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梅庵忆语》译文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始于彼此的亲近,而一旦亲昵,就会对方方面面都进行美化。可倘若凡事都要靠美化才能使对方显得可爱,那么,天下间就很少会有真正可爱的人了。何况,女子深居简出,闺中帐垂屏遮,既掩盖了她们的容颜,也冷却了她们的才华,就只能凭借善于文辞、雅好诗章的文人去想象和描绘。比如虚幻地谱写寿仙麻姑沧海桑田的神话,或是肆意地交流巫山神女高唐一梦的传说。近来,好事者们又开始虚构一些诗词歌赋,夸大其词大谈特谈一些离奇的相遇,导致人人的闺房中都出现了西施、夷光、卓文君、薛涛一般的名媛才女。这是闺秀们的千古奇冤,更是文人为了追求名声而养成的恶习。
我去世的妾室董氏,原来单名一个“白”,字“小宛”,又字“青莲”。她原籍在秦淮,后来迁徙到了苏州。虽然她沦落风尘,且颇有几分艳名,但这并不是她的本色。自从小宛和我相遇相知,她便发誓,要一直追随我。进了我家之后,她的种种智慧和才识就一点一滴地显露了出来。九年里,她从未忤逆长者,与亲朋之间也没有隔阂,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人都相处得很好。在我隐居期间,她协助我著书立说,还帮我的夫人精进针黹女红之道,就连汲水、舂米这样的事都亲力亲为。甚至蒙受灾难或遭遇疾病,都能化险为夷,并苦中作乐,甘之如饴。以上所有的品质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如今,她突然就去世了,我原不知,她死了我便也死了啊。只是看见我的夫人失去同伴孤独无依的样子,就仿佛手足无措了似的。我们一家大小,上上下下,都因为她的离开而悲伤不已,都说这样的人是再也难有了。每每我们向他人说起她的兰心蕙质和不为人知的事迹,闻者无不感慨,都说文人义士也难以与她相提并论。
我已经为她写下了数千字的《亡妾董小宛哀辞》来悼念她。由于格律和声韵的限制,那篇文章还不能详尽地描述她的生平,就再次撰写这篇文章来追忆有她相伴的年华。每每冥思苦想沉痛哀悼小宛的一生,还有与她携手共度的九年光景,泪水就蒙住了我的双眼,离愁就涌上了我的心头,空有锦心绣口和生花妙笔,也难以细致地追述。区区一支含泪的小笔,干枯生涩又缺乏才思,都不能传达出我对小宛的一腔深爱,就更不要提什么修饰美化了。况且,小宛侍奉了我这么多年,彼此之间从未有过轻浮的猥昵。我现如今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胡须和眉毛长得像刀枪一般。十五年前,陈继儒先生曾说我看到穿着薄纱、半露玉臂的风流女子都只一笑置之,那么,人到中年的我怎么会效仿轻薄子弟去胡编乱造一些浮艳的情节,以欺压死去的人呢?倘或也有人深信于我,那就能理解,我是深深知道小宛她果真非同一般,才用华美辞藻为她写下种种鸿篇。我用这种方式来报答小宛,小宛死而无憾,我也就生而无憾了。
己卯年的初夏,我到金陵参加考试,在那里遇见了朋友方密之。密之告诉我说:“秦淮河上的佳丽之中近来出现了一位堪比仙女董双成的人物,正值绮丽年华、美妙芳龄,才华姿容更冠绝一时。”我听说后就去拜访了这位佳人,谁知她因为厌恶金陵城的纷乱繁华,而搬家去了苏州。后来,我名落孙山,就去苏州一带散漫地游览,多次去她居住的半塘造访。不巧,那时她去洞庭湖游玩,流连忘返,尚未归来。那时,声名和她不相上下的,有沙九畹和杨漪炤两位美人。我时常去沙、杨她们那里做客,近在咫尺却独独错过了她。直到我准备登舟回家,才又一次去拜访了她,希望能够与她相见。她的鸨母容貌秀丽,为人贤惠,安慰我说:“先生来了也有好几次了,这次幸好我女儿在家,不过她吃了些酒,稍稍有点醉了,还没有睡醒。”鸨母微微站了站,就从另外一侧的门出去了,不一会儿扶着她从小径上来到了曲栏边,与我相会。她的脸上泛着春色般浅浅的红晕,醉眼流盼,姿态含香,容颜如玉,一派天然的神情和韵味,慵懒倦怠,不发一言。我十分惊艳爱慕,但怜惜她的困倦,就告辞而去。这是我们这段良缘最初的相遇,这时的小宛十六岁。
