答道:“住冰成那里的,我怕打扰了你。”

“你看你,还是与冰成走得近。”徐清河给自己杯子里也倒了茶,坐下说,“你怕打扰我就不怕打扰他,分明是托词嘛。”

“绝不是的。”陈杏荪解释道,“冰成那边毕竟是个小小的米行,事情没那么多,我就在他那边落个脚,免得打扰了你。”

“你左一个打扰右一个打扰,分明是把我当成外人了。”徐清河说,“其实啊,我现在的事情并不多,这街市冷得像寒冬一样,生意不好做,钱更不好赚,根本忙不起来,闲得慌呢。”

陈杏荪问:“也许这是季节性的缘故吧?”

徐清河放下茶杯道:“季节性的原因当然有,但主要是大环境、大行情不好。我们现在简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呐!”

陈杏荪笑道:“怎能把大老板比作王小二?我看你这里人进人出的,还好嘛。”

“那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也是在苦撑着。”徐清河呷了一口茶说,“当然喽,比起那些关门歇业的丝行要好些,这全靠祖上打下的基业厚实,不然也就撑不下去了。”

“这不可能。”陈杏荪觉得徐清河今天讲话不像以往那般,明显诚恳和实在许多,便安慰道,“清河老弟这么能干,总能破解困局扭转乾坤的。”

“扭转乾坤咱不敢,破解困局倒是一直在想着法子。”徐清河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说,“哦,对了,你来得正好,今天我约了一个人过来,你肯定也想见的。”

“谁啊?”

“你猜猜看。”

“这哪能猜得着啊,你说吧。”

“郑辟疆。”

陈杏荪喜出望外:“啊,辟疆老兄真的要来啊,凑得那么巧吗?”

“无巧不成书嘛。”徐清河说,“半个月前我给他写了封信,邀请他过来一聚,前天才收到他的回信,说是今天下午到。”

“那太好了。”陈杏荪欣然道,“多年不见了,没想到今天能碰上见面的机会。”

徐清河说:“今天你就留下来,晚上我们兄弟几个在一起好好聚叙。”

陈杏荪爽快道:“听你的,我留下来作陪。”

“不是听我的。要不是辟疆兄要来,恐怕我要留你也留不住的。”徐清河笑道。

陈杏荪也玩笑道:“这要看你老弟的诚意了。”

“我从来不乏对你的诚意,而是你老兄对我抱有成见,总是躲着不见。”徐清河摆摆手说,“不说这个了,今天你能来我这里,我就很高兴了。怎么样,今天把冰成老弟一起请来聚聚好吗?”

“那好啊!”陈杏荪高兴道,“我这就去请他。”

徐清河说:“别急嘛,在这里吃过饭去请他也不迟。”

“恭敬不如从命。”陈杏荪说,“这样也好,我俩也可以先在一起聊聊。”

陈杏荪一改以往的态度,徐清河也诚恳有加。两人谈得很热络,差点忘了午饭的时间。

第3章 君子之约

△四个老乡——两个校长、两个老板,想到了一块,一起来做一件事情。这件事,也许对于乡亲、对于国家有点意义。

上午是寒冷的阴天,午饭后便下起了雨。这不大不小的雨,淅淅沥沥,使街道显得更加冷冷清清。穿街而过的那条市河,似兜着一层白白的、薄薄的丝绸,朦朦胧胧的,看不到远处。

直到傍晚时分,一条客船才从藕河的丝雨中驶近过来,慢慢地靠上码头。徐清河、陈杏荪和沈冰成都来码头迎候郑辟疆。

郑辟疆

郑辟疆,字紫卿, 1880年生于吴江县盛泽镇, 1900年考入杭州蚕学馆,毕业后留馆工作,次年东渡日本,考察了爱知县、长野县等主要蚕区,访问了日本蚕桑专家。访日期间,他与我国知识界进步人士黄炎培、史量才、费璞安等交往甚密,受到“实业校园”“职业教育”等思想影响。1905年至1917年,他先后在山东青州蚕丝学堂、山东省立农业专门学校任教,到山东不久,他曾拟就《提倡蚕桑十二条陈》送呈山东巡抚。由于当局昏庸,条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但他献身振兴蚕丝业的决心已定,遂以全部精力投身于蚕丝教育事业。他在教育过程中,不断吸收蚕丝科学技术的新成就,结合我国实际情况,编纂了《桑树栽培》《蚕体生理》《养蚕法》和《土壤肥料论》等教科书,成为我国蚕丝教育最早的有系统的教科书。1918年,他应史量才之邀,接任校址在吴县浒墅关的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校长。

郑辟疆身着蓝长袍黑马褂,手提小皮箱走出客舱,上岸后见着徐清河便愧疚道:“让您久等了。”

“让您辛苦了。”徐清河一把拉住郑辟疆的手,“辟疆兄,你看看,他们也来迎候你了。”

站在不远处的陈杏荪、沈冰成迎上前来,热情地表示欢迎。

“真没想到,你们两位也在,难得啊!”郑辟疆喜不自胜地与他俩握手。

陈杏荪欣悦道:“我也是今天才得到你要来的消息,真是太凑巧了!”

沈冰成站在一旁说:“虽然离得并不算太远,但我们兄弟四个要碰在一起还真是难得。”

郑辟疆回顾道:“上次我来震泽,咱们四个人在一起小聚,少说也有三四年了吧。”

“起码有五年了。”徐清河说着便引大家往回走。

他们边走边说,很快便到了徐记丝行。帮郑辟疆安顿好住宿后,徐清河就把他们三位一起引到自己的会客厅。

这客厅宽敞明亮,中西合璧。客厅南面是阳台,站在上面可看到宽阔的市河。厅内有一组西式的条桌和靠椅,在另一区域摆着一组皮制沙发。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石涛的《山水清音图》,两侧是董其昌手书的对联:竹送清溪月,松摇古谷风。整个客厅布置得美观大方、文气高雅,给人一种清新舒适的感觉。

郑辟疆在客厅转了一周,说:“看这格调,清河老弟已成儒商了啊!”

“郑兄又笑话我了,我完全是附庸风雅。”徐清河请大家在沙发上落座,解释道,“现在生意清淡,闲着无事,就玩玩古代字画,不过,入不了这门,还是门外汉,学着欣赏哩。”

“你这不像是门外汉了。”沈冰成指着挂在墙上的书画说,“看着这石涛和董其昌的东西,你的眼力和品位就不差嘛!”

“这两件东西都是用高价弄来的。”徐清河轩轩甚得道,“花钱买品位,还是钱的力量大啊!”

陈杏荪接着徐清河的话说:“你的话既对又不对,有钱不一定有品位。不过看得出来,老弟的品位确有提高。”

“你是表扬我还是批评我呢?”徐清河笑道,“不过,比起你们几位来,我徐清河的文化品位还的确有待提高啊,这不,我不也在往你们靠嘛。”

郑辟疆有些诧异道:“你请我过来,不会就是这个原因吧?”

“这怎么说呢?”徐清河话归正题,“既是也不是。实话实说吧,这次请你来,就是为了向你讨教些问题。”

“讨教问题?”郑辟疆坦然道,“我也实话实说,我这次答应你过来,也正是有事与你商量。”

徐清河高兴道:“那我俩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不过,我们兄弟四人难得相聚,今天只叙友情,不谈别的,明天咱俩再谈正事。”

“这可不行。”陈杏荪忙说,“怎么把我与冰成避开了呢?难道我们就不能与你们一起谈谈正事吗?”

“就是嘛,我也可以顺便向你们请教请教。”沈冰成附和道。

徐清河解释道:“绝无此意,在商言商,我是想向辟疆兄讨教蚕桑业发展的有关问题,怕你们不感兴趣。”

陈杏荪坦诚道:“不瞒你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次到你这里来,本来也是想商量些事情,正遇到辟疆兄到来,那就更给我碰着机会了。”

“那好,那好!既然大家想到了一块,凑到了一起,那我们今天就好好聊聊,谈个痛快。”徐清河看了看桌子上的西洋钟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吃晚饭,明天再聊正事。”

郑辟疆说:“因为临近年终,蚕校里的事情较多,我明天就得赶回去,还是吃过晚饭就谈吧。”

大家一致同意。

多年难得一聚,大家把酒言欢,很是惬意。虽然各自很尽兴,但想着有事要谈,都没有喝过量。

晚饭后,他们随即回到客厅,一边喝茶一边聊。因喝了点酒,多少有些激动。一激动,话头就敞开了。

徐清河先叹苦经:“别看我现在面子上还可以,实际上难处不少,这土丝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不像冰成老弟的米行,老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吃是第一位的,米行的生意总是好做的,而这蚕丝就不是这样了,总是在波动,如今更是一路下滑。”

“与你相比,我只能算作小本生意。”沈冰成说,“其实,现在城乡经济不景气,米行的生意也大不如昨。”

陈杏荪说:“你们两位老板都在叫苦不迭,但你们还不知道这几年村里百姓的生活,那才叫苦呢!”

“是因为村民生产的土丝价格上不去吧?”郑辟疆问。

“不是上不去,而是给丝行压得很低很低。”陈杏荪看了看徐清河。

徐清河则委屈道:“不是我们丝行把土丝价格压得低,而是质量上不去,卖不出价格。”

陈杏荪疑惑道:“蚕丝还是这蚕丝,质量还是这质量,怎么卖不出价格了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徐清河道,“现在洋丝对土丝的冲击很大,无论是质量还是价格,我们这里产的土丝都不能与洋丝相比。”

“那也不能怪蚕户啊。”陈杏荪颇为不平地说,“村民们祖祖辈辈种桑养蚕,干得那么辛苦,成本不断上升,蚕丝价格却在不断下跌,他们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生活越来越困难,村里绝大多数成了贫困户。不光是贫困,还酿成了悲剧。”

“悲剧?”徐清河、沈冰成不约而同地问,“什么悲剧啊?”

陈杏荪叹气道:“前些日子,林同生的女儿弦儿跳河自杀了。”陈杏荪把弦儿自杀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大家痛惜不已,极为悲伤。

陈杏荪接着说:“我又少了一个学生。孩子们能正常上学的本来就很少,我这学校也难以为继。我这次来镇上,也正是想为村民们寻寻出路。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觉得丝行应当让利于民,让老百姓能够生活得下去。”

徐清河说:“村民们受苦,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丝行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有的已在亏本经营,有的只好关门歇业,徐记丝行也在苦撑危局。所以,我这次把辟疆兄请来,就是想讨教一下,看看有何良方。”

“良方谈不上,想法倒是有些。”一直在静静听着谈话的郑辟疆似乎是有备而来,“你们提出的问题,正是我很长一段时期以来在反复思考的问题,这次过来也是了解些情况,与你们商量些事。”

徐清河急切地说:“辟疆兄早年留学日本专攻蚕桑业,又创办蚕桑学校多年,见多识广,定有高见,我们洗耳恭听。”

“不是什么高见,只是与你们交流一下新近的一些想法。”郑辟疆条分缕析地讲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中国是世界蚕桑业的发源地,而江浙一带则是中国蚕桑业的发源地,养蚕取丝已有五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数千年来,农桑并重,蚕桑生产成为老百姓的重要收入来源。同时,种桑养蚕、取丝织绸的方法传到日本、朝鲜和东南亚以及更为广泛的地区和国家,我国生产的丝绸也源源不断地出口到国外,架起了东西方商贸往来和文化交流的丝绸之路。可以这样说,我们这里正是古代丝绸之路的源头和发祥地。可是,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大力推广丝绸产业,引进法国先进的缫丝技术,生丝生产的产量和质量大大提高,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日本生丝出口超过了我国,一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生丝出口国,开始逐步垄断全球生丝市场。这对我国的生丝产业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竟是这样啊!”陈杏荪吃惊道,“我们处在偏僻的农村,十分闭塞,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哪里晓得这种状况!”

“我们只顾做生意,虽然对此略有所知,但也没有想到情况会发展到这样严峻的地步。”徐清河很是无奈。

郑辟疆继续道:“清政府腐败无能,闭关锁国,造成了这种被动落后的局面。辛亥革命后,我们才对外面世界有所了解,但为时已晚。为了改变中国,孙中山提出,振兴实业,发展交通;振兴教育,发展科技;对外开放,引进外资。为此,一批有识之士纷纷出国学习,寻求建国之路。我则到日本留学,学习他们的技术和经验。在日本,的确是大开眼界,他们生丝生产的设备和技术要比我们先进得多。”

沈冰成感慨道:“那真是砖头上砌墙头,后来居上。”

“是啊,他们后来居上后却居高临下了。”郑辟疆愤然道,“我们在那里留学,有些日本人居然看不起中国的蚕丝业,说三道四,甚至常带讥讽的口气,让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时我就暗下决心,回国以后也要推广先进的技术,决不能让我国的蚕桑业就这样落后下去。”

“你的想法太对了!”徐清河赞同道,“现在土丝与洋丝难以匹敌,主要是技术上落后了。”

“技术上落后的原因又主要是缺乏这方面的人才。”郑辟疆说,“所以,我回国后就受聘于蚕桑技术学校。但没有想到的是,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居然找不到相应的工作,大多改行去做别的了。”

“怎么会呢?”陈杏荪惋惜道,“这不是太浪费人才了吗?”

“是啊。”郑辟疆说,“因为我国目前没有蚕桑方面的技术机构,而主要原因是我国的蚕桑生产都是家庭作坊的手工劳动,他们在观念上和经济能力上都无法采用先进的技术。当然了,他们也接触不到新的技术。”

陈杏荪说:“我们这些穷乡僻壤,哪里知道什么新技术呢?如果有了新技术,村民们不会这么苦、这么穷,也不会出现弦儿这样的悲剧了。”

“是啊!因此,我这两年一直在想,光是埋头办学不行,还得把培养出来的学生用起来,把蚕桑养殖的新技术推广开来。”郑辟疆道出了本意。

“我举双手赞成!”徐清河说,“现在看来,不采用新技术,我国的蚕桑业必将不断萎缩,最终死路一条。当务之急是推广和应用好新技术。”

“这正是我们要商量的事情。”郑辟疆说,“我想把我们学校的教职员工和学生发动起来,到各地去宣传和推广蚕桑养殖新技术。”

“先到我们这里来吧。”徐清河恳请道,“我们责无旁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郑辟疆说:“所需经费并不多,我们学校自己承担便是,请你们提供必要的条件和方便就可以了。”

“没问题,我来负责!”徐清河爽快表态。最后,他们四人商定,说干就干,在春节之前,郑辟疆带领一些教师和学生来吴江一带宣传推广蚕桑新技术。

陈杏荪和沈冰成提议,第一站先到开弦弓村。

那天深夜,一个“君子之约”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4章 波澜乍起

△要去做一件事情,哪怕是一件小事、一件好事,总会有不同意见。许多事情总是在争议中开始并最终做成的。

翌日下午,郑辟疆离开震泽镇,急匆匆赶回学校——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

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

该校前身是著名爱国新闻事业家史量才先生所办的私立上海女子蚕业学堂,创始于1904年。1911年改为公立,迁址于吴县浒墅关。

浒墅关位于姑苏城外,阳山之麓、运河之滨,为千年古镇,历史可以追溯到秦代,有“先有浒墅关,后有苏州城”之说,明清时期仍是驰名全国的繁华市镇,被誉为“商旅之渊薮,泽梁之雄钜”。相传清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误将“浒”字念成“许”,故而一直叫作“许墅关”。

省女子蚕校迁至浒墅关后,得天时地利,本应有所发展,但由于当时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的体制壁垒,办学情形颇为艰难。1918年元月,缘于黄炎培的推荐,史量才邀请郑辟疆担任蚕业学校第三任校长。

郑辟疆就任之时,正是第三届学生行将毕业之际,而前两届毕业生尚未踏入蚕丝行业。学校工作荏苒十年,收效甚微,欲使毕业生获得相当之职业,殊非易事。面对这种状况,郑辟疆根据自己在国内外蚕丝教育和生产实践工作中所积累的经验,明确提出了蚕丝业教育不能仅仅局限于学校教育,而应与蚕丝业现实紧密联系,并提出蚕业学校发展的新方针:一是启发学生的事业思想;二是树立技术革新的风尚;三是以自力更生和节约的办法,尽量充实实验设备及实习基地,提高教学质量;四是坚决向蚕业改进途径进军。新方针的提出,一扫因前景不明而造成的沉闷局面,为蚕业学校的全新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五年前,省女子蚕校改为省公立学校,由省教育厅直管,进入学校发展的新阶段。郑辟疆积极推进学校的改制改革,在编写符合实际的教科书、提高教学质量的同时,在学校组织师生研制新设备,开发新技术,培育出了高品质、低病毒的蚕种——“铁种”。郑辟疆深知,只有把这些新技术、新品种推广到蚕区蚕户,才能达到效果、产生效益。这次他在震泽与同乡好友倾心交流,取得共识,让他萌生了一个新的计划。回校后的当天晚上,郑辟疆奋笔疾书,草拟了《蚕桑新技术新品种推广计划书》。

敢想敢干、雷厉风行是郑辟疆一贯的行事风格。第二天上午他便召开校务会议,讨论新拟订的计划书。

郑辟疆开宗明义道:“前天,我应好友之邀,去了趟震泽。在那里,我听他们讲到如今蚕丝业的艰难和蚕农的艰辛。这几年,蚕丝业每况愈下,大量丝行难以经营纷纷倒闭,留下几家大的丝行也难以为继,而蚕农的损失更大,成本增加,价格下降,还很难卖出去,收入来源受到严重影响,生活越发陷入困境,甚至发生因养蚕失利而自杀的悲剧。究其原因,主要是我国蚕桑养殖和缫丝技术十分落后,生产出来的土丝,在价格和质量上已经失去优势,无法与进口的洋丝相竞争,因而销售与利润一路下滑,已处于非常严峻的危险境地。这更激发我们推广蚕桑新技术新品种的紧迫感。回校之后,我就连夜起草了一份计划书,今天开会就是来讨论这事。”

郑辟疆示意校务秘书费达生将油印的计划书发给大家。他接着说:“因时间仓促,事先没有征求各位同仁的意见,你们可以先大体看一下这份计划书。”

与会人员认真地翻阅着计划书,其内容分为六条:推广之目的、推广之项目、推广之方式、推广之经费、推广之区域、推广之阶段等。

看大家翻阅得差不多了,郑辟疆便解释道:“我们的目的是要在桑农蚕户中推广普及蚕桑养殖的新技术和新品种,帮助他们改进养殖的方式方法,提高蚕桑蚕丝的产量与质量,提高在市场上的竞争能力。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我校培育出来的‘铁种1号’推广到蚕区去,并普及新的科学的养蚕方法。我们要组织教师和学生主动走出校门,带着新品种和新方法去宣传、去示范,甚至手把手地教,让蚕户们能够接受和掌握。”

也许是大家对此毫无思想准备,郑辟疆讲完后,会上沉默了好长一阵子。过了一会儿,还是常务副校长宋高翔先讲了,他说:“这个计划既突然也不突然,早该这么做了,我表示赞同。”

“我也同意这个计划。”副校长孙左达同时提出,“实施这个计划可能需要一定的经费做保证。”

“这当然是要的。”郑辟疆说,“由于学校经费紧张,只能想方设法从行政经费中挤出部分,在震泽地区选择几个村子先行试点,这样既是为了获得实际情况和实践经验,亦可节约经费。这次推广活动准备立即启动,这样可以赶在明年春季前,使蚕农用上我们的新品种和新技术。”

说完,郑辟疆看副校长崔泽元迟迟不表态,便问:“泽元,你的意见呢?”

“我不同意。”崔泽元明确地说,“我认为这个计划很是突然,这倒并不是突然提出来,而是这个计划本身有待商榷,作为学校要不要、能不能去做这个事,应当好好地进行论证。”

崔泽元的发言倒让大家很是突然,觉得他有些唐突。他是省教育厅下派到学校来挂职的,三年任期已过两年。以前他一向顺从,甚至有点唯唯诺诺,但今天怎么能如此顶撞校长呢?

郑辟疆也有些意外,便说:“那你不妨谈谈你的看法。”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我一时谈不出多少具体的意见。”崔泽元顿了顿说,“依我之见,这个推广计划显然没有必要,因为这不是学校的职责范围,学校的职责就是教育,就是让学生学习知识、掌握技术,而推广技术是政府的事、社会的事,这实在与我们学校无关,我们没有这样的义务。”

“哦,原来你是这样的看法。”郑辟疆坦率道,“我也不同意你的看法。不过,你的看法关乎办学的宗旨与方针,这正是我长期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也是下一步学校革新不得不涉及的问题,今天不妨与大家深入地讨论一下。”

虽然没有任何准备,但郑辟疆胸有成竹,当即进行了详尽阐述:“我们都知道,省女子蚕校是史量才先生一手创办的。史先生为什么要创办这所学校?因为他深感中国教育文化事业的薄弱是近代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认为一国之兴,文化实其基础,于是,他积极致力于教育事业,而在新式学堂任教的经历,也让他对教育兴国有了新的认识,特别是在务本女学与新时代女青年的接触中,他强烈地感到女子应该有受教育的权利,应该充分发挥她们的聪明才智,而原先的普通教育对女性的帮助太微弱了,不具备一技之长的女性,即使接受了新式的教育,也摆脱不了被埋没于家务的命运。因而他才决定利用自己在蚕学馆学到的专业知识,并用自己教书积攒起来的有限资金,在苏南这片蚕桑之乡开办一所女子蚕业学校。史先生的办学之举为业界与世人所称颂、所仰慕,然而,多年来省女子蚕校的办学之路尤为艰难,困于联业教育与普通教育的人为割裂,导致学校未能充分发挥对个人和社会应有的作用与贡献。为此,史先生竭力主张教育的革新。我记得,我赴校伊始,史先生与我谈话,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希望省女子蚕校的毕业生将来能为蚕丝界服务。”

“我们就是要正确理解和贯彻好史先生的这句话。”崔泽元按捺不住道,“我理解,就是要让学生在校学好知识与技术,毕业后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样才能为蚕丝业服务啊!而现在主要的问题是毕业生找不到从事蚕丝业的合适工作,这才是我们要关注的实际问题。”

“你只是讲了问题的一个方面。”郑辟疆耐着性子深入分析道,“省女子蚕校的毕业生找不到相应的工作,这的确是我们所面临的实际问题,而且是严重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找到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对症下药。那么,症结在哪里呢?主要在于我国蚕丝业的保守与落后。因为保守,墨守成规,不采用新品种,不学习新技术,还是靠天吃饭,还是传统方法,所以落后了;因为落后,蚕丝的产量上不去,质量上不去,缺乏市场竞争力,在洋丝的挑战与挤压下,蚕丝业失去原有的优势,日益衰落下来,导致现在的不景气。这样的情形下,我校毕业的学生势必找不到工作,派不上用场。要改变这种状况,就必须用教育的革新推动蚕丝业的革新,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这是一个积极主动的方法。”宋高翔说,“我们不能守株待兔,而是要主动承担起振兴我国蚕丝业的社会责任。再说了,学校的课堂教学、书本知识固然重要,但开门办学,让学生在宣传推广活动中参与社会实践和技术锻炼,不仅能够更好地理解和巩固在学校学到的知识,也能提高她们的实际工作能力,丰富她们的社会经验,这对她们毕业后的就业与创业也是十分有利的。”

孙左达又补充道:“学生毕业后的就业,说到底还是依赖于蚕丝业的发展与兴盛。如果能够通过推广新品种新技术促进蚕丝业走出困境,实现振兴,无疑对于我校毕业生的就业是长远根本之策。”

“谈何容易!”崔泽元情绪激动起来,“要让蚕丝业走出困境而振兴,绝非一日之功、一蹴而就,而我校因职责、能力所限,哪有力量去承担如此宏大的社会职能?简直是不自量力!”

大家不明白今天崔泽元的情绪为何如此激动,都不想与之发生争论,而他却越说越激烈:“更何况,我校目前经费吃紧,维持正常的教学已经捉襟见肘,哪来资金去搞什么推广活动?”

这话点到了学校的要害处。是啊,如今学校经费严重不足,而推广活动多少需要一些经费,如果再压缩行政、教学经费,就有可能影响正常的工作。这的确是一个难题。大家只得面面相觑。

沉默良久,孙左达提议说:“我们能不能搞点有偿服务,通过转让我们的新品种、新技术,向蚕农收取一定的费用。”

郑辟疆斩钉截铁道:“这不行。现在蚕农十分困难,根本拿不出钱来。我们不能以此增加他们的负担,搞竭泽而渔,而只能是放水养鱼,利用我们有限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进行推广工作,为此,我们一方面要尽量节约,另一方面要发动师生义务进行推广工作。”

“那还要看教师和学生愿意不愿意。”崔泽元不服道。

作为会议工作人员的费达生本来是没有资格在会上发言的,她却立即表态说:“师生的工作我们来做,我想大家是会愿意的,而且,可以把推广活动纳为教学计划的一部分。”

崔泽元反唇相讥道:“我们学校现在是公立学校,教学计划是要经过省教育厅批准的,不是说改就改,更不能一人说了算!”

“这算什么话!”郑辟疆被激怒了,“是谁一个人说了算了?这不是在开会讨论嘛。这样吧,会后你们征求一下师生的意见,教育厅那边,我去汇报。”

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校务会议结束后,费达生心里忐忑不安。一来为自己在会上冒昧发言,担心校领导尤其是崔泽元对她有看法。自己作为校务秘书,任务仅仅是做好记录,是不应该插话或者发言的。二来是校务会上的争论,在她心里掀起了层层波澜。她从内心拥护和赞同郑校长提出的计划,这完全契合自己的想法和主张,但又担心这个计划能否顺利实施。她知道,崔泽元是省教育厅派来的,虽然年龄不大,但城府很深,他的反对无疑会对实施这个计划产生一定的阻力。

虽有担心,但主意已定。她要以实际行动支持郑校长的这一计划。因为这也是为了实现她自己早已确立的人生理想。

费达生, 1903年10月1日出生于江苏吴江。父亲费璞安曾留学日本,长期从事教育工作,担任江苏教育厅视学;母亲杨纫兰毕业于上海务本女校,早年从事幼儿教育工作。费达生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 14岁入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学习。

入学的第二年,也就是1918年春天,学校来了一位新校长,年近四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身着灰长衫、黑马褂,文质彬彬,气度不凡。她后来得知,他叫郑辟疆,很有学问与才干,学校使用的主要专业教材都出自他的手笔。她对他心生敬仰。

四年的蚕校学习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费达生毕业考试在全班名列前五。虽然成绩优秀,但与其他同学一样,毕业后的工作成为一大问题。在振华女校教书的姨夫劝她到振华女校教体操并兼学英语,将来便可找个更为理想的职业,而费达生不想学非所用,一心投身蚕桑事业。

究竟选择哪条人生道路呢?她为此十分痛苦。就在这时,郑辟疆找她谈话说,省里给了省蚕校两个到日本留学的名额,路费和补习功课的费用要自家出,考取后可以享受公费,问她是否愿意去考。费达生喜出望外,当即表示愿意一试。在自己的努力和家人的支持下,她与郑辟疆的胞妹郑蓉镜一同以优异成绩获得留学日本的资格,同赴东瀛。

经过在日本两年的刻苦学习,费达生顺利地完成学业,拿到了毕业证书。她的老师福本福山知道她是苏州人,就介绍她到日本人在苏州开的瑞丰丝厂工作。而此时,她已接到郑辟疆校长的书信,邀她回国后到省女子蚕校当教师。她毫不犹豫地谢绝了日本老师的好意,毅然回到母校工作,担任教师并兼任校务秘书。

她一心扑在教学工作上,恨不得马上把从日本学到的知识运用到我国的蚕桑事业中,实现自己报效祖国、服务桑梓、投身事业、强国富民的理想。当在校务会上听到郑辟疆校长的推广计划后,她打心眼里拥护,于是情不自禁地站出来表示支持。

但是,具体怎么支持呢?于是,她把自己最要好的几个青年教师郑蓉镜、胡咏絮、原茵和彭钦年找到宿舍来一起商量。费达生对郑校长在校务会上提出的推广计划书的内容作了介绍,大家倍感振奋。郑蓉镜说:“这个计划,我哥酝酿已久,这次去震泽的所见所闻,对他触动很大,促使他下定决心进行教育改革,实施蚕桑新技术和新品种的推广计划。”

费达生对她们说:“可现在有人反对这个计划,主要理由是学校经费紧张,再就是怕教师和学生不一定愿意参加这样的校外活动。”

胡咏絮心直口快:“谁说不愿意,我带头参加。”

“这可是义务活动哦。”费达生补充道。

胡咏絮干脆道:“这没问题,我们可以自背行李、自带干粮,这样也就不需要学校花多少经费了。”

费达生肯定道:“这样好,少花学校的钱,这也许会减少实施这项计划的阻力。”

“不仅要减少阻力,还要增加动力。”胡咏絮以大姐的口吻说,“郑校长的倡议,是他一直以来的教育思想的体现,现在付诸实施,必将开启一种新的教学模式,也将为学生毕业后从事桑蚕业探索一条新路。”

彭钦年雀跃道:“还是胡姐有水平,对校长的思想领会深刻。我双手赞成,积极参加!”

原茵却犹豫道:“我想是想参加,但假期里我要回老家一趟呀。”

胡咏絮直爽道:“那不行,我们一起参加,一个也不能少。”

“我是有原因的嘛。”原茵解释说,“爸妈说好要给我过19岁生日的。”

郑蓉镜笑道:“原茵啊原茵,你总是会有这原因那原因的。这算什么理由嘛。你留下来,寒假就住在我家,到时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

费达生、胡咏絮、彭钦年都劝原茵留下来,而她显得十分矛盾,迟迟不语。

“好吧,反正春节还有一段时间,再让她考虑一下吧。”费达生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光有我们几个人赞同和参与推广计划还不够,应该动员更多的教师与学生自觉参与进来,保证和促进学校早日实施这个计划。”

郑蓉镜提议说:“这样,我们几个人做个分工,我,咏絮、钦年分头做做其他老师和学生的工作,动员她们表态参与。达生,你文笔好,就代表我们几个人写一份倡议书,或者叫决心书,提交到学校去,以表达我们积极参与推广活动的强烈愿望。你们看怎么样啊?”

“听大姐的。”费达生欣然答应道,“我今天就写出来。”

原茵嘟囔道:“我呢?怎么就我没有任务啊?”

“你留下来就行啦!”郑蓉镜拉着原茵的手说,“你要为外地教师做个样子。”

这时,费达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原茵说:“我给你个任务怎么样?”

原茵点头道:“你吩咐就是了。”

费达生轻声道:“我告诉你们,在校务会上,大家都同意郑校长起草的推广活动计划书,就是崔副校长表示反对,而且很激烈,所以这个计划书就没有能完全定得下来。此事你们千万别传出去哦。”说着她向原茵挤了挤眼说,“交给你一个任务,做做崔校长的工作,让他别那么反对。”

原茵的脸唰地红了,嗔道:“你说什么呢?我怎能做得了他的工作啊。”

大家会心地笑了,然后便离开了宿舍。

费达生让原茵做崔泽元的工作是有原因的。此时崔泽元正在热烈地追求着原茵。原茵有些心动,但碍于两人年龄相差近20岁,加之郑辟疆校长竭力倡导女子独立,投身事业,不要为家庭所累,做新时代的新女性,因而,原茵一直不肯与崔泽元确定恋爱关系,而是作为一般朋友交往。说是一般朋友,但一旦有了这层意思,两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就不再是校领导与教师的关系。表面上看,崔泽元总是趾高气扬,而原茵非常内敛,显得有些文弱;但私底下,她却骄恣而任性,崔泽元把她的话当作圣旨似的。

原茵嘴上没有答应去劝说崔泽元,但从费达生的宿舍一出来,就径直去找了崔泽元。她对他含嗔道:“你别与郑校长作对了,大家都愿意参加推广活动,我也是。”崔泽元想做解释,她却转身就走。崔泽元很是无奈,本想到教育厅告郑辟疆一状,现在只好作罢。

郑辟疆从教育厅赶回学校,立即召开校务会议,传达厅长的指示,厅里对省女子蚕校的推广活动计划充分肯定,并予以经费上的资助。两大难题,迎刃而解,大家兴高采烈,信心满满。崔泽元也没有再发表什么不同意见。校务会议决定趁热打铁召开全校教师和部分学生代表会议,进行部署和动员。

会议一结束,费达生就来到郑校长办公室,毕恭毕敬地提交了倡议书。郑辟疆看完倡议书,首肯道:“这倡议书不光写得好,而且很及时。这样吧,你明天就在大会上宣读一下这份倡议书。”

“这,”费达生犹豫道,“这合适吗?这是我们五个人共同的意愿。如果要读,还是让胡咏絮读吧,她是我们的大姐。”

“还是你读吧。”郑辟疆指了指办公桌前的座椅说,“你坐下,我正好与你谈一谈。”

费达生怯怯地坐下,第一次与校长这样近距离面对面地谈话,觉得很不自在。

郑辟疆和蔼地问:“你从日本回来有五个多月了吧?”

“近半年了。”费达生拘谨地回答。

郑辟疆笑道:“你看看,我这时间概念。事情一多,时间过得也快。你回来那么长时间了,我也没有好好找你谈谈,但你的工作我还是看在眼里的。你有能力,又肯干,表现不错。”

费达生羞惭道:“多谢校长您的肯定和栽培,学生我做得还很不够。”

“你现在可不是学生了哦。”郑辟疆亲切地说,“你是我们学校培养出来的教师,当然了,你在东京高等蚕丝学校深造期间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你在那里学的是制丝专业,可我们学校还没有制丝科。现在学校正筹备成立推广部,我想让胡咏絮与你到推广部去,你先配合她开展工作。你看如何?”

“那当然好啦!”费达生的内心像刚烧开的水一样,顿时沸腾起来,但她努力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说,“不知我能否胜任?”

郑辟疆鼓励道:“这是一项全新的工作,也是具有挑战性的事业,既适合你的性格,也切合你的人生追求。”

费达生没有想到校长如此了解和信任自己,激动之下更增添了一分自信:“请校长放心,只要是我认准了的事,我就会努力去干,干出个样子来!”

“好!有男子汉的气概!”郑辟疆激励道,“巾帼不让须眉。我就看重有志向的女性,这也正是女子学校的宗旨之一。女子不仅要拥有知识,而且要拥有事业;不仅要拥有事业,而且要拥有社会地位与社会责任。达生,我希望你用实际行动冲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规陋习和传统观念,自立自强,积极投身到蚕桑事业中去,创造业绩,为省女子蚕校的师生做出榜样。”

面对如此高的要求,费达生一时无言以对,竟下意识地站立了起来,眼神格外的光亮和喜悦。

郑辟疆也站了起来,嘱咐道:“明天大会上,就要宣布正式成立学校推广部,会后马上开始运转起来,你要做好准备。”

费达生使劲点头。

第5章 鉴古论今

△这是一所学校。虽然是女子学校,却有着男子的豪迈与气概;虽然是蚕桑学校,却有着桑梓之情与鸿鹄之志。

具有西式风格的大礼堂,是省女子蚕校最壮观的一座建筑。礼堂正中悬挂着孙中山的画像。画像上方张贴着“诚、谨、勤、朴”四字校训。

师生大会在这里举行。会议开始前,礼堂里响起了歌词隽永、曲风遒劲的校歌:

宁沪苏常,淮海徐扬,膏腴壤地,利辟蚕桑。

女红无害,农事无伤,实业教育此提倡。

阳山之阳,我校恢张,济济兮乐育一堂。

英才蔚起,成绩昭彰,振振兮名播四方。

经纶天下,衣被苍生,古文明功业创西陵。

意法日本,继起竞争,挽回利权谁之任?

勤则能进,诚则能成,勉矣哉,校训服膺。

愈研而精,愈振而兴,盛矣哉,日上蒸蒸。

歌声毕,常务副校长宋高翔主持会议,郑辟疆校长首先讲话。他说:“临近寒假,本来是要做学期结束的有关工作,而今年的寒假,我们将有一项特别的安排。学校决定,利用这个寒假,组织部分师生参加社会实践,开展蚕桑新品种和新技术的宣传推广活动。关于这个活动的具体内容与安排待会儿宋校长将作部署。这里我先讲一下为什么要组织这次活动。”

郑辟疆习惯性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扫视一圈会场,然后从容不迫地开讲起来:

“大家知道,中国是文明古国,有着五千年的文明史。我中华民族,皆为炎黄子孙。相传始祖黄帝娶西陵之女嫘祖为妻。嫘祖又称雷祖、累祖,她最早教民育蚕治丝,以解决人们的穿衣问题,故而与黄帝齐名,成为教民养蚕缫丝的人文始祖。这当然是传说而已。人类在未能科学地认识自己的历史以前,往往凭想像编织一些故事,把一些伟大的发明创造归功于某位圣人,养蚕织丝也是这样,而实际上蚕丝业并不是哪个人的发明创造,而是中华民族的先民在千百年的生产劳动实践中,在不断摸索和总结中获得经验,进而创造出来的。不过,嫘祖教民的传说故事表明中国蚕丝业在远古时代就已经诞生了。

“考古发现证明,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中国大地上南北各地的原始居民已经开始了种桑养蚕织丝。可见,中国是世界蚕丝业的发源地。我们的祖先在从野外采食桑葚、蚕蛹中,发现蚕茧可以抽丝,丝可以织衣的实用价值。化蚕桑为绵帛,织茧丝以供衣服,被誉为世界原始农业时期最伟大的创造。到了殷商时代,栽桑、养蚕、治丝、织绢几成专业,成了社会生活中的大事。在周代,每年举行皇后桑蚕大礼,以示重视蚕丝业,并专门设置蚕桑管理机构。汉代蚕桑业已经遍及全国。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蚕丝业为我国所独有,直到丝绸之路的开辟,才将我国的丝绸传至中亚、西亚和欧洲。丝绸之路正是以丝绸为开路先锋的交通贸易大通道。从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到郑和七次下西洋,中国丝绸几乎传遍世界各地。因此,蚕丝业为我国文明的起源,对世界文明也有着巨大贡献。在我国蚕丝业的演进、发展进程中,长江流域包括苏州地区,历来是蚕丝业的中心与重镇。春秋战国时期,苏州已引进鲁桑培育湖桑。商周开始,凭借苏州宜桑宜蚕的自然条件和利于缫丝的水质优势,历代颁布条例倡导发展农桑,到盛唐时期,苏州地区已旷土尽辟,正所谓沧海变桑田,至明代形成了出乎胥门,以临震泽的茫茫桑海。各家各户均以农桑谋生,家家养蚕、户户织绸,以机为田,以梭为耒,将所产鲜茧手工抽丝、织绸,遂成富庶之业,出现了日出万匹、衣被天下之繁华景象,进而打造出辑里丝、香山丝和苏缎、宋锦、吴绫等闻名于世的品牌,年产达30余万匹,城镇丝行林立,四方商贾云集,盛况空前。由此,明清时期苏州享有丝绸之府之美誉,创造了蚕桑发展史上的辉煌!”