庚辰年的夏天,我滞留在影园附近,准备去拜访小宛。有客人从苏州来,说小宛去西湖游玩了,可能之后还要去游黄山白岳。既然如此,我便没有去造访。辛巳年早春,我去湖南衡山探望母亲,取道浙江,经过半塘时又打听到了小宛的下落,得知她仍旧停滞在黄山,尚未归来。此时,许忠节先生碰巧要到粤地就职,便和我同舟而行。偶然有一天,他赴宴归来,对我说:“在这附近,有一位姓陈的美人,在梨园技艺上颇为擅长,不可不去与之一会啊。”我陪同许忠节先生乘船去了好几次,才见到了这位名叫陈圆圆的美人。她为人清淡却有韵致,轻盈柔曼,仪态美好。她穿着时兴而高雅的丝织衣裳,在舞蹈时回过头来凝视自己那一身湘丝罗裙的姿态,宛若一只孤独的凤鸟翩然飘飞在迷蒙的烟雾之中。这一天她以弋阳腔演唱了一出《红梅记》,这种燕地的通俗剧目、婉转缠绵的曲调,出自圆圆的身段和嗓音,就像山洞中飘出的轻云一般缥缈,就像玉珠落入盘中一般悦耳,使人听了欲仙欲死。到了夜间四更,忽然风雨大作,我们必须驾舟回去了。我牵了牵圆圆的衣裳和她约定下次相见的日期,圆圆说:“光福山的梅花就像冬天的万顷冷云,先生明早能和我一起去赏梅吗?我们可以在那里待上半个月。”我因为急着要去省亲,便告诉她不能在此久留。圆圆又说:“那你从南岳归来之时,我就在虎疁的桂花林中等候你。算算日子,你应当八月就可以回来了。”
我告别她而去,恰好在八月中旬可以观赏江潮的日子,护送母亲归来了。到了西湖,因为得知父亲调到已被张献忠攻破的襄阳,正心急如焚。顺便之中打听了圆圆的消息,又听说她已被豪门贵族抢走了,更感到非常痛心。到了阊门,水况凝涩,船行其上十分困难,到浒关还有十五里,都是这种难以行进的水路。偶尔遇到一个朋友,听我在言谈之间有“佳人难再得”之类的感叹,朋友就说:“是你搞错了,先前被豪门贵族抢走的是假的陈圆圆,真正的陈圆圆所隐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我和你一起去。”到了那里,我果然见到圆圆,她就像兰花藏身在幽谷中一般。圆圆看到我,笑着说:“你来了,你不是雨夜在小船上和我约会过的那个人吗?以前我感念你的殷勤邀约,仓皇之中没能和你约定再见的日子。现在我几乎落入虎口,得以脱险,又重新见到你,真是上天保佑。我居住的地方很偏僻,又长期吃斋,可以烹茗焚香,可以留你陶醉在明月桂影之下,而且我有事要和你商量。”我因为老母亲在船上,沿江路途又不畅通,就带领了一百多个健硕的壮士护行,他们此时都到河岸上去了,我迟疑不决,准备离去。黄昏时,大炮兵械的巨响震耳欲聋,炮击声好像在我的船边一样,于是我急如流星地赶回船上,这时又刚好碰上有权有势的侍从宦官与我们的船争执河道,发生兵斗。经过好一番调解,他们才离去。自此我就没有再上岸。到了第二天清晨,圆圆淡妆而来,请求拜见我身为朝廷命妇的母亲,见过后又急切地邀请我到她家去。这天晚上,船还是走不动,于是我乘着月色去了圆圆那里一趟,与之相见,她却突然说:“我想要跳出樊笼,挑选一个好人嫁了。看来看去,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没有比先生你更加合适的了。刚才我也见到了你的母亲,身心就像被春日柔软的云朵覆盖,也像畅饮了甘露似的,方才觉得自己真是找到可以仰仗的一方天地了。你不要拒绝我啊。”我笑着说:“天底下,恐怕没有这么容易的事。况且我的父亲还身陷兵火之中,我这次回去,应当不惜抛弃妻子和孩子来营救父亲才对。我这两次来看你,都只是因为路途不通,无聊闲逛而已。你突然这样讲,我感到非常讶异。即使你是真心诚意的,我也只能堵着耳朵当成没有听到,坚决推辞。我不想白白耽误了你。”圆圆又委婉地说:“先生你只要有这份心意,不打算抛弃我,那么我发誓等你回来,我发誓,会在你的府上等待你凯旋。”我便回答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和你订下这个约定吧。”她听了十分惊喜,又是申明心迹,向我表白,又是殷切叮嘱,絮絮叨叨,我不能详细记述,就当场坐下,写了一首《赠畹芬八绝》给她。