礼堂内响起一片掌声。然而,郑辟疆话锋一转:“可是,如此辉煌已成过去。清政府闭关锁国、故步自封、腐败无能,导致社会落后、经济衰败、列强入侵、丧权辱国、民不聊生的惨痛局面。在此境况中,首当其冲的是蚕丝业,从兴旺走向落后,从落后走向衰败,一落千丈,出现严重危机。而近代以来,特别是欧美工业革命之后,大机器工业的发展使丝织品可以大批量地生产,对生丝等原料的需求大大增加。日本抓住机遇发展蚕丝业。本来,日本蚕丝业为秦汉时代由中国传入,长期依赖中国的技术。日本明治维新后,在蚕丝业中引进应用先进科学技术,并适应国际市场的需要,在蚕丝生产的标准化和机械化上下功夫,使得机械缫丝业大大发展,生产出匀度高、拉力强、适宜于机器织绸的所谓机丝,迅速打开和占领了国际蚕丝市场,中国原来在国际市场上的龙头老大地位被日本夺走。1900年,日本生丝年出口额达8万公担,而我国出口额5万公担;到1909年,日本已经取代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生丝出口国。1913年,日本出口的蚕丝数量,相当于同一时期中国蚕丝出口数量的两倍。1915年,在世界蚕丝总产量中,日本占50.7%,而中国仅占三分之一左右。其中输往美国的生丝,日丝占90%,而华丝只占10%不到。无疑,日本在世界生丝市场上已成为中国的劲敌。

“面对如此严峻的挑战和严重的状况,我国该怎么办?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中国的有识之士开始寻找新的救国救民之路。早在19世纪90年代,孙中山先生就曾提出禁鸦片、种蚕桑、办教育的主张,认为农桑之大政,为民生命脉之所关,并计划到法国拜访蚕学名家、考究蚕桑新法,医治蚕桑之病。中华民国成立后,孙中山先生又在《实业计划》中大力倡导栽桑养蚕,指出蚕丝为中国发明,数千年前已为制衣原料,为中国重要工业之一,直至近日,中国仍为以蚕丝供给世界之重要国家。现应设科学局所,指导农民,以无病蚕子供给之,此等局所当受中央机关监督,同时司收买蚕茧之事,使农民可得善价。

“在孙中山先生的竭力倡导下,许多有识之士奋起行动,赴国外学习新技术,在国内兴办蚕丝教育,助推蚕丝业的振兴与发展。然而,由于国人愚守旧法已久,小富即安,鲜知改良,仍以传统方式从事蚕桑生产,新品种新技术未加应用,蚕丝业的落后状况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改观,发展颓势难以扭转。这几年情况更甚,蚕丝生产的数量、质量上不去,相对成本上升,价格下降,产业萧条,市场疲软,丝行纷纷倒闭歇业,蚕农收入锐减,生活极其困难。蚕丝业的不景气直接影响蚕校毕业生的就业。我校近年来从事蚕丝业的毕业生越来越少,要么改行,要么失业。这种局面何等严重!怎能不令人忧心忡忡?”

郑辟疆的讲话振聋发聩,令在场师生嘘唏不已。他继续道:“改变这一状况,我等责任重大。自古以农业立国的中国,自然应将农业教育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其中蚕丝作为最主要的农副产品,更是发展实业教育的重要方面。可是,中国素有蚕丝业,却从无系统的蚕丝教育。近十年来,我国蚕桑学兴起,蚕桑学校也陆续创办,蚕丝业教育受到一定的重视,成为一门新兴的学科。但总体而言,蚕丝业教育步履艰难,收效甚微。究其原因,有客观之多重因素,更有其主观内在问题。而我们要做的、能做的,还是从自身教育抓起。实业立国首先要教育立国。要发展和振兴我国的蚕丝业,必须从教育制度和教育方法上进行改革,蚕丝职业教育不能仅仅局限于学校教育,而应强化实践教育,使理论教学与生产实际相结合,使学校教育与社会生产相结合。

“因此,女蚕校必须大力推进教育改革,实行新的办学方针,一是启发学生的实业思想;二是树立技术革新的风尚;三是以自力更生和节约的办法,尽量充实实验设备及实习基地,提高教学质量;四是实行开门办学,坚决向蚕丝业改进途径进军。为此,今后学校应做到教学、实践、行政的联合,以学校为主体,全面负责设计和组织整个教学活动,致力于为学生提供一个更为完善和有效的学习环境与实践条件,使学校教学真正做到学以致用、学用结合,努力培养学生全面综合的科技能力,鼓励与开发学生的创新能力和团队精神,以及提高学生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增强自信,积累生产和企业工作经验,打牢就业与创业的基础,并成为推动蚕丝业发展与振兴的中坚骨干力量。”

说到这里,师生们的情绪又被调动起来,掌声再起。郑辟疆摆了摆手说:“现在还不是鼓掌的时候。目前我校的状况还很艰难,教育改革还未真正开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必须有扎扎实实的措施和踏踏实实的行动。我曾去了一趟震泽镇,与几位好友会晤商谈,大家一致认为,蚕丝业的当务之急是力行革新,革新的要务是推广新品种和新技术,而女蚕校应当站到革新的前列,起到引领和发动机的作用。回校之后,我立即起草了《蚕桑新技术新品种推广计划书》,提交校务会议讨论,又获得了省教育厅的肯定和支持。我们今天的会议,就是动员部署并启动这一推广活动,作为我校教育革新的起点。”

郑辟疆最后激动地说:“我们是炎黄子孙,要把祖先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现在世界上列强称霸,祖国山河破碎、百业凋零,蚕丝业也大大落后了。我们要不惜献出个人的一切,掌握现代科学知识,把祖国蚕丝业振兴发展起来!”

郑辟疆讲话结束后,宋高翔宣读了《蚕桑新技术新品种推广计划书》,对活动作了具体的安排部署,要求符合条件的师生积极报名参加推广活动。

最后,费达生作为师生代表发言,她表示,全校教师和学生愿意放弃假期的休息时间,义务参加学校组织的推广活动,面向社会,走出校门,踏上蚕丝宝地,做到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因地制宜、因陋就简,热情宣传新思想,大力推广新品种,积极普及新技术,用实际行动秉承“诚、谨、勤、朴”的校训,为挽回中国蚕丝业的创收,为重振中国蚕丝业的威名,为实现中国蚕丝业的复兴做出最大的努力,贡献自己的青春与力量!

师生大会之后,郑辟疆趁热打铁,随即正式组建学校推广部,起草了《女蚕校推广部简录》。

经校务会议研究确定,推广部专司蚕丝改进工作,亦为实习推广之设施。为配合推广部事业的开展,学校特别组成由校内蚕学专家参加的推广事务会议,每月开会一次,以协助解决推广部在进行推广工作中所面临的各种问题。

郑辟疆选定了几位青年女教师到推广部任职,并明确由胡咏絮任主任,费达生任副主任。他又亲自召集推广部筹备会议,向推广部提出了12项具体任务:关于蚕业上重要问题之巡回演讲,关于蚕业上新器械、新技术、新产品之巡回展览,关于蚕业上利弊之调查,关于蚕种事业之调查,关于蚕业改良之鼓励,关于养蚕等实地巡回指导,关于蚕业事项询问之答复,关于蚕业事项之委托,关于蚕种、桑苗、蚕具之介绍,关于养蚕改良之巡回传习,关于制丝改良之传习,关于农村蚕业教育之发展等。他告诫推广部成员,唯有虚心、踏实,才能稳步前进;唯有改良、创新,才能有所业绩。要充分做好准备,从细从实,不畏艰难,一步一个脚印,努力推广,不断推进,从而使蚕桑新品种新技术得到广泛的传播和实际的应用。

胡咏絮、费达生对郑校长的工作思路与要求心领神会,迅即投入工作。推广部很快开始了运转。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参加义务推广活动的报名工作。这项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师生主动踊跃报名,两天之内报名者就近百名。她们从中挑选了符合条件的30名师生,分成了5个活动小组,做好推广活动的各项准备工作。

就在省女子蚕校紧锣密鼓进行推广活动各项准备的时候,开弦弓村却在经历又一次困苦的煎熬。

陈杏荪那天是带着希望从震泽镇回到村里的,但不曾想到的是,希望瞬间变成了失望,村里的春蚕在两三天的时间里大批死亡,全村一片恐慌。而不知是谁散布说,这与弦儿的死有关,说她是“扫帚星”的命,给全村带来了厄运。闻此言,林同生夫妇未曾痊愈的疮口上又撒了一把盐,更是悲痛与冤屈,周阿芝气得差点寻了短见,多亏邻居们劝阻才留下一命。

陈杏荪几次到林同生家去安慰,帮助他们重建生活的勇气与信心。他又挨家挨户了解情况,做安抚工作,并请来蚕医,查明蚕病原因,采取相应措施,尽量减少损失。但由于这次蚕病十分严重,加之面广量大,无法挽回,全村春蚕几乎绝收,损失惨重。许多村民的生活陷入困境,粮食青黄不接,经济难以为继。

无奈之下,陈杏荪又去了一趟震泽镇,向徐清河、沈冰成求助。这两位老板看在陈杏荪和乡亲的面上,慷慨解囊,用资助和借款两种方式帮助部分特别困难的村民渡过难关。

这场突如其来的蚕病,让陈杏荪推广蚕桑新技术新品种的愿望愈发强烈。他是多么盼望郑辟疆他们早点来到开弦弓村啊!

时间这东西就是这样,你越焦急、越盼望,它过得越缓慢。这些日子,对于陈杏荪来说,真是度日如年。

陈杏荪急切地盼望着,盼望着……

第6章 新硎初试

△一个偏僻的村庄,守望着千年梦想;一条清澈的河流,流淌着江南文脉;一条小小的木船,承载着百姓福祉。

一条清澈而蜿蜒的河流自西向东默默地流淌着。

它的一条支流则笔直地向北流向烟波浩渺的太湖。从远处登高望去,这紧紧相依的两条河流,好像一支长长的箭搭在拉满弓的弦上。一座座农房临河而建,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自然村落。

开弦弓村位于太湖南岸,深藏于水乡泽国,周围河港纵横,湖荡密布。村民世世代代在这里生产和生活,在湖中张网捕鱼,在地上种桑养蚕。“处处倚蚕箔,家家下鱼筌。”唐代诗人陆龟蒙的诗句所描述的就是先民们劳作和生活的景象。

那条弓弦般的河流叫小清河,是该村与外界交往的主要水路通道。从小清河摇船到最近的震泽镇大约需要两个多小时。

这天午饭后,陈杏荪就招呼村民们来到小河旁,一直守望着震泽镇的方向。

“你们看,那边有一条船过来了!”一直站在小石桥上盯着远处的林大开突然喊了一声。

开弦弓村小清河

于是,守候在河岸上的男女老少都踮起脚尖向远处张望。

陈杏荪仔细地看了看,肯定道:“对!应该就是那条船。”

陈杏荪讲的就是郑辟疆一行乘坐的那条船。他昨天得知,女蚕校推广活动小组到达震泽镇,徐清河、沈冰成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安排船只让他们到吴江县的一些乡村进行蚕桑新技术和新品种的宣传推广活动。按照原先约定的计划,首站到开弦弓村。

船越来越近,很快穿过小石桥的桥洞,只见郑辟疆站在船头,身旁坐着两位女青年,用木制缫丝车作缫丝表演。岸边老少颇感新奇,争相观看。

船刚靠岸,陈杏荪就登船欢迎。郑辟疆向他介绍了同行的胡咏絮、费达生等几位教师,然后询问道:“村里来了这么多人,我们就在这里活动吗?”

“不不不!村里人好热闹,听说你们要来,就都过来等着。”陈杏荪说,“今天时间不早了,天色很快就会暗下来。你们先到学校里安顿下来,做做准备,明天正式开始你们的活动如何?”

郑辟疆点头道:“客随主便,听你安排。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说到哪里去了!”陈杏荪热情道,“你是大校长,我是小校长,我能把你请到这里来,是你给我天大的面子,更何况你们是给大伙儿传经送宝来的,我只怕招待不周啊!”

“你别客气了。”郑辟疆对陈杏荪说,“我们自带了铺盖,还有这桑具、丝车、模型、展板等,烦劳你派人帮忙搬运到学校那边去。”

陈杏荪随即招呼岸上的大开、大弓等几位年轻村民上船搬运东西,自己则领着郑辟疆一行来到学校。

说是学校,其实就是村里的破旧房屋。虽已年久失修,但规模不算小,共有三间三进。大门口是一块场地,当作操场用。进了大门是天井,地上铺满了青石板。第一进是大厅,还保持着原有的陈设。第二进已改成了三间教室,每个教室里摆放着十多张课桌。第三进是教师的宿舍。现在是寒假期间,没有人在,显得非常冷清。郑辟疆一行这次就住在教师宿舍里。

晚饭过后,郑辟疆看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就提出到村头转转。陈杏荪随即领着他们边走边看。

村庄依河而建,以清河为界分为北村和南村,统称开弦弓村。北村与南村加起来共有几百户人家,大多数为茅草屋,也有一些低矮的瓦房。村的四周为大片的湖圩地,有农田,更多的是桑田。偶然见到几个村民还在摸黑修剪桑树。到了村里,郑辟疆他们走访了几个蚕户,因是初春,看不到养蚕的实际情况,只看了看蚕户的蚕室、工具等,简单询问了他们所采用的蚕种、养蚕方法以及收入等。短暂的访问,让郑辟疆他们对这里的状况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第二天一早,郑辟疆就领着胡咏絮、费达生等在学校前的场地上搭建展板、摆放模型,陈杏荪也领着林同生等过来帮忙。

上午,冬日的阳光照耀大地。本来寒冷的季节却因阳光的照射变得温暖了许多。村民陆续聚集到这里,第一次看到带有图片和文字的展板。他们大都认不得字,却看得懂图片上的内容,因为许多是他们熟悉的种桑养蚕的场景,所以大家饶有兴趣,不住地指指点点。

陈杏荪忙前忙后,不停地张罗着各种事情。看看太阳已经升到了一定的高度,他便招呼村民们在展板前围聚起来,有序地站好。

宣讲就这么开始了。郑辟疆站在展板的前面,自我介绍道:“各位乡亲,我是省女子蚕校的校长郑辟疆,今天带着我校的几位教师,来到贵村,主要是来介绍蚕桑养殖的新品种和新方法。”

站在人群中的陈杏荪带着乡亲们热情鼓掌。

郑辟疆微笑并谦和道:“开弦弓村虽处偏僻之处,但种桑养蚕远近闻名。我们是第一次来你们村,昨天陈校长带着我们在村里转了转,我们都有来到世外桃源之感。这里景色优美,民风淳朴,又有大片的良田与桑地,家家户户种田养蚕,世代传承,富有经验,是大力发展蚕桑业的好地方。但恕我直言,我们这一带,包括你们村,长期以来比较闭塞,种桑养蚕一直采用传统的方法,所以蚕丝的产量和质量还停留在过去的水平上。而现在国外已经有了先进的养蚕缫丝新方法,他们生产的蚕丝成本低、产量高、质量好,我们称之为洋丝。相比于洋丝,我们这里还是用的土蚕种和土方法,生产的土丝就失去了市场竞争力,不好卖,即使卖出去也卖不出好价格。原来,我们这里是闻名于世的丝绸之乡,而现在却一天天衰落下去,大伙儿的收入也越来越低,生计难以维持,生活上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这种状况亟待改变。”

郑辟疆的一番话引得乡亲们频频点头称是。他接着道:“要改变这种状况,唯有推广和应用新品种新技术。昨天看了几家蚕室,了解了你们现在的蚕桑养殖方法,确实太落后了,必须尽快用新品种和新技术来更替。我看到,你们这里土壤、气候条件很适合桑树的生长,桑叶的叶质很好,这是养蚕的有利条件,但大家知道,桑叶固然重要,而蚕种更为要紧,什么种出什么蚕,什么蚕出什么丝。蚕种直接决定着蚕丝的产量与质量。所以改良蚕丝必须从改良蚕种开始。这次我们带来了新蚕种的样品,就是展板上所展示的。它是我们省女子蚕校经过长期的研制,采用科学的办法培育出来的新蚕种。这个蚕种适合春、秋两季培育生产,它产出的蚕个子大、体质强,具有很强的抵御病虫害的能力,而且吐丝多,丝质好,有利于稳产高产,优质增收,故而我们称之为‘铁种’。”

听到“铁种”两字,乡亲们都会心地笑了起来。有一位老人疑惑地问:“还真有这样的蚕种啊?”

“那当然是真的。”郑辟疆郑重地告诉大家,“我们不仅培育出了这个品种,而且经过了多次的试育试养,取得了稳定的效果和实际的经验。否则,我们是不可能拿出来推广的。”

“那‘铁种’是不是很贵啊?”那位老人又问。

郑辟疆笑道:“我们这次推广的新蚕种,无偿提供给你们使用,不收大伙的钱,而且还义务教大家培育的方法。”

“还有这等好事啊?”老人将信将疑。

“他们就是来为咱们村里做好事的。”陈杏荪高声喊道,并领着大家热烈鼓掌。

郑辟疆对大家说:“良好的品种离不开正确的培育方法。所以,这次我特地带了我校的教师来为大伙讲解和演示。”

掌声中,费达生和胡咏絮站到展板前。费达生对大伙说:“刚才郑校长向你们推荐了新的蚕种。的确,好的蚕种必须有好方法来培育与饲养。俗话说,养好小蚕一半收。道理都知道,但具体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你们都有养蚕的经验,但光有经验还不行,凭经验办事往往是土方法,而科学方法要求量化和规范化。这里我来讲,胡老师演示,向大家简要介绍科学的养蚕方法。”

在费达生说话的同时,胡咏絮把消毒剂、温度计、标本、图片一一摆放在一张条桌上。整理好后,她示意费达生开讲。

费达生指着条桌上的蚕种说:“我们培育的‘铁种’,看上去与普通蚕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蚕子很像细粒芝麻,宽约1毫米,厚约0.5毫米。一只雌蛾可产1700—2000粒蚕子,重约1克。蚕子长时间处于20度的温度下,就会进入冬眠状态。要注意的是,蚕子多次处于冬眠状态,就可能苏醒不过来。为什么会出现孵化不出来或者出来很少,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如果要进行孵化,就必须把蚕子放在20度到25度的环境之中, 10到12天便孵化出来了。这里关键是要用标准的温度计,严格掌握标准的温度,不能光凭感觉。”

胡咏絮出示温度计,并讲了使用和认读的方法。

费达生接着说:“具体地讲,在孵化过程中,首先要清洁消毒蚕室,然后将蚕子平铺于蚕匾中,卵面要向上。第1天到第4天,室温控制在24度,干湿差2到2.5度;第5天到第10天,室内温度应上升到27度,干湿差1.5到2度。当蚕胚子形成并发育到后期,发现有少数蚕卵呈现青色小点时,立即把蚕子用黑布遮暗,约经40小时,即第3天黎明前4—5个小时,除去黑布,把蚕子用白纸包好,卵面向上,点灯感光,让蚁蚕咬破卵壳孵化出来。小蚕孵化出来30到40分钟,就可以开始喂食了。

“桑叶一定要新鲜的,而且必须洗净晾干后喂蚕,不然小蚕或大蚕吃了都会拉肚子的,一拉肚子,蚕就长不好,或者死去,或不会上山结茧了。这就直接影响产量和质量。幼蚕是黑色的,不断吃桑叶后身体慢慢变成白色,一段时间后开始脱皮。一次脱皮约一天的时间,共要脱皮4次,之后开始吐丝结茧,经过两天两夜就能结成一只茧。这个过程,你们肯定是知道的,我要强调的是,关键要准确把握时间、温度和湿度,同时严格控制环境卫生。这就要求使用仪器,并进行规范化的操作,改变凭经验的习惯做法。”

乡亲们一边听一边看示范,虽然似懂非懂,但特别认真。等费达生讲完后,周阿芝上去拉住费达生的手说:“姑娘,你讲得真好,但我们还是有点云里雾里的,要我们这样做还是做不起来的。”

郑辟疆立即上前说:“等明年开春,我们带着新培育出来的优良蚕种,再过来做具体的指导。”

“那就太好啦!”周阿芝高兴地说,“那我们等着你们再来哦!”

活动结束后,郑辟疆一行就要离开去别的乡村了。陈杏荪与乡亲们一路送到河边。

陈杏荪千感谢万感恩,千叮咛万嘱咐:“明年开春你们一定要来啊!”说着向郑辟疆深深地鞠了一躬,且一躬到地,让郑辟疆他们尤为感动。

之后几天,郑辟疆一行又到其他几个乡村做宣传推广活动,同样盛况空前,受到热烈欢迎和好评。巡回宣传活动结束后,他们又回到震泽。

回到震泽那天,陈杏荪又专程赶了过来,与徐清河、沈冰成一起宴请郑辟疆一行。席间,郑辟疆高兴地说:“真没想到,这里的乡亲们对新技术和新品种是如此的渴望。新硎初试,颇有成效。”

“穷则思变嘛。”陈杏荪说,“他们迫切希望改变现在的生产和生活状况,走出困境。”

郑辟疆感慨道:“是啊,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千百年来,中国的老百姓就想过上温饱安康的生活,但这样的基本愿望都很难实现。而今天,我们江南这块历来的富庶之地,老百姓的生活竟过得如此艰辛,看了实在让人难过。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们应当实实在在做点事,尽力改变这种状况。”

大家深有同感。最后,他们一起议定,由省女子蚕校与徐清河、沈冰成各出一部分经费,来年开春后,省女子蚕校推广部到开弦弓村进行驻村试验,先行在全村全面推行蚕桑新技术和新品种。

第7章 疑虑重重

△万事开头难。知难而进,方能开局。然而,困难总比想象的多。但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办法是想出来的,也是干出来的。

初春的小清河,浅绿色的流水悠然东去,如绢般的河面闪着明亮的波光。波光里,倒映着河岸上成片桑树长出的茂密的嫩叶。这新绿,使河水变得更加清澈和美妙。

一条小船顺着小清河的流水向前而行。费达生、原茵、彭钦年三人坐在船上,心情如同河水一样清澈而美妙。因胡咏絮留校主持推广部的工作,就由她们身负着郑辟疆校长的重托,来到开弦弓村开始新的工作。

“洋先生来啦!洋先生来啦!”当她们乘坐的小船到达村里的小石桥旁,岸上就有人呼喊起来。

原来,这一带都把教师称为先生,加之她们那白衣黑裙的打扮,在乡亲们的眼里就成了洋先生。许多村民都跑到河边来围观。

陈杏荪更是早早就在这里等候。他热情地把费达生她们接到自己家里住下。原茵和彭钦年虽然初次来开弦弓村,但看到陈杏荪如此热心,安排得又那么周到,颇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安顿好以后,费达生就与陈杏荪商量工作的安排。陈杏荪是个热心人,他客气地说:“我把你们安排在我家住,房子小,条件差一点,但便于你们工作,有事可以直接找我。”

费达生说:“生活上我们没什么要求,何况您安排得如此周到。我担心的倒是工作如何展开。”

“你担心什么呢?”陈杏荪问。

作为带队教师,费达生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因为以前她还从来没有独立负责过一项具体工作。临行前,她向郑校长请示工作,郑校长告诫她,一定要多与陈杏荪沟通,听取他的意见。所以,她坦率地对陈杏荪说:“陈校长,我们只来了三个人,而村里有上百家农户,又比较分散,我担心在全村开展蚕种改良的工作量会很大。我们并不怕吃苦,就怕事情做不过来,顾此失彼。”

“我会全力配合你们的。”陈杏荪说,“不过,工作量确实很大,我想能不能把大伙组织起来,一起培训,分头去做。”

费达生说:“这也是个办法,但培训之后,要各家各户自己去做,不一定能做正确,做到位。这是个问题。”

“这有可能,蚕户们不一定能很快掌握新的技术与新方法。”陈杏荪说,“你见识广,能否借鉴一下其他地方的做法?”

这是费达生接到任务后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她想了想说:“对!我在日本学习时,曾考察过许多蚕区,他们也是一家一户种桑养蚕,但每个村子都建有共育室,统一进行育种,等小蚕生长到一定的大小,再分放到各家各户去饲养。”

陈杏荪马上肯定道:“这个办法好,我们村也可以办个共育室,就是不知道具备不具备条件?”

“其实,只要有一块地方,几间屋子就行了。”费达生说,“主要是看大家愿意不愿意。”

陈杏荪极有把握道:“几间房子还是能调剂出来的。蚕户们的意愿嘛,应该不成什么问题,我们一起来做动员工作,先让大伙知道是怎么回事。”

费达生是个工作上的急性子,便说:“那我们下午就开会。”

“好的,我这就去通知各家蚕户。”陈杏荪也是说干就干的人,他立马出门去了。

费达生则与原茵、彭钦年一起商量办共育室的事。与费达生相比,她俩从未出过校门,更无经验与主张,都说听达生姐的。费达生与她们讨论了建共育室的具体事宜,并做了初步的分工。

还是在学校的场地前,蚕户们集中在这里开会。陈杏荪向大家介绍了三位教师,并风趣地说:“从今天开始,她们就是咱村的贵客,以后大伙儿就别叫她们什么洋先生了,称先生就好。”

蚕宝共育室

费达生立即说道:“我们三位既不是贵客,也不是先生,从今往后也是咱村里的人了,大家直呼其名就好了。”

费达生的几句话一下子拉近了与村民的距离。她接着对大伙说:“各位乡亲,我们受郑辟疆校长的委派,到开弦弓村进行蚕种改良的推广工作。关于蚕种改良的好处,春节前也是在这里,郑校长和我向大家做了介绍。这次我们把我校培育的‘铁种1号’带来了,免费提供给每个蚕户。”

村民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笑逐颜开地等待分发新的蚕种,但费达生告诉大家:“这是优质高产的新蚕种,在培育和饲养上要求很高,有一套严格的规范和方法,恐怕蚕户不容易一下子掌握,因此,我们与陈校长商量,蚕种先不发放到各家各户,而是在村里建立一个共育室,实行幼蚕共育,待三龄以后再让各户领回去饲养。”

“是这样的啊。”现场的人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便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大家先别说话,听费先生把话讲完。”陈杏荪这么一说,现场又立即安静了下来。

费达生继续道:“幼蚕生长发育特别快。这个阶段是蚕增强体质的重要阶段,幼蚕养好了,就为蚕茧丰收打下了好的基础。而幼蚕对各种病原的抵抗力很弱,容易感染各种疾病,问题大多出现在这个阶段。如果掌握正确的消毒方法,及时做好育蚕室的清洁卫生,就不易感染病菌,优质高产才有保证。这也是我们常说的养好小蚕一半收。

“我说得再具体一点,建共育室,实行幼蚕共育,至少有这样几个优点:一是有利于实行科学养蚕,使技术标准化,达到增强幼蚕体质的要求;二是便于采用蚕座、蚕体消毒的防治措施,使幼蚕发育健壮;三是容易做到蚕室保温、保湿;再就是节省人工、桑叶、燃料、药品及房屋、用具等。总之,好处多多,当然,最大的好处是能保证幼蚕发育良好,眠起整齐,为分户饲养打好基础。”

费达生讲得头头是道,大伙频频点头,似乎理解和接受了幼蚕共育的这种做法。

费达生最后要求道:“实行幼蚕共育,各蚕户需要配合做好三件事:第一,凡参加幼蚕共育的,一律用统一提供的改良蚕种,不得再养土蚕种,以免蚕病传染;第二,各户来一位姑娘参加共育室工作,每天送一次桑叶。待幼蚕三龄以后各家领回去饲养,并接受我们的指导。第三,自愿参加幼蚕共育的,三天之内到这里报名,欢迎大家积极参加。”

费达生讲完,许多村民都围着三位教师问这问那,他们多少还是有些疑虑。

会议结束后,费达生与陈杏荪筹划共育室的事。原茵与彭钦年负责接受报名。

然而,事情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么顺利,三天下来,竟没有一户前来报名。这是什么原因呢?

与太湖周围的许多村庄一样,养蚕是开弦弓村的一项传统副业项目。几百年来,这里一直沿袭下来的是土蚕种、土方法,并随之形成了许多老观念。比如,培育幼蚕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每家每户育种时有许多忌讳,是决不能犯忌的。再比如每年清明前要举行迎神赛会,乞求神灵保佑蚕花丰收;到了养蚕季节,每家门口插上桃枝,互不串门,不准生人进家。

而现在幼蚕共育,与原来的做法完全不一样了,要打破一贯的规矩,这对保守的村民来说,总还有些顾虑,不敢贸然而行。他们在私底下议论:

“这新品种不知会育出什么样的幼蚕来?”

“说是无偿使用,又不肯交给我们来育,会不会还有什么秘密啊。”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有见到真的东西,心里踏实不了。”

“看这三位姑娘是挺热心的,但不像是干这活的,交给她们来弄还有点不放心。”

“到了三龄蚕再拿回来养,就怕难以适应。”

“还有,这次乡里没出面,乡长也不来,不知政府知道不知道、支持不支持?”

……

听到了村民们的这些议论,陈杏荪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于村民们的想法,陈杏荪既能理解,又觉得他们的思想太过保守,更不能这样误会费达生她们的一片好心。但他知道,埋怨是没有用的,现在关键是要想想办法,帮助费达生她们做好推广工作,使新品种和新技术在本村尽快应用起来,见到成效。他思来想去,觉得还得去找乡长商量,请他出面做做工作,也许有利于村民消除疑虑,树立信心。

民国时期,根据地方自治的原则,国民政府颁发了《县组织法》。按此法律,农村地区凡有100户划为一个乡,不到100户的村子则与其他村子联合成立一个乡。当时,开弦弓村有百余户人家,便被列为震泽区的一个乡。

乡长程安景是本地人,五十开外,人很精明,有些文化,家里不是特别富裕,也算殷实。按照当时的法律,乡长的职责是进行人口普查及人口登记、做好土地调查、处理公益工作、发展教育及公共卫生、组织自卫、解决水利灌溉、促进农业和蚕桑生产、仲裁居民争议、照看公共财物、管理公款等。而程安景对自己的职责并不看重,只是做一些面上的工作,如对上对外的接待等,对村里的具体事务管得不多。这次费达生她们到村里来,他听陈杏荪说了,本来他是要接待的,但正好外出办事,就委托陈杏荪办了。回来后,听到了村民的一些议论,他就不想再插手这件事。

陈杏荪带着费达生来到了设在南村的乡公所。正好程安景在。

“程乡长,我带人拜访你来了。”陈杏荪接着介绍道,“她是省女子蚕校的教师。”

程安景站起来客气道:“来来来,坐坐坐,早就听陈校长说你们要来,我前两天正好到县里办点事,没有接待你们,实在是抱歉了!”

“程乡长客气了,我们是来向您报到的。”费达生自我介绍道,“我叫费达生,是受省女子蚕校郑校长的委派来开弦弓村做蚕桑新品种和新技术推广工作的。”

“知道,知道。”程安景客套道,“这是件好事,难得你们一片好心。”

“她们确实是一片好心,来为我们村上办好事。”陈杏荪说,“可村民们不太理解,有的还不领情。”

“哦?怎么会呢?”程安景当作不知情。

陈杏荪汇报道:“费先生她们来的当天就向村民们做了宣讲,无偿提供省女子蚕校培育的新品种,并帮助共育幼蚕,让各蚕户自愿报名参加。当时大家还是很踊跃的,可三天下来,到今天竟没有一户来报名参加。”

“是这样啊。”程安景打起官腔道,“不过,也不用太急,村民们可能还没弄懂是怎么回事,不敢贸然去做。”

费达生急了:“我们都讲得清清楚楚了呀!”

程安景笑道:“费先生,村民们没有什么文化,又很保守,习惯了传统的那一套,新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既陌生又害怕,就怕弄不好影响了收成,生活不下去啊。”

“这点我也是理解的。”陈杏荪说,“但他们如果再不改进蚕桑养殖的方法,那就更危险了。这种危险已经存在,而且很严重了,各家各户的收入都在下降,有的已经非常困难,生活难以为继。正是看到这些,我才竭力邀请他们过来帮忙的。”

“是呀,是呀,这些我都知道。”程安景显得有些无奈,“可村民们不愿意、不积极,这事也不太好办。”

“所以我们来找乡长你。”费达生请求说,“能否由乡政府出面来组织一下?”

程安景想了想,为难地说:“县上没有要求,也不知道他们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所以乡里不好自作主张做这件事。再说了,村里事,还是要村民自愿,我们也不好强求。”

看到程安景一个劲地推脱,陈杏荪不乐意了,便问:“那乡里出面做做工作,帮着号召一下总可以吧?”

“这倒是可以的,”程安景圆滑道,“不过,其实也不用乡里来出面,有你陈校长来张罗此事,还用我来操心吗?”

听他这口气,明显是不想过问此事,陈杏荪退一步说:“你程乡长家里是种桑养蚕的大户,能否请你家带头报名参加幼蚕共育,给大伙起个示范作用呢?只要你家带个头,村民的疑虑自然也就消除了。”

听陈杏荪这么一说,程安景的脸色立即变了:“陈校长,这里是乡公所,今天你是来谈公事的。虽然我俩是多年的朋友,但你不能对我乡政府更不能对我家里的事指手画脚。”

陈杏荪没有想到程安景会翻脸,费达生更是懵了。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少顷,陈杏荪站起来说:“那就不麻烦乡长你了。冒犯之处,请多包涵。”说着,他与费达生离开了乡公所。

费达生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心里特别紧张。陈杏荪安慰她道:“没关系的,今天看到程乡长这样的态度,反倒更加激起我做好这件事的决心。就在刚才的一刹那,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费达生急切地问:“什么主意?”

“我只是有了个初步的想法。走,我们回去详细商量一下。”陈杏荪说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开弦弓小学的大厅里空空荡荡的。负责在这里报名登记的原茵和彭钦年左顾右盼,却盼不到有人来登记,心里很是失落。

“你们在这里等急了吧?是不是有点泄气了啊?”陈杏荪进门看到两位姑娘一脸焦急的神情,笑着安慰道,“咱村向来闭塞,也难怪村民们不开化,他们对于新的东西一时吃不准,怕有风险,还得看一看,等一等。”

原茵急了:“还要等?我们都在这里等三天了。他们还会过来报名吗?”

“还是要想想办法。”陈杏荪招呼道,“来,我们一起来商量商量。”

大家围坐在一起。费达生还在为乡长的态度生气:“这乡长非但不表态、不支持,还给人拉下脸来,哪能这样啊!”

“也不能说不表态。”陈杏荪心平气和地说,“他不是说让我们来搞吗?不反对也就是支持。老实说,在找他之前我就没抱多大希望,对他我太了解了。刚才在他那里我也很生气,但还是忍住了。我想,靠他是靠不住的,还得我们自己来想方法。”

原茵嘟着嘴轻轻道:“我俩在这里议论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的法子来。”

“校长,您是不是有办法了呀?”费达生的气似乎消了些,还是把希望寄托在陈校长身上,“我们出来之前,郑校长嘱咐我到村里后要多听您的,您人缘好,威信高,办法也多。”

“你们校长真是抬举我了。”陈杏荪摇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呀。不过,没有办法也得想出办法来,不然,把你们从老远请过来,我怎能对得住郑校长和你们呢?”

费达生连忙说:“陈校长,您千万不要说对不住我们。您也是好心,为村民办实事。”

“是啊,是啊。”陈杏荪客观说道,“说到底还是要为老百姓着想,为他们办事。现在他们太难太穷了,有的甚至已债台高筑。他们对使用新品种新技术不积极,主要原因还是怕担风险,而怕担风险是因为担不起风险。万一有点闪失,他们连生活也过不下去了。所以,我们还得从他们的角度想想办法。”

“这也是。”费达生说,“可我们已经给他们免费了呀,都是无偿服务。”

陈杏荪说:“这点我和村民们都是非常感激的。不过最终要看结果,看产量,看收入。村民都比较讲实际,害怕担风险。所以我有个想法,我们能不能一步一步来,先把部分蚕户组织起来,试着做,成功了再扩大推广。这样风险小,我们也可从中积累办法和经验。”

彭钦年赞同道:“这个办法好,工作量小,把握大。”

原茵却说:“这个办法好是好,但还是要有蚕户参加啊,可现在一户报名的也没有。”

陈杏荪说:“我们可以再发动。这次我们把工作做得再细一些,上门去做工作。”

“这样做也行。”费达生还是有点吃不准,“上门做工作他们就会答应么?”

陈杏荪说:“也没有绝对把握,但可以一家一户摸摸底,掌握情况,再有重点地做工作。我熟悉这里的情况,相信一些蚕户也会给我面子的。”

费达生释然道:“有陈校长这句话,我们就有信心了。”

“那我们抓紧行动。”陈杏荪说,“吃过晚饭,我就带着你们先跑上几户。”

夕阳西下,村庄很快就暗下来、静下来了。村民们以往吃过晚饭,就上了床,熄了灯,早早地睡觉了。但这几天有点不一样。自从费达生她们来村里做推广工作后,村里看似平静实则不平静,许多家庭晚饭后关上门、点着灯,一家人凑在一起议论着新品种新技术的事,还有些人会去邻居家串门,一起议论着。一般来说,年轻人倾向用新品种新技术试一试,而老年人往往有些担心,不同意。有些家庭争论得还很激烈。当然,最终还是当家的说了算。

开弦弓村以小清河为界分为南村和北村。南村蚕桑大户多,相对富裕一些,家里的灯光也亮些。而北村基本上是贫困户,一到晚上漆黑一片,似乎消失了一般。

那天晚上,陈杏荪领着费达生她们先在南村跑了六户人家。每家都很客气,但都不肯明确地表态,有的说今年的蚕种已备,明年再说;有的说他们养的蚕多,拿出去育种不太方便;有的直接说幼蚕共育不保险,一旦遇上问题他们损失不起。唯有蚕桑大户刘福田家还在犹豫,父母不太愿意,而两个女儿春梅、雪梅坚持参加共育室。这让费达生她们多少看到了一点希望。

陈杏荪、费达生他们回到家已近晚上10点。这在农村是很晚的时间了,然而大家却睡意全无。陈杏荪解释道:“我们今天跑的几家都是蚕桑大户,以前他们在养蚕上有一套办法,一下子要他们改变会更难些。我们不妨明天继续到其他人家做工作,或许会有人同意参加的。”

费达生说:“今天我们跑一下,虽然没有一家肯答应,但也让我们了解到了蚕户的一些情况。尤其是许多年轻人的心里是赞同共育室的。”

原茵有点消极:“年轻人在家又不作主,还不是家长说了算。”

这时,陈杏荪的儿子陈汝棠听到他们的谈话,也来到客厅。他大学毕业后在吴江县银行工作,前几天从县城回来休假。得知费达生她们来村推广蚕桑新品种新技术,他很感兴趣,尤其是听说她们要进行幼蚕共育,特别赞同。他对父亲说,这事做成了,我可以说服老板给你们贷款支持。可是此事遇到了阻力,他心里很是郁闷。原本以为父亲今晚带着费达生她们上门做工作会有些成效,不料又一次碰了软钉子。

陈汝棠看着他们束手无策的样子,便说:“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好主意啊?快给我们说说呀。”费达生她们对这位文质彬彬、思维活跃的大学生很有好感,急切地希望他能帮助打开新思路。

陈汝棠说:“大家都不愿意参加,我们家来挑个头呗!”

“原来是这么个馊主意。”陈杏荪颇不以为然,瞟了儿子一眼说:“我家从来不曾养过蚕,怎么挑头啊!”

“没养过可以养嘛。”陈汝棠振振有词道,“正因为没有养过,所以没负担、没风险,可以从头开始,直接用上新品种和新技术,这样起点高、起步快!”

陈汝棠的一番话把几位姑娘说乐了,频频点头。陈杏荪却说:“你说得倒轻巧,我要教书,你又不在家,你妈一个人怎么养蚕啊?”

“你们不是要建共育室吗?”陈汝棠说,“幼蚕育好拿回来养就方便多了,再说,有几位老师在,妈妈给你们做饭,你们帮助我妈养蚕,互帮互助。”

费达生她们异口同声道:“好好好,我们非常愿意!”

陈汝棠调皮地对父亲说:“怎么样,你不要老是去做别人工作,你得先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了。”

“就你脑子活。”陈杏荪心里虽有所动,但嘴上还是说,“哪有像你这样的,动嘴不动手,使唤别人去做。”

“不不不。”陈汝棠当真道,“我虽然不能在家帮忙养蚕,但养蚕的钱我来出,还有,几位老师的工资也由我来出。”

“你说什么呢?”费达生笑道,“我们都是有工资拿的,还要你出什么工资呀。只要陈校长答应这件事,我们怎么干都愿意。”

费达生这么一说,陈杏荪只好表态:“这样也好。我带个头,对村民也是个示范,这样便于做他们的工作。”

费达生她们都拍手叫好。陈杏荪兴致也来了:“干脆,我家再腾出两间房子,做共育室,幼蚕分掉后就做我家的蚕室。你们看怎么样啊?”

“那当然好喽。”彭钦年高兴地说,“这样更方便了。”

原茵并不乐观:“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还是要有蚕户报名,这样我们的工作才能真正开展起来。”

刚刚活跃起来的气氛顿时又冷了下去。

还是陈汝棠点子多,他说:“依我看,你们今天先跑的几家,是跑错了门。要知道,越是大户,越是以前蚕养得好的人家,就越不会轻易采用新品种和新方法,因为相对来说他们要承担更大的风险,而且,凭他们的家底还没有到要铤而走险的地步。”

这话让费达生她们听得有点不舒服,心里在想,采用新品种新技术怎么叫铤而走险呢?

陈汝棠立即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赶紧改口道:“铤而走险谈不上,但实事求是讲,风险还是有的。所以,我提两点建议:第一,还是要先动员小户、贫困户参加,相对来说,他们的风险小,成与不成对于他们来说损失不会太大,而且他们改变现状的愿望会更热切一些。第二,即使是小户,风险虽小但毕竟还是有的,所以要把他们组织起来,并为他们承担风险,不让他们有后顾之忧。”

陈汝棠的这番话对大家很有启发,更让陈杏荪对儿子刮目相看。他心想,这小子的大学没白让他上,知识多了,见识广了,想法和思路还真的不一般。于是,他坦言说道:“那好吧,我们明天就去跑北村。兴许那边小户、困难户的工作会好做些。但愿能把他们先组织起来,实际上,他们也确是当务之急。我心里最想帮助的也正是他们。”

陈汝棠说:“只要有几十个小户参加,集中起来规模也就不小了。”

“这就有个管理问题。”费达生说,“还是汝棠说得对,要有个组织。我在日本时,曾到村里做过考察,发现他们那里成立了许多这样的组织,如合作社、改进社,既推广新技术,又起到管理和服务的作用。”

“这个好!”陈杏荪爽利道,“我们就在开弦弓村成立一个蚕业改进社!”

夜深了。桌子上的油灯点了又熄、熄了又点。他们毫无倦意,一直在商量着,议论着……

第8章 同心手印

△一张纸,几行字,一个个手印。没有仪式,没有誓言,没有担保,就这么干吧。干了再说,干了才知道该不该干,才知道干成干不成。

清明节还未到,就一直阴雨连绵,天气湿冷得比冬天还要难受。今天雨停了,但外面还是阴冷阴冷的。林同生穿着过冬的那件破棉袄,坐在小清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手拿着长长的旱烟管,也不吸,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河面。

自从女儿跳河自尽后,只要天不下雨,他就会来到这里,痴痴地、呆呆地坐在这里,一坐就是半天。这个季节,河里来往的船不多,水面上,偶尔会起几道波纹,或是小小的旋涡,这总让他一阵惊悚,然后他会定睛往那里看,有时候站起来看,一直看到波纹或漩涡消失。今天的河面平静得像镜子一样,居然很长时间没起一点波纹和漩涡。这让他的心情既有些平静,也有点失望。他怕看到波纹或漩涡,又盼着它们的出现。这波纹和漩涡竟成了他仅有的一点希望,但这希望总是泡影。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女儿是永远回不来了!想到这,他的身子就会冷得瑟瑟发抖,尽管他还穿着那件过冬时的旧棉袄。

“同生,同生啊,你怎么又在这里啊!”林同生的妻子周阿芝急匆匆地赶过来,站在林同生的身旁,埋怨道:“天这么冷,你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啊!”

林同生没有听到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现在每次听到妻子的声音,心里便生内疚。他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妻子。女儿跳河的那天夜里,妻子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女儿是她的心头肉啊!可妻子一次也没有责怪过他。他知道妻子的苦楚,妻子也懂得他的难处。他俩结婚时,两家门当户对,虽然家道中落但还算是大户人家,可是没过几年,他的父亲在震泽镇上与几个朋友聚会,当场被警察抓走了,说是参加了什么秘密组织,不久就被枪毙了。从此家道彻底败落下来,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他的身上。夫妻俩苦苦支撑,把三个小孩拉扯大了,但这几年境况越来越差,前年开始便背上了债务,他为此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哪晓得屋漏偏逢连夜雨,女儿又因他的责骂以这样的方式走了。他怎样面对妻子儿子?怎样面对以后的生活呢?他甚至想过自己也一去了之,但他不能,这个家不能没有他啊。

“同生,你快站起来呀!”周阿芝使劲地拉起他,“陈校长在家里等你呢。”

“陈校长?”林同生这才回过神来。

“是啊。”周阿芝拉着林同生往回走,“还带着几个姑娘。就是来咱村里的那几位洋姑娘。”

林同生纳闷道:“他们来干啥呢?”

“我也不知道。”周阿芝催促道,“人家等了好长一会儿了,你快点走嘛。”

林同生不再作声,跟着妻子加快了脚步。

林同生家的屋子不算小,但已是年久失修,破旧而又阴暗。陈杏荪、费达生他们分坐在两张长凳上,大开和大弓默默地站在旁边,陈杏荪不时地向他俩问些什么,他俩或摇头或低头不语。

费达生坐在那里觉得冷,就站了起来,问大弓:“能不能让我看看你家的蚕室?”

大弓迟疑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独自往后屋走,费达生便跟了进去。隔着一个窄窄的天井,是两间低矮的房子,里面是蚕架、蚕匾,还有一些其他的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室内也很干净。费达生问大弓:“你会养蚕吗?”大弓摇摇头。她又问他:“你家每年养几张蚕?”他又摇了摇头。看大弓不想说话,费达生就不再问了,又回到客厅。这时,林同生和周阿芝正好跨进家门。

陈杏荪站起来对林同生说:“同生,我们来看看你,另外还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一下。”

周阿芝从隔壁房间搬出一张凳子,让同生坐,又招呼校长他们坐着说,自己和两个儿子站到了一旁。

林同生与陈杏荪从小要好,这次女儿的后事都是他一手操办,还贴了不少钱,所以林同生对陈杏荪心存感激,可他嘴上一句客气的话也说不出来。

陈杏荪向他介绍了费达生她们,问:“那天你去听她们在场子上的介绍了吗?”

林同生摇了摇头说:“我没去,两个儿子去听了。”

陈杏荪回过头去问:“你们回来与爸妈说了吗?”

大开、大弓还是站在那里不作声。

陈杏荪恼了:“你俩成哑巴啦?问你们话呢,怎么不说啊?”

大弓这才怯怯地说:“我们没说。我家这样子,还怎么养蚕啊。”

“怎么不能养啊?”陈杏荪没好气地说,“不养蚕干嘛呢?等着喝西北风啊?”

周阿芝连忙解释道:“陈校长,你别生气,自打弦儿走了后,同生他整天不说话,弄得这两个孩子也不敢说什么了。”

“哎,不能这样嘛。”陈杏荪缓和口气道,“人走了就没法回了,可你们还得活啊,还得生活啊,地还得种,蚕还得养呀。人只要活着就得想办法去生活。生活有困难,就得想办法去克服困难。”

林同生叹气道:“我是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女儿走了不说了,这蚕,不养不行,养也不行。养蚕的收入越来越低,前两年养蚕的本还没收回,欠了一屁股的债。这再怎么个养法呀?再说了,唉,我也不想说了。”

“你有话就说嘛!”陈杏荪看着林同生变得如此软弱窝囊,既同情又不满。

林同生吞吞吐吐道:“我怕我家养蚕再有个三长两短,村里人又要说我家是祸根,我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这完全是迷信!”陈杏荪气恼道,“越是这样,越是要养给大伙看看,让这些瞎说八道、没有根据的东西不攻自破!”

“这也是我们这次来村里工作的初衷。”费达生说,“我们不光是来推广蚕桑养殖的新品种和新技术,同时也是为了宣传科学,倡导新思想、新观念,以此来改变农村贫穷落后的状况。林大伯,你就不妨用我们的新办法试一试吧。”

林同生还是消极道:“老办法都养不下去,哪有什么力量搞新品种和新技术,我家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就老老实实种种地,糊个口吧。你们还是去找那些养蚕大户吧,我家真的是负担不起了。”

“我们不会增加你们的负担。”费达生说,“我们无偿给你提供优良的蚕种,还义务指导育种养蚕。”

“哪有这种好事啊?”一直低着头说话的林同生抬头看了看陈杏荪。

陈杏荪高声道:“就有这种事!不然,我怎么会带着她们找上门来呢?”

“就为我家?”林同生问。

“当然不是你一家。”陈杏荪说,“是这样的,省女子蚕校来村子里做好事,无偿推广新品种和新技术。我们打算先成立一个改进社,组织村民参加,把集中育出来的幼蚕无偿分发给参加改进社的蚕户,然后各家各户分开饲养。”

“哦,是这样啊。”林同生似信非信。

陈杏荪说:“我来挑个头,我家也参加。”

周阿芝惊诧道:“你家也养蚕?”

“是啊。”陈杏荪说,“还是我儿子提出来的呢,他们年轻人有眼光,说新品种和新技术的效益会好。我就答应了。”

“陈校长,你别说了。”林同生一改萎靡不振的样子,嗓音也响了许多,“只要你出来挑头,我肯定参加。”

“你拿什么参加呀?”周阿芝在一旁说,“现在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就剩下这四个活人。”

陈杏荪说:“不是说了吗,这次是她们无偿提供蚕种和服务,不要你们出钱。其他的开销,我先帮你家垫付,亏了算我的,有了利润归你家。”

“这太连累你了,做事不能这样的。”周阿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我相信是不会亏本的。”陈杏荪肯定道。

费达生也说:“你们要相信我们,更要相信新品种和新技术。我们不打包票,但我们有足够的把握。”

“不管成不成,我家都豁出去了。”林同生咬紧牙关道,“反正原来就没有什么把握,还不如豁出去试一试。”

“那就这么定?”陈杏荪追问道。

“听你的。”林同生诚恳道,“陈校长,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吧,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你们。”

“那就一言为定。”陈杏荪说,“现在还谈不上感谢,要说感谢,我得感谢你,你是咱开弦弓村第一个答应参加改进社的,这既是对她们工作的支持,也是给我陈杏荪一个面子。”

林同生苦笑道:“这话说到哪里去啦,我无德无能,真不知道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要你做。”陈杏荪指了指大开、大弓说,“我就只要他们两位,让他们跟着我干。”

周阿芝说:“他俩会做什么呀,以前养蚕的细活都是弦儿做的。他们就只会干点重活、粗活。”

“不会就学嘛。我们正缺干重活、粗活的人。”陈杏荪问大开、大弓,“你们愿意吧?”

两个人使劲地点头。

陈杏荪站起来说:“那我们走了,还要到北村头跑人家去。”

“北村这里我熟,我陪你们去吧。”林同生起身带着陈杏荪他们一家一户地跑着做工作。

出乎意料的是,不到半天的时间,北村就有十七八户同意加入改进社。他们大都是养蚕小户和比较穷困的农户,这正应了穷则思变这句古语。再就是普通老百姓都有从众心理,有人起了头,大家就会紧跟上,更何况是陈杏荪在带头搞。他是他们心目中最公道、最信得过的人。

陈杏荪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费达生她们更是兴奋极了。她们没想到难起来这么难,容易起来又这么容易。村民们的想法与做法真是难以琢磨。而现在她们用不着去琢磨他们的心思了,只想着怎么早点确定下来。

陈杏荪也是这么想的。说干就干,趁热打铁。陈杏荪与费达生她们一合计,今晚就让大家到林同生家集中开会,签字画押,把改进社成立起来。

一个偏僻的乡村,一个宁静的夜晚。

在林同生那座破旧的房舍里,陆续来了近20位村民。屋子太小,他们都只能站着挤在一起。周阿芝多点了一盏豆油灯,但两盏灯的光线还是那么的微弱,照不见大家的面容,只是在饭桌那一块有些亮度,依稀可见桌上有一张写着几行字的纸。

看到村民们来得差不多了,陈杏荪站在桌旁对大家说:“要说的下午都与你们说了。你们也都听过那天费老师她们的介绍了。季节不等人,现在离春蚕下种的时间也没几天了,今天我们就把改进社成立起来,也就是写个纸,签个名。下面请费老师把纸上的内容念给大家听一下。”

费达生拿起桌子上的那张纸,就着微弱的闪忽的灯光念了起来:

合约

为了推广使用蚕桑养殖新品种和新技术,提高蚕丝业的产量和质量,我们同意成立开弦弓村蚕丝业发展改进社。本蚕户自愿参加改进社,应用省女子蚕校免费提供的新型优良蚕种——“铁种1号”,并参加幼蚕共育、分户饲养,接受改进社的技术指导与服务,不再用土种与土法养育土蚕。幼蚕共育的人力和所需桑叶,按各家自报蚕种张数进行分摊,其他成本由改进社承担。各户产茧收入全部归各家所得,改进社不予提取。

特订此约。签字生效。

读毕,费达生补充道:“还有一些具体的问题和事项,以后与大家商量着办。”

“大家看看,这样行不行?”陈杏荪询问道,“有什么话可以说出来。”

“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呀。”林同生眼泪差点都要掉出来了,他声音颤抖道,“常说,天上掉下馅饼来,我看,这样的好事天上也掉不下来,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啊,是啊……”在场的人有的从嘴里说出来,有的从心里说出来。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么就请大家在纸上签字。”陈杏荪又立即改口道,“这样吧,大家自报家门,我把你们的名字写上,待会再各自按上手印就可以了。”

陈杏荪刚拿起笔。各自就报了起来:

林同生,沈阿大,沈根宝,王荣春,周发生,刘顺军,姚家才,杨细狗,张建林……

很快,名就报完了。陈杏荪数了数名字,正好20个。他突然反应过来说:“还漏了一个,我自己还没有写上呢。”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声中,林同生说:“少了你,我们就不干了。我说啊,你不但要把你的名字写上,还要写上你当社长,不然我们还是不放心。”

“对对对!”大家都附和着。

“好好好,恭敬不如从命。”陈杏荪在自己名字后面又加了这样一句:“大家一致推选陈杏荪为改进社社长。”写完,他又说:“其实啊,你们不推选我,我也会自告奋勇来当这个社长,本来就是我发起的嘛。”说得大家又笑了起来。

接着,陈杏荪指着摊在桌面上的纸说:“我把印泥也带来了,大家按我报的名字,一个一个上来把手印按上吧。”

于是,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在摇曳的油灯下,默默地、重重地把自己的手印按在一张发黄的纸上。

他们按下的,不光是一个个鲜红的手印,也是积聚已久的愿望。他们期待以此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线希望、一份福祉,进而改变贫困的状态,甚至改变命运,过上温饱安逸的小康生活。虽然他们当时不曾用这样的言语和文字来表达,但内心确实涌动着这样的激情与梦想。

陈杏荪拿起按满手印的合约,对大家说:“我们今天在这里按下的是同心手印,从此以后,我们就要同心干。改进社也叫同心社!”

又开春了。清明过后的太阳热量大增,天气一下子就暖和起来。小清河的水又活跃和清澈起来。岸边的花草和成排的桑树倒映在水里,在波纹里晃动成绿的碎片。两岸的石板路上,喊着号子的纤夫们,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胸襟,弯着身子把装满东西的货船使劲地往前拉,额头上沁满了汗珠。

林同生站在河岸边,看着这景象,觉得全身热烘烘的。自从那天在那张纸上签了字,他就不再独自坐在河边那块冰冷的石块上了。他时常在河边站一站,然后沿着河岸向东走去。河岸的一侧,是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小清河一眼望去,不见尽头。

今天,他在河岸上站了一会儿,又来到自家那片桑地。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仅有的一份家业了。这片桑地的面积不大,但总比周围的桑林更有生机与活力。现在,那拳头模样的枝丫顶上都已簇生着小手指那么大小的绿叶,嫩嫩的、细细的,在阳光照射下,似乎每秒钟都在长大。

“天刚一热,这就这么急着长了。”看着那些桑树枝丫上茁壮的小小的绿叶儿,林同生心里这么想,有几分惊异,几分快意。失去女儿的悲伤在他的心里慢慢褪去。此时,他竟然想起20多年前的往事——

开弦弓村里的桑地

与阿芝结婚的第三天,他就领着她来到这片桑地里采桑叶。那时,他家在衰落后又发达起来,父亲精明能干,既识几个字,又有使不完的劲,农忙在家种地,农闲到震泽镇做点生意。至于做什么生意,他还小,不太明了,但知道家里这两年养蚕年年都好,父亲又挣了不少外快,几年间就买了十多亩稻田和十多亩桑地,还盖了一座两间两进的瓦房,村上人都很羡慕他家。阿芝家也是。她父亲主要是做生丝生意,靠生意赚的钱,买了几十亩的桑地,雇工干活,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当时阿芝嫁给他,在村民们眼里还有点下嫁的感觉,可阿芝父亲特别开明,一手成全了这桩婚事。

可是,她们婚后没几年,大约是三年后吧,父亲就出事了,至于出了什么事,他至今也不清楚,隐约听人说是谋反什么的,反正罪名很重,死后都不知葬在哪里,尸体也没有找到,所以,桑地边上那座父亲的坟是个衣冠冢。因为父亲与阿芝的父亲是好朋友,那天父亲被抓走的时候他俩还在一起的,她父亲虽然没被抓,也受了牵连,生意做不成了,由此家境也衰落下来。好在父亲留下了这片桑地,他与阿芝就靠这片桑地维持生计,总算过得下去,没有让这个家彻底衰败。

哪晓得这几年世道变了,早先听说上海有洋灯、洋火、洋纱、洋油什么的,现在这镇上乡下也都有了,还有什么洋丝。本来这些洋玩艺儿与咱乡下人搭不上边的,可怎么就有关系了。自从洋丝出现后,土丝越来越不好卖,价格直往下跌。他家靠的就是蚕茧和蚕丝,价格一跌,家庭收入锐减,生活上便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家里人多嘴大,常常把杂粮当饭吃,还欠了二百多块钱的债,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好在现在又有了一点希望,加入了改进社,用上了新蚕种,也许这“铁种”能与洋种比一比。而且,天也帮忙,暖和得早,让这桑树早早地长出新叶来,这是个好兆头,也许今年是个好年份。

想到这里,林同生心头一热,浑身也热了起来。这是他冬春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他解开了衣襟上的纽扣,撸撸袖子,准备动手理一理桑树上交叉的枝枝丫丫。

就在这时,河岸那边的路上跳跃着来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远远地喊道:“林爷爷!陈校长叫你过去呢!”

“哦,我这就去!”林同生应声而答。

这男孩是邻居沈根宝的小儿子早生,因为顽皮机灵,村里人都叫他猴精,在村小学上二年级。猴精告诉林同生,陈校长让他立即去乡公所。林同生问是什么事,猴精不知是说不清楚还是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地直摇头。

第9章 铁种蚁蚕

△铁种,有种!牛刀小试,初露锋芒。当然,这仅仅是开始。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其实,远没有一半,以后的路长着呢。

不知道程安景有没有到县上去汇报,反正后来他就没有声音了,再也不来过问此事。他是个外强中干、私心极重之人。虽为乡长,又是养蚕大户,但在村民中没有什么威信,没有人待见和惧怕他,也很少有人求他办事。求也没用,他即使答应了,不是久拖不办,就是石沉大海。所以,开弦弓村虽然成立了乡政府,但大家对乡政府、乡长不抱什么希望。

大家有事还是找陈杏荪。他虽是村校的校长,但有公心,不管是校内事还是校外事,不管哪家有了什么事,只要找到他,他总会热心去办,想方设法办成办好,而且不图一点好处。

陈杏荪对程安景太了解了,料定他不会有什么下文,所以,这些天来他一门心思地忙于改进社的事。他没有把乡长出面干涉改进社的事告诉费达生她们,怕影响了她们的情绪和积极性。

而费达生她们也确实是情绪高昂,立即动手建共育室。她们把陈杏荪家腾出的两间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用石灰水把墙面全部粉刷了一遍,又用芦帘把所有窗子蒙上,再在芦帘外面裱糊了一层白纸,在房门上挂了一块白布门帘。

陈杏荪到蚕室里一看,惊讶道:“喔哟,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好的蚕室咧,苍蝇蚊子也飞进不了。”

费达生笑道:“看来陈校长真的没养过蚕哩,蚕室不但不能让苍蝇蚊子飞进来,就连肉眼看不见的细菌也不能有啊!”

陈杏荪高兴道:“我是与你们开个玩笑,身在蚕乡怎么会不知道蚕室呢,只不过真没有见过弄得这么考究的蚕室。”

原茵当真道:“我们是按标准蚕室的要求来搞的,不这样不行的。”

“这样好,这样好。以后村里都要按这个标准来搞。”陈杏荪问费达生,“要不要让参加改进社的蚕户过来看一看?”

“那当然好啦。”费达生说,“各户来一个人就可以了,既让他们看一看,也可在现场给他们讲一讲。”

当天下午,陈杏荪就招呼十多个人过来。他们看了这两间蚕室,都啧啧称赞。

费达生对大家说:“趁着蚕室还没有消毒,你们就在这里先看看,我与你们讲讲蚕室的要求。这幼蚕室要完全密封,不透风,不透光,关键是要干净。不光是要打扫干净,还要进行消毒。消毒的要求是很高的。下面,我们来给大家示范一下。”

费达生让大家退到蚕室的门外。原茵和彭钦年把从学校带来的消毒液用水进行调和,然后倒进喷雾器里。原茵在一旁解释说:“这是福尔马林消毒液,与水1∶10进行调和,也就是一份消毒液加十份的水,不能过淡,也不能过浓。像这么大的蚕室,一次消毒用一喷雾器就可以了。”

蚕室蚕具消毒

费达生接着说:“蚕室要消毒三遍。今天我进去做第一遍。”说着便戴上大口罩,背起喷雾器进了蚕室。

很快,大家闻到了刺鼻的药味,她们都没想到城里的洋姑娘也肯做这种事。不一会儿,费达生出来了,只见她被药水刺激得流出了眼泪,满头满脸的汗水。这让在场的村里姑娘们十分敬佩。

在当地,养蚕的细活都是女人们的事,姑娘们是必须学会养蚕的。女儿出嫁时,父亲都要给女儿带几张蚕种纸。到了婆家,会养蚕,把蚕养得好,就会受到称赞;如果养不好,把蚕养死了,那就会被当作丧门星,轻则抬不起头,重则被逐出家门。而过去人家育蚕,都是土蚕种土办法,虽然小心翼翼,也难免发生蚕病,甚至死亡。这对蚕户尤其是女人造成很大的压力和伤害。有的人家因蚕丝歉收还不起债,吵闹的、上吊的、跳河的情况时有发生,弄得家破人亡。

现在有了新方法,她们都想看一看、学一学。费达生对大家说:“搭建蚕室、做好消毒很重要,但这只是准备工作,接下来要把蚕纸铺好,安装好温度计和火炉。”

“还要放火炉啊?”有姑娘不解地问。

“那当然啰。”费达生说,“蚕纸上的蚕子要在一定温度上才能孵出幼蚕。这你们都是知道的。你们管这叫催青。我了解到,你们催青的办法是把蚕种焐在被窝里,或者直接焐在女人的胸口。这怎么行呢?不说睡不好觉,弄不好就会把蚕种压坏了,即使压不坏,也不能确保所需的温度,成功率太低了,没有把握。”

“是啊,是啊,把我们害苦了。”姑娘们都应和着。

费达生继续道:“建共育室的好处就是统一育种。在这里用火炉保持温度,又用温度计进行定时测试,随时调整和掌握温度的高低,确保蚕种在最合适的温度下孵出幼蚕来。”

费达生给大家讲了足足一个小时。等大家离开后,她们又动手做其他事情。就这样,她们三位整整忙碌了三天,才把蚕种全部放进了共育室,开始孵化幼蚕。

由于蚕室的条件好,又是通过火炉加温进行催青,一周后,蚁蚕就孵化出来了。蚕在蚕卵中孵化出来时,身体颜色是褐色或黑色的,极细小,且多细毛,样子有点像蚂蚁,故称蚁蚕。这批蚁蚕出得既快又整齐,都像蚂蚁一样不停地蠕动着。

看着这么多可爱的小生命,费达生她们有说不出的高兴。虽然她们对蚕种孵化很有把握,但只有当这些蚁蚕钻出卵壳时,她们的心中才能踏实下来。当然,这只是成功的第一步,幼蚕的喂养更是要十分细心。这些小生命特别娇嫩,热不得,冷不得。蚁蚕出壳后约2—3小时就有了食欲,这时就要开始喂养了。

一天24小时,每隔两小时喂一次,不能间断,而这时对桑叶的要求特别高,既要是鲜嫩的桑叶,又要洗净沥干,切碎分好,工作量很大。费达生与原茵、彭钦年分好工,每人带两个村里的姑娘为一组,轮流值班。

白天还好,晚上就特别的辛苦,轮到值班的基本上睡不了觉,给火炉里添木碳,查看温度、湿度,切桑叶,准时喂蚕……忙得没有一点闲时,还要加倍小心谨慎,不能有半点疏漏,动静也不能大,稍有响声,幼蚕受了惊吓就会影响进食。

经常有村民来蚕室探望,他们既新奇又关切。当他们看到健康成长的幼蚕时,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似的,甚是高兴。

这段时间,费达生利用幼蚕还没送到各户分养,村民们比较空闲,就组织他们晚上到小学来进行培训。原茵讲蚕桑课,彭钦年给他们上文化课。每到晚上,许多姑娘都来听课,连大开、大弓这些小伙子也有过来坐在教室后排听课的。这里俨然成了成人夜校,这在开弦弓村还是第一回。参加夜间培训的都是北村那边的人。开始时,南村的人对此不以为然,还不时地嘲讽几句,但几天下来,南村竟然也有好几位姑娘、小伙过来听课,而且听得特别认真。

这下子,村里的气氛不一样了。经常有一些年轻男女,东一拨西一拨地聚在一起,议论着养蚕的事和培训时听到的知识。他们有说有笑,非常开心。只要有机会,还有事无事地与费达生她们说上几句,问些问题。男青年不好意思,就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大开、大弓因要帮助共育室干些重活,经常过来,与费达生她们已经很熟悉了。兄弟俩肯吃苦,也很机灵,交代他俩的事,总是做得又快又好,这让费达生她们尤为满意。她们也特别照顾他俩,不仅在技术和文化上给他们开小灶,还经常叫他们留下来吃饭,而大开、大弓很知趣,从来不肯留下来,干完活就走,有事则随叫随到。

蚕宝宝一天天地长大。本来黑色的幼蚕,现在穿上了灰白色的衣裳。这时,它们特别贪吃,每次新的桑叶一放进蚕匾,都会争先恐后地爬上桑叶,用胸前那带刺的脚钩住叶子,沿着边缘狼吞虎咽地大口大口吃起来,不多时一片桑叶就吃光了,只剩下叶筋,这时桑叶就像一张张小小的网。

在夜间,蚕宝宝吃桑叶的时候,会听到明显的“沙沙”的响声。费达生她们特别喜欢听这声音。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们总是要静静地听一会儿,似乎在欣赏悦耳的音乐。

幼蚕开始脱皮了。每脱一次皮,幼蚕就眠一次。孵化收蚁至第一次眠为一龄蚕;至第二次眠为二龄蚕;至第三次眠为三龄蚕。共育室的幼蚕很快就到三龄了,也就是稚蚕或小蚕了。

到了分发稚蚕的日子。陈杏荪一家一户通知社员前来领取。

那天下午,改进社的蚕户陆续前来。有的提着一篮鸡蛋,有的背着一袋白米,还有的拿着布料、布鞋之类的,都没有空着手过来的。费达生看到这情景,忙问:“你们干嘛呀?带那么多东西过来做啥?”

周阿芝上前拉着费达生的手说:“姑娘啊,你们花了那么多心思,吃了许多的辛苦,把小蚕育出来了,这真不容易,大家带点东西过来,也是表达一点心意。”

“不行不行。”费达生说,“你们不用客气,这事是我们主动要做的,不需要你们任何答谢。再说,这些东西我们也用不上。大伙儿的心意我们领了,东西还是带回去。大妈,你帮我与大家说说吧!”

“我们怎能过意得去呢?”周阿芝很是为难。

又有一位大妈对费达生说:“你不收下,我们怎么好意思把这小蚕拿回去呢?收下吧,姑娘!”

看着村民们诚恳的样子,费达生不好再推让,她灵机一动,对大家说:“这么多东西,我们一下子也吃不完、用不上,这样吧,你们先把东西带回去,我们需要的时候,一定上门求取。”

“这样好,就听费先生的吧!”陈杏荪接着说,“现在就开始发放蚕苗,按每户登记的数量发放。我报到哪个户名,你们就过来领取。”

费达生补充道:“这些虽然是‘铁种’蚁蚕,但也娇嫩弱小。各户把小蚕领回去以后,一定要按照我们在培训时讲的方法进行喂养。到时我们会到各家各户去检查和指导。这里还要特别强调一下的是,由于村里还有许多蚕户养的是土蚕,而我们提供的是改良后的新蚕,新蚕与土蚕千万不能碰到一起,更不能放在一个蚕屋里混养。这务必请你们注意。”

前来帮忙的春梅、雪梅她们把小蚕一匾一匾地从蚕室拿出来。陈杏荪报户名,原茵做登记,彭钦年则把小蚕小心翼翼地发放给每个蚕户。

蚕户们端着领到的蚕匾,看着又白又胖、健康活脱的小蚕,就像领到了宝贝似的。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健壮、这样整齐的蚕苗!

第10章 风波骤起

△前进的道路上没有坦途。果真,问题来了。有人彷徨,有人观望,有人退缩。失败与成功,往往就在进退之间。

幼蚕分发到各家各户后,费达生她们的心里轻松了许多,但她们并没有空闲下来,还是那么忙碌。

她们把陈杏荪家养蚕的任务承担了下来,还要经常到各家各户去指导。不管哪家有问题,她们都会立即赶过去查看,帮着解决。

繁忙的工作使她们感到非常充实。不管多忙,她们都要分头写工作日记,还要把蚕每天的生长情况观察记录下来,作为档案资料。一忙,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她们到开弦弓村已经近一个月了。

其间,原茵收到过崔泽元寄来的两封信,字里行间透露着对她的关心与爱慕,并催她早点归校。看了来信,原茵心里颇为复杂,也多少有点高兴,毕竟他在关爱着她。但她并没有给他回信,一来是忙,写信、寄信也不太方便;再就是她不知该不该给他回信,也不知在信上说些啥。

今天,她又收到了他的来信。看完信,她心里“扑扑扑”地直跳。崔泽元在信中明确地说,一直以来非常非常地爱她,恳求确定他俩之间的恋爱关系。他还在信里告诉她,省教育厅要把他调回去提拔使用,他谢绝了,要留下来与她在一起工作和生活,并早点结婚。

看到结婚两字,原茵像触电似的,不禁心头一颤。她从没想过这件事,也不应该想这件事。因为郑校长几次在会上讲,现在时代不同了,不是封建社会了,女子要独立,要有自己的工作和事业,不能把自己束缚在婚姻与家庭之中。

虽然学校没有规定教师不许谈恋爱、不许结婚,但郑校长40多岁了至今没有结婚,一心扑在工作上,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倡导独身主义。这似乎是当时知识界、妇女界的一种时尚。虽然社会上这样做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但是在省女子蚕校,师生谈恋爱的、谈婚论嫁的确实少之又少。

原茵心里十分矛盾,甚至产生了一种压力。她对自己说,现在决不能答应与他谈婚论嫁,连恋爱也不行。可是,要不要给他回信呢?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了。思来想去,还是向费达生坦白一下吧。她是自己的师姐和闺蜜,又特别有主见,不妨听听她的意见。

原茵几次想说,却总是开不了口,而费达生已经看出她的心事。一天,趁着没有旁人在,费达生半开玩笑道:“原茵,看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样子,肯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吧?”

“没有啊。”原茵反过来试探道,“我会有什么秘密啊?”

“又收到信了呗。”费达生莞尔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了已经收到三封信啦!”

“啊!你怎么知道的?”原茵很是诧异。

“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费达生说,“我还知道你刚刚收到的那封信上的内容不一般。”

原茵的脸唰地红了,忙说:“你不要瞎猜。要不你偷看了我的信?”

“我才不会偷看别人的信呢。”费达生假装无所谓的样子,“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也就不瞎猜了。”

“还有什么能瞒过你啊。”原茵老实道,“其实,不说你也是知道的。那个姓崔的总是给我写信,这次居然……”

“居然什么呀?”费达生脱口问道。

原茵迟疑了一下,然后一五一十地与费达生说了。毕竟费达生自己也没谈过恋爱,所以她也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就在这时,彭钦年急匆匆地跑了回来,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不,不好了。”彭钦年结结巴巴道,“沈阿婆,沈阿婆家,她家养的蚕出问题了。”

“什么?”费达生惊慌失色道,“什么情况?严重吗?”