回家以后,历经秋冬,我为了救助父亲,四处奔走。到了壬午年的仲春时节,京城中向朝廷进言的官员们,体恤那些在外老臣的辛劳,也同情其家中独子的苦楚,送来了将父亲调离襄阳的喜讯,我首先获知了这个好消息。当时我正在毗陵,听说此事后,心中那块沉沉的大石头算是搬开了。因过路之便,也就有了闲心到苏州去看望陈圆圆。她曾在去年残冬多次来信催促我,我都没来得及作答。当我到了那里,才知道十天之前,她被身为锦衣卫的汪起先倚仗权势劫去献给了田弘遇。起先,苏州城里有个和她走得很近的人,聚集了几千号人,把她给抢了回来。而得到陈圆圆的权势之家一方面放出恐吓的话来威胁众人,另一方面又不惜重用千金去贿赂官府。地方官吏恐怕得罪这些达官贵人,于是将已被抢回来的陈圆圆又送还给他们。我去了以后,怅惘万分,但想到自己是急于父亲的危难而辜负一位女子的,也就不感到有什么遗憾了。
这天晚上,我的心情很抑郁。于是和朋友一起找了一条小船到虎疁夜游。准备明日派人到襄阳给父亲报了信,就乘船回家乡去。归船经过一座小桥时,我看见一幢立在水边的小楼。我偶然询问游人:“这是什么地方?什么人住在这里?”朋友回答说这是董小宛的寓所。我对小宛的思念积压了三年,此时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一阵欣喜若狂,当即就要停下船去拜访她。朋友劝阻说:“她前些日子也被一些豪门望族惊扰到了,现在十天里恐怕有八天都是病情沉重,她的鸨母也死了,她已经闭门闺中,不再接见客人了。”我执意上岸拜访,再三敲门,门才打开了,只见屋里静静地闪着灯光。拐了几个弯登上了楼,看到药物堆满了几案床榻。小宛见到我,沉沉想了一会儿,问我是从哪里来。我告诉她,我就是当年她醉酒后,与她在曲栏上见面的人。小宛回忆起了往事,潸然泪下,说:“从前先生多次来找我,虽然仅仅只见过一面,但我的母亲一直在私底下褒赞先生人才出众,惋惜我没有和先生深交。现在,距离那会儿已经有三年了,我母亲刚刚过世,见到先生,我就又想起了母亲,她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现在你是从何处来的?”于是她便强撑着坐起来,揭开帷幔,细细地打量我,并且端来灯盏,请我坐在榻上。谈了一会儿话,我怜惜她身体抱病,便向她告辞要离开。她挽留我说:“我十天中有八天是吃不下也睡不着的,昏昏沉沉,像是做梦,惊心动魄,惴惴不安。现在一看到先生,就觉得神思清明,气力旺盛,十分舒坦。”于是她马上吩咐仆人准备酒食,与我在榻前共饮。席上,小宛不断地向我敬酒,我屡次告别,她屡次挽留,不让我离去。我告诉她说:“我明早要派人到襄阳,向父亲报告调动的喜讯。如果在你这里留宿,明早就不能寄出平安家书。家里还等着我派信使上路呢,我宁可少在这里待一会儿。”小宛说:“先生确实有特殊的事情,那我就不敢挽留了。”于是我辞她而去。