一向泼辣的彭钦年差点说不出话来了:“我,我也说不清楚”。

“走,我们一起去看看。”费达生她们迅即赶往北村那边。

费达生她们来到沈阿婆家时,家门口已围了许多人。沈阿婆焦急地对费达生说:“一早起来,看着就不对头了。”

费达生跟着沈阿婆走进后面那间矮小的茅草棚,里面黑咕隆咚的,只有窗户那边有一点微弱的光。她就着光,仔细看了蚕匾里的幼蚕,只见许多幼蚕狂躁爬行,蚕体环节胀大,体色呈乳白色,有些蚕头胸昂起不动,少量的蚕身上流出乳白色脓汁状的液体。

费达生对沈阿婆说:“肯定是病了,但还不能判断是什么样的蚕病。”

“严重吗?有救吗?”沈阿婆急着说,“是怎么回事啊?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个样子。”

“我一时也说不清。”费达生安慰道,“你先别急,还是先弄清病因,然后再想办法。”

费达生走出蚕室,无意间看到另一间房子的床边放着几个蚕匾,忙问:“这蚕怎么放到这间屋里来了?”

沈阿婆赶紧把门拉上说:“我看这几匾蚕病得更严重些,就赶紧把它们分开放了。”

“那让我来看看。”费达生正欲过去看,沈阿婆拦住说,“算了算了,这些蚕都快不行了,你就别管了吧。”

她俩说话间,彭钦年从侧边硬是把门推开进了那屋,一看那几匾蚕,便惊呼起来:“这蚕都死光了呀!”

费达生推开沈阿婆,一个箭步冲过去,弯下身子看了看,不禁大声叫道,“这不是土蚕吗?”她回过头来问,“阿婆,这是怎么回事啊?”

沈阿婆支支吾吾道:“我担心这新蚕种没把握,就另外养了些土种。”

“真是的!”费达生又气又急,责备道,“反复与你们讲过,养了新种就不能养土种,为啥还要这样做呀?!”

沈阿婆自责道:“都是我糊涂,我把这些土蚕都倒掉算了。”

“千万不能倒出去!”费达生对彭钦年说,“你们马上把这间房子封起来,决不能让这些土蚕流失出去,我与原茵再到各家各户去查查,还有没有私下养土蚕的。”

经过检查,又发现3户人家也偷养了土蚕,还好,还没有发生蚕病。费达生让他们把土蚕处理掉,并对蚕室做了消毒处理。

费达生和原茵又回到沈阿婆家,反复观察病蚕的情况,初步判定是病毒病。如果确是这种病,那问题就严重了,它是由病原微生物侵入蚕体并在体内增殖而引起的病害,又可以通过病蚕传染给其他健康的蚕,甚至很快会在全村传染开来,造成十分可怕的后果。

现在费达生还不能完全确定,尤其不能确定是病毒病中的哪一种,无法立即采取相应的措施,唯一的办法是,先把沈阿婆家的蚕室严格封闭起来。她吩咐彭钦年和原茵立即赶到震泽镇去,打电话给郑校长汇报情况,询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自己留在这里守候着。

彭钦年和原茵刚出去,陈杏荪赶来了,他问清情况后安慰费达生:“你别太急,只要把这里封住了,问题不会太大,我再去各家各户交代一下,让他们这几天务必注意观察,发现问题及时告诉我们。”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出半天,整个开弦弓村全都知道了沈阿婆家养的蚕出了问题,人们东一拨西一群地在议论着:

“蚕病重得很,她家的蚕都死光啦!”

“这‘铁种’不知究竟是什么种,得这种怪病。”

“就怕这病传染开来,那还了得啊!”

“听说那些洋姑娘都急哭了,她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一点办法也没有。”

“弄得不好就要全村遭殃了!”

……

有打听的,有议论的,还有些人添油加醋传谣的,一时间,全村弥漫开一种恐慌的气氛。各家各户大门紧闭,还用红纸粘贴门窗,在蚕门上插上桃枝,以辟邪克冲。还有的人家在家搞起迷信,请蚕花娘娘回家保佑。

蚕花娘娘,是太湖流域江浙一带流传很广的一个民间故事。相传很久以前在太湖边住着一户人家,男人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做生意去了,妻子已经去世,家里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儿,喂养着一匹白马。一天,女孩摸着白马的耳朵开玩笑说,马儿啊马儿,若你能让父亲早些回家,我就嫁给你。白马一听,随即挣脱缰绳,飞奔而去,没过几天,就驮着女孩的父亲回到家中。从此白马总是在女孩的身边,久久不肯离去,女孩虽然喜欢白马,但一想到人怎么能与马儿结婚便担忧起来,一天天消瘦下去。后来,父亲盘问女儿后得知了原委,就趁女儿不在家一箭射死了白马,还把马皮剥下来晾在院子里。女孩回家后见到晾着的马皮,上前抚摸着马皮伤心地痛哭起来。忽然,马皮从竹竿上滑落下来,正好裹在姑娘的身上,这时院子刮起一阵旋风,马皮裹着姑娘被风吹出了门外。

几天后,村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那个失踪的姑娘。雪白的马皮仍然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她的头变成了马头的模样,爬在树上扭动着身子,嘴里不停地吐出亮晶晶的细丝,把自己的身体缠绕起来。

村民见之称为“蚕”,又因她是在树上丧生的,便称这树为“桑”。后来人们就把她叫做蚕花娘娘,并奉为蚕神,每年在蚕季都要供奉蚕花娘娘,如果碰到蚕病、蚕瘟什么的,就要在半夜到湖边把蚕花娘娘请回家,给她吃在世时最爱吃的小汤圆,并向她叩头以求她袪邪除害,保佑蚕的安康。

然而,南村一户养蚕大户,第一天晚上把蚕花娘娘请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却发现自家的蚕出现了严重的病状。情急之下,立即告知左邻右舍,大家都认为是北村沈阿婆家传染出来的,甚至有人煽动说,很有可能是饲养新蚕种惹的祸。大家一合计,要去乡公所找乡长反映情况。

程安景听了蚕户们所讲述的情况,立即联想到自家的蚕也有危险,十分紧张,加之早就对陈杏荪有成见,便说:“看来这事相当严重,弄不好就会殃及全村,后果不堪设想。”

“乡长,你快给我们拿主意啊!”蚕户们请求道。

程安景不明确表态,反问道:“你们说怎么办好呢?”

蚕户们七嘴八舌道:

“问题出在北村。”

“可能是这新蚕种带来的病。”

“赶紧要把这些新品种的蚕全部处理掉!”

“把这些蚕集中起来全部烧掉或埋掉!”

……

程安景听着,思忖道:“这事总得有人去办。”

“你是乡长,你出面去办!”有蚕户喊道。

“不!”程安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还得找陈杏荪去办。”

蚕户们都赞同道:“对,还得去找陈校长,北村的人都听他的。”

“我支持你们。”程安景把手一挥说,“你们先去找陈杏荪,找到后便来告诉我,我马上就过去。”

贫富差距,自古而然。大到国家,小到村庄,总是有的富有的穷。就拿这小小的开弦弓村来说吧,南村相对富裕,北村相对贫困。中间隔着一条清河,泾渭分明。

维系两村交往的通道,早先是水上的渡船,清康熙年间在村头建了一座小石桥,交往方便多了,两个自然村也就变成了一个行政村。但两村的差距一直是存在的,而且还比较大。有差距就有隔阂,有隔阂就不融洽,之间的摩擦在所难免。

今天,南村的人走过小石桥,成群结队约有二三十人。他们没去沈阿婆家,却聚到了林同生家。他们认为林同生是北村的领头人,也是这次采用新蚕种的参与者和发起人之一。其实他们都知道,真正的发起人是陈杏荪,但南村人对陈杏荪还是有畏惧感的,不敢直接找他,只能到北村找林同生算账。

见南村来了那么多人,北村的人几乎也都出来了,有近百人。林同生屋前场地小,站不了多少人,很多人就站在不远处的那座小石桥上。

南村领头的是程安景的堂弟程安生,还有刘福田、刘振林、赵桑茂、李春云等,都是养蚕大户。北村这边有林同生、沈根宝、范大成、杨细狗、夏明秋等。沈阿婆也在。

虽然北村的人多,但都忠厚老实,又觉得理亏,不敢多言。而程安生仗着堂兄是乡长,又是富裕人家,平时在村里颐指气使,现在更是气势汹汹,他当众指着林同生的鼻子道:“千百年来的规矩给你们坏掉了,用什么新蚕种新方法,完全是懒人懒办法,现在出了纰漏闯下祸,你们看怎么办?”

林同生告诉他:“我们正在想着办法。”

“哼!”程安生大声道,“这分明是一种传染病,必须立即处理掉!”

“你看怎么个处理法?”林同生问道。

“没有什么好办法。”程安生竟喝令道,“你们北村这里,只要是养的新种蚕,都必须拿出来,在这里统统烧掉,然后埋到村外的土中去。”

此话一出,北村的人急了,纷纷议论起来,有的人高声嚷道:

“这怎么行?不一定是新蚕种出的事。”

“我家的蚕好好的,为什么要烧掉啊?”

“蚕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何必这样狠啊!”

“把好端端的蚕都烧了,休想!”

“照这样处理的话,我们都要喝西北风了。”

……

听着北村人的一片反对声,程安生与刘福田、赵桑茂他们耳语了一番,继续强硬道:“你们不这样做,殃及我们南村怎么办?我们决不会袖手旁观的!”

“你们要吃饭,我们北村的人就不要吃饭啊?”杨细狗忍不住了。

程安生轻蔑地瞟了杨细狗一眼说:“你家本来就没有什么收成,现在用这种穷办法想有饭吃啊?你就等着受穷去吧!”

这话把杨细狗说急了:“你,你说的什么屁话!我们穷怎么啦?咱穷人有穷人的骨气,告诉你,我家的蚕就是不能烧!”

程安生警告道:“你说话清爽些,我今天把话说在前头,你们烧也得烧,不烧也得烧!”

杨细狗毫不退让:“我也把话放在这里,就是不烧!”

“你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硬气。”刘福田站出来指着杨细狗的鼻子说,“你还欠着我家一屁股债呢!”

杨细狗一下子萎下去了,说不出话来。

刘福田又想说些什么,站在身后的大女儿春梅拉了他一把:“你不要这样说话嘛!”

二女儿雪梅也在一旁责怪道:“你不是火上浇油吗?”

刘福田不再吱声。而程安生怒气未消,最后通牒道:“你们各家各户自己动手拿出来烧。如果你们不动手,只能我们上门来动手了!”

“你们敢!”林同生终于被激怒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你富你的,我穷我的,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没资格来管我们。”

站在远处的北村人也都围过来,挤在一起怒对着南村过来的人。双方对峙着,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程乡长来了!”

原来,南村人见势不妙,就去请程安景出面。程安景原本是不想过来的,但听来人说双方吵得很厉害,他担心出事,就从乡公所赶了过来。毕竟是乡长,他过来后,双方不再吵了,都等着他讲话。

程安景看到南村北村的两拨人相互怒目而视,心想,亏得过来,不然打起来事情就闹大了,这对他这个乡长影响也不太好。于是,他用缓和的口气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虽然叫南村北村,但隔河不隔心,都是一个村,现在又同属一个乡。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都沾亲带故的,有事好好商量嘛。再说,还有乡政府在,用得着这样大吵大闹吗?”

“那我们听乡长的。”程安生立即趋附道。

“大家都听我说。”程安景摆出乡长的架势道,“这事我也知道了,正准备要来解决。本来这不是乡里的事,是改进社的事。不过,这改进社不是政府批准成立的,我当时就出面阻止了,有人不听我的还公开抵制我。这先不去说它。现在改进社组织蚕户搞什么新品种新方法的推广,弄出问题来了,不仅北村的蚕户受害,南村的也受害,大家都是受害者。这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你们知道蚕病最容易传染,更不用说是从外面弄来的蚕种,不知带了些什么病毒,要是传播开来,不要说南村北村,就是开弦弓以外的村都会被影响;不要说今年,就是明年后年,也不知道究竟会怎么样。你们想想看,我们世世代代以蚕桑为业,这不是自毁家业吗?”

“是啊,是啊!”赵桑茂央求道,“你可要为我们开弦弓村作个主。”

程安景故作公道说:“现在不分南村北村,都是开弦弓村,不,应当说是开弦弓乡,乡村的人都要齐心协力把目前这件事情处理好,不然对不起全乡村的人,也对不起祖宗。”

“对!宜早不宜迟。”刘福田对程安景说,“你是乡长,你就当机立断给个说法吧!”

程安景顿时显得为难起来:“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但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愿把那么多的蚕用一把火烧掉。”

“是啊是啊。”沈阿婆恳切道,“乡长,千万不能因为我家养的蚕得了病就连累全村啊!”

“你这就说对了。”程安景巧诈道,“决不能连累了全村,所以也只能铁下心肠,快刀斩乱麻!”

“对对对!当机立断。”程安生遑急道,“哥,你发个话吧!”

“你别在这里称兄道弟的。我是乡长,我要一碗水端平。”程安景假仁假义道,“北村这边人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把这季蚕烧掉了多损失啊。我再说句公道话,这事也不能全怪你们,都是听了那帮人的鼓动,当然,也怪你们求富心切。俗话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不能说风就是雨,这新品种新方法人家都没有用过,我们也没有看到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说搞就搞呢?不过话又要说回来,你们也是上了当的。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林同生听着这话声不对劲,极为反感道:“程乡长,请你打开天窗说亮话,究竟怎么办吧?”

“那我就有话直说了。”程安景还是兜着圈子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乡政府要为全乡人的利益考虑。”

“那你帮我们考虑过吗?”林同生责备道,“你从来没有过问和帮助过我们解决困难。”

这话把程安景戳痛了,他恼羞成怒道:“我没有管过你们的困难,可也没有给全村带来灾难。如今你们自作自受,还危及全村,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有了事还不是要来找我这个乡长吗?”

“谁找你这个乡长啦?”林同生愤懑道,“现在我们有事就找改进社。”

“找改进社?”程安景轻蔑道,“我告诉大家,这个改进社没经政府批准。今天,我在这里宣布,解散改进社!”

“你没有这个权力!”只见陈杏荪拨开人群,站到程安景面前,斥责道:“改进社毋须批准,你无权解散。改进社的事由我负责,用不着你来管!”

程安景先是一震,后反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管得了吗?”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不要在这里小题大做。”陈杏荪向着人群指挥道,“你们这边让开,请费先生她们过来把情况告诉大家。”

人群很快自然分开。费达生、原茵走到前面。

费达生亮开嗓子高声道:“昨天我们一发现情况,就派人立即赶到震泽去了,用电话向学校汇报了情况。学校的专家对我们说的情况进行了分析研究,他们判定是由土蚕身上发生的病毒传染到‘铁种’幼蚕身上的。一般来说,土蚕抵抗力差,很有可能产生死亡现象,而‘铁种’幼蚕即使传染上病毒,由于自身抵抗力强,经过及时用药,是不会死亡的,过一两天就可恢复健康。”

一席话,使北村的人松了一口气,而南村的人并不相信,程安生跳出来说:“照你这说法,问题出在南村了?明显是嫁祸于我们南村。”

“问题不一定出在南村,但南村的情况很严重。”费达生接着说,“土蚕产生的病毒,在土蚕中间传染更快,危险性也更大。”

南村的人都目瞪口呆,一片惊悚。刘福田硬着头皮上前问道:“这有什么办法吗?”

原茵回答说:“学校专家告诉我,立即要把生病的土蚕处理掉,不能埋地也不能烧,而要倒进缸里,用石灰泥把它封闭起来,避免扩散。”

费达生补充说:“光这样还不够,全村都要立即采取防治措施。每家每户,只要是家里养蚕的,即使没有发现蚕病的,也要每天早上使用一次防僵粉,晚上使用一次鲜石灰粉,对蚕室蚕座进行消毒。同时给幼蚕添食脓蚕灵,以抑制病毒的发生。为了保险起见,还可关闭门窗用熏毒威熏蒸30分钟。”

“那听你们的,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程安景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刘福田又问:“能不能请你们帮我们指导一下?要出多少钱我们就出多少,只要能保住这季蚕。”

“这钱不要你们出。”陈杏荪对大伙说,“刚才费先生与我说了,所需药品,明天学校就会派人送到我们村里来,免费使用。只要药一到,就会通知你们到学校场地去领取。现在你们立即回去,按照费先生所说,先用新鲜石灰将蚕室消毒一次。”

在场的人开始散去,陈杏荪又高声道:“这次我们改进社,不仅要把北村管起来,还要为南村服务,你们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们。”

程安景站在那里很是尴尬。陈杏荪有意问道:“程乡长,你看这样可以吗?”

程安景虎着脸,一声不吭,拂袖而去。

第11章 破解难题

△境由心生,物随心转。心悦则物美。一个人的心情,既是眼眸里的风景,也是心底里的憧憬,更是行为上的映照。

药到病除。使用了省女子蚕校送来的药物之后,来势迅猛的病毒性蚕病,很快得到了有效的扼制,避免了传染蔓延的危险局面。

北村的人扬眉吐气。加入改进社的蚕户更是喜上眉梢,各家各户的幼蚕长势喜人,长得又快又壮、又白又胖。

于是,村里人对这几个洋姑娘刮目相看。只要遇上养蚕方面的疑点难事,都要来问费达生她们。而她们不仅热情解答,有时还上门观察,现场解决问题。只要她们到场,几乎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及时解决。沈阿婆私下对人说,这几个洋姑娘就是咱村的蚕花娘娘。之后村民们也都这么说。

村民们的认可与信任,使费达生她们更加来劲了,整天忙得不亦乐乎。

有天下午,原茵到蚕户那里巡查回来,感到浑身无力,并有些难受,额头上热得发烫。她一头栽倒在床上,以为睡一觉就好了,但到吃晚饭时,她冷得直打哆嗦。这把费达生、彭钦年吓坏了。村里既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她俩只能守在床边干着急。林同生的妻子周阿芝听说后马上赶了过来,她摸了摸原茵的额头,又看了看她的嘴唇,说是被毒蚊子咬了,很有可能得了疟疾病。一听说是疟疾病,大家更是惊慌了,因为这病不仅有传染性,而且得不到及时治疗的话,患者会有一定的生命危险。

陈杏荪二话没说,立即弄来一条船,让大开、大弓兄弟俩连夜摇船把原茵送往震泽镇。费达生和彭钦年随船守护在原茵的身边。他们深夜到达镇上,在徐清河的帮助下找到一家私人诊所。医生确诊原茵染了疟疾,为她开了药。原茵服下后略有好转。

第二天,原茵的病情就基本稳定了。费达生就让彭钦年护送原茵回浒墅关休养,自己则坐船与大开、大弓一起返回开弦弓村。

费达生坐在敞开的船舱里,看着小清河两岸的景色。微风吹来,把她一个多月来的疲惫与烦恼都吹到了脑后,全身感到格外的轻松与愉悦。短短的一个多月,对她来说就像是打了一仗,总算是初战告捷,但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她细细地盘算着接下来的工作,憧憬着今年春蚕的丰收。

大开和大弓轮流摇着船。他俩是村里的摇船能手,摇起船来轻松而熟练,船行得又快又稳。开弦弓村有一项民间传统活动,叫摇三橹船,就是一条大木船上有大橹二橹和小橹三支橹,每逢节日或村里人家有喜事时,就会请人进行摇三橹船的表演或比赛。大开和大弓个子高、力气大,摇船技术又好,所以,只要村里有摇三橹船的活动,总少不了他俩。他俩话语不多,在女孩子面前更是腼腆。船开出震泽镇足足有一个多小时了,船上三个人都未曾开口。

突然,一条筷子那么长的鱼跳进了船舱,把费达生吓了一跳。

大弓一把抓起这条鱼,终于开口道:“嘿,还是条小青鱼咧。”

“小青鱼?”费达生好奇地问,“是不是小清河里长的鱼都叫小青鱼?”

“不是的。”大弓羞赧道,“小清河里的鱼多着呢,有青鱼、草鱼、白鱼、鲫鱼,各种鱼都有。”

大开边摇橹边说道:“这小清河通着太湖,一到春天,湖里的鱼就往河里游,夏天鱼更多。”

费达生很有兴趣地问:“哪种鱼长得最大啊?”

大开说:“长得最大的是草鱼,但最好吃的还是青鱼。”

费达生开玩笑说:“那今天我们可以把这条青鱼带回去美餐一顿了。”

“那不行。”大开一本正经道,“听村上的老人说,鱼跳到船上是个好兆头,把它放了回去就会有好运来。”

费达生乐了:“还有这说法啊?那赶紧把它放回河里吧。”

大弓轻轻地把鱼放回河里。看着小青鱼摇头摆尾悠然远去,费达生开心地说:“看这条鱼游起来的样子,好像很自信很得意,看来真是个好兆头。”

大开说:“老人们的话是很准的。”

“真的吗?”费达生又问,“那你们说这条小青鱼会给咱们带来什么好运呢?”

大弓脱口而出:“那肯定是今年春蚕丰收呗。”

“我想也是。”大开说,“我家的蚕从来没有长得那么好过。”

“那就等着大丰收吧!”费达生心里充满着蜜糖般的喜悦。

一条小青鱼打开了三个年轻人的话匣子。欢快的谈话声和咯吱咯吱的桨橹声,荡漾在清清的河面上。

中午时分,他们回到了村里。船靠岸后,费达生跟着大开和大弓来到了他们家。周阿芝看到费达生,就像看到自己的闺女回来似的,问长问短,并热情地请她在家吃饭,而费达生说:“饭不吃了,就是过来看看这蚕。”

周阿芝带着费达生来到蚕室,喜滋滋地指着那生青滚壮的蚕说:“这蚕是少见的好,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好的蚕。”

费达生问她还有什么困难。周阿芝说:“困难倒没有什么困难,就是这蚕长得快,桑叶也吃得多,自家桑地里采摘的桑叶只有五六担了,只够吃一天多,他爹急得很,带着大开、大弓又到地里采叶去了。”

开弦弓村民在采桑叶

费达生一听,心想,这是个新问题,恐怕不光是她家,其他蚕户也会碰到这个问题。于是就急匆匆地离开林同生家,去找陈杏荪商量此事。

陈杏荪已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告诉费达生:“本来村上的桑叶每年都是足够的,可这铁种蚕胃口好、食量大,再说今年村里养蚕的总量又比往年要多一些,所以桑叶就有些紧张了。”

“那怎么办呢?”费达生有些发急了,“这两天可是蚕长得最快的时候,也是吃口最好的时候,桑叶供不上就有影响了。”

“是的呢。”陈杏荪说,“各家各户都发现了这个问题,纷纷到自家桑地里设法多采一些叶子,这两天晚上还有人在地里忙着采桑叶呢。”

“能解决问题吗?”费达生又说,“桑叶太老的话,蚕是不肯吃的,吃了也不好。”

陈杏荪说:“是这样的,所以,我想还是到外村买点桑叶回来做补充。可是,改进社的社员又拿不出钱来,我只能到镇上去想想办法。”

“那好吧。你到镇上去一趟,我抽时间到桑地里去看看桑叶的情况。”费达生说完就回去吃饭了。吃完饭,她又处理了一些事情,然后就到村后的那片桑地去了。

太阳开始西沉了。晚风吹拂着桑园,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费达生来到林同生家的桑地里,大开、大弓正在埋头采叶。他们家的桑地与刘福田家的靠在一起。

费达生正准备帮忙采叶,隔壁地里的刘福田主动搭讪道:“费先生,你怎么也来帮着采桑叶啊?”

“我过来看看,顺便帮个忙。”费达生看了看他家的桑树,说:“你家的桑叶长得不错啊!”

刘福田说:“今年亏得这桑叶长得好,不然还真不够这蚕吃的。”

费达生问他:“你家桑叶不会不够吧?”

刘福田说:“差不多吧,多也多不了多少。”

在一旁采叶的春梅却说:“肯定有多的。我家养的是土种,不像人家养的新品种,长得好,吃得多。”

“你别多嘴!”刘福田冲着春梅说了一句。费达生不好跟着往下说些什么,就动手采摘桑叶。

天暗下来了,很快星光满天。地里的人都没有收工的意思,还不时在议论着:

“这地里的桑叶是越采越少,家里的蚕却越吃越多。”

“真没想到桑叶会不够用。”

“这两天桑叶行情飞涨,听说今天镇上的价格开到四个大洋一担!”

……

林同生听着心里更加着急,他码算了一下,自家地里最多还能采摘不到十担的桑叶,也就够蚕吃两天,而蚕宝宝上山还要五天的时间,起码还得吃上三十担的叶子。三四一十二,三十担可要一百二十块大洋,他哪里来这么多钱呢?费达生猜到林同生的心里非常着急,就轻轻地对他说:“陈校长到镇上想办法去了。”

半明半暗的星光下,春梅、雪梅与大开、大弓边走边采,相距越来越近。靠近时,雪梅悄悄地对大开说:“明天我爹爹不来地里,你们就到我家地里来采,我俩也来帮你们一起采。”

“这怎么行呢?”大开觉得不妥。

雪梅却说:“有什么不行啊?就这样说好了。”

第二天中午,陈杏荪就赶回村里,给改进社的蚕户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从徐清河、沈冰成那里借了一笔钱,又托朋友以三块钱一担的价格,买了一百六十担的优质桑叶,过两天就可以陆续运来,到时分发给各户补缺。听到这个消息,社员们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

那天下午,大开、大弓真的去桑地里了。春梅和雪梅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们。四个人整整采了一个下午,采了不下十担的桑叶。天黑后,春梅和雪梅在地里守着,大开和大弓分几次把这些桑叶往家里挑。

挑完后,四个人坐在田埂上开心地聊着天。虽然他们两家子一家富裕一家穷,双方父母间的关系又比较紧张,但他们四个人从小在一起长大,是最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相互关心帮助着。春梅把从家里带出来的饼子分给大开、大弓和雪梅,四个人边吃边聊。

大开不好意思地说:“拿你们家这么多的桑叶,等收了蚕、卖了钱,再还给你家吧。”

雪梅假装生气道:“你这样说,我就不客气了,要付钱就今天付,不赊账,而且一担桑叶五块!”

“啊?!”大弓一时没听出雪梅是在开玩笑,竟一头雾水,“我家真的拿不出来。”

闻此言,姐妹俩哈哈大笑起来。大开、大弓也会心地笑了。

这久违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充满希望的绿色桑园中。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种桑养蚕的国家。据出土实物和甲骨文记载,早在三四千年前,人们在黄河和长江流域就已种桑养蚕,并能利用蚕丝织绸了。至唐初,长江流域的蚕桑业普遍兴起。安史之乱后,黄河中下游地区遭受严重破坏,而长江中下游地区社会比较稳定,蚕桑业发展尤为迅猛,特别是江浙一带,蚕桑业的发展已超过了黄河中游地区。

种桑养蚕是一种经济,也是一种传统、一种文化。且自古以来就有丰富多彩的养蚕习俗流传下来。这些习俗主要是对蚕神的膜拜、祈求,还有一些独特的风俗习惯。

在开弦弓村,种桑养蚕的习俗很多,且一直延续下来。比如,每年养蚕前,蚕户首先要供奉蚕神。当地的蚕神为马明皇,称之为蚕王菩萨或蚕花菩萨,俗称蚕花娘娘。蚕户主人将一张印在红纸上的蚕神像请来贴在蚕房上,还要到庙里去祭祀蚕神。与此同时,蚕户们都要将木头做成的三棱开的蚕台从屋里拿出来,修补好,并将蚕笪、团匾等一并洗刷干净。蚕笪上要用纸糊好,贴上聚宝盆、蚕花太子等吉祥图案。讲究一点的人家,还要请道士来念咒,供菜祭神。

从开始育蚕到饲养期间,人们都在自己的家门口挂上叫做棚落的草帘子。这帘子既有保暖功能,又起到告示作用。见到它,外人不会随便进门的。养不好蚕的人,到别人家去串门是不受欢迎的。如果让其进来了,或不顾禁忌自闯进门的,待他走后,蚕户主人就会悄悄地取一束稻草扔出门外,或吐几口唾沫,或烧一点什么东西,以将晦气赶走,此举称为驱鬼。如果有人经允许进入蚕室,来人要带一片桃叶进去,走动时要轻手轻脚,说话也要细声细语。来人要把桃叶放在蚕笪上,以示蚕能长大吐丝的吉兆。

费达生她们虽然接受了新式教育,主张用科学方法指导和从事蚕桑业,但她们对村里的这些习俗非常尊重,认为这些习俗既表达了蚕户们对养蚕丰收的企盼,又有利于蚕室的卫生和蚕的生长。

而改进社的蚕户们对她们也是十分尊重,往往对她们网开一面,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可以随时进入各家的蚕室,无须每次带上什么桃叶。因为在村民们眼里,她们就是蚕花娘娘,能给村里养蚕人家带来好的方法和好的运气。

这些天,费达生她们跑得更加勤快,每天都要到各蚕户的蚕室巡查一到两次,因为再过两三天蚕宝宝就要上山了。各蚕户除了对费达生她们例外,全都闭门谢客,家里人轮流日夜守候在蚕室外。

紧张而快乐的气氛弥漫全村。

林同生家也是这样。大开和大弓天天忙着摘挑桑叶。周阿芝免去他俩晚间值班,当然也是不太放心他俩。她要亲自照看蚕室,这是今年家里唯一的希望了。

林同生自然不会看着妻子一人忙前忙后,自己也是忙个不停。忙了,反而情绪也好了,感觉有奔头了。女儿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他几乎绝望了,而现在对生活又恢复了信心和希望。虽然他知道,单靠春季蚕花好,还是还不清负债的,但他相信只要勤俭劳作,总有咸鱼翻身的时候,哪怕做到背脊骨折断,也要拼着命去干,力争早日把债还掉,还要为两个儿子讨上媳妇,续林家的香火。

他这样想着,干起活来就更加有劲。现在家中的桑叶备足了。夫妻俩家门不出,守在蚕屋,准时准点地给蚕喂叶。每次新叶铺上去,蚕宝宝们就会露出尖尖小嘴巴,左右咬个不停,蚕室里立刻响起沙沙的声音。这声音甚至能盖过他俩的说话声。

不多一会儿,蚕匾里又立刻见白了,于是再铺上厚厚的一层桑叶。蚕宝宝是那样的强健,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远不会饱、永远不会停。夫妻俩已连续三天三夜没有睡,却并不感觉怎么倦。看着那些硕大的蚕宝宝,他俩毫无睡意。

蚕宝宝要上山啦!各家的至亲好友都来“望山头”,互相探望,预祝蚕花好收成——收它个二十四分!

然而,林同生夫妻俩还是捏着一把汗。这“铁种”新蚕究竟会结出怎样的茧来呢?到此时,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他俩伛着腰蹲在蚕室里,每当听到蚕匾里屑屑索索的声音,喜从中来,忍不住想笑。而过一会儿,这声音又听不到了,他俩的心又沉甸甸地往下沉。这样忽响忽停,弄得人一惊一乍的。他俩的心里是焦灼的,又是快活的,可他俩总不敢挑开帘子看那蚕匾里的状况。

等到蚕上山后的第三天,周阿芝实在忍不住了,偷偷地挑开芦帘一角看了一眼,顿时,心扑扑直跳。只见蚕匾里一片雪白,隆隆的、厚厚的。她立即拉丈夫来看,那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好蚕花呀!

林同生全家都快乐起来。现在他们吃了定心丸。林同生心想,这“铁种”还真铁,铁定丰收了,老天开眼了!

有这样的快乐与念想又何止林同生一家。全村门户洞开,男人、女人和孩子们都快活开心起来,到处喜气洋洋。

就在这时,郑辟疆在原茵、彭钦年的陪同下,来到了开弦弓村。还没来得及歇脚,郑辟疆就在陈杏荪和费达生的引导下,一户户地到蚕户家去看望。这些蚕户听说郑辟疆校长要来,都说是大人物来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争相邀请郑校长到自己家里去看。

在林同生家,郑辟疆看着一堆堆雪白的蚕茧,高兴地问:“今年的蚕花可有几分?”

周阿芝满脸堆笑道:“依我看这蚕花就是二十四分。”

郑辟疆笑了:“这二十四分嘛,只是一种良好的愿望,但我实际估摸一下,起码有个十六七分。”

林同生说:“弄得好能有个十八分,这就比原来整整翻了一番啊!”

离开林同生家,郑辟疆一行最后来到沈阿婆家。沈阿婆一把拉住费达生,对着郑辟疆说:“过去我信蚕花娘娘,现在我就信她,她就是咱们村里的蚕花娘娘。”说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沈阿婆又拉着郑辟疆的手说,“校长大人啊,你得把这些好姑娘留给咱村哦!”郑辟疆含笑点头。

看完改进社的每个蚕户,郑辟疆在陈杏荪家里吃了晚饭。晚饭后,陈杏荪和费达生分别向他介绍了开弦弓村的情况和这次推广活动的做法。郑辟疆对这里的情况很感兴趣,对这次推广活动极为满意。他谈了很多很多。他说:“开弦弓村确实是个养蚕的好地方,但没想到这里这么闭塞。传统的养蚕已经大大落伍了,非改进不可。蚕种是关键。这次新蚕种已见到了成效,但要进一步巩固与扩大。这次来最高兴的并不是蚕花的丰收,而是村里成立了改进社。改进社好!好就好在幼蚕共育、分户饲养,统一指导。这次来既看到了成果,也看到了潜力,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改进社还可以改进,要摸索,要扩大,要成为一种实体经济组织。”陈杏荪和费达生听了茅塞顿开,表示要按郑校长的要求去办。

“蚕开门啰!”从南村到北村,家家户户打开大门,将供品及茧子摆列在蚕神像前,以谢蚕神。大户人家还办起了蚕花酒,村里人就像吃年夜饭那样欢聚在一起。以往北村很少有人家办蚕花酒,今年不少人家也办了。

各家各户把收好的蚕茧过了秤。北村改进社的蚕户,蚕茧产量都比原来翻了一番还多。南村的蚕户虽然今年蚕茧产量也不低,但与改进社的蚕户比,一般都要低二三成。

为了庆祝春蚕大丰收,开弦弓村照例举办摇三橹船活动,而这次活动是由北村人来操办的,这在开弦弓村算是第一回。那天下午,小清河两岸与小石桥上站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欢乐的颜色。

一条用于运输的大木船改装成礼船。这礼船,有三支橹,均安在船尾,其中大橹二橹分安在船艄两边,大橹在右,二橹在左。大橹比二橹大出许多,由5人操作, 3人扶橹, 2人吊绷;二橹由4人操作, 2人扶橹, 2人吊绷;船尾中间是跷艄橹,由1人操作。三橹之外还有三桨,分别安装于船体两边,船桨由3人操作。船上共有20多人。

今天只有一条礼船,不是比赛,而是表演,纯粹是为了庆祝春蚕的丰收。郑辟疆、费达生、原茵、彭钦年被邀请上船,站在摇船人的中间。林同生领着大开、大弓摇大橹,陈杏荪手持铜锣站在船舱里。两面写着“喜庆丰收”和“快马加鞭”的旗帜,插在船艄角上,迎风飘扬。

活动开始了。随着陈杏荪敲下的一声响亮的开场锣,整齐有力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和着节奏,船手们奋力摇橹、划桨。只见一位身高体健的大汉站立船头手持竹篙,威风十足,而另一位大汉忽而高高腾跃而起,忽而又猛力地重重下坐于船头的一块草垫子上。随着他不断地腾跃与坐下,前行中的船头时而上翘,时而下沉,船的四周随之掀起层层浪花。

费达生她们不时地为摇橹划桨的人加油鼓劲,陈杏荪敲出有花样的锣声。岸上和桥上的人一边喝彩、一边招手,整个现场呈现出一派热烈喜庆的场面。

活动持续了3个多小时。村民们沉浸在欢乐喜庆的氛围中。这是开弦弓村多少年来鲜见的场面、少有的欢乐。

活动结束后,费达生她们就要随郑辟疆校长回学校去了。陈杏荪让大开、大弓摇着村里最好的一条船,直接把郑校长他们送回浒墅关。临行前,陈杏荪领着村民们到岸边送行,并亲手交给郑辟疆一只锦盒,告诉他:“这是村民们所要表达的心意,请你回校后再打开它。”

郑辟疆接过锦盒郑重道:“乡亲们的心意我们领了!”

船离岸了。村民们依依不舍地目送着郑辟疆他们。只听得有人在岸上高喊着:

“蚕花娘娘,你们早点回来啊!”

第12章 拉开帷幕

△一面锦旗,四个大字。是褒奖,更是冀望。用尽毕生精力和全部心智,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才是人生的价值追求。

回到学校,郑辟疆把费达生、原茵、彭钦年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郑重其事地打开陈杏荪赠送的那只锦盒。

原来,里面存放了一面制作精良的锦旗。展开一看,上面赫然绣着四个大字:富国利民。

郑辟疆对费达生说:“这是开弦弓村给你们的褒奖。”

费达生快慰道:“这旗是赠送给咱们学校的。我们只是完成了学校交给的任务。”

“还不能说是完成了任务,只是跨出了第一步。”郑辟疆收起锦旗说,“这旗上绣的四个字好!我们要做的事,教育也好,推广也好,为的就是这四个字。”

费达生说:“我们在开弦弓村做的这么一点事,利民可以说,富国还谈不上。”

“你这话既对又不对。”郑辟疆说,“国以民为本,民富则国强。我们虽然在开弦弓村做了一点蚕种改良的工作,但很有意义。我们可以继续做下去,越做越大,越做越好。如果我们这一带的蚕业发展上去了,不仅可以让老百姓得利,还会对我国民族工业的发展乃至国家富强、民众富裕起到一定作用。我们不能小看了我们所做的事情。”

“没有小看。”费达生谦逊道,“我们做得还很不够。”

“是的。”郑辟疆说,“我从开弦弓村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想,如何利用我们学校的优势,把新品种和新技术的推广工作继续做下去,往广里做,往深里做,一定要做出更大的成效来。至于具体怎么做,我正在考虑一个新的计划。”

“校长,您的意思是不是我们还要到开弦弓村去?”费达生急切地想知道下一步计划。

“那当然。”郑辟疆布置道,“你们回来后,对在开弦弓村的推广工作做个总结,主要还是要提出一些建议来,因为你们在那里实际工作了几个月,对村里的情况应该是比较了解了,下步怎么做,做什么,你们提出几条来,充实到我正在考虑的计划中。”

费达生她们走出校长办公室,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暖暖的。虽然郑校长没有怎么表扬她们,但看得出来,校长对这次推广工作十分满意。更让费达生她们高兴的是,郑校长明确表示推广工作还要深化,还要派她们到开弦弓村去。这是她们共同的愿望。因为她们知道,开弦弓村的村民盼望着她们再去。她们也十分愿意再去。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她们与开弦弓村产生了感情,并在那里找到了她们自身的真正价值。

当天晚上,费达生就与原茵和彭钦年一起,详细地讨论了工作总结,还提出了许多建议。费达生连夜把总结修改好,连同几条建议,第二天一起交给了郑校长。

这一时期,郑辟疆关于教育改革的意识愈益强烈。他来女蚕校任职已近6年,虽然在这里他的知识和才能得到了一定的发挥,他的教学理念和教材教法得到了贯彻实施,但他的职业教育和实业救国思想并没有收到明显的成效。这次学校在开弦弓村的推广工作,可以说是牛刀小试,初见成效。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增强了信心,同时也感到极大的不满足。

他是丝绸之乡的儿子。他的母亲是江南小镇上一个普通的妇女,除了家务劳动和很短的睡眠时间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养蚕和织机上。在这样传统的环境里成长,他从小深知蚕丝业对于劳动农民生活上的意义。长大以后,他所见所闻渐多,对蚕丝业盛衰变迁,对国家、民族的危机,感慨日深。他有志报考蚕学馆,而父亲执意不允,想让他去应乡试、考举人,弄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但在母亲支持下他如愿以偿考进了蚕学馆,走上蚕丝事业之路。他勤奋学习、努力工作,就是为了改变我国蚕丝业的落后状况,振兴我国的蚕丝业。

他一直认为,只有振兴实业,才能强国富民。而蚕丝业在国民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是与列强竞争的重要阵地和力量。振兴蚕丝业必先提倡蚕丝教育,培养有知识、有技能的人才。而现在他进一步认识到,光有技术、光有人才还不够,关键在于应用。只有把人才用在实业上,把技术用到实践中,才能真正发挥作用,才能有效改变落后面貌,从而从根本上振兴中国蚕丝业。因此,他要制定一个更加宏大的计划。这个计划,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教学改革和土种改良,而是蚕丝革命!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与酝酿,蚕丝革命的计划初步形成了!

在校务会议上,郑辟疆阐述了他对蚕丝革命的主张与设想。他说,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使中国社会发生了千年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变局,但还没有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面貌。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就必须发展经济、发展实业。而蚕丝业是中国的支柱产业,发展中国经济就必须振兴中国的蚕丝业,但我国历史上占有优势的蚕丝业现在大大落后了。蚕丝业的落后与衰败,不但直接影响民生,而且危及国民经济,导致国力愈益衰弱。因此,大力发展和振兴我国蚕丝业实乃当务之急、当务之要。而发展和振兴蚕丝业,光靠教育不行,光靠小打小闹也不行,必须来一场蚕丝业的革命。只有进行革命性的改造,才能有革命性的变化。我们虽然是一座学校,但我们是江苏乃至全国的蚕丝教育和科研的基地和中心。我们应当举起蚕丝革命的旗帜,走向社会,走向农村,走向蚕区,走向实业,成为蚕丝业改革与发展先锋和主力军。我们有这个条件,也有这个责任,而且,我们通过在开弦弓村的实验也有了一定的实践经验。

一番慷慨陈词之后,郑辟疆提出蚕丝革命的总体计划。其要点是:

继续培育新蚕种,尤其是要培育出新的秋蚕种,使蚕区从每一年春季养蚕变为春秋两季,这是具有革命性的第一步;

在大力推广春秋两季新蚕种的同时,要在幼蚕共育和成蚕饲养技术上有新的突破,大大提高蚕茧的产量与质量,并探索建立蚕种场,进行规模化培育与养殖;

蚕桑养殖的规模和质量上去后,立即将目光转向下一个环节——制丝业,彻底改变传统的土法缫丝,使用新机械,为此必须通过组织蚕户合作,并以股份制的形式,开创性地建立乡村企业,实现从土丝生产到白丝生产的跨越;

实行开门办学,大力推进社会性的技术培训,使蚕农尤其是农村青年人掌握新技术,并自愿放弃旧习俗、老方法;重组学校推广部,充实力量,重心外移,迅速扩大推广成果,新品种新技术由改革试点——开弦弓村向外传播,辐射至苏南、浙江的广大蚕区;

推广部不仅传播新品种新技术,还要帮助蚕民建立新的生产组织,促使农民转变观念,从而推动蚕丝业的迅速发展和农村社会的富裕与进步。

郑辟疆的工作激情和开拓精神,以及大胆周密的计划,折服和鼓舞了参会的每一个人,大家一致赞同发起蚕丝革命。

又是一年开春时。

1925年3月,费达生带队再次来到开弦弓村,同行的只有彭钦年。原茵没来,因为她最后还是禁不住崔泽元的死磨硬追,答应与他成婚,并留在学校教书。这次过来的还有12名女学生,她们是来参加毕业前夕实习的。

她们乘坐的船抵达开弦弓村时,陈杏荪、林同生等已在河岸上等候多时。船一靠岸,村上的姑娘小伙都主动上船帮她们搬运东西。陈杏荪则为她们租了村民的房子,准备了新的住处。

周阿芝和村上的几个妇女把她们住的房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给她们准备好了热菜热饭。看着这整洁的房子和摆满桌子的饭菜,她们感到特别的亲切与温暖。

晚饭后,费达生把郑辟疆校长提出的蚕丝革命主张和推广部的工作计划,向陈杏荪做了介绍。听后,陈杏荪喜不自胜,充满信心地表示,我们决不会辜负郑校长的期望,一定要让蚕丝革命的计划在开弦弓村率先开花结果!

一场蚕丝革命在开弦弓村悄悄拉开了帷幕。

辛亥革命之后,革命这个词在老百姓当中也是耳熟能详。虽然他们不一定能讲清楚革命这个词汇的真正含义,但他们对于革命的愿望最强烈,参与革命的热情最高涨。他们渴望着摆脱贫困走向富裕,渴望着改变自己的命运。

穷则思变,又何止改进社的蚕户呢?此时,南村北村整个开弦弓村的蚕户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通过种桑养蚕发家致富。因此,当费达生她们再次到来时,已用不着宣传发动了,村民们便纷纷上门要求加入改进社,要求采用新技术和新品种,因为他们看到了上年改良蚕种的成功,看到了参加改进社的好处。短短几天,报名参加改进社的蚕户达到120户,差不多全村的人家都参与进来了。

面对这么多的蚕户,如何全面有序地开展工作呢?

陈杏荪与费达生、彭钦年一起商量,研究确定了三项措施:一是把原来的改进社扩建成开弦弓村经济合作社。二是把120户蚕户分成5个小组,明确负责人,并把蚕校学生分派到各个组去边实习边指导。三是在村内租用土地,建造幼蚕共育室,确保120户蚕户全部淘汰土蚕种,统一饲养合作社提供的良种蚕。

这三项措施迅速得到落实。村经济合作社成立后,大家一致推举陈杏荪担任董事长。120多户蚕户按片分成5个小组,林同生、刘福田、王荣春、姚家才等5位有一定文化和养蚕经验的人担任组长。合作社租用南村中心地段的土地,建造了共育室。

全村种桑养蚕的积极性普遍高涨,但也有村民向费达生反映,虽然去年蚕茧收成翻了一番,但最后的实际收入并没有成倍提高,因为蚕养好了,桑叶却不够了,除了改进社给各户发放了一批桑叶外,他们又借钱买了一些桑叶,月息三分,蚕户辛辛苦苦得到的利益,被高利贷夺去了许多。

费达生听说后,意识到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不及时解决,不仅会挫伤村民的积极性,而且会严重影响蚕丝革命的实际成效。她立即写信给郑辟疆校长反映此事。不久便收到郑校长的来信,建议以合作社名义到县农业银行去贷款,并随信附上了一张省女子蚕校的介绍信。费达生看了来信豁然开朗,陈杏荪的儿子陈汝棠不就在县农村银行工作吗?去找他。

费达生安排好村里的工作,与彭钦年一起去了县城。陈汝棠热情接待了她俩,并直接引见给行长。行长看了省女子蚕校的介绍信,又听了费达生对开弦弓村合作社的情况介绍,二话没说,同意银行以最优惠的利息向合作社贷款,支持开弦弓村的蚕丝革命。

办完贷款手续,陈汝棠客气地留她俩小住两天,在县城里玩一玩。她俩哪有这个心思,第二天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开弦弓村,随即把每个蚕户的贷款额制成领款单,盖上合作社的印章,交给蚕户。蚕户们拿到领款单,资金有了着落,又是低息,心里踏实了许多,养蚕的信心和干劲更足了。是年,开弦弓村的春蚕又喜获丰收,而且获得的实际经济收入大大增加。

费达生并不因此满足,又与陈杏荪商量,趁热打铁,因势利导,发动合作社的蚕户试养秋蚕。

太湖流域这一带,通常只养一季春蚕,没有秋蚕一说。但合作社一号召,加上蚕种又是省女子蚕校无偿赠送的,都跃跃欲试,踊跃参加。合作社举办了秋蚕饲养培训班,各家都派人参加培训,由费达生、彭钦年分别讲解秋蚕饲养的特点、方法和要求。

秋蚕开养后,蚕校来村的实习生驻户指导和掌握情况,每天晚上集中汇报,发现问题及时解决。费达生和彭钦年更是尽心尽责,每天巡回检查指导,差点跑断了腿。各个蚕户也是全力配合,严格按照要求精心饲养。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开弦弓村的秋蚕试养一举成功,又喜获丰收!春秋两季养蚕,桑叶得到充分利用,成本大大降低,蚕户收入成倍增加。村民们扬眉吐气,奔走相告。

开弦弓村的名声迅速传播开来,愈传愈远。周围村庄的蚕户纷纷来开弦弓村,向费达生她们求购新蚕种,但蚕种有限,人们慕名而来,失望而归。

费达生特地赶回学校,向郑辟疆校长反映了这一情况。郑辟疆听后当即拍板道:“乘势而上,兴办蚕种场。”

“办蚕种场?”费达生又问,“是学校来办吗?”

“不,不能事事都由学校来包办。”郑辟疆说,“这样吧,你在学校等一两天,我来想想办法。”

从郑校长办公室出来,费达生去找了郑蓉镜和胡咏絮。三姐妹聚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费达生讲了开弦弓村蚕丝革命的初步成效,郑蓉镜和胡咏絮既高兴又失落。她们都遗憾没能直接参与到蚕丝革命中去。正说着,有人过来叫她们立即去郑校长办公室。

她们三位刚跨进办公室的门,郑辟疆就说:“我已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么快呀!”费达生说,“你不是让我等一两天的吗?”

“哈哈,情急智生,计上心来。”郑辟疆说,“当然,这办法还得与你们商量。”

郑蓉镜和胡咏絮听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俩说些什么。费达生立即向她俩解释说:“开弦弓村春秋两季养蚕取得丰收以后,外村外地的人都来求购优良蚕种,但供不应求,校长提出建立蚕种场。”

郑辟疆接着说:“不仅要建蚕种场,而且要用新办法来办蚕种场。这个新办法就是让你们三位自己出资来领办蚕种场。”

“自己出资?”郑蓉镜不解地问。

“是的,自己出资。”郑辟疆说,“而且,蓉镜你出大头。”

郑蓉镜娇嗔道:“我哪里来这么多钱啊,拿不出来。”

新建的蚕室

“这我知道。”郑辟疆有所准备道,“你这份钱由我来垫付,咏絮与达生能出多少出多少。你们三位用合股的办法,领办蚕种场。这是一种新的探索。”郑辟疆又问,“你们看怎么样啊?”

三个人都欣然答应。

答应是答应了,但费达生囊中羞涩,拿不出什么钱来。她平时领了学校的薪水,除留给自己10元生活费外,都交给母亲补贴家用。她寻思着,不能把筹办蚕种场的经济压力都让郑校长来承担,自己应该尽可能多出一点。于是,她特地赶回松陵镇家中,把筹办蚕种场的事与母亲说了。母亲慨然应允说:“这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理应支持你。”

费达生试探道:“那要一大笔钱哩。”

母亲爽脆说:“我来帮你想办法吧。”

当天,母亲就把家中仅有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还不够,又向亲友借了一些,凑足1 200元,给了女儿。费达生过意不去说:“妈,等我们有了收入,就立即还给你。”

“你又不是自己乱花的。”母亲说,“这钱就不用你还了,算是家里对你发展事业的支持。”

听着母亲开明大度的话语,费达生的眼睛湿润了。

第13章 逼上梁山

△又跨出了小小的一步,却改变了传统,改写了历史。这就是革命。革命不就是为了推动社会变迁和发展生产力吗?

蚕丝革命是一项系统工程,既要横向扩展,又要纵向深入。土种改良取得全面成效之后,费达生又开始按照郑辟疆校长制定的蚕丝革命计划,开始向土丝开战。

在开弦弓村一带,村民们既有种桑养蚕的传统,同时又进行家庭缫丝。缫丝,就是将蚕茧抽出蚕丝。据说,缫丝的方法是由黄帝的妻子嫘祖发明的。她有一次坐在桑园里喝水,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一颗蚕茧掉进了盛有热开水的杯子里,嫘祖想把它拿出来,就用筷子捞这个蚕茧,无意间她发现经过热水泡过的蚕茧都变成了丝,一拉就连续不断地从杯中出来。这样,嫘祖就发明了缫丝技术。

原始的缫丝方法,是将蚕茧浸在热汤盆中,用手抽丝,卷绕于丝筐上。我国古代的缫丝技术不断发展进步,最初完全是手工缫丝,到了秦汉时期,民间已经开始使用简单的特制丝框来辅助缫丝;到了唐代便出现了手摇缫丝车;到了宋代,缫丝车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结构较为复杂,车上带有一个用于煮茧的小锅,在小锅上方装着一枚铜钱,缫丝时,茧丝从铜钱孔中穿出,再经过丝框等装置,洁白的细丝就可以抽出来了。

缫丝

缫丝技术一直处在不断的发展之中。而开弦弓村的家庭缫丝,却一直停留在落后的手摇缫丝车上。蚕户把收获的鲜茧用水煮过,用手摇车缫成土丝,卖给丝行。由于老式手工缫丝效率低,抽出的土丝粗细不均,质量不稳定,所以价格上不去,蚕户收入也就没法提高。而且,手工缫丝的劳动强度大,家庭妇女苦不堪言。

为了改变这一落后的生产方式,费达生她们决定跨出蚕丝革命的第二步:从土种改良到土丝改造。

在开弦弓村经济合作社的蚕室外,摆放着一部木制脚踏缫丝车。这是女蚕校研制生产的。村上许多姑娘围成一圈,看费达生做缫丝演示。只见她脚踩踏板,手理丝缕,动作灵巧、娴熟,随着“轧轧”的声响,一缕缕又细又白的蚕丝很快被卷到框架上……

春梅、雪梅等村里的姑娘看得眼花缭乱,边看边议论道:

“费先生真是聪明啊,还能缫丝!”

“这缫丝车也好,又快又轻松。”

“我们也能用上这样的缫丝车就好了。”

……

费达生演示完后,对姑娘们说:“这缫丝车是我们从学校借过来的,很好用,你们哪位愿意来试一试吗?”

“我来试试。”一贯争强好胜的雪梅要求先试。但她刚坐到缫车前,心一下子慌了,顾了脚踩却顾不上手动,三下两下,几缕丝都挣断了。看着她尴尬的样子,其他姑娘都不敢上去试了。

“费先生,你一定要教教我们。”姑娘们围着费达生央求道。

费达生见她们如此渴望,就对她们说:“等这季蚕养过后,我就带你们到浒墅关去,在学校里给你们上培训班。”

姑娘们欢呼雀跃。雪梅高声道:“我不但要学会用这缫丝车,还一定要让家里买一台这样的缫丝车!”

老年人渴望摆脱贫困,年轻人则更渴望摆脱落后。

费达生深知,只有摆脱落后才能摆脱贫困,只有改变人的素质才能改变村的面貌。因而,她计划把先进的东西逐步引进到开弦弓村来,同时还要让村里的年轻人接受教育,逐步确立新观念新思想,掌握新技术新方法。

在费达生的倡导和郑辟疆校长的支持下,学校推广部又与震泽镇徐记丝行联合创办了蚕丝改进社,确定以开弦弓村为试验基地,制定了学员培训和蚕丝改造计划。

这年秋天,开弦弓村的刘春梅、刘雪梅、谈凤梧、姚桂英等10多位姑娘来到了浒墅关女蚕校,开始了为期3个月的培训。

郑辟疆校长对这次培训尤为重视,不仅亲自审定教学计划,还为这批乡下来的姑娘召开了一次小型欢迎会。他在会上说:“你们是女蚕校迎来的第一批特殊的学员,说你们特殊,不是因为你们都是农村姑娘,也不是因为你们文化程度低,而是因为你们来自开弦弓村,有着特别重要的学习任务。你们不仅要在短期内把新知识、新技术学到手,还要把它们应用到劳动生产中去,直接地、快速地改变蚕丝业的落后面貌。”

费达生为这次培训班作了精心的安排,她与胡咏絮、郑蓉镜、原茵、彭钦年几位教师,既给这批特殊的学员讲原理、搞实验,还手把手地教她们如何操作改良缫丝车。

而春梅、雪梅这些乡下姑娘,更是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她们基本上不识字,教材看不下来,上课全凭脑子记。下课后就在一起反复讨论、反复练习。一段时间下来,她们每一个人都能够熟练地使用改良丝车了。她们又利用课余的时间,到街上买了识字课本和练习簿,在宿舍里自习文化。费达生看到这些姑娘如此勤学苦练,就让学校里高年级的学生与她们结成对子,一对一地进行辅导,教她们识字。

三个月的培训时间就要结束了。三个月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从未远离过家门的这些农村姑娘来说,着实不短了。可是,由于浓厚的学习兴趣和紧张的培训安排,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就度过了这三个月。她们都觉得这段时间太短太短,过得太快太快。现在,她们的心里是多么的矛盾啊,既对学校依依不舍,又想立即回到村里,把学到的技术用到实际生产中去。

大开、大弓等4个小伙子,摇着一条大木船,到浒墅关来接她们回去。他们接回的,不光是费达生她们几位教师和10多位村里姑娘,还有省女子蚕校为村里购置的10架改进木制脚踏缫丝车,以及简易的烘茧箱等,真是满载而归。

是日,小清河两岸就像往常看摇三橹船那样热闹。村民们看到费达生她们又回来了,看到改变了貌样的姑娘们神采飞扬,看到船桅下堆放着一架架崭新的木制改良丝车。他们看到了新的希望。

希望很快变成了现实。这些经过培训的姑娘回来之后,立即利用这10架改良丝车,生产出了第一批改良丝。这些改良丝又均匀又白净,质量明显好了许多。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看着这些改良丝,蚕户们心动了,纷纷添置改良丝车。从最初的10台,到20台、30台,很快发展到70多台。

这一年,开弦弓村生产的改良丝,经郑辟疆的介绍,直接售予上海纬成公司,每百两改良丝获得净洋81元,比土丝的价格足足高出了3成。

这在开弦弓村又一次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蚕户们使用改良丝车的积极性更高,而丝车到年底增加至100多台。

这么多的蚕户使用改良车,培训工作必须跟上。陈杏荪在震泽镇上找到了一座蚕皇殿,这里原本是附近蚕农每年春天来烧香许愿的地方,平时都空着。他建议费达生在这里搞培训。费达生到现场看了,觉得非常合适。这座蚕皇殿为古典庙堂式建筑,正面门楼飞檐斗拱,气势轩昂。旁侧是八字形清水砖壁,前面是小广场,后面有一个大堂,能容纳几十个人。费达生就在这里办了土丝改良传习所,既为开弦弓村搞培训,同时也接纳附近村庄的人来培训,使改良丝车在这一带很快推广开来。

随着改良丝的出现,有着千百年历史的土丝从此销声匿迹。

徐记丝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过来的敞篷木船。船里装满了一筐筐、一堆堆的干茧和蚕丝,把船身压得很低。船与船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船上的人相互跨来跨去,一漾一漾地,船舷与船舷不时地碰撞着。

靠在河埠头上的木船,有3条船是开弦弓村的。

林同生他们大清早摇船出来,本来到震泽要半天的时间,而他们花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船靠上河埠,他们气也不透一口,就往岸上搬运一个个装满干茧或蚕丝的筐子。大家使足劲,很快就把货卸完了,然后坐在河埠台阶上等陈杏荪、费达生过来。

等着等着,林同生他们心焦了,有点坐不住了,便来到丝行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打听打听当下的行情。

“茧二十块,丝六十块。”丝行柜台里坐着的先生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你弄错了。”林同生强调道,“我们的是干茧和白丝,不是鲜茧和土丝。”

“哼,我还能弄错啊?”那位先生不屑道,“告诉你,我讲的就是干茧二十块一担,白丝六十块一担。这下听清楚了吧?”

“什么?”林同生他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头一沉,呆住了。

“这干茧,不是上月还卖三十块的么?”

“四十也卖过,不要说三十。”

“这改良的白丝,怎么就连土丝价也不如了?”

“土丝根本不收了,这白丝能卖出土丝的价格就不错了。”

“哪有跌得这样厉害的!”

“现在是什么状况,一天一个价,你们不知道么?洋丝潮水般涌进来,而乡下的蚕和丝,这年头疯了似的产,过几天还要跌呢!”

刚才出力摇船犹如摇三橹船似的一股劲儿,在他们的身上一下子松懈下来了。不光是劲没了,心也凉了,气也泄了。这年头,天照应,人努力,又托着蚕花娘娘的福,风调雨顺,桑也好,蚕也壮,丝也白,从来也没产过那么多、那么好的茧与丝,谁都以为可以卖个好价钱,把那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债务统统还光,透一透气,过上安逸快活的好日子。哪晓得,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眼看就要到手的钱不翼而飞,这不是活见鬼了嘛!

“不卖了!还不如摇回去放在家里吧!”不知是从谁的嘴里喷出这样激愤的话来。

“嗤,”先生冷笑着,“你与谁斗气呢,我们是大行,老板硬着头皮帮你们收着,你去看看那些小丝行,要么把价压得更低,要么就干脆关门歇业了。”

大家无话可说。说不卖,只能作为一句气话说说罢了。怎么能不卖呢?饭要吃的,租要付的,肥料要买的,欠下的债还是要还的。一钱逼死英雄汉。唉,还逞什么英雄啊,这茧和丝还得要卖的,不卖不行啊!

“我们摇到盛泽镇去卖吧,”大开在一旁说,“或许那边不像这里这样抠门。”

“嗤,”那先生又是一声冷笑,捻着稀微的胡须不以为然道,“不要说是盛泽,就是摇到吴江城里去,也是这个价,各地的行情都差不到哪里去。不信你们试试,我又不拉着你往别处去。”

大家私下议论了一下,摇到别处也不一定卖得好,这里的老板毕竟是当地人,不会昧着良心做事。林同生又试探问:“先生,有没有可能抬高一点?”

“抬高一点,你说得倒轻巧。老板也不容易当。抬高一点,丝行为你们白当差不说,还得亏损,有谁肯干这种傻事。”

“这个价也实在太低了,我们回去活不下去啦!”

“你们要活,我们也要活。这个年头,穷人活不下去,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林同生他们无可奈何,懊丧地退了出来,回到河埠边,等着陈杏荪、费达生回来。他们心里想,由陈校长、费先生出面与徐清河直接交涉,也许会好些。这也是他们唯一的一线希望了。

接近晌午,陈杏荪、费达生才赶过来,他们听了林同生说的情况,很是出乎意料,就立即去找徐清河直接面谈。

在会客厅里,徐清河一改往日的精神和热情,面有难色道:“这个价格也是平着本在做。我知道你们已经在土种改良和土丝改造上铆足了劲、下了功夫,这也是我竭力鼓动和支持你们这样去做的,总想挽救我们这一带的蚕丝业,也让老百姓的生活能够得到改善。”

“可是,这个价格,蚕户不要说是提高收入了,而是要亏本了呀!”陈杏荪说,“我们无法向蚕户交代啊!”

“我真没有想到这蚕丝市场会如此一蹶不振,生意不是难做,而是做不下去了。”徐清河的话让他们都沉默无语。他们处在偏僻的农村,哪里会知道国际经济对于小农经济、小本生意也有直接的影响。

从1928年开始,欧美主要经济体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经济疲软。处在大选期间的美国总统候选人胡佛提出了一句响亮的口号,提高关税,保护美国农业。由此开始施行贸易保护主义,打响了国际贸易战。这直接波及中国市场,使洋丝进口不断增加,而中国蚕丝出口锐减,中国蚕丝业受到巨大冲击,江浙一带包括苏州、吴江的丝行首当其冲。

此时的徐清河,一方面为自家的丝行发愁,同时也担忧着当地蚕丝业的发展前景。这可是当下百姓重要的生活依靠啊!

总得有个办法和出路!他们心里同时盘算着这个问题。

最后,徐清河打破沉默说:“我徐清河毕竟是喝着小清河的河水长大的。这样吧,这次我仅对开弦弓村网开一面,把每担干茧提高到40元,每担白丝提高到80元。”

“这就好啦!”陈杏荪感激道,“我代表全村的人感谢你了。你这既是为蚕户们着想,也是帮了我们刚刚成立的合作社一个大忙呀,不然我们就挺不过去了。”

“我也就只能帮你们这次忙了。”徐清河说,“不过,我们还是要共同来想想办法,把难关挺过去,救活丝市,让蚕丝业不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彻底衰败下去。”

“你有这个想法太好了。”陈杏荪说,“问题是我们能有什么招呢?从土种到‘铁种’,从土丝到白丝,我们在省女子蚕校的帮助下,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出现了转机,没想到很快就遇上这么大的挫折。”

“所以,郑辟疆校长提出蚕丝革命是有远见的。”徐清河说,“还是要革命,改良不够,小打小闹不行。只有把蚕丝质量搞上去,才有市场竞争力,才能摆脱目前的困局。”

费达生不解道:“我们的蚕丝质量已经大大提高了呀,怎么反倒不行了呢?”

徐清河说:“质量是提高了,这是与原来的土丝相比,但与洋丝比,质量还是有很大的差距。只有采用新的机械制丝,才能把质量搞上去,才能与洋丝拼个高低。”

陈杏荪和费达生从来没想过这事。听了徐清河的这番话,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便表态道:“我们来好好研究琢磨一下这件事。”徐清河也表示:“这既是你们的事,也是丝行的事。只有同舟共济,才能共渡难关,走出困境。”

然而,走出困境谈何容易!开弦弓一穷二白,合作社步履维艰。陈杏荪和费达生心事重重,很有压力,一时不知从何入手。为此,费达生专门赶回学校。她把徐清河的提议向郑辟疆校长作了汇报,并说:“这个想法不够现实,开弦弓村合作社暂时还没有条件和实力搞机械制丝。”

郑辟疆却说:“什么叫逼上梁山?我看徐清河的想法也是逼出来的,不失为一种高见。我看可以,你就给开弦弓村设计开办一个小型丝厂吧!”

“开办丝厂?”费达生颇感突然,但很快想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机器从哪里来?”

郑辟疆不加思索就表态了:“把我们学校的一套机械设备借给开弦弓村合作社使用好了。”

这令费达生更为意外。她知道,当年校友欧谭惠然女士给女蚕校赠送了一套小型丝厂的机械设备,因教育厅不给建厂经费,所以机器只能长期放在操场上,没有安装使用。费达生没想到校长会将这套设备借给开弦弓村使用,多少有些疑惑:“这样合适吗?”

“当然合适。”郑辟疆说,“这些机械设备堆在露天里,日晒雨淋,与其白白浪费,还不如让它充分发挥作用。”

“这倒也是。”费达生又想到一个问题,“村里也没厂房,盖厂房也需要资金哩!”

“帮忙帮到底,”郑辟疆说,“我认识省农民银行行长,请他给开弦弓村合作社贷款。”

“只要见到校长您,什么问题都有办法解决。”费达生深有感触道,“校长您对我们的支持太大了!”

“我既是对你们的支持,更是对蚕丝革命的支持。”郑辟疆坦诚道,“你们走在这场革命的前列,也是有压力、有风险的。学校不仅要积极倡导蚕丝革命,还要做好这场革命的坚强后盾。你们就放手去干吧!”

费达生再一次受到鼓舞。她从心底里感激郑辟疆校长,并为有这样一位引路人而深感幸福。

第14章 关键一步

△在人生事业的征途中,迈好关键一步,就能取得重大突破。关键是,这关键一步必须走准、走实、走稳。行稳而致远。

费达生带着新的使命回到开弦弓村。

改良丝销售的困局,使陈杏荪、费达生充分意识到改良丝虽然优于传统的手工缫丝,但依然是一种土丝,无法与机制丝相竞争,而郑辟疆和徐清河的支持,促使他们下决心走出蚕丝革命的关键一步。

按照郑辟疆校长的要求,费达生着手制定筹办小型制丝厂的计划。她在日本留学期间,学的是制丝技术专业,参观过日本正在秘密试制中的立缫车,其工效比坐缫车高得多,相比之下,国内的丝厂设备陈旧、管理落后,生丝品质低劣,随时都有被淘汰的可能。她想,一定要加快创办机械缫丝厂,并且起点要高,行动要快。为此,她查阅各种资料,并根据当地的实际情况制定了一份详细的办厂计划书。

出于对费达生的信任,陈杏荪当即同意按照这个计划书组织实施。

同样出于对陈杏荪的信任,开弦弓村有实力、有威望的富家蚕户包括程安景、程安生等也都同意参与筹办机械缫丝厂。

1928年底,郑辟疆、陈杏荪、费达生、林同生、费璞安、孙伯和、沈秩安、施文卿、杨文震等人在震泽蚕皇厂的讲习所开会筹划,形成了创建开弦弓村机械缫丝厂的决议,并明确了工作分工:郑辟疆、费达生规划经营,协助筹办;孙伯和、施文卿、费璞安接洽借款;陈杏荪、程安景等做组织工作,在村里发动集股筹款;林同生、刘福田协助做有关事务工作。

一石激起千层浪。村民们听说要集资筹办机械缫丝厂,大家奔走相告。这一次,村民们不像上次蚕种改良那样议论纷纷、左顾右盼了,而是广为赞同,纷纷积极响应。

中国的农村与农民就是这样,他们封闭,他们落后,他们保守,但是,当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所了解,对自己的处境有所觉察,对未来的前景有所希望,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向往,哪怕有风险也会去试一试,去闯一闯。当然,很多情况下是逼出来。这次他们同样是被逼出来的。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外面的大形势,但他们知道土丝卖不出去的严峻性;虽然他们不懂什么机械,也没看到过什么工厂,但知道不这样做是不行了。何况,有陈杏荪、费达生他们领着做,大家跟着做,谁也不肯落下。

就这样,不出数日,在开弦弓村,共募集753股,每股20元,分5年投资,每年4元。第一年共收股金3012元。

这笔资金,在当时也算不上一笔多大的数目,但是,它是一种契约、一种机制、一种责任、一种希望。有了它,一项全新的事业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村落启动了——

1929年1月10日,吴江县震泽区开弦弓村有限责任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成立。

合作社股单

同年2月23日,吴江县政府准予登记。

同年3月1日,召开入股社员大会。会议决定租用东村谈鹤斌家2亩6分桑地和1亩4分低地为生丝合作社用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东风是什么?钱。目前现有的这点股金是远远不够办厂用的。费达生想到郑校长曾经向她介绍过的省农民银行,就打了报告,以省女子蚕校推广部提供技术保证,申请对开弦弓村合作社贷款。不料报告刚送上去,这个农行行长得了什么急病死了。关系断了,贷款之事石沉大海,落空了。

怎么办呢?费达生又想到了陈汝棠,请他在县里的银行帮着想想办法,但他所在的县级银行没有这项业务,自己又作不了主,贷不了这笔款,更让费达生束手无策。

一天中午,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走进震泽蚕丝讲习所,说是从上海来,要拜见费达生主任。看门人一看这个人30岁开外,风度翩翩,知道他有点来头,就立即进去告诉费达生。

费达生听说是从上海过来的,就放下手中的事情出门相迎:“先生,我就是费达生,你找我有事吗?”

这位男子上下打量眼前这位眉清目秀、齐耳短发、身材瘦小的姑娘,似乎与自己想象的不太像,便疑惑道:“你就是费达生?”

费达生礼貌地答道:“我就是。”

“是省女子蚕校推广部的费主任?”男子又问。

费达生笑着点头:“我就是啊。不相信吗?”

“相信,相信。”男子如实道,“不过,我原本以为我要见的应该是位中年男子。”

“哦?怎么说?”费达生有意追问。

那男子说:“达生,达生,像是男人的名字,再说,作为学校推广部的主任,我猜想起码也得是40岁以上的教师来担任吧?”

费达生冁然而笑:“初次见我的人都这么说。难道年轻女子就不能当主任吗?”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男子不好意思道,“只是有点意外,看来我这个人的观念太陈旧了。”

“怎么可能,你从大城市来这乡下,别嫌我们这里太陈旧就好了。”费达生恭敬道,“哦,对了,都忘了问你尊姓大名?有何贵干?”

“免贵姓王,叫王志莘。”他介绍说,“我是江苏省农民银行贷款部的。你们有个贷款申请,拖下来了,前几天陈汝棠逮着我问起此事,我看在老同学的面上,就特地过来考察一下。是他给了我这里的地址。他没跟你说吗?”

“我好长时间没有碰到他了。”费达生迫不及待地问,“你要到开弦弓村实地考察吗?”

王志莘说:“最好是去一趟。”

“那好!”费达生心想越早越好,“我马上找一条船,陪你一起去。”

一条小小的木船平稳地行驶在小清河上。王志莘第一次坐在小木船上,颇觉新奇。

深秋的阳光照耀着两岸广袤的田野,近处是还留着绿叶的桑地,远处是一片片金黄的稻田。南来北往的大小船只从旁擦过。王志莘边欣赏两边的景色,边与费达生交谈,饶有兴趣听她讲她的学习经历和在农村指导养蚕、改良蚕种蚕丝的经过,以及郑辟疆校长提出的蚕丝革命计划。

“你从国外留学回来能到农村工作,精神可嘉啊!”王志莘听着十分钦佩,“更难得的是,你们有振兴我国蚕丝业的雄心和行动。”

交谈中,费达生得知王志莘是自己同学胡众英的丈夫,两人便更热络了。

到了开弦弓村,王志莘与陈杏荪、费达生等人进行了交谈,听了全村情况、办厂计划和财务分析,还到选定的厂址实地进行了察看。

王志莘问得很细,看得也很细。从掌握的情况来看,开弦弓村办厂的实际条件并不充分,给这个项目发放贷款有着较多的不可知因素,也就是说存在一定的风险。但他被费达生、陈杏荪的热情所打动,也同情这里农民的艰难状况,更是出于对振兴蚕丝业新尝试的兴趣,他在离村时明确表态,支持开弦弓村创办小型丝厂,回去立即办理贷款事项。

贷款很快批了下来。创办丝厂的一系列工作全面展开了。费达生与彭钦年一遍又一遍修改和完善厂房的设计。而陈杏荪继续开展筹股工作,生丝机制合作社社员扩大到了开弦弓村所有的蚕户,还有邻村积极要求参加的50多户。大家一致推举陈杏荪担任合作社理事长。他为了腾出更多的精力投入合作社的工作中来,只好辞去小学校长的职务,从外面聘请了一名校长来接替他的工作。

资金基本到位后,陈杏荪便利用冬季农闲时光,开始筹建丝厂厂房。这可是件大事。在农村,建造房屋是有讲究的,而且这还不是一般的住房,是厂房!陈杏荪仔细查皇历选黄道吉日,确定当年3月9日破土动工。

那天凌晨3点刚过,举行打地基仪式。林同生带着大开、大弓等人忙前忙后,做着各项准备工作。3点18分,时辰一到,爆竹声声,锣鼓喧天。在这喜庆声中,工匠们同时在地基四角打下木桩。打好后,又在每根木桩上包裹上红布,以示辟邪。与此同时,村里的几个男人在场地南边搭起祭台,并摆上整条大鱼、大块猪肉、熟鸡蛋、米糕等,作为祭品。接着,村里的女人们开始烧香、点烛、焚烧纸钱,向祭台叩头、鞠躬,祭拜土地神。

祭拜结束,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晨雾笼罩着大地,厂房地基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幕。大家带着喜悦回家吃早饭。

过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天空特别明朗,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这分明是个好日子。这时,工匠们陆续回到工地,丝厂厂房正式开始施工。在工地上,林同生负责照料事务,大开、大弓、春梅、雪梅等村里的姑娘小伙义务在工地做小工,起早带晚忙碌着。

用了不到3个月的时间,所有厂房的墙头都就砌好了,房子就要上梁了。

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工匠们就用红布把主屋上的正梁包裹好,钉上铜钱,挂上红线和万年青,并在上面披上绸被面和纱蚊帐。然后用绳子在正梁两头系好,站在两边大墙上的几位工匠拉住系在正梁两头的绳子同时使劲,把正梁拉放到预定的最高处,立即用泥和砖把它固定住。此时,爆竹声起,木匠大师傅从梁上抛下馒头、粽子、糖果、橘子和香烟等,边抛边喊道:

抛梁馒头抛得高,

千年万代房子牢。

抛梁粽子抛得高,

家家户户日子好。

抛梁糖果抛得高,

新厂建成富得早。

……

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早早围聚在这里,争先恐后地抢着上面抛下的东西,谁抢到的多,谁的运气就好。现场的笑声和欢呼声连成一片,欢天喜地。

上好了梁,接着就开始钉椽子、铺新瓦、粉墙面、装门窗。这个过程大约又是一个多月。到7月17日,厂房土建全部竣工,共建成厂房、办公和生活用房32间,其中两层楼房6间,建筑面积666平方米,寓意六六大顺。

厂房建设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事情也顺利进行。省女子蚕校的一套缫丝机械和一台锅炉,最早运抵,放进了刚建好的厂房内。用2万元大洋订购的日本小复摇式铁木结构缫丝机32台、复摇车16台也按时到货。

安装机器和锅炉的技术要求较高,费达生就从杭州纬成丝厂雇请了一个机匠、一个锅炉工来厂帮助安装。安装时,村里抽调了大开、大弓等男青年一边帮忙一边学技术,为厂里培养机械技术工人。

在建造厂房、安装设备的同时,合作社招收了第一批缫丝女工,费达生和彭钦年为新招的女工搞培训,从剥茧煮茧到缫丝复摇等各道工序,一一讲解示范,教给女工操作技术。陈杏荪则忙着为厂里收购茧子,以备开工之用。为了确保产丝的质量和蚕农的利益,丝厂将农民收购来的茧子评好等级,按所评等级先付七成现款,等到厂里开工生产、生丝出售后,再按售价高低和股份分红。

建厂的一切准备工作,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全部就绪。

第15章 历史时刻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中国的工厂不知其数,而这个小小的工厂载入史册,闻名于世界。

1929年8月8日,开弦弓丝厂在厂前场地上举行开工典礼。

这是一个规模很小的丝厂,但它是中国第一个农民自办的村级合作丝厂。

千百年来,中国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从事繁重的农业劳动的同时,以家庭为作坊,进行着各种手工副业生产。这些生产大都劳动强度大、时间长,而效益微薄。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种生产方式会得到改变,更没有想到在偏僻的农村,在自己的家门口能办起工厂。

如今,一座工厂居然在田野里建了起来。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稀奇的机器,也没有见过那高高耸立的大烟囱,要把头仰起来才能看到顶,简直要插到云里去了。

合作社的社员都来了,村上的男女老少也都来了。丝厂的几十个新女工,今天穿着统一的工作服,一排一排地坐在场地中间。坐在她们前面第一排的是专程从浒墅关赶过来的郑辟疆校长,还有程安景、费达生、孙伯和、施文卿、费璞安、林同生、彭钦年等。原茵这次也随郑校长过来了,坐在前排。

陈杏荪一直没有坐下来,站在台前指挥这指挥那。其实也没搭台,就在场地上放了张桌子。他站在桌子前,看看该来的人都来了,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只旧挂表看了看,等了片刻,便高声道:“现在是8月8日的8点18分,开弦弓村合作丝社正式开张啦!”

话音刚落,丝厂锅炉里发出了第一节汽笛的长鸣声。顿时,鞭炮声、锣鼓声起。坐在前排的人都鼓起了掌,而女工和村民们似乎还不习惯鼓掌,都欢笑着、谈论着。

开弦弓村沸腾了。这是这块土地上的一个历史性时刻。

鞭炮声结束后,锣鼓声也自然停了下来。陈杏荪激动地说:“今天,我们开弦弓村发生了从来没有过的事,那就是我们办了一个工厂,叫开弦弓村合作丝厂。刚刚就算是开工典礼了。我不知道城里人怎么搞开工典礼,我们只能是乡下锣鼓乡下敲,放放鞭炮敲敲鼓,热闹一番。不过,我要告诉大家,我们这个厂办起来,主要是靠省女子蚕校的支持,具体地说,就是郑校长的大力支持,还有费老师、彭老师她们几位的直接帮助。昨天,郑校长特地从大老远赶过来,住在我们村里,就是为了参加今天我们这个新厂的开工典礼。现在,我们请郑校长给大伙讲话。”

郑辟疆从座位上站起来,先是与大家招了招手,又鞠了个躬,然后走到桌子前,响亮道:“刚才,陈校长说,这是开弦弓村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件事,村里办了个工厂。据我所知,不光是你们开弦弓村,就在苏州地区、在江南一带,甚至在全国,也都没有哪个村办起一个机械制丝厂。陈校长还说,不知道这开工典礼怎么搞,我看啊,今天这个开工典礼搞得就很好嘛。我多次参加过城里人搞的开工或开业典礼,都没有参加今天这个开工典礼那么高兴、那么兴奋。刚才,我听到这锅炉启动的汽笛声在我们这个村庄响起来,心里头真是十分的激动啊!为什么这么激动呢?因为这是我们倡导的蚕丝革命响起的第一声春雷!”

说到这里,郑辟疆停顿了一下,放缓语气道:“什么是蚕丝革命呢?大家都晓得辛亥革命吧?那是推翻封建制度的大革命。我讲的蚕丝革命是小革命,是要推翻过去农村那种传统落后的制丝生产方式。小革命也是革命,而且对于我们这一带农村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我们这里除了种粮食,就是种桑养蚕,而且种桑养蚕在家庭收入中占很大比例。过去,家家户户都是家里养蚕、手工缫丝,虽然很辛苦,但也基本上过得去,有些养蚕大户还较富裕。但是,这十几年来尤其近几年来,情况发生了变化。种桑养蚕本来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我们这一带可以说是最早的了。后来,我国的丝绸大量出口到国外,外国人把我国种桑养蚕的技术也学过去了。不仅学过去了,而且还进行了改造和革新,用先进的机器来缫丝和织绸,产量高,质量好,成本还低。然后,他们就把他们生产的丝和绸反过来卖给中国。现在中国的市场到处是国外的洋丝、洋绸,这对我国的蚕丝业冲击很大。因此,我们生产的土丝,包括改良丝,就卖不出去,即使卖出去也是很低的价格,成本也收不回来。这使我们的收入越来越低,日子越来越苦,甚至过不下去。面对这种情况,我们总得想办法,总得找出路。这就要进行蚕丝革命,说得简单明了一点,就是要放弃原来手工作坊的生产方式,改造土种、土丝,用工厂化、机械化的方式进行缫丝和纺织。不这样就没有生路。所以我倡导进行蚕丝革命,并促成和帮助大家跨出这第一步。如果这一步走成功了,我们就可以摆脱现在的这种困境,增加家庭收入,过上好日子!”

“谢谢郑校长!”陈杏荪听到这里不禁鼓起掌来,女工和村民也跟着热烈地鼓掌。

郑辟疆接着说:“如果这个厂办成功了,不仅可以提高大家的收入,还可以带动周边的村庄甚至更广大地区的蚕丝革命,这对振兴和发展我国的蚕丝业会起到很大的作用。因此,我希望把这个小工厂办好,生产出与洋丝一样的生丝来,闯出一条新路,成为蚕丝革命的样板村!”

郑辟疆讲完,本来不习惯鼓掌的村民们都自觉地鼓起掌来。陈杏荪当即表示:“郑校长的讲话为我们上了一课,也替我们表达了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通过蚕丝革命使我们村富起来,过上幸福的好日子。过去我以为搞教育、办学校就能改变村庄的落后面貌,现在看来,光办学校还不够,还要办工厂,搞实业。所以,从今天开始,大家不要叫我陈校长了,已经有了新的校长,以后大家就叫我陈社长或者陈厂长吧。”

这话引起了一片笑声。笑声中,后排有人喊道:“叫你陈乡长吧!”

这一声,让陈杏荪有些尴尬,因为程安景就坐在前排。他立即打圆场说:“程乡长对我们这个合作社和丝厂很支持,还带头加了一大股。我请他在今天也讲个话,他说不讲,叫费达生先生讲,而费先生说郑校长代表学校讲了,她没有什么要讲了,建议派个女工代表发个言。派谁呢?我看了看,还是让刘春梅上来代表女工们讲一讲吧!”

其实,会前陈杏荪就告诉刘春梅要在开工典礼上发个言,她也答应了。可现在点到她的名,她心里突突直跳,准备好的话忘了个精光。她红着脸走上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杏荪启发道:“你就说说你今天高兴不高兴?”

刘春梅只是点头。陈杏荪又问:“你为什么高兴呢?”

刘春梅还是愣在那里答不出来。陈杏荪再问道:“你就说你们准备怎样好好地干吧?”

刘春梅想了想,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跟着机器好好干呗。”

“看你这话说的。”大家笑了,陈杏荪也笑了,“不过,你说得也对,过去的手摇缫丝车,是车跟着人转的,现在到了工厂里,人是围着机器转。这就是工厂与作坊的区别,也就是工人与农民的区别。以后你们就是工人了,你们好好干!”说着,他让刘雪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开弦弓生丝产销合作社复摇室

开工典礼结束后,陈杏荪、费达生陪同郑辟疆参观工厂。厂区不大,但五脏齐全,有选茧室、煮蚕室、缫丝室、检查室、整理室、复摇室,以及配套的茧行、茧库、烘灶等,还有办公用房和生活用房。郑辟疆依次参观,在缫丝室,他详细地看了进口的机器,又让几位女工现场操作给他看。

“还真是人跟着机器转呢。”郑辟疆高兴地开起了玩笑,又认真地对身旁的陈杏荪说:“校长与厂长都要培养人。你过去教学生,现在要培养新工人,让她们边做工边学习,既学技术也学文化,成为农村里的新一代。”

陈杏荪连连点头,并指着费达生说:“这个任务还是要靠她们来做,没有她们,这帮女工是开不了机器的,更不用说是学文化了。”

郑辟疆回过头对费达生说:“你们要帮陈校长,哦,现在要叫陈社长了,不仅要帮陈社长把工厂办好,而且要培养一批新工人,让她们成为技术骨干。”

参观完工厂车间,郑辟疆就要启程返校了。临行前,他把原茵拉到费达生的面前说:“我把她带来还给你们。你们这里人手少、事情多,她回来了,还是你们三个女诸葛一起干下去吧,在这里干出一番属于你们的事业来。”

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费达生一时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昨天郑校长带着原茵过来,大家很高兴,一个劲地谈厂里的事,没有顾及谈其他,也没说到原茵要留下来。现在郑校长这么一说,费达生虽感突然,但随即说道:“那太好啦,原茵一回来,我们的力量加强了,也更热闹啦!”

有些拘谨的原茵,被费达生这么一说,神态自然放松了,笑了笑,但没说什么。

原茵的归队,让费达生和彭钦年着实有点意外。

原来,原茵上次因病回校休养,给了崔泽元一个机会。他经常过来看望她,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她,使孤单的她心生好感,两人感情与日俱增。所以,当他一次又一次向她示爱时,她心动了,最终接受了他,允诺留在学校任教,不再去开弦弓村做推广工作。没过多久,崔泽元正式向她求婚,并提出在年底举办婚礼。原茵答应后,崔泽元便回老家去了,说是要让家中做些准备。然而,他从老家回校后,总是躲避着原茵。她几次找他,问起婚礼之事,他闪烁其词,从不正面回答。后来在她的再三追问下,崔泽元才被迫道出了难言之隐。他早已结婚,妻子一直留在老家,而他调到省女子蚕校后,对外一直声称自己并未成家,要像郑辟疆校长那样一心追求事业。大家信以为真。不久,他喜欢上了原茵,决意与留在老家的妻子离婚。可是,当他回到家中提出离婚之事时,遭到父母坚决反对,妻子更是决不答应。他只好作罢,无奈回校。她问他怎么办?他竟说,就这么拖着,拖上几年,等父母和妻子答应他离婚后,就与她结婚。原茵听了差点肺都气炸了,一口回绝,断然与他断绝了关系,并向郑校长作了汇报。郑校长则鼓励她回到开弦弓村,继续与费达生她们一起工作。

费达生她们知道原茵的这段经历后,都十分气愤,更加坚定了她们当一个新时代新女性的决心。她们相约,不恋爱不结婚,全身心地投入到蚕丝革命之中,用自己的青春和智慧奉献祖国蚕丝事业。

机声嘎嘎,白丝缕缕。开弦弓村合作丝厂的生产全面展开。在缫丝车间,女工们围着缫丝机熟练地操作着。她们轮班作业,辛勤工作,有着说不出的喜悦和使不完的劲头,丝毫不觉得有半点儿苦与累。费达生、原茵、彭钦年分别轮流带班,不停地忙碌着,一边指导一边检查,发现问题及时解决,确保车间运行良好。

开弦弓村生丝产销合作社缫丝室

看着从缫丝机里流水般出来的缕缕白丝,费达生她们以及女工们的心里充满了快乐。有一次,费达生在车间里值班,看到女工们围着机器不停地工作,便对原茵说:“你看,她们工作时,一个个像蜜蜂似的忙个不停,我想,是不是就把咱厂生产的生丝定为蜜蜂牌吧?”

原茵朝女工们看了看,赞同道:“这个牌名好!她们工作起来像蜜蜂,她们与我们的心里都像蜂蜜一样甜蜜着哩。”

“你说得真好。”费达生又说:“还有,我们大家像蜜蜂一样工作,就是为村民们创造甜蜜的生活。”

这时,陈杏荪正好来到车间,她俩把刚刚商定的牌名告诉他,征询他的意见。陈杏荪当即同意,信心十足道:“我们要尽快让我们厂里的蜜蜂飞出去!”

蜜蜂真的要飞了。大开和大弓带着村里的小伙子们,把一包包贴着“蜜蜂牌”商标的生丝装满了船,向上海方向驶去……

几天后,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传回开弦弓村:首批运到上海的生丝,经上海工商部商品检验局鉴定,清洁度为96.7%,洁净度为 92%。蜜蜂牌生丝分为顶号、头号两种。每担售价分别为1 100元和1 000元。

得到消息的村民,无不欢呼雀跃,信心倍增。费达生她们更是快乐无比。她们的努力,她们的付出,又一次转化为丰硕的成果。

夜深人静。费达生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坐在桌前,打开日记簿。她有记日记的习惯,但前阵子太忙,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了。今天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们觉得人生中最使人鼓舞并能获得最大安慰的,也许就在为人服务后,人家对自己的感激。在我们这一种小小的事业中,我们几个人能放弃安闲的小姐生活,在烈日或暴风中奔波,而觉得乐在其中,在我个人看来,除了一种宗教性质的热忱之外,是没有其他慰藉的。农村运动最重大的条件,还是在从事此种运动的人能有服务的热忱和技术的训练。没有服务的热忱,不以事业的成功为人生中重大安慰者,很不容易到农村中去受种种生活上的困苦,没有技术的训练,就是到农村中去,亦是不容易获得农民的信任,实际上,不会产生什么重大效果的……

是的,热忱与技术是她们身上的一体两翼。没有热忱,她们不可能放弃优渥的学校生活来到偏僻的乡村从事这么艰苦的工作;没有技术,她们也无法为农民办实事而获得他们的拥戴与感激。她们以她们的热忱和技术,服务于农村和农民,开创着一种小小的但具有不小意义的事业。

到年底,开弦弓村合作丝厂产丝41.31担,获得净利润10 808元。这在当时的村一级是一笔不小的利润、不小的收益。这样的业绩,让村民们对合作社的前景很是看好,纷纷要求扩股。是年,合作社社员总认股833股。

春节前夕,合作社向蚕户付足了收茧的款项,向社员兑现了分红。

最高兴的是厂里的女工们,她们第一次拿到了工资。她们兴奋啊,自豪啊!这不光是钱的问题,而是由此提高了她们的自信与地位!

陈杏荪在厂里组织了一场联欢会。在腾空的仓库里,挂起了红灯笼,贴起了红标语,大家围在一起吃糖果、嗑瓜子,欢声笑语。

费达生、原茵、彭钦年站起来为大家唱了校歌,现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春梅、雪梅主动要求表演一个节目,姐妹俩大大方方地为大家唱起了当地的山歌:

三月桃花二月柳,

花红叶绿开不休。

哥是绿叶碧碧绿,

妹做桃花红个透。

她俩唱毕,大家又起哄叫大开、大弓也唱一首。他俩也不推让,拉开嗓子就唱:

山歌越唱越高兴,

戏书越读越聪明,

老酒越陈越好吃,

私情越搭越思情。

这山歌,唱得姑娘们红了脸,唱得大家乐开了花。开弦弓村的男女青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敞开心扉,尽情尽兴。

第16章 岌岌可危

△危机就是危险与机遇相伴而行。正确判断危机,积极应对危机,就能转危为机、绝处逢生。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开弦弓村创办合作丝厂的消息不胫而走。

前来参观访问的人络绎不绝。昔日闭塞的小村庄,对外撩开了神秘的面纱。

在参访的人中,居然还有两位来自日本的学者。他们在参观后认为,开弦弓村开设的这座缫丝厂,虽是农村发展迈出的小小的一步,却是现代中国极有价值的试验。

然而,这一小小的试验刚刚取得初步的成功,就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世界资本主义经济虽经历了20世纪20年代相对稳定的发展时期,但随着各国进行大规模的固定资本更新,以及开展产业合理化运动,生产迅速扩大,而劳动人民有支付能力的需求却在相对缩小,这一矛盾日益尖锐。

从1929年起,资本主义世界陷入历史上最深刻、最持久的一次经济大危机。危机以10月24日星期四美国纽约股市的大暴跌为起点,首先在实力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爆发,然后迅速波及整个资本主义世界。

此后,资本主义各国工业生产剧烈下降,各国企业大批破产,失业人数激增,失业率高达30%以上。资本主义农业危机与工业危机相互交织激荡,农副产品价格大幅下跌,农业生产严重衰退。同时,国际贸易严重萎缩,各国相继发生了货币信用危机,货币纷纷贬值,相继废止了金本位制,资本主义国际金融陷入混乱之中。

由于商品严重滞销,市场问题异常尖锐,主要资本主义国家争夺市场的斗争日益激烈。

这场世界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也对中国工农业包括蚕丝业造成了巨大冲击。一时间,生丝滞销,丝价猛跌,几天之间,每担生丝由1 000多元跌到205元,不少丝厂关门倒闭。中国蚕丝业步入严重的困境。

建成不久的开弦弓村合作丝厂,利润迅速下降,无红利可分,社员少交鲜茧,资金运转一度陷入困境。它,犹如一叶小舟飘落大风大浪之中,岌岌可危。

陈杏荪和费达生他们积极采取措施,一方面想方设法筹集资金,从市场上购买蚕茧;另一方面增加兼营代缫业务,增加收入来源,勉强维持着工厂的运转。但是,危局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工厂的经营越来越困难,主要是资金短缺。丝厂投产当年经费总额为139 445元,其中入股股金仅为2 890元,只占2%,而银行贷款111 874元,占80%,其余部分是女蚕校借用的机器和其他借入金。而当时银行贷款收紧,工厂资金更为吃紧,由此带来了第二个问题,工厂所需原材料得不到保证。由于不能如期足额兑现收茧资金,从社员处获得的原料逐渐减少,最少只有开厂时的三分之一,进而造成生产任务严重不足,而为大厂代缫的利润也逐年下滑。家庭手工缫丝时,村里许多妇女从事土丝生产,生丝合作社成立后大部分都进了厂,而现在因生产不足,只能容纳76人,发生了人机矛盾,使得许多妇女失业。社员为减少损失,集体违反厂规,不交或少交蚕茧给生丝合作社,又启用木制脚踏缫丝车在家里生产,这使工厂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发生严重亏损。

这一局面,使部分社员对合作社产生了动摇,对发展前景失去了信心。南村的一些蚕户,推举程安景、刘福田领头,派了代表一起到合作社,找陈杏荪和费达生进行交涉,双方发生了严重的争执。

合作社旧址

当初,程安景为了自身的经济利益,也入了合作社的股,而内心里,对合作社成立使他失去乡长应有的权力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合作社遇到了问题,他便借题发挥,对陈杏荪责问道:“你们在动员我们加入合作社时说得那么好,现在工厂出了问题,亏了本,你们说怎么办吧!”

看着这样的势利小人,陈杏荪气得火冒三丈,但他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反问道:“你说怎么办吧?”

“给钱!”程安景颐指气使道,“把该付的茧款付给我们,把该分的红分给我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是碰到困难了嘛。”陈杏荪忍耐解释道,“现在市场出了问题,厂里资金相当紧张,一时实在拿不出钱来。”

程安景蛮不讲理道:“这是你们的问题,你们要负责!”

费达生听不下去了:“这不是我们造成的问题和困难,也不是我们一家工厂出现这样的问题和困难。刚才陈社长讲过了,是市场出了问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我们管不了这些。”程安景继续强硬道,“有问题你们去解决,有风险你们去承担!”

“错!”陈杏荪严厉道,“这是合作社、合作丝厂,是股份制,有利共享有难同当。这是预先都明确的。”

“啊?”刘福田露出惊愕的样子,忙问:“你这是啥意思?是不是说合作社亏了钱都要我们来承担?”

“原则上是这样。”陈杏荪又安抚道,“不过,我们会想方设法解决目前遇到的问题和困难。”

刘福田更急了:“我问的是我们的钱还能不能拿到手?”

“这要靠我们共同来努力。”陈杏荪如实地告诉大家,“现在工厂确实比较困难,拿不出钱来,正需要筹集资金渡过难关。”

南村的代表们一下子炸开了锅:

“什么意思?是不是我们的钱就砸掉了?”

“还要筹资?到哪里去筹资啊?”

“钱还不出来,还要我们再出钱吗?”

“本指望增加收入的,这下亏大了。”

“不给我们钱,我们就要找你们算账!”

……

程安景火上浇油道:“你们再拿不出钱来,我就退社了!”

刘福田立即跟上:“我也退社了。”

“爹!我家不能退!”刘雪梅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她责怪父亲道,“分红的时候我家拿得最多,怎么一有困难就带头退社呢?我不同意!”

刘福田没有想到女儿这时会跳出来与自己作对,正想呵斥雪梅,只听得陈杏荪高声道:“我同意你们退!”

大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陈杏荪郑重道,“你们这个时候跳出来,不仅逼着要钱,居然提出退社。这样吧,我网开一面,同意你们退社!”

程安景责问道:“我们的钱还不还?我们的股退不退?”

“钱还给你,股退给你!”陈杏荪愤怒道,“钱一分不少你们的。”

“不能这样。”费达生说,“现在退社可以,退股不可以,这是有章程、有预先约定的。再说现在厂里急需资金维持生产,不能在这关键时刻把资金抽掉。”

程安景跳了起来:“你这算什么屁话!陈社长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陈杏荪一反刚才愤怒的样子,平静地说,“这个钱我来出。我陈杏荪拆房子卖地、砸锅卖铁,也要把钱退给你们。你们自报家门,哪些人要退社?今天就签字!”

“此话当真?”程安景问。

“当真。”陈杏荪答。

程安景一怔,疑惑道:“你是什么意思?”

陈杏荪鄙视道:“我的意思是,你家的股份全都转让给我。欠你的钱也由我垫付给你。”

“那其他人家呢?”程安景有点弄糊涂了。

“这要问他们了。”陈杏荪指着刘福田问,“你家退不退?”

“这这这?”刘福田犹豫了。

陈杏荪又大声问道:“你们当中还有哪位要退的?”

居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回答。陈杏荪又对着程安景吼道:“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这,这,我先不退吧。”程安景怂了,灰溜溜地转身而去。其他人也散去了。

退社风波就这样平息了。但是,工厂面临的问题和困难并没有解决,陈杏荪和费达生他们的压力越来越大。

费达生心急如焚,几次回校向郑辟疆校长求助。郑辟疆分析,目前的经济大环境一时难以改变,只能依靠自身的力量,改善丝厂的生产状况,以求得一定的经济效益。他又请求徐清河、沈冰成伸出援手,想方设法,调度资金,帮助合作丝厂新增一个车间,添置8台日本式5绪缫丝机,以增加代缫业务,使工厂逐步走出困境。

郑辟疆还与费达生一起,反复分析工厂内部存在的问题,认为目前的困境,既有外部市场的原因,也有工厂设备落后的缘故。那时,日本制丝已经使用先进的立缫车,而我国的丝厂还是多少年前从意大利引进的老机器。而日本的立缫车禁止出口,技术对外保密。费达生提出学校自己研制立缫车。郑辟疆表示赞同,并从个人积蓄中拿出500元,作为科研经费,还让制丝教员张复升配合费达生一起参与研制工作。

没有样机,也没有资料,费达生和张复升就拿着从日本带回来的杂志,仔细观察和琢磨上面刊登的立缫车的图片,依葫芦画瓢,反复设计和修改图纸,还从浒墅关街上请来有经验的铁匠、木匠一起研制,一段时间后终于做出了一台样机。但在试用时,发现车上的接绪器过不了关,怎么也做不好。费达生又赶到无锡找永泰丝厂的技术员提供帮助,这才解决了难题。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立缫车终于试制成功。郑辟疆亲自为之命名为“女蚕式立缫车”。之后由无锡铁工厂制造32部,安装在开弦弓村合作丝厂试用。

试用两个多月,第一批生丝出来了,质量大大提高。与此同时,费达生她们又在合作丝厂研制和改进了烘干机、剥茧机、煮茧机、复摇车和生丝检验设备,对制丝工艺进行系列改革与提高,生产出了成本低、质量高的生丝,提高了市场竞争力,投放市场后,迅速在上海等地打开了销路,并在国外市场广获好评。

由此,开弦弓村合作丝厂又出现了新的转机。

合作丝厂的好转,给一度危机四伏的开弦弓村带来了一片生机。

程安景这个乡长已经名存实亡。开弦弓乡是一个行政单位,包括了开弦弓村以外的多个邻村,而历史上的开弦弓村就是独立存在的自然村,各个方面自成体系,与邻村是不搭界的。此时,虽然乡还存在,但开弦弓村的人只以自然村为单位,从事各种生活、生产和经营活动。自成立合作社、合作丝厂以来,实际上已经村社一体,陈杏荪既是事实上的社长,又是实际上的村长。村里、社里、厂里的大小事务都由他来统筹,全村的人遇着什么事都找陈杏荪,而他也乐意为全村的人办事。而每遇大事,尤其是涉及村、社、厂决策方面的事,他是不会一个人作主的,总是要找费达生她们以及林同生等社员代表一起开会商量。他们共同成为村、社、厂的实际决策、运行和管理班子。

在他们的努力下,开弦弓村的蚕桑业得到长足发展,蚕户的收入大大提高,本来贫困的家庭生活得到明显改善,有些开始富裕起来;本来富裕的人家则更上一层楼,有的砌屋造房,有的买地扩种。日子一好,村里出现了“四多现象”:年轻人谈婚论嫁的多了,男人到镇上喝茶的多了,女人串门聊天的多了,全村举行摇三橹船活动的次数也多了。

还有一个多,就是远道而来的人多了。有来收蚕收丝的,有来做生意的,更多的是来参观的。参观的人当中,有来学习取经的,也有慕名访问的。

那年深秋,郑辟疆陪同柳亚子和何香凝,参观访问开弦弓村。柳亚子是吴江黎里镇人,他偕同战友加文友的何香凝一同来乡村采风写生。

陈杏荪、费达生热情接待他们,陪着他们走村串户,还在小清河两岸的农田桑地转了一圈。柳亚子、何香凝饶有兴趣,反复称道这里不愧为世外桃源。最后,他们来到了合作丝厂参观,看到这个乡村的小丝厂竟有自制的先进设备,生产出来的生丝质优价高,不禁啧啧称赞。

在丝厂的临时接待室里,费达生向他俩详细介绍了郑辟疆校长倡导的蚕丝革命,以及开弦弓村从土种改良到土丝改造、从创办共育室到创办合作社、合作丝厂的经过和业绩,这些更让他俩赞赏不已。柳亚子即席写了一副对联:

本有蚕桑利田野

行看衣被遍寰瀛

何香凝懊悔自己没带画笔,只好题词赠送给厂里:

农业救国

她还说,虽然这次没有给你们画画,但你们给我描绘了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美丽图景,我已有了一个完整的腹稿,画的立意就是农业救国,待回去后把它画出来,有机会再赠送给你们。

两位名家的“诗情画意”,给郑辟疆、费达生、陈杏荪等以极大的鼓励。

郑辟疆在陪同柳亚子、何香凝离开村里时,嘱咐费达生要在巩固扩大开弦弓村蚕丝革命成果的同时,认真总结经验加以推广,使之进入教材,并走向更加广大的农村。

经过艰苦劳动的锻炼和种种挫折的考验,费达生的工作能力大大提高,思想也日益成熟起来。那天深夜,她又翻开日记簿,写下了自己新的感受:

丝业是江浙农民的生命线。我们所谓复兴丝业,并不是指营业丝厂的资本家、企业家能借丝业生产多挣一些利益;我们是说要使丝业能安定在农村中,使其成为维持农民生计的一项主要副业。我们不是以丝业成为几个人发财的捷径,就算满足;我们是要使它能成为大众谋生活增进的工具。故而,蚕丝革命往大里讲是农业救国,从小处说则是富裕村民。

写到这里,她自然想起了蚕丝革命的倡导者,也是自己的领路人郑辟疆,她愈发崇敬他,感佩他。他不仅给了她学业,还给了她事业,更给了她追求事业的勇气与力量。她的这种由衷的感激之情,有时会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感来。但每每产生这种思绪和情感时,她都抑制着不让其抬头,她知道费先生的人生理念与追求,她要追随他的理念与追求而前行。

此时,她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她的弟弟费孝通。为什么会想到弟弟呢?是想家了吗?不是的,是因为郑校长要她总结开弦弓村的经验并加以推广,而这事她无暇顾及,也不善舞文弄墨,唯有弟弟孝通能够帮助她。

其弟费孝通,从小喜欢语文,会写文章。他6岁入吴江县城的第一小学,后转入振华女校就读。1923年转入东吴大学附属一中,第二年就在学校和社会上办的报刊上发表文章。1928年高中毕业,升入东吴大学,攻医预科,想成为一名医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后受进步思想影响,他的志向有了转变,认为学好医只能治一人之病,而学好社会科学才能治万人之病,因而决定去学习社会科学,便于1930年秋离开家乡到了北平,考入燕京大学社会学系。

那时吴文藻先生正就职于燕京大学,他是现代中国第一代社会学家,把西方社会学理论介绍到中国,并提出“社会学中国化”的主张,倡导研究中国社会实际,为中国社会服务。费孝通十分赞同和拥戴吴文藻的学术思想。在求学期间,他把吴文藻先生的著作几乎读遍了,理解吸收,融会贯通,写了不少文章,受到吴先生的看重。其间恰逢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教授派克到燕大讲学,介绍社区研究的实地观察方法,主张从书本里走出来,进入活生生的人类生活,还亲自领着学生去访问北平的监狱和八大胡同,进行直接的观察和研究。

这些都对费孝通产生了很大影响。所以,他常常利用学校放假回到家乡的机会,与姐姐交谈,向姐姐请教。费达生总是向他详细叙说在农村的工作情形、她和她的同事怎么工作以及在开弦弓村的实践与成效。而费孝通也乐意为姐姐做些抄抄写写的文字活。时间一长,他对姐姐养蚕制丝改革实践产生了兴趣,并引发了思索:姐姐她们长期默默无闻地下乡下厂,不仅传播新的技术,而且建立新的生产组织,促使人们观念发生变化,推动社会进步,这不值得加以关注和研究吗?姐姐带着一班小姐,放弃城市悠闲安逸的生活,不计名利和报酬,甚至不愿谈婚论嫁,长期深入乡村,热诚为农民服务,想方设法让农民致富,这种精神不值得颂扬和宣传吗?

想到这些,费孝通对姐姐说:“把你们所做的这些事写篇文章好不好?”而费达生不以为意,说这些事不值得去宣扬。费孝通却恳切道:“这样的事太好了呀,我替你写吧。”费达生默许了。没过多久,一篇署名费达生的文章《我们在农村建设中的经验》在北平《独立评论》第73期上刊登了。次年5月,天津《大公报》又发表了费达生的文章《复兴丝业的先声》。

费孝通不但为姐姐代笔写文章发表,还以自己的名义撰文赞扬姐姐她们一班人的事迹与精神。他在《北平晨报》“社会研究”版发表了《宗教热忱》一文,其中写道:

宗教热忱并不是单指精神的意思,而是说一门心思,把意志整个儿着眼于其行为所追踪的目标或人物,而全生命来为他服务。这种宗教热忱是一种深刻成全人生和社会的态度,是一切常态的人民所共同具有的根本精神。

每每看到自己和弟弟的文章发表在报刊上,费达生的心里总有说不出的喜悦。她看到了自己所从事和追求的事业的意义,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从而坚定了自己在人生之路上创造业绩的信心。同时,她也更加喜欢和钦佩自己的弟弟了,她觉得自己只会实干,而弟弟有思想、有文笔,能把她所做的事概括得有条有理,并把它写成有血有肉有深度的文章。

费达生思忖着,打算安排个机会,让弟弟到开弦弓村来实地看看,她相信他看到这里的新发展、新变化,肯定会总结出一套经验来,写出更新更好的文章。她当即展开信纸,给弟弟写了一封信。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此时弟弟费孝通正经历着一场生死的考验。

第17章 瑶山悲剧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牺牲不光发生在战争时期,和平年代也有牺牲;不光发生在战场上,在每个岗位上都会有牺牲。牺牲,不是退却的理由,而是前行的代价。

躺在广州柔济医院的病床上,费孝通痛不欲生。

在手术台上,在病床上,他曾多次昏死过去,每次都不想再醒过来。他想着她,他要去找她,哪怕是到天涯海角、阴曹地府,也要找到她,与她永远在一起。她就是他的新婚妻子王同惠。她怎么就这样走了呢?费孝通实在不敢去想,但又怎么能不想她呢?

费孝通在燕京大学读到三年级时,系里新来了一个叫王同惠的女生。她衣着整洁朴素,面容端正白皙,眉清目秀,圆润的脸上总是带着恬静的微笑。虽然王同惠比费孝通小两岁,又相差两届,但都师从吴文藻教授。相同的专业和相同的老师使两位青年人拉近了距离。

起初,他们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而一次偶然的机会使他俩结下了缘分。那是1933年圣诞节前夕,社会学系的同学举行联欢会。聚会时,费孝通特别活跃,还在会上慷慨陈词,对人口问题高谈阔论。他的一番言辞,令在座的同学都拍案叫绝。而就在这时,从来不愿出头露面的王同惠却站了起来,当场指出费孝通发言中的不当之处,并提出自己的观点。费孝通不甘示弱,当即进行回击。一时间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顿时,欢乐的聚会场成了激烈的辩论场。费孝通调动起浑身的解数和智慧,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地侃侃而谈,想尽力说服这位比自己低两级的小学妹,而面对这位自信的学兄,王同惠毫不退让,决不同意费孝通的观点。

真是不打不相识。王同惠的言行刺激了费孝通的自尊心,同时他也对这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低年级女生心生钦佩。当时受西方思潮的影响,同学之间在圣诞节的时候会相互赠送点小礼品。费孝通就在圣诞节当天给王同惠送了一本关于人口学方面的书作为节日礼物,借此来影响她,以增加自己观点的说服力。

可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本书打动了王同惠的芳心,她被费孝通崇尚知识、治学严谨的精神征服了,觉得这位学长值得尊敬。从那时起,王同惠只要一有问题,就会跑去找费孝通请教。就这样,他们在学问切磋中,相互了解,相识相知,渐渐地产生了感情。但他俩没有沉醉于花前月下谈情说爱,而是专心学业、互帮互学,合作完成了《社会变迁》和《甘肃土人的婚姻》两部著作的翻译,这也是他俩爱情的结晶。

不久,费孝通本科毕业,他听从吴文藻先生的安排,考入了清华研究院,师从俄籍人类学大师史禄国教授,学习体质人类学。当费孝通向王同惠告别时,两人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彼此都发现已经离不开对方了。

其实,清华园与燕园虽然近在咫尺,可毕竟不像同在一个校园见面那么方便。费孝通一有空,就骑着自行车,到未名湖畔的女生宿舍去找王同惠相聚,但由于男生无法进入女生宿舍,他就只好站在宿舍楼的红门外等候。有一次大雪纷飞,费孝通还是久久地站在门外等候,被王同惠的同学见到了,就笑称他“红门立雪”,在燕京女生中流传。

王同惠闻之既欢喜又有愧意,就经常抽空背上书包到清华园去找费孝通切磋学业。两人如同一对比翼鸟,快乐地来往于清华与燕园。费孝通读到研究生二年级时,他的导师史禄国因特殊原因离开清华,只得让自己心爱的弟子提前毕业,并建议费孝通去英国师从马林诺夫斯基继续深造。但是,作为他的学生,两手空空去是不行的,所以他又建议费孝通到少数民族地区搞一手调查,积累一些资料再出国留学。费孝通去征求吴文藻先生的意见,他不仅同意,还帮助推荐到广西省进行特种民族的调查与研究。

王同惠得知这一消息后非常高兴,并提出一同前往,费孝通很是乐意。为了行程方便,他俩决定马上结婚。1935年8月, 25岁的费孝通与23岁的王同惠,在未名湖畔的临湖轩举行了隆重而浪漫的婚礼。一向疼爱弟弟的费达生特地从家乡赶到北平,代表费家参与主持弟弟的婚礼。吴文藻先生和燕京大学的许多教授、同学都来祝贺,大名鼎鼎的司徒雷登校长还破例为他们做证婚。一对才子佳人在大家的祝福声中成为伉俪。

新婚燕尔,蜜月甜美。费孝通和王同惠在新婚的第八天,离开他们学习与生活过的美丽校园,踏上了野外考察的征途。那时交通极不方便,费达生建议小两口先乘火车到无锡,顺路回家看望父母,然后再从上海出发去广西。他俩很是乐意,就随姐姐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回到老家。

看望父母后,费达生安排他俩到无锡太湖鼋头渚住些日子。可他俩没住几天就待不下去了,想早点出发去广西。看着端庄秀丽、活泼大方的王同惠,费达生很喜欢,为弟弟找到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而高兴。在送别的时候,费达生握着同惠的手说,“你们去大瑶山要吃苦的,不怕吗?”同惠坚决地说,“我不怕!孝通给我讲过姐姐你在乡下艰苦工作、指导农民养蚕的故事,我们要学习你的勇敢精神和奉献热忱!”

费孝通与王同惠结婚照

他俩毅然出发了。经过上海、香港、广州,辗转一个半月,行程万里,于9月18日抵达南宁。在省里办好各种手续后,开始向瑶山进发。他们先后到达王桑村、门头瑶村,来到六巷村,以这里为基地,费孝通主要进行人种研究,做人体测量;王同惠主要开展对少数民族社会组织及文化特征的调查。他们还全面调查了花篮瑶的社区、风俗、婚姻、丧葬、宗教、耕种、渔猎和通商情况。在这里整整花了25天的时间,接下来到古陈村调查了近一个月,然后又去罗运村调查。

这是最后的一站,也是最远、最艰巨的一站。一路上,古陈村派出的向导在前面带路,费孝通和王同惠相互搀扶着走在后面。虽然近两个月来基本适应了丛林中的环境,但这段山路格外难走,王同惠走着走着累得有点吃不消了,行至五指山冲口处,费孝通让王同惠在一个土坡上坐下休息一会儿。

当他们起身赶路时,已不见向导的踪影。他俩懊悔没有与向导打招呼,就摸索着往前追赶,但在这连绵不绝、遮天蔽日的原始大森林里,连当地人也要结伴而行,更不用说初进大山的文弱书生了。他们一边走,一边朝前呼唤,然而只有空谷回声。走到一个岔路口时,已近黄昏。究竟该往哪里走呢?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他们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

突然,阴森的竹林里出现了一个人工建筑物,他俩一阵惊喜,以为是瑶寨到了,便立即趋前探身察看。费孝通先是叫唤了一声,里面没反应,他就撞门而入。不料“轰隆”一声,上面木石俱下,把费孝通砸压在下面。原来,那是瑶族猎户为猎兽而设的陷阱。王同惠一下子呆住了,被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费孝通已说不出话,强忍着疼痛,打手势叫王同惠搬开压在身上的木石。王同惠使尽全身力气,把木石一一搬开,想扶费孝通站起来,而他腰部、腿部均受重伤,站不起来了。

“怎么办呢?”王同惠急得哭着问,“我去村里找人来抬你好不好?”费孝通摇头道:“天这么黑,你一个人走路我实在不放心啊!”“没关系的,上天会保佑我们的。”文弱的王同惠此时坚强起来,把提包、水壶等放在丈夫身边,反复叮嘱他不要动,就在这里等,然后自己跌跌撞撞地顺着山沟向下走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夜幕里的森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费孝通咬紧牙关,强忍着钻心的疼痛和刺骨的寒冷,让自己保持着清醒。此时的他没有死亡的恐惧,只有对妻子的牵挂。他痛苦地等待着,终于熬到了天亮,但王同惠还没有回来,他心里不祥的预感愈益强烈,就挣扎着向山下爬去。他拼着命爬啊爬,歇一阵、爬一阵,不知爬了多少路,一直爬到太阳西斜时,他实在无力爬下去了,躺在草丛中差点昏迷过去。

“吆呵——吆呵——”忽然,远处传来的喊声惊醒了他。循声望去,山坡上有个瑶族青年妇女在寻找什么,便探起身呼喊求救。那妇女听到呼喊声就跑了过来,但她隔着几十步便站住了,定睛一看,恐惧地转身就跑。费孝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随之消失,就只好失望地躺下了。

过了一会儿,那瑶族妇女领着两个男人跑了过来。原来这妇女是上山寻找自家的牛,看到受伤的费孝通吓得跑回去叫人来相救。双方语言不通,费孝通指着受伤的腿边比划边说,才让他们明白了几分,随后两个男人轮换着把费孝通背到古陈村一户人家。

费孝通顾不得自己的伤情与病痛,急切地请求瑶民赶快寻找失踪的妻子。村里的头人盘公西立即下令村里16岁以上的男人全部出动,敲着铜锣寻找王同惠。瑶民的声音回旋在整个山谷,但连续搜救六天,仍不见王同惠的身影。

同惠,同惠,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费孝通躺在瑶家土屋竹榻上日夜思念着、担忧着,寝食不安。

直到第六天,有两个瑶民在寻找时,在古陈与罗运交界处发现山崖上野藤挣断了,青石上有青苔划破的痕迹,便顺着下去寻找,终于在山涧急流处发现了王同惠的遗体。瑶民迅速用竹架将其遗体抬回村里,用白布包裹,按瑶家风俗为其洗身超度。

费孝通得知妻子已经遇难的消息后,悲痛欲绝。他与她结婚才100多天啊!费孝通怀着绝望的心情,将带去的药品和消毒水全部吞下,并以头撞石,希望与爱妻一同永远葬身于大瑶山!

经瑶民的抢救和劝说,他无奈地活了下来。一死一伤,悲痛交加。在瑶民们的帮助下,费孝通带着爱妻的遗体,一路走出大瑶山。他本想把她的遗体运回家乡吴江安葬,但因路途遥远,运输困难,只得在中途托人买了最好的棺木,将爱妻葬于梧州白鹤山上。费孝通请人设计了墓碑,并亲笔写下碑文:

人天无据,

灵会难期。

魂其可通,

速召我来!

费孝通多么希望回到爱妻同惠的身边终身相伴啊!他如同做了一场噩梦。由于极度的悲伤,他在梧州病倒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梧州转至广州柔济医院的。

因耽误时间过久,伤口发炎,医生不得不为他手术。手术后,他身体虚弱,伤心过度,经常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费达生没有收到弟弟的回信,却得到了弟媳的噩耗。

费达生放下手里所有的事情,日夜兼程赶往广州。在医院里,费达生看到孤苦伶仃、昏迷不醒的弟弟,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她抓住他的手哭喊着:“孝通,你醒醒啊,姐姐来啦!”

也许是姐弟间的感应吧,费孝通似乎听到了姐姐的呼唤声,眼睛慢慢地睁了开来。看到从远方赶过来的姐姐正守护在他的身边,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同惠是为救我而死的。我不该带她到瑶山去,是我害了她。”

“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样说。”费达生紧握着弟弟的手说,“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你不要这样自责了,同惠不会怪你的。”

“她不会怪我,但我永远对不起她啊!”费孝通痛苦道,“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和她一起永远留在瑶山里。”

“孝通,你一定要想开些。”费达生安慰道,“同惠正是为了挽救你的生命而遇难的,你千万不能放弃你的生命。你要永远记住,你的生命里有同惠的生命,这使你的生命更加宝贵,责任也更大。同惠在天之灵也绝不会答应你就此了却一生。你应该鼓起生存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把她想做而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好,承担起你们两个人的未竟之业。”

费孝通听着姐姐这番话,身心慢慢地平静下来,不再说那感伤消极的话了,但眼里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费达生告诉他:“你与同惠瑶山遇险的消息,在清华和燕京大学都传开了,还上了北平的报纸,大家都很震惊,许多老师和同学让我带信向你表示慰问,吴文藻老师还专门给你写了封信。”

费达生把吴先生的信展开,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在科学探索的道路上是常常会遇到失败和挫折的。这次意外事故,是对你的重大打击,也是我国新生的社会人类学遭遇到的一次挫折。但是你和同惠的精神也会鼓舞起无数青年来加入社会学阵线。为了拯救国家民族,我们一定要把社会人类学推向前进!”

念完吴先生的书信,费达生对弟弟说:“你看,这么多的人都在关心你,吴先生更是对你寄予厚望。你应该尽快地从悲痛的阴影中走出来,治好病养好伤,振作起精神,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用学术上的成绩报答关心爱护你的人,告慰同惠的在天之灵。”

费孝通与姐姐的手握得更紧:“这些我知道了。”

看到弟弟的情绪渐渐稳定了,费达生的心也平复下来。其实,她与他一样的痛苦,她是多么疼爱自己的弟弟和弟媳啊!她在医院附近的旅馆里住了下来,每天到病房陪护弟弟,安慰他,鼓励他。

几天下来,费孝通的伤口开始愈合,情绪也有好转。他让姐姐把行李包里他与同惠在瑶山调查的材料取出来。他翻开笔记本,同惠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她那窈窕的身姿、秀美的面庞、含情脉脉的目光和在森林中艰难跋涉的背影立即浮现在他的眼前,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同惠深切的话语:“你在这里等我。”

费孝通的眼里又呛满了泪水。费达生一边安慰一边开导说:“你何不早点养好身体,把你与同惠在瑶山调查的材料整理出来?”

费孝通含泪点头道:“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就好。”费达生又告诉弟弟,“几个月前,我曾写信给你,你肯定没有收到。我本想让你有机会回到家乡,去实地考察一下开弦弓村,那里又有了许多新进展、新情况。郑辟疆校长嘱我总结总结这几年的工作经验,我还想请你帮我写哩。”

费孝通答应伤好后回去看看。费达生见弟弟的伤情和心情都有明显好转,又因开弦弓村和学校推广部的事情实在太多,便与弟弟告别,匆匆赶回去了。

回到吴江,费达生顾不上休息调整,立即投入繁忙的工作之中。由于开弦弓村蚕丝革命的初步成功,影响越来越大,事业的拓展也越来越快。一年前,省女子蚕校增设了高级制丝班,费达生为该班讲工厂管理课程。同时,江苏省蚕业改进委员会设立了“吴江蚕桑改良区”,聘请费达生为副主任,主任是由县长兼任的,改良区的具体工作实际上落在了她的肩上。

费达生调查得知,这两年吴江县的养蚕合作社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已经办起了30多家,蚕茧产量大增,但机械制丝以及管理、销售等都跟不上去。她便设想先建出一个中心代缫所,再在农村集中点设若干代缫分所,形成一个网络,让丝厂与养蚕合作社订立合同,代为烘茧、缫丝,收取相应费用。这样减少了茧商从中盘剥,既可以增加蚕农收入,又利于丝厂降低成本、改良品质,提高产品的竞争力。

她的这个设想,得到了县长和改良区的一致认同,但从哪里入手呢?她经过反复调研与比对,想租赁、改造震泽的震丰丝厂,以此办成一个中心代缫所。但与震丰丝厂的厂主接触后,厂主一口回绝了。无奈之下,费达生决定在平望新建一个制丝所。她雷厉风行,想干的事就抓紧干。不久,平望制丝所就开工建设了。而此时,震丰丝厂的厂主又改变了主意,主动找上门,同意以比较优惠的条件租给女蚕校10年,合作经营。

费达生立即把震丰丝厂的合作意向向郑辟疆校长作了汇报。郑辟疆详细询问后认为,震丰丝厂位于震泽镇,位置上有利,租金也不贵,改造成中心代缫所上马快、基础好,比较合适,蚕校可以与之合作,并建议把平望制丝所的规模压缩到60部立缫车,把节约下来的投资用于震泽制丝所的建造。

与郑校长汇报工作和商量事情后,费达生常常心生感动。在郑校长那里,她总会得到无条件的支持和中肯管用的指导意见。在她的心目中,郑校长就是她事业上的主心骨和精神上的支柱。

她按照郑校长的思路去办,果真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吴江县中心代缫所就建起来了,很快投入了运营。

费达生更忙了,她在学校、工厂、开弦弓村之间来回奔波,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奋斗着。

就在费达生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弟弟费孝通从广州回到苏州家中休养。她在百忙之中,赶回苏州家中看望弟弟。

费家原本住在吴江县城东面的同里镇。镇内河流纵横,物产丰富,古建筑很多,最为有名的是建于清代的退思园。但当年这里也属偏僻,交通不便。而费达生的父亲费璞安长年在外工作,进出较为麻烦,加上镇上一度赌博、吸大烟风气极盛,费璞安甚为厌倦,便在辛亥革命前把家搬到松陵镇来了。

来到松陵镇,费家租了镇小东门磨房弄内的一个庭院,院内长期无人居住,大门黑漆剥落,门内一方天井,五间两层楼房,房前院子里杂草丛生,屋檐下蛛网密布,显出落寞、破败的景象。费璞安与妻子带着孩子们打扫房屋,清除垃圾,铲除杂草,栽花种树,几天功夫就让这庭院变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费璞安夫妇生育五个子女,四男一女,长子费振东,老二费达生,二子费青、三子费霍,最小的儿子费孝通。他们从小在这里生活、成长,后来个个在外上学,学有专长。而学习成绩最好的要数费孝通,加上又是老小,父母把他当作掌上明珠,哥哥姐姐对他也是关爱有加。

这次费孝通带着伤痛回家休养,父母心疼得不得了,倍加护理。几个哥哥也分别从外地赶回来看望。费达生离家最近,却因工作忙回来得最晚。她回来时,几个兄弟都已走了,她就整天陪着弟弟。

一天,姐弟俩在一起聊天。费家家教既严格又开明,兄弟姊妹间都以名字相称。费孝通感激地说:“达生,全亏你上次到广州去照顾安慰我,让我挺了过来。你还鼓励我把瑶山考察资料整理出来。我听了你的话,在医院期间就基本上将资料整理出来,并写作了《花篮瑶的社会组织》,现在已经修改完稿,将以我与同惠的名义在商务印书馆出版。”

“那真是太好了。”费达生说,“虽然同惠在瑶山之行中牺牲了,但也如你的老师吴文藻先生所言,为我国人类社会学的发展做出了一份贡献。”

费孝通说:“我是含着眼泪写作的,这本《花篮瑶的社会组织》是我与同惠用鲜血和生命凝结而成的。这里面主要是同惠的贡献。我相信这本书的出版是同惠生命价值的主要体现,也是对她的最好纪念。”

“是的。”费达生说,“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你们两人对社会学做出了成果和贡献,是很有价值的。”

费孝通则说:“比起你在农村做那么多实际工作和开创的一番事业,我们写出的那点东西实在是微不足道。”

“你就别谦虚啦!”费达生由衷钦佩道,“你是北大、清华的高才生,马上还要到英国去深造,这不得了啊,以后肯定是社会学的大学者,我在农村做这点事算得了啥啊!”

“达生,我说的是心里话。”费孝通一本正经道,“社会学研究的是社会,而中国社会的广大地区是农村。我国还是农村、农业社会,所以,我们的研究重点还是要放在农村。而农村社会的发展,首先不在研究,而在推动它的不断改良和进步,这种改良和进步关键还在于经济的发展。而你们所做的正是这件事,是非常有价值、有意义的一件大事。”

“哈哈,不愧为高才生,能说会道,经你那么一说,我们所做的事还伟大得很哩。”费达生高兴极了,“孝通,等你从英国学成归来,就来我们开弦弓村研究农村社会吧!”

“不,我这次就想先去看看,做点调查。”费孝通告诉姐姐,“我离出国上学还有三个多月,这段时间我也不能整天在家闲着啊。”

“那好啊!这是我求之不得的!”费达生说,“上次与你说过,郑校长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要好好总结一下开弦弓村蚕丝革命的做法与经验,我正愁自己完不成这个任务呢,那就来帮我做吧。不过,建议你再在家多休养几天,等你身体基本康复了,我再接你到开弦弓村去住段时间,边休养边调查。”

姐弟俩就这么约定了。

第18章 江村由来

△这里是世外桃源,这里是现实社会。自然的景象,淳朴的民风,真实的民情,浓浓的乡情,这是最好的素材、最美的文章。

费达生与费孝通都在家里待不住了,第三天就启程了。费达生先把费孝通带到震泽中心代缫所简单参观了一下,然后雇了只小船,送他到了开弦弓村。

陈杏荪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在他的心目中,费达生就是女中豪杰,就是开弦弓村和合作社的头号功臣。看到费达生带着弟弟过来,他特别高兴也特别重视,因为他早从费达生的口中得知费孝通的一些情况,眼前这位燕京大学的高才生,温文尔雅、一表人才,让他尤为喜欢。当陈杏荪得知费孝通的来意之后,立即在丝厂给他安排了住房,并嘱咐林同生的妻子周阿芝来厂里专门照料费孝通的日常生活。

把弟弟安排好以后,费达生就回震泽那边去忙别的事情了。开始几天,费孝通向陈杏荪提出,不要陪同,自己先到村子里转转看看。他从小在镇上长大,之后又多年在城里学习与生活,虽然以前也随同学到农村玩过,但从来没有在村里住过,所以对乡下的环境与生活没有真正的体验。这次住了下来,完全是一种陌生而全新的感觉。

清晨,太阳从远处的湖面上冉冉升起,火红火红的,给整个村庄撒上一层金色的光辉。此时,宁静的小清河响起了呜呜的螺号声,一只有顶篷的木船从晨雾中轻轻地划过来。这是每天往来于村镇之间的一条航船,也可以说是村里的一个水上小商店。

“船来啰,船来啰——”

摇船的人边摇边吆喝。听到这吆喝声,两岸人家纷纷打开朝河那边的门,拿着油瓶、油罐走了出来:

“你早啊!给我家打两百钱油吧!”

“帮带两块肥皂、一斤洋油。”

“过来哦,还有东西要捎呐!”

摇船人一边答应一边把船靠上,伸手接过钱,看了看往口袋里塞,又接过瓶罐往船舱板上放,忙而不乱。有些要搭船去镇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往船上跳。不出半个小时,船就摇着向震泽镇方向去了。

早饭刚过,各家各户就开始忙碌起来。男人们各自拿着不同的农具下地去了。女人们则大多留在家里忙着蚕事或各种家务。孩子们有的在家帮忙做事,有的背着书包上学……各忙各的,鲜见有人闲着。

太阳落山了,劳动的人们纷纷回家,有披着衣服抽着烟的,有挑着担子匆匆而行的,有到河埠上清洗农具的。回到家里,一家人便围在一起吃晚饭。

晚饭后,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孩子们跑出家门到处玩耍,女人们串着门聊着天,男人们则凑在一起,有喝茶的,有打纸牌的,也有闲逛的……

这是费孝通看到的村里的一天。因为那时不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所以人们的生活还是闲适自在的。

在村子里观察了两天,费孝通又独自到村的外围转了转。周边都是大小湖荡和圩田。湖荡里的水清澈见底,四周长满了芦苇。此时的芦苇已抽出芦花,在微风中摇曳。圩田内是一片片的农田与桑地。农田里的稻子早已收割了,有些田里水牛正在耕地。桑地很多,有的是成片的,有的是成排的,远远望去,绿得发黑,走近看看,有些桑叶已成土黄色。

站在这一望无际的旷野里,农田、桑地与湖荡连成一片,颇有沧海变桑田的时空感。费孝通伫立良久,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对这个村庄、这片土地产生了特别强烈的亲近感。

而这里的村民们,对这位文质彬彬的客人更是怀有好感。也许是爱屋及乌吧,费达生在当地推广蚕丝业改革已有10年之久,全村的村民都从这一改革中得利,她因此在村里享有很好的人缘和很高的声誉。村民们起初称她为洋姑娘,现在称她为费先生。村民们像对待费先生一样对待这位小先生。在他们眼里,这位小先生就是大知识分子。开始时,大家敬而远之,但几天下来,就把费孝通当作自家人一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杏荪带着费孝通挨家挨户去走访调查。不管到哪家,村民都热情接待,有问必答,无话不谈。到吃饭时,都想请他们留下来,费孝通总是婉言谢绝、客气道别。

也有一次例外。在刘福田家访谈时,费孝通无意中听说隔壁邻居家的儿子次日结婚,他立即向陈杏荪提出,能不能让他参与观察一下婚礼的全过程。陈杏荪到隔壁征询了意见,那家人非常欢迎,还邀请费孝通当晚一同坐船去参与“接亲”。费孝通非常乐意,就留在刘福田家吃了晚饭。晚饭后,费孝通就与其他人一起,乘坐一条特备的接亲船,陪着新郎去迎亲。

费孝通初到开弦弓村与村民合影

第二天一早,才把新娘接上船。回到村里已近中午,紧接着举行婚礼仪式。先是从船上接新娘回家,然后新郎新娘拜堂,新娘向丈夫的亲戚行见面礼,并向男方的祖先祭拜。最后大家在一起吃“酒水”,也就是参与男方办的盛宴。

费孝通按习俗送了贺礼,吃了“酒水”。这天他特别高兴,也特别有收获,亲身感受到这里的婚庆习俗和风土人情。这对于学社会学的他来说,非常有意义。

在访问中,费孝通很注意观察村里的人与事。一次,他访问结束后回到厂里,正值下班时间,天又下着大雨,他看到许多女工站在厂门口等家里人送雨伞过来。不一会儿,许多女工拿到雨伞回家了。只有一位女工等了半天,她丈夫才把雨伞送来,这让那位女工很生气,当即责骂她的丈夫,而丈夫竟默不作声,接受着妻子的责备。费孝通看到这一幕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根据当地的习俗和传统观念,丈夫是不侍候妻子的,至少在大庭广众之下是不能这样做的。而现在丈夫不仅给妻子送来雨伞,稍晚一步还遭到责骂,这说明随着生产方式的转化,夫妻关系、社会关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听从陈杏荪的建议,费孝通重点对林同生一家做了整整两天的调查。从家庭成员、宗亲关系、婚姻状况,到田产房产、种植业及副业、全年收支、子女教育、邻里关系等一一做了详细的了解,能量化的量化,有对比的作对比。访问结束时,费孝通对林同生说:“真是太感谢你了!我刨根究底地问,你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把家底都毫无保留地亮了出来,这些资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有用了。”

“我家有什么家底啊!”林同生惭愧道,“不瞒你说,上祖的家底还算是厚实的,不知怎的就不行了,到我这一代就越来越差,几年前我家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要不是你姐姐来帮助我们搞蚕丝改革,要不是陈社长把我们组织到合作社,恐怕这个家都撑不下去了。现在我家的生活能过成这样,全是托你姐姐他们的福啊!”

陈杏荪连忙说:“你对合作社的贡献也不小。”

费孝通告诉林同生,这日子一定会好起来,一天比一天好。

一来二去,村里人都与费孝通很熟悉了,有事便来找他,请他帮忙,费孝通都热情相待,乐于助人。村里有个贫苦农民叫王金龙,他家田地少,平时靠打鱼摸虾为生。但夜里放到水中的虾篓常常被人偷走,找到人家门上还不承认,他却没有什么办法。费孝通听说这事后,就对王金龙说:“你在虾篓上写上名字呀!”王金龙沮丧地说:“哪会写啊,我扁担长的一字也不会写。”费孝通随即说:“我来帮你写。”他让人弄来了笔和黑漆,把几十只虾篓全都写上了王金龙的名字。从此以后,王金龙的虾笼再未被人偷走过。

在逐户调查期间,陈杏荪总是穿插着向费孝通介绍村里的全面情况,特别是详细介绍合作社、合作丝厂筹办的过程和生产经营业绩。费达生也会忙里偷闲回到村里看望弟弟,并与他一起深入分析村里的情况,探讨蚕丝改革和农村致富的一些问题。

经过一段时间的走访调查,费孝通掌握了许多生动的第一手材料,但作为社会学调查,这些具体的材料还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更多的历史资料、综合情况和大量数据,而这些,村里几乎是一张白纸,无法提供。

怎么办?费孝通与陈杏荪商量,一方面到县里、镇里查阅有关资料档案,一方面抽调厂里几位有一点文化、工作又特别认真的工人帮助进行资料搜集和数据统计。费孝通花了几天时间,设计了调查问卷和统计表格,并把厂里抽调出来的工人组织起来进行了短期培训,然后分成几组开展工作。

每天晚上,费孝通都要把调查访问的情况进行记录、整理与分类,常常工作到深夜。最后又选拔了春梅、雪梅、大开、大弓等8名青年工人,集中在一起,汇总统计来的各类数据,并对问卷内容进行初步的分类。

历时近两个月的驻村调查,费孝通搜集整理的各种资料整整写满了10个本子。虽然时间与条件有限,他没有能够对开弦弓村一年的生产、生活等社会活动进行完整的调查,然而,他在村里的这两个月,在农村与农民的生产生活中是具有代表性的,包括了一年中产丝的最后阶段和农活的最初阶段。

凭着自己瑶山调查和写作《花篮瑶的社会组织》积累的经验,费孝通判断,从他过去的经历和这次人们口头提供的情况及统计数据等来看,到目前为止,他所收集到的关于开弦弓村的经济生活及有关社会制度的材料,足以进行初步的社会学分析。

更让费孝通欣慰的是,这次乡村调查,让他切身感受到了实际的民情和浓浓的乡情,增进了与农村、农民的感情。

回校的日期就要到了。费孝通依依惜别,满载而归!

带着瑶山调查和开弦弓村调查的材料,费孝通踏上了出国留学的旅程。

临行前,他的奶妈包了一包家中灶上的泥土,放在他带的箱子底部,并嘱咐他说,在外国人生地不熟,逢到水土不服或是想家的时候,就把箱子里那张红纸包裹好的东西取出一点煮汤喝,这样就会好受多了。费孝通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他领了奶妈的一片心意。他想,这一包泥土和两份调查材料,就是我家中的泥土、家乡的泥土和中国的泥土,我要把它带到国外去,这是我的资本,也是我这次出国的目的所在。

费达生把弟弟送到上海,登上开往英伦的邮轮“白公爵号”。

这次航程要两个多星期。旅程漫长而孤寂,费孝通无心于邮轮上组织的各种娱乐和聚会活动,也无心欣赏两岸异国他乡的优美景色,一个人躲在船舱里,把开弦弓村调查汇总的资料拿出来细细翻阅,心想,何不趁着记忆犹新,又有空闲的时间,把这些资料整理成篇呢?于是,他立即动手。

一次,同住在一个船舱里的一位英国人与费孝通攀谈,问他整天埋着头在写些什么。他告诉那位英国人说,在整理一个村庄的社会调查材料。这位英国人饶有兴趣地问是什么村庄,费孝通与他说是开弦弓村,这位老外摊了摊手说,听不懂是个什么村庄。费孝通向他解释说,是中国长江边的一个小村庄。这个老外很快明白过来,连声说,长江,中国的长江我知道,你在做一个江村的调查,这很有意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费孝通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把开弦弓村调查写成江村调查吧,这样借着长江的名气,外国人一听就懂,也会更有兴趣。再说,开弦弓村属江苏、属吴江,都有一个江字,更巧的是,自己的别名叫费彝江,里面也有一个江字。就这样,开弦弓村在费孝通的笔下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江村。

经过半个多月的漫长行程,费孝通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伦敦。此时他的行囊中又多了一份江村调查的初稿。他怀揣着祖国的泥土和强烈的学术愿望,找到在荷尔本商业区的伦敦政治经济学院。

该校坐落在一条很窄的小巷子里,学院的门口是一些茶馆。校门不大,全无知名大学的气派。踏进校门,只见一座座整齐的欧式建筑,绿色的草地,宁静的校园,夹着书匆匆行走的教师或学生,一股全新而浓郁的校园气息扑面而来。

费孝通很快办好了入学手续。系里为他指定的导师是弗思博士。他是大师级教授马林诺夫斯基培养出来的第一个博士,在人类学系当高级讲师。费孝通对马林诺夫斯基早有所闻并十分崇拜,得知是他的得意门生做自己的导师,很是荣幸与期待。

第二天,他就去拜访了这位导师。在系办公室里,弗思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作了初步的交谈。谈话中,费孝通向他陈述了自己在燕京大学和清华研究院先后师从吴文藻和史禄国两位先生学习研究的情况,并把自己在出国前进行的社会调查讲给弗思听。

费孝通心想,既然在这里读的是人类学专业,而人类学主要研究对象是当时被辱称的“原始社区”,那么,关于中国少数民族地区——瑶山的调查,也许更能符合导师的兴趣与方向。于是,费孝通向弗思着重讲了瑶山调查的详细经过和自己的一些想法。弗思非常认真地听着,还不时问些具体情况。费孝通看他很耐心地听讲,就顺便谈到了因瑶山遇险而回家乡养伤,其间在家乡做了一段调查,搜集了在长江边上的中国农民现时的生产、生活状况的资料,并做了初步整理。弗思告诉费孝通,他没有去过中国,但知道中国的长江,也知道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农业大国。两人愉快地结束了初次的面谈。

仅隔一天,弗思又主动到宿舍来找费孝通,要他再谈谈江村调查的详细情况。这让他有点意外,自己重点讲的是瑶山调查,而他怎么对江村调查更感兴趣?

弗思看出了他的疑惑,便解释说,你做的瑶山调查很有意思,但中国是一个大国,生活在广大地区、占人口总量比例很大的中国农民现时的生存、生产状况更值得关注与研究,会有更大的现实意义与学术意义。费孝通一听,遂有顿悟,心生钦佩,导师不愧是马林诺夫斯基门下的学者,观察和思考问题如此敏锐与深刻。于是,费孝通从开弦弓村名字的由来,谈到它的历史背景和自然环境,从民风民俗和生活习惯谈到农副业生产和农民家庭收入,从传统的丝绸之路谈到这里的蚕桑业发展历程,还特别介绍了自己的姐姐在村里搞蚕丝改革和办农民合作社、合作丝厂给农民带来的实际利益。听到这些,弗思称赞道,你做的江村调查好,我想,你在这里研究的课题就是——中国农村的生活。

导师一锤定音。费孝通没有想到自己来到这里,开题这么快、这么顺利。他非常愉快地接受了导师的意见,迅速投入到紧张的学习和研究之中。

就在费孝通到达伦敦不久,吴文藻持司徒雷登校长给美国罗氏基金会的介绍信,代表燕京大学去参加哈佛大学300周年纪念会。与会期间,吴文藻与一同参会的马林诺夫斯基会了面,谈话中,吴文藻向他介绍了正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求学的费孝通及其所做的田野调查。马林诺夫斯基回校后没几天,就召见了费孝通。

说是召见,实际是马林诺夫斯基约费孝通到他家里来喝茶。见到这位戴着高度近视镜、光着头的人类学界大人物,费孝通开始时难免有些拘谨,但马林诺夫斯基并无一点架子,而是与费孝通边喝茶边聊天。费孝通很快松弛下来,向马林诺夫斯基汇报了到校以后的一些情况,又把他的瑶山调查和江村调查全都说了一遍。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马林诺夫斯基与弗思一样,对江村调查抱有极大的兴趣。他问费孝通研究选题确定了没有,费孝通告诉他,已经跟导师弗思一起商定,准备就以江村调查为研究课题。他话音刚落,马林诺夫斯基随手拿起电话,接通了弗思,非常随和地说道:“你的眼光不错哦,看中了中国来的费孝通和他的江村调查,不过,从今天开始,这一切交给我了,我来指导。”

放下电话,马林诺夫斯基向费孝通笑了笑说:“你看怎么样啊?”还没等费孝通回答,他又说:“就这么定了,你回去马上拿出一个研究提纲来,过几天给我看。”

费孝通赶紧从包里拿出一份与弗思一起讨论过的研究提纲,递给马林诺夫斯基。而他指了指自己戴着的眼镜说:“我看起来不方便,你就读给我听吧。”费孝通便用自己并不非常熟练的英语念给他听。听完,马林诺夫斯基直截了当地说,要换个角度,看得大一点,江村是一个村,是大中国的一个小村庄,但它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我要从中看到中国农村的真实状况和中国农民的真实生活。最后,马林诺夫斯基反复嘱咐费孝通,要按照他的思路修改研究课题的提纲。

在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除了一对一的个别交谈外,马林诺夫斯基对费孝通的指导还有其他两种方式,一是登堂入室,让费孝通经常到他的家里来,听他与别人探讨学术问题,看他与助手进行学术著作的写作;二是参加“席明纳”。这是欧洲的一种传统的教学组织方法,以学生讨论为主,老师作适当的引导与辅导。马林诺夫斯基喜欢这种传统的教学方式,每逢周五,他总是坐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那间门口写着他名字的大房间里,与他的朋友、同事和学生一起,在烟雾缭绕中无拘无束地讨论着学术问题。

费孝通一下子便喜欢和习惯了这样的场合与方式。在这里,从来没有高谈阔论和长篇议论,相互之间可以随时插话。马林诺夫斯基总是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用他自己的思索,带动学生的思索,教学生学会怎样去提出问题、分析问题,怎样去形成和发展自己的思想。这对于费孝通来说是极其难得的学习机会和精神享受,犹如在知识的海洋中自由游泳。

就是在这特殊的帮助和浓烈的学术氛围中,费孝通开始一字一字地起草他的博士论文。由于在农村的调查基础扎实,又经过了两次资料整理,加上得到导师的精心指导,他写起来非常顺手。每写完一章,他就迫不及待去找导师。马林诺夫斯基总是躺在床上,用白布蒙往眼睛,听费孝通在床边念给他听。有时他会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对费孝通说,哪里观点有问题,哪里写得不够好,应该如何修改。虽然话语不多,却句句击中要害,说在点子上。费孝通一一记下来,回去做修改。每改完一章,马林诺夫斯基还会让费孝通拿到“席明纳”去念给大家听,听了大家的意见再做修改。

就这样一章一章地写、一章一章地讨论、一章一章地修改,到第三学期,费孝通的博士论文就写完了。但是,论文能不能顺利通过呢?答辩前夕,费孝通非常紧张,忐忑不安。

第19章 江村经济

△一篇论文,因一位教授的高度评价和它的学术价值而成为人类学的一个里程碑;一座村庄,因一篇论文的深刻阐述和它的发展特色而载入史册并名扬海内外。

这是一次奇特的、别开生面的论文答辩。

答辩不是在学校而是在马林诺夫斯基家里进行。答辩委员会只有两人,马林诺夫斯基和另一位著名的东方学者丹尼森·罗斯爵士。没有让费孝通做任何的研究说明和论文阐述,两位专家喝着酒,聊着论文,聊到兴致起来时,那位东方学者回过头来,对坐在一旁的费孝通说,夫人看了你写的论文,说写得很好。

这话把费孝通说得懵里懵懂的,难道你还没有看过我的论文,只是夫人细细看了?正在疑惑和忐忑时,费孝通隐约听到罗斯在对马林诺夫斯基说:“读者在这篇论文中,可以找到他所需要了解的任何有关于中国的事情。”马林诺夫斯基听到这句话,高兴地举起酒杯说:“这就是我要的论文!”两人碰杯,对饮甚欢。

酒喝得这位考官差点忘了他的职责,准备起身离去,还是在马林诺夫斯基的提醒下,罗斯才在费孝通的博士论文上签了名。

费孝通顿时松了一口气,自己的博士论文答辩以最为轻松而简单的方式一次性通过了。

这看似富于喜剧性,其实是顺理成章。原来,马林诺夫斯基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让助手把费孝通的论文逐词逐句地读给他听了一遍。他不仅对论文相当满意,而且认为很有学术价值,便在论文答辩之前,就把这篇论文推荐给伦敦书局出版,并亲自确定论文的出版标题,还为这本书写了序言,其开头第一句写道:

我敢于预言费孝通博士的《中国农民的生活》一书,将被认为是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

里程碑,是多高的评价啊!

任何一部学术著作,被冠以这样的评价,都是莫大的荣誉,更何况这一评价出自世界著名的人类学大师之口。

那么,是什么打动了这位大师,让他做出如此高的评价,他从这篇论文中看到了什么呢?用大师自己的话来说,他怀着十分钦佩的心情阅读了费博士那明确的令人信服的论点和生动翔实的描写。是的,费孝通的论文向他、向世人展示了当代中国农村社会的缩影:

——这是叫开弦弓的自然村,坐落在太湖东南岸,位于长江下游,在上海以西约80英里的地方,其地理区域属于长江三角洲。它所在地区人口密集,大多数人口居住在农村。如从空中俯视,可以看见到处是一簇簇的村庄。每个村子仅与邻村平均相隔走20分钟路的距离。开弦弓只不过是群集在这块土地上成千上万个村庄之一。

——一个旅客,如果乘火车路经这个地区时,将接连不断地看到一片片的稻田,还有一块块、一排排的桑田。开弦弓村的土地水田种水稻旱地种桑树。一年中用于种稻的时间约占6个月。这里不仅产米,人们还种麦子、油菜籽及各种蔬菜,此外,江河里尚有鱼、虾、蟹及各种水生植物等,这些都是当地的食物。桑树在农民的经济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人们靠它发展蚕丝业。闻名于欧洲市场的“辑里丝”,就产于开弦弓周围4英里的地带,主要是该地区的水质特别好。在历史上的繁荣时期,开弦弓这一地带的丝,不仅在中国蚕丝出口额中占主要比重,而且还为邻近的乡镇丝织工业的需要提供原料。

——该村的人口因为出生、死亡情况一直没有连续的登记。在1935年有过一次人口普查,对村里的所有居民,包括暂时不在村里的人口,都做了记录,总人数为1458人。作为一个群体,本村人具有一定的文化特色,一是说话时,吐字趋于腭音化,例如“讲”“究”等等;二是妇女不下田干农活;三是妇女总是穿裙子,甚至在炎热的夏天也穿着。村中,一个家庭的成员平均为4人。父母与子女、夫与妻这两种关系是家庭组织的基本轴心。为儿子找一个媳妇,被视为父母的责任。在农村中,结成婚姻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保证传宗接代,用当地的话说就是“香火”绵续,意思是,不断有人继续祀奉祖先。尽管村中的人认识到后代的重要性,但现实中还存在着必须限制人口的因素。按照当地的习惯,孩子长大后就要分家产。有限的土地如果一分为二,就意味着两个儿子都要贫困,通常的办法是溺婴或流产。村民们承认这是不好的,但是有什么别的办法以免贫穷呢?只有一些有着较大产业的家庭有为数众多的子女。孩子过了6岁就参加打草、喂羊、摘桑叶等劳动。孩子们对这种劳动很感兴趣,因为可以和同伴们在田野里随便奔跑而不受大人的任何干涉。女孩子过了12岁,一般都在家中,和母亲共同操持家务和缫丝,不再和别的孩子在一起了。孩子们在自己的家庭中受到教育。男孩大约从14岁开始,由父亲实际指导,学习农业技术,并参加农业劳动。到20岁时,成为全劳力。女孩子从母亲处学习蚕丝技术、缝纫及家务劳动。村里有一座小学,孩子一般在6岁开始上学。学校里注册的学生有100多人,男孩子居多,但由于孩子要帮家里劳动,平时上学的人很少超过20人,且常常缺课,所以学生的学习成绩是惊人的低下。

——在这个村子里,儿女的婚姻大事完全由父母安排并且服从父母的安排。谈论自己的婚姻,被认为是不适当和羞耻的。因此,这里不存在求婚这个说法。婚配双方互不相识;在订婚后,还要互相避免见面。婚姻大事,在孩子的幼年,经常在6—7岁时就已安排了,一般是由媒人从中牵线搭桥。门当户对与没有血缘关系的联姻是正常的婚姻关系。但实际上,在村里存在着特殊的婚姻,那就是表亲婚姻与“小媳妇”。一个女孩子嫁给她父亲的姊妹的儿子,叫做“上山丫头”,上山意味着家庭的兴旺。一个女孩子嫁给她母亲的兄弟的儿子,叫做“回乡丫头”,就是一个女孩子又回到她的本地,这被认为对这家不利的。“上山”也好,“回乡”也好,更多的是出于经济的因素,因困难的因素居多。尤其是经济不景气的时期,向现存的婚姻程序进行了挑战,出现了另一种结婚的方式,就是所谓的“小媳妇”,即年幼的儿媳妇——“童养媳”。当然,目前该村的传统正常的婚姻仍然是主要的,表亲婚姻尤其是“小媳妇”婚姻是受到轻视的,因为它是经济萧条的时候产生的,而且通常是贫困的人家才这么做。

——该村的财产所有权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无专属的财产,每个人可以无例外地自由享用,如空气、道路、航道等,但自由享用必须是在不侵犯别人享用的条件下进行。一类是村产。凡该村居民,均有同等权利享用,如周围湖泊河流的水产品、公共道路和“坟地”上的草。但在某些情况下,此类财产的处理权在村长手中。还有一类就是家产,这是村民们的主要财产,包括用作生产资料的物,如土地、养蚕缫丝用的房屋、羊栏、农具、厨房等;消费品,如房间、衣服、家具、装饰物和食物;非物质的东西,如货币、信贷、服务以及相反方面的债务。村民们用劳动积累财产和获取消费物资,同时也规定并限制着自身的消费需求。这里都安于简朴的生活,浪费是要用惩罚来防止的。孩子们饮食穿衣挑肥拣瘦就会挨骂或挨打。节俭是受到鼓励的,大人小孩都知道随意扔掉未用尽的任何东西会触犯天老爷——灶神。谁也不可浪费米粮,甚至米饭变质发酸时,全家人还要尽量把饭吃完。衣物可由数代人穿用,直到穿坏为止。穿坏的衣服不扔掉,用来做鞋底、换糖果或陶瓷器皿。

——村里人的精神生活就是宗教和娱乐活动。除了祭祀祖先外,村里人最经常也最重要的活动是祭祀灶王爷——灶神。他是上天在这户人家的监察者,是由玉皇大帝派来的。他的职责是视察这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并在每年底向上天作出报告。神像是刻印在纸上的,由城里店铺中买来,供在灶头上面小神龛中。灶神每月受两次供奉,通常是在初一和十五。供奉是把一盘盘菜放在灶神座前,并点上一对蜡烛、一束香以示祀奉。到了年底,农历12月23日祭送灶神上天。这次供奉的东西特别丰富,而且在堂屋中举行。这次供奉之后,纸的神像和松枝、纸椅一起焚化。灶神就由火焰的指引回到了天堂,向玉帝拜奏,对他所负责的这一家人的行为作出报告。这一户人家下一年的命运就根据他的报告被作出了决定。村民们总是以不触怒灶神为底线,约束自己的行为,同时通过尽可能丰盛的供奉,来换取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安宁。而适当的娱乐也是必要的,是辛勤劳动之后放松肌肉和神经的一种生理和心理的需要。农业劳动和蚕丝业劳动有周期性的间歇,村民们连续忙了一个星期或10天之后,可以停下来稍事休息。娱乐时间就插入劳动时间表中。在间歇的时候,大家煮丰盛的饭菜,还要走亲访友。男人们利用这段时间在离村不远的镇上茶馆里消遣,随便地聊天,也谈生意、商议婚姻大事,以及调解纠纷等。茶馆基本上是男人的俱乐部,偶尔有几个妇女和她们的男人一起在茶馆里露面。妇女们在休息时期一般是走亲戚,特别是要回娘家看望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孩子们大多数是要跟随母亲一起去的。村民们还会参加每年一次的“刘皇会”,以及每十年一次的村际庆祝游行“双阳会”,人们唱山歌,舞龙灯、敲锣鼓,很是热闹,有时还要举办摇三橹船的活动。这些年,村里的娱乐活动比以往兴盛了,说明经济状况有好转,村里愿意出一点钱来搞这些娱乐活动。

——农业是这个村子经济中的支柱。大部分农户主要从事农业。一年之中有半年以上用来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辛勤的劳动换来田地的产品——作为一家人所依赖的粮食。该村的农业生产主要是种水稻。水稻的季节性极强, 6月开始育秧,把种子撒在秧田里,约一个月以后,稻子长出30厘米长的嫩秧。把稻秧从育秧田里移植到大田里,是种稻的主要工作,这段劳动时间被称为“农忙”。农民一早出发到秧田去拔秧。秧田有时离稻田较远,须用农船把拔出来的秧运送到稻田,然后是插秧,这是最辛苦的,也是最有技术含量的农活,正所谓面朝黄土背朝天。插秧时六七棵秧为一撮插在一起。插秧人头朝前脚往后移动,每向后移动一步,插完一行稻秧。插完一片以后,再从头插另一片。在同一块田地,如果同时有几个人插秧,他们便站成一行,同时往后移动。为了保持相同的速度与节奏,他们常常唱着有节奏的歌曲,那就是这里特有的秧歌。这绝对是苦中作乐。因为这样的劳动是非常辛苦的,冒着40多度的高温进行体力消耗大的劳动。插秧结束后农忙就过去了,可以稍微轻松一点,但接下来的除草、施肥、治虫等农活也不少。只有付出足够多的劳动,才能获得水稻的收成。丰收时,每亩稻田能收获500斤左右的谷子,歉收年份只有三四百斤。除了满足一家人全年的口粮外,少部分的可以粜出去换回一些钱,补偿了成本后补贴家用。

——光靠农业的收入是远远不够的。这个村里居民的第二主要收入来源是蚕丝业。村民们从事家庭蚕丝业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几乎家家户户种桑养蚕,并以家庭作坊的方式进行手工缫丝,制成生丝出售,换取可观的收入。这种收入甚至可以超过农业的收入,而且这种收入直接变现,成为家庭消费和致富的主要来源。在开弦弓村,平均一户拥有土地约10亩,在正常年景每亩每年可生产6蒲式耳的稻米。对拥有平均土地量的农户来说,总生产量是60.36蒲式耳。平均一家四口,需直接消费米33蒲式耳,所以有27.36蒲式耳余粮。新米上市后,每蒲式耳米价约2.5元,如把余粮出卖约可得68.4元,但一个家庭目前的开支需要至少200元。显然单靠农业,不能维持生活,每年家庭亏空约为131.6元。佃农情况更为悲惨,而村民中大多数是佃农。佃农按平均土地使用量,必须向地主缴付相当于总生产量的40% ,即24蒲式耳米作为地租,剩余36蒲式耳仅仅够一户食用。这就需要依靠副业来增加收入。在开弦弓村,副业几乎只有蚕丝业,其他则微乎其微,少而又少。蚕丝业兴旺时,可使一般农户收入约300元,除去生产费用可盈余250元。在这种情况下,生活水平可以提高得很多,起码可以摆脱贫困,有的可以由此致富。但是,从十多年前开始,由于欧洲、日本等国家在早先学习、引进中国蚕丝技术的基础上,对种桑养蚕技术进行改良,又采用先进的机器进行缫丝和纺织作业,蚕丝生产的效率和水平大大提高,而在中国的蚕桑地区包括开弦弓村,还停留在土种土丝的阶段。受到洋丝的冲击,尤其是世界经济危机的严重影响,土丝在国内外市场的竞争力和价格急剧下降, 3两丝约值1元,而生产量没有任何降低,一般的蚕户仅能获利45元。蚕农的经济收入越来越少,有些因亏本而负债,生活十分困难。这迫切需要进行蚕丝改良来改变这一困境。所幸的是,在离开弦弓村不是很远的地方有一所省级女蚕校,这个学校的校长和部分教师看到了农民的痛苦和中国蚕丝业的危机,有志于进行“蚕丝革命”兴办“实业校园”,并且付诸行动。他们首先在开弦弓村进行试验。试验从改良蚕种开始,然后改进缫丝方法,进而引进先进的技术与设备,进行机械化缫丝作业,与此同时,改革生产方式与社会组织,先是建立共育室,后是成立合作社,前几年又创办了中国第一个村级缫丝企业——开弦弓村合作丝厂。这个村的村姑成了第一批工厂工人!这个村生产的生丝竟成为国内外市场畅销的品牌——“蜜蜂牌”,并获得很好的经济效益。合作社的社员从合作社的利润里得到了“分红”,女工们在工厂里拿到了属于她们劳动所得的“工资”。由此增加的家庭收入,使这里的贫困户还清了债务,改变了生活窘迫的状况,逐步宽裕起来,而原本比较富裕的人家则更加富裕,纷纷买地、造房,还出钱修桥铺路,这样村容村貌也有了改观,一派鱼米之乡的景象。“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这里的村民们甚至做起了过上小康生活的美梦,尽管他们此时并不会用“小康”这个词,他们只知道要吃饱穿暖、生活安逸。

……

1986年,《江村经济》首次翻译为中文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

这就是费孝通笔下的开弦弓村。在他的论文中,开弦弓村被赋予了一个新的学名——江村。本来,费孝通给自己的论文起的题目叫《江村经济》,而他的导师马林诺夫斯基将其改为《中国农民的生活》。费孝通觉得改得不太合适,认为自己所写的开弦弓村的状况,并不能代表中国农民的生活,但他的导师不这么认为,执意要用他改定的这个题目。

马林诺夫斯基被费孝通笔下的江村所吸引、所打动。他要把这个中国的村庄,通过费博士的论文推荐给世人,推荐给世界,以此观察到真实的、生动的中国农民的生活。

第20章 不测风云

△一场浩劫,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个生产着的工厂,更是人们用心血建构的希望。战争最大的受害者永远是无辜的民众。

就在马林诺夫斯基对费孝通笔下的开弦弓村推崇备至的时候,殊不知,这个刚刚焕发生机、迎来希望的村庄,正面临着一场劫难。

1931年9月18日,日本侵略者在沈阳制造“九一八”事变,拉开了侵华战争的序幕。1937年7月7日,日军制造“卢沟桥事变”,开始全面侵华战争。之后,日军以重兵三路进攻华北。8月13日,日军大举进攻上海,中国军队奋起抵抗,展开了淞沪抗战。11月12日,日军占领上海,在南市放火连烧9日,中国军民死伤无数。12月13日,日军攻下国民政府首都南京,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烧杀淫掠,在6周内杀死30万手无寸铁的民众,烧毁城内三分之一的房屋,南京城几成废墟。

处于上海与南京之间的苏州地区,战火烧来,形势危急。是年9月上旬,日机空袭苏州境内的平望镇,两枚炸弹落在平望制丝所内,炸毁烘茧机房和煮茧车间。镇上居民开始疏散,开业不久的平望制丝所便关闭了。

距离平望制丝所不远的震泽制丝所和开弦弓村合作丝厂危在旦夕,但费达生坚守岗位,一方面组织工人生产,一方面抽出人力挖防空洞,搞防空演习。当时交通已很困难,费达生冒险去无锡联系,把震泽制丝所和开弦弓村合作丝厂所缫出的生丝,一批一批地送往无锡,及时向银行抵押,换得现金,以便应付紧急情况。

远处常常传来隆隆的炮声,镇上和村里都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费达生心挂两头,既放不下厂里的事情,又挂念着学校和郑校长。有一天,她安排好合作丝厂的事,就让大开、大弓揺了一条小船,送她到学校去看看情况。

一路上,看到两岸有许多中国军队在朝西撤退,她知道局势更趋危急,心中十分担忧。直到夜幕降临,船才到了浒墅关。街道上的人很少,也没了往日夜市的灯火,阴森森死沉沉的。费达生急匆匆地走进校门,校园里更是冷冷清清。学生们早就被疏散回家,多数教师也逃难走了。

费达生寻找了好长时间,才在学校贮藏蚕种的冰库里见到了郑辟疆校长。他正在与几个员工商量蚕种转移的事。一向沉着冷静的郑辟疆,见到费达生先是一震,后惊诧地问:“你怎么回来啦,你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费达生沉着地告诉他,“镇上和村里的工厂还在开着工呢。我是回来看看学校这边的情况。”

郑辟疆松了口气:“那就好。学校这里暂时还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据比较确切的消息,日本军队已从金山那边登陆了,不出一两天就会打到苏州来。这样,我们这里也就很不安全了。”

这下费达生有点急了,连忙道:“那怎么办?郑校长,你们还是先到开弦弓村去避难吧。”

郑辟疆却说:“看来,你那边也不是安全的地方。我派人在太湖中间的马迹山上借了几间民房,准备把学校贵重的教学仪器和这几十箱蚕种先转移到那里去,决不能让这些东西落到鬼子的手里。”

“那边能安全吗?”费达生劝说道,“开弦弓村那边我们人地熟悉,碰到问题比较容易解决。”

郑辟疆不这么认为,他说:“各有利弊,但比较看来,在太湖中间相对隐蔽,日本人不一定马上能找到那边,即使日本人找过去,在茫茫的太湖中也容易转移些。”

“这倒也是。”费达生道,“那我也跟着你们去马迹山吧。”

郑辟疆想了想说:“你还得先回去,那边还有两个厂的事情要处理好。达生,你记住,关键是要把我们培育的新蚕种保护好。这些新蚕种比日本现在的蚕种要好得多。一旦察觉日本人有可能进入震泽镇和开弦弓村,你们一定要把这批新蚕种抢先转移出去。”

费达生点了点头,又问:“把我那边的新蚕种也运送到马迹山那边去吗?”

“现在先不定,等我们到那边看看情况再说。”郑辟疆思忖了一会儿,又说,“把所有新蚕种放到一起恐怕也不好,万一被日本人发现了,那损失就不可挽回了,你还是回去与陈社长商量一下,能否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早一点把新蚕种先设法藏到那里去。”

费达生毫不迟疑道:“那我连夜赶回去吧。”

郑辟疆把费达生送出校门。夜深了,两人默默地走着。分别时,郑辟疆第一次伸手与费达生握手话别。她饱含热泪,一句话也说不来,转身独自走在黑沉沉的街道上。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在这危难的时刻,不知是因为怜惜还是孤独,费达生的情感难以抑制,她多么想留在校长的身边。他毕竟老了,需要有人在工作上帮助,生活上照料。然而,她现在无法做到,只好含泪惜别。

回到船上,大开、大弓已在船舱里睡着了。她叫醒他们,一起揺船往回赶。天明,他们回到了震泽镇。费达生让大开、大弓在船上休息,自己上船赶到制丝所。她立即吩咐同事抓紧停工,并派会计到银行取回钱,给工人们发了工资,让他们各自想办法回乡下避难。她又检查了蚕种冷藏库,指定专人在这里看护。把厂里的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已过午饭时间,她匆匆简单地吃了几口饭,就与彭钦年、原茵一起离开了制丝所。

上了船,费达生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两天一夜没有合眼的她,很快靠在船舱边睡着了。醒来时,船已到达村口。她们匆匆回到厂里,费达生见到父母已在等她,忙问何故。父亲费璞安告诉她,日军已占领了苏州,他们是请人帮助才跑到这里来的。费达生让彭钦年帮忙把父母安顿下来,自己立即找陈杏荪商量事情。

费达生把苏州已经陷落的消息告诉了陈杏荪,并把郑校长要求将新蚕种早点转移出去的话与他说了。陈杏荪听后说:“还是郑校长考虑周全。假如日本兵进入了苏州,早晚会到我们这里来。能否这样,我抓紧来寻找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你带人去把制丝所的新蚕种先运到村里来,等地方找到了,与我们这里存放的新蚕种一并转移出去。”

“好的。”费达生询问道,“合作丝厂这边是否抓紧停工?”

陈杏荪说:“我们在乡下,厂里的工人也没有别的地方好逃,所以,能开一天工就开一天工,看情况再定。”

费达生觉得这样也行,两人就分头行动了。

第二天一早,费达生和原茵又让大开、大弓揺船送她们去震泽镇,设法运回新蚕种。到了镇上一看,才隔了一夜,气氛大不一样,原本人来人往的街道死一般的寂静,商店都关上了门,有的还贴了封条。一打听,才知道日本兵马上就要打进镇来。费达生她们慌了,立即跑到制丝所,一方面通知厂里的人赶快撤离,一方面让大开、大弓领着几个工人把冷藏库的新蚕种放入几个箱子里,搬运到船上。最后,费达生安排一位老工人在所里留守看门,她与原茵一起跑回船上。

船刚离岸,就听到远处呼隆隆的响声。船划出一里多地,就见到一队日本兵扛着枪向震泽镇的方向行进。他们屏住呼吸,悄悄地向前划着船,突然间,“哒哒哒”的枪声起,几个日本兵正端起枪向他们的船扫射。说时迟那时快,大开、大弓迅即用劲一揺,把船拐进了另一道河口,避开了日本兵的视线,转过一个河湾,才摆脱了危险。又走了一段路,他们回头一看,只见震泽镇的上空黑烟滚滚,并不时传来阵阵激烈的枪炮声。

他们总算把制丝所的新蚕种抢回了村里。两天后得知,日军占领震泽镇的当天,就把震泽制丝所烧毁了。留下看守厂房的老工人也惨遭杀害。

鉴于情况越来越危急,费达生与陈杏荪商量决定,把合作丝厂的生产赶紧停下来。

一天,陈杏荪接到朋友的来信,已在浙江天目山找到一个村子,在大山里面,比较安全,可以到那边去避难。他立即找到费达生商量说:“这里到天目山那边有水路可走,也不是特别远,我叫大开、大弓用船把这里的新蚕种先运送到那边去。最好你与父母跟船过去,一来可以照料一下蚕种,二来在那边也比在这里要安全些。”

费达生有些犹豫:“那边人地生疏,也不知安全不安全,再说也不知我父母愿意否。”

陈杏荪说:“那边我会让朋友帮忙安排好,你得做做你父母的工作,我想他们也会愿意的。”

费达生说:“父母的工作毕竟是容易做的,可这厂里的事我还是放心不下。”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会带着村里的人把厂护卫好。当务之急是把新蚕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这是大事,别让郑校长担心。”

说到郑校长,费达生心里一颤,也不知道他们那里的情况如何了。不多想了,还是先把郑校长交待的事情做好吧。

回到厂区宿舍,费达生把去浙江天目山的计划与父母说了,他俩一口答应前往,父亲还说,越早动身越好,千万不能让这些新蚕种有什么闪失。

陈杏荪找了村上最好的两条船,并派大开、大弓分别各带两名男青年揺船去天目山。费达生把厂里的事情做了一些安排,又让原茵、彭钦年一同前往天目山,但她们却主动要求留下护厂,最后费达生让原茵留下,让彭钦年与自己一起护送新蚕种去天目山。

临行那天,费达生扶着父母上船,安顿了行李。陈杏荪、林同生与许多村民都来到岸边给她们送行,费达生的心里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忧伤,眼泪夺眶而出。

“姑娘!你们在中途要找地方歇歇脚哦!”

“费先生,千万注意安全啊!”

“费姑娘,等这里安全了,你可要早点回来呐!”

……

岸上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嘱咐着、关照着。费达生说不出话来,含泪与大家告别。

多少年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坐船从这里进来,又坐船从这里出去,即便有些辛苦,但她从来没有觉得累,心里总是热乎乎的。但这一次,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酸楚和痛苦。她放不下这里的工厂,放不下这里的一草一木,更放不下这里的工人与乡亲们。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这里!

两条木船在寒风瑟瑟中离开了开弦弓村,消失在小清河的尽头。

不知是日军顾不过来,还是因为开弦弓村地处偏僻,没有陆路可进,总之在费达生他们离开后的一段时间里,日军并没有到过开弦弓村。

倒是村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日伪政府重新任命程安景为开弦弓乡乡长。他一下子又活跃起来,对着村民们夸下海口,日本军不会到咱开弦弓村来,他保证能够全力保护村民们的安全。

村民们半信半疑,担惊受怕地度日子,总算熬过了那年的春节。可是,突然有一天,也就是1938年的2月6日下午五点多钟,有一队日军闯进了开弦弓村。原来,他们在太湖沿岸扫荡,四处寻找新四军,但没有找到。因天色已晚,无法赶回震泽镇,随军的汉奸翻译就把他们带到开弦弓村来过夜。

日军进村时,村民们毫无准备,无处可逃,只能躲在家里,把门紧紧关上。

那汉奸翻译到乡公所找到程安景交涉,要求为日军安排晚饭和住宿。程安景先是一惊,后立即镇定下来,一口答应想办法来做安排。他灵机一动,让人去把陈杏荪找了过来,当着汉奸的面问道:“日本兵今晚要住咱们这里,我看只有合作丝厂里面有宿舍和食堂,就由你们负责接待一下吧!”

陈杏荪一听火冒三丈,恼怒道:“这是工厂,不是接待站。要是你愿意接待,你就把那些日军接到你家里去好了!”

“荒唐!”程安景一听来气了,“我家怎么能够住下这么多人?再说这是公事,公事公办,住到合作社办的丝厂理所当然!”

陈杏荪反驳道:“公事?日本兵进村来是公事?既然是公事,那这是你乡长的事,你想办法去接待,我办不了!”

“你不办也得办!”程安景命令道。

“我就是不办!”陈杏荪坚决顶住。

那汉奸翻译听着他俩相持不下,便带着威胁的口吻道:“你们别吵啦!皇军还在村口等着呢!假如你们不把皇军安排好,皇军发怒冲进村来,不知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我可负不了这个责任!你们可不要吃不了兜着走,让全村村民遭殃。”

程安景和陈杏荪都不再吱声。

那汉奸翻译又说:“依我看,还是住到工厂里去吧!厂里的条件一定比家里好嘛!”

陈杏荪知道此事推不过去了,无奈地问道:“他们要在这里住几天?”

“就今天晚上。”汉奸翻译确定道:“皇军明天就赶往震泽镇去,不会在这里多住的。”

陈杏荪又问:“他们会不会抢砸厂里的东西?”

“不会不会,这包在我身上。”汉奸翻译诡谲道,“不过,你们可要把皇军安排好,让他们满意。”

“满意?”陈杏荪警觉地问,“他们要怎样?”

汉奸哈哈一笑道:“你不要紧张嘛,就是让他们吃好住好,晚饭要喝酒哦!”

“这我来安排。”程安景用商量的口气对陈杏荪说,“这样,陈社长,你马上到工厂安排一下,我来准备晚上的饭菜,派人到厂里食堂去做。”

“这样就好。”汉奸翻译说,“晚上你俩要作陪哦!”

“我不陪!”陈杏荪没好气地说。

“不陪?”汉奸冷笑道,“皇军到你厂里去,你不出面作陪,皇军生气了咋办?再说,你不在那里陪着,你能放心吗?”

陈杏荪无话可说,转身就走了。

汉奸又与程安景说了些什么,然后急急分开,各自办事去了。

那天晚上,程安景和陈杏荪一起出面接待了这七八个日本兵。饭桌上,陈杏荪忍气吞声,很少言语。程安景频频举杯,请日本小队长和汉奸翻译喝酒。那个日本小队长好酒,一杯接一杯,很快喝得烂醉,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汉奸翻译也有醉意,不作任何翻译,只顾着自己喝。也许是酒喝多了,也许是那天跑得太累了,酒足饭饱之后,这些日本兵就在安排的房间里死猪般的睡去了,总算没有搞出什么事情来。

连夜,陈杏荪就让原茵带着村里的年轻妇女,分坐几条船,由村里的几个男青年把她们送到太湖的芦苇荡里去躲藏起来。

第二天上午,这些日本兵吃过早饭,就在厂里转悠闲逛,那个小队长似乎对机器设备很感兴趣,左看看,右摸摸,走到锅炉房时看到一台锅炉,突然兴奋起来,对着几个士兵下令道,给我把它拆下来带走!几个士兵立即动手就拆。不一会儿,连砸带拆,就把锅炉拆了下来,并按小队长的要求抬到了厂里的场地上。

陈杏荪闻讯赶过来,责问汉奸翻译,为何让他们把锅炉拆下?汉奸翻译告诉他,小队长看中了这锅炉,要把它运到设在震泽那边的司令部去,用来取暖。陈杏荪请求汉奸转告小队长,这锅炉不能运走,没有锅炉工厂就不能生产了。小队长一听,哈哈大笑起来:“生产?什么生产,告诉你们,这工厂就是皇军的了,从今往后,就将派人长期驻扎在这里。”

这时,程安景正好过来,汉奸翻译与他耳语了一番。他未置可否,回过头来征询陈杏荪的意见。陈杏荪严词拒绝。程安景又与汉奸翻译商量,能不能让日本兵不驻扎下来。汉奸翻译直摇头,要程安景配合,并赶紧备船把小队长和锅炉送到震泽去,否则得罪了皇军,整个村庄就会遭殃。程安景吓得直哆嗦,连连点头答应。

午饭后,日本小队长命令两个士兵留守在厂里,自己领着其他士兵把锅炉抬到程安景备好的木船上,离开了开弦弓村。

汉奸也留了下来,与两个日本兵躲在厂里吃了睡,睡了吃。小队长一去不返,一连几天,没什么动静。避难的村民在外面实在饥寒交迫待不下去,陆续回到家里,但都不敢出门。

有一天,汉奸翻译找程安景和陈杏荪商量说,小队长临走前交代他们,要在厂边建造一座炮楼。程安景又与陈杏荪商量,陈杏荪推说现在没有建筑材料,无法建。汉奸翻译说,可以拆掉一间厂房,用厂房的砖瓦建炮楼。陈杏荪坚决拒绝。汉奸翻译威胁说,给你们半天时间考虑,如果不答应,他只好回震泽去向皇军报告了。

不管程安景怎样劝说,陈杏荪就是不答应。程安景无奈,只得再去与汉奸翻译商量。

陈杏荪急着跑出工厂,找到林同生,告诉他日本兵要拆厂房建炮楼。林同生听了非常愤怒,认为坚决不能答应。陈杏荪说:“拆掉一间厂房还是小事,如果真让日本人建了炮楼,长期驻扎在这里,工厂无法复工,村民们就没得安宁了。”

“那怎么办呢?”林同生急问。

陈杏荪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先把那汉奸翻译稳住,决不能让他去震泽。”

“好,那我回去叫大开、大弓过来,设法把那个汉奸拦下来。”林同生迅速离去。

陈杏荪回到厂里,正遇上汉奸翻译往厂门外走,程安景跟在后面。

陈杏荪上前劝说汉奸翻译不要走,他执意不从,并阴阳怪气地说:“炮楼建不了,我只好马上回震泽去,你们就等着瞧吧。”

陈杏荪听他话中有话,试图阻拦,并央求道:“我们再作商量。”

汉奸翻译恶狠狠地说:“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只能让井田队长亲自来办了!”

陈杏荪再也忍不住了,愤怒道:“你还算中国人吗?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啪!汉奸翻译给了陈杏荪一个耳光,吼道:“你不让造炮楼,还敢侮辱我!”

陈杏荪还没反应过来,那汉奸翻译又是一个耳光打过来。

刚刚赶来的林同生看到这一幕,立即与大开、大弓冲上前,把汉奸翻译扭住,争执中汉奸从袋里掏出手枪,正欲向陈杏荪开枪。大弓眼疾手快,上前一脚,把汉奸的枪踢掉,与大开两人把他死死摁在地上,汉奸挣扎着去抢枪,被大弓重重一拳打在头上,顿时口吐鲜血。这时,两个日本士兵冲了过来,开枪示警。汉奸翻译连忙示意日本士兵将他扶起,捡起地上的手枪,用枪逼着程安景派人派船把他们送回震泽镇。

这下闯了大祸。陈杏荪马上叫大开、大弓逃到太湖里去避难,并动员村上的人尽可能离开村里,到外面躲避,但大多数村民实在无地方可去,只好留在村里。

果真,第二天一早,汉奸翻译带着几十个日本兵杀回开弦弓村,封住村口,挨家挨户搜查大开、大弓,但没有搜到。他们便把全村的人赶到小学门口的场地上,日本小队长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交出凶手,统统杀掉!”

陈杏荪站出来对一旁的汉奸翻译说:“你去告诉日本人,这两个青年人连夜跑掉了,现在不知去向。”

汉奸看了看陈杏荪,凶狠道:“哼!我正要找你,是你违抗皇军的命令,也肯定是你让这两个凶手跑掉的。”

汉奸翻译回过头对小队长说,“就是他放走了凶手!”

小队长二话没说就拔出枪来,这时,林同生从人群中冲出来,高声喊道:“别动,我是孩子他爹,是我让他们跑掉的。”说着,他站到陈杏荪的前面。小队长举枪对准林同生,开了一枪,林同生应声倒下。全场人都呼喊起来,有的向前冲,有的往外跑,乱成一片。混乱中,陈杏荪让两位男青年把林同生立即背到家中抢救。

从此,日本兵就在开弦弓村驻扎下来,住在工厂里。不几天,他们就拆掉了多间厂房,并用这些拆下的材料,先在工厂外建造了一座炮楼,后又在村东建造了一座碉堡。他们还把工厂所有机器上的铜、铁构件拆下运走,用来制造军用武器。

就这样,费达生她们与开弦弓村人用多年心血建造起来的工厂,被无恶不作的日军毁掉了。

日本侵华战争给中华民族造成了深重灾难。

因日军长期驻扎在开弦弓村,村民们寝食难安,苦不堪言。在这期间,日军经常到村民家中抢夺东西和粮食,并企图调戏奸淫妇女。为躲避日军的侵扰,许多年轻姑娘和妇女纷纷逃出村庄,到邻村亲友家中借宿。

日军的汽艇经常在小清河上来回巡弋。有一天,日本兵在一条船上抓到了两名可疑青年,便当作是中国军人枪杀了,抛尸在河岸边。陈杏荪听闻后,担心是村里人遇害,就喊上林同生一起去岸边寻找尸体。找到后一看,竟是邻村的两位男青年,他们随即通知家属前来收尸埋葬。

为了稳住驻扎在村里的日本兵,少让他们侵扰村民,陈杏荪不得不跟随着程安景,经常请日本小队长等人在厂里食堂吃饭喝酒。一次,小队长和汉奸翻译又喝醉了,无意中说出明天要随日本大部队到太湖进行大扫荡,消灭共产党的新四军游击队。陈杏荪听说后心里一阵紧张,但表面上还是镇定自若地劝小队长他们喝酒,等到他们喝得烂醉如泥时,便溜出了食堂,写了纸条,让工厂的门卫送给大开、大弓。

原来,那天大开、大弓逃出村子后,在太湖的芦苇荡里遇到了江渭清夫人徐敏领导的新四军太滆游击队,便强烈要求加入游击队打日本鬼子。游击队收下了他俩,并派他俩经常潜回开弦弓村打探日军的动向。大开、大弓拿到陈杏荪送来的纸条后,立即向上级作了汇报。徐敏带着游击队当晚转移,第二天日军的大扫荡扑了个空。

开弦弓村的村民在日本军的淫威下屈辱地生活着。离开开弦弓村的费达生他们,打听到开弦弓村已被日军占领,在天目山住了两个多月,就跟着撤退的军队和难民队伍逃到皖南屯溪。在那里,费达生听说郑校长他们已返回学校,就让父母留在屯溪,自己只身回到学校,见到了分别已久的郑校长。

郑辟疆与费达生等人一起商量今后的去向。大家看到日寇占领南京后,沿津浦路、平汉路继续进攻,由此断定抗日战争必将是长期的。日军在占领区建立了汉奸政权,他们在浒墅关断难立足。郑辟疆提出让费达生先到四川那边去,设法打通大后方的路线,以后争取把学校搬迁出去,或护送青年技术人员去大后方为抗战服务。虽然费达生从未去过四川,心中还牵挂着父母,但还是答应了郑校长的要求,拎着一只小小的皮箱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在重庆,费达生几经周折,找到了郑校长介绍的那个人,并暂时留在重庆蚕丝实验区工作。一次,她与同事到乐山桑区考察。在那里看到,田坎上、山坡上,一行行、一排排的桑树长得特别茂盛。她走到被当地人称为“沱桑”的桑树下,细细观察,发现它们与家乡的桑树不同,不但树干高,而且桑叶大得如同葵花叶子一样。她心想,有这么好的桑树,只要蚕种好,一定能养好蚕!她采摘下一束鲜嫩的桑叶,带回重庆,像鲜花一样插在瓶中,放置案头。当夜,她就给郑校长写了一封长信,详细介绍了这里的情况,信末写道:“乐山桑叶大如席,请我师速来!”

郑辟疆接到费达生的来信,随即带着学校的一行人,从上海绕道香港,辗转万里,到达重庆。与费达生会合后,他们经过多方努力,在乐山建立了江苏省女子蚕校乐山蚕丝实验区,并受四川丝业公司委托,先后招收学生,开办了蚕种班和制丝班。

师生们克服困难,自己动手,修建房屋,开辟桑园。教师们吃住、备课都挤在几间简易的房子里。他们自编自印讲义,自制教具,在教学的同时,把从江南带来的蚕种,进行适应性试养,培养适合川南地区的新蚕种。他们还就地取材,设计了七七式木制立缫车,进行示范推广,并编辑出版了大后方唯一的蚕丝学术刊物《蚕丝月报》,在当地很受欢迎。

一天,教师们吃过午饭,回到备课的房子里,习惯性地把半导体收音机打开听会儿音乐。突然音乐节目中断,插进了播音员的声音:

“各位听众,现在播送重大新闻……日本无条件投降……”

大家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听到了吗?”

“日本投降啦?”

“这是真的吗?”

大家对突如其来的消息颇为疑惑。然而,电台里反复播放着这条消息。

费达生听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兴奋道:“是真的,郑校长,你再听,再听,日本投降了!”

于是,郑辟疆与教师们都跑出房间,跳着、叫着、笑着、拥抱着……

“日本投降啦!”

“中国胜利了!”

“我们可以回去啦!”

……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那天下午,他们破例不再上课和工作,买来了酒,在一起边喝边聊,议论着返乡的种种考虑与安排。

1946年初,郑辟疆、费达生一行怀着兴奋的心情回到了苏州,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同事和家人。可是,当他们回到浒墅关,走进省女子蚕校的大门,不由心中一凉:学校的两幢楼房被日寇烧毁了,只剩下几排平房。西面的实习丝厂只留下一堵堵残垣断壁,地上是一堆堆破砖碎瓦,机器、锅炉被抢劫一空。

过了几天,费达生、彭钦年赶到开弦弓村,看到的景象同样令人心碎:锅炉没了,机器毁了,厂房有的被拆,有的空空荡荡……

陈杏荪重病在家,林同生残疾了,大开、大弓在外杳无音讯。在此期间,原茵一直在村里,与雪梅、春梅等女青年四处躲藏。日本投降的第三天,她们就回到了村里。而村里人唉声叹气,无活可干,只是在自己的地里种些粮食,艰难度日。

费达生满怀希望回村,带着失望离去。原茵也跟着费达生、彭钦年回到学校。

之后几年,开弦弓村的工厂再也没有得到恢复,村里的蚕桑业遇到毁灭性打击,经济一蹶不振,村民们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重新陷入了长期的贫困。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的千年梦想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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