第二天早晨,派往楚地的信使走了,我十分迫切地想回故乡去。朋友以及仆人随从都说:“董小宛昨天仅仅一次途中相遇,停船相谈,就已经表现得那样恳切恭谨,你千万不能辜负她呀。”于是我仍然还是去和她道了别。我去时小宛已经梳妆完毕,正在倚楼凝望,看到我的船靠了岸,就急忙赶来上了船。我对她详细述说了我马上回故乡的决定,小宛说:“我已收拾好行装,准备随着你的船一路相送。”我推辞吧,也推辞不掉。阻止吧,又不忍阻止。从浒关到梁溪、毗陵、阳羡、澄江,一直到北固山,船在江中行了二十七日,我向她辞别了二十七次,小宛只是执意以身相随。她登上金山,对着江流发誓说:“我此身便如长江之水向东流去,决不再回苏州。”我听闻此言变了脸色拒绝她,告诉她说科举考试的日期迫近,加上这些年以来,因为父亲被困阻在危险的疆场,我家事都顾不上管,对年迈的母亲早晚问安都没有做到,现在才回去料理这一切。况且小宛在苏州欠了很多钱,要为她脱去金陵乐籍,改变她妓女的身份也要费一番周折,我就建议她还是先回到苏州去,等我夏末参加科考时,约她一起到金陵去。考完秋试,无论能不能榜上有名,到那时才有闲暇去顾及此间的儿女私情,此时缠缠绵绵,恋恋不舍,对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小宛听了仍然不肯回去。当时,那种叫作“五木”的博弈工具正放在几案上,一个朋友对小宛打趣说:“你若是最终能得偿所愿的话,那应当能掷出一副好结果。”小宛很严肃地在船窗边拜祈了一番,祝祷完毕,将“五木”丢了下去,竟然全部都是“六”点。当时同船的人个个称奇。我说,如果真是天作之合,仓促之间不仅不能求得,反而还会把事情搞砸,不如你暂且先回去,慢慢再来图谋规划。小宛情不得已,才掩面痛哭,嗓子都哭哑了才辞别而去。我虽然怜惜小宛,但是得以一身轻松地回家,仍然感到如释重负。
我一到海陵,立刻参加了初试。到了六月回家后,夫人才对我说:“董小宛让她的父亲先过江了来传话,说她回了苏州之后,就一直吃素,深居不出,只翘首以待,盼望听到你赴先前同去金陵的约定。我听了心里感到很奇怪,拿出十两银子打发他父亲回去捎信给董小宛,跟她说:‘我怜惜她的一片心意,已经答应她了,只是要她静静等待考试完毕,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感激夫人成人之美的雅量,于是就没有践行当初的约定派人接小宛同去,而是只身一人到金陵赶考去了,准备等考完之后再通知小宛。
八月十五上午,我刚刚出考场,小宛突然来到桃叶寓馆。原来她因为等不到我的消息,就孤身带着一个老妈子,雇了条船从苏州出发沿江而行,来金陵找我。途中遇上一伙盗贼,她们只得把船隐藏在芦苇荡里,船舵坏了不能开船,她们三天都没吃上饭。她们初八就到了三山门,又害怕扰乱了我首场考试的文思,因此推迟了两天才到金陵。小宛见到我虽然非常欢喜,但详细叙述分别后一百多天在家关门吃素,和江上历经风浪、遇上盗贼的惊险情形时,则声调凄楚,神色悲凉,要求嫁给我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了。当时浙江嘉善、江苏松府、福建、河南的许多同社好友,没有一个不高赞董小宛的胆识,怜悯小宛这份心意的真诚,纷纷为她赋诗作画,以坚定她的志向。
考试结束之后,我妄自揣度,认为肯定能考中。心想,在这之后应当办理和小宛的事,以报答她对我的痴心。谁知十七日,忽然有消息传来,说父亲的船已经抵达岸边,原来他没有到宝庆去赴任,自从他在襄阳调出后,就准备告老还乡了。当时我已有两年没有奉养双亲了,现在他冒着战乱炮火生还,我不禁喜出望外。于是来不及为小宛谋划去留的事,独自从龙潭尾随父亲的船抵达了銮江。父亲读了我应试的文章,说我肯定能考上,就叫我留在銮江,等候发榜。这次小宛又从桃叶寓馆出发乘船追我,在燕子矶被风浪所阻拦,几乎是又一次遭遇不测的险境,她追上我之后就和我一起待在銮江的船中。
七天之后,发了榜,我仅仅中了副车,于是我不舍昼夜地赶回故乡,而小宛痛哭着追随我,不肯回去。我详细了解到,小宛在苏州那边诸多的麻烦事,不是靠我一双手就能轻而易举解决得了的,她的债主们若是见她远道归来,也大多会有奢望,会有很多议论。况且我父亲刚刚回家,我又再次落第,意志消沉,根本无法与她达到梦寐以求的那种境况。于是我在船到达城外朴巢时,就冷面铁心地与小宛诀别,仍然叫她回苏州去,以堵住债主们的悠悠之口,然后再见机行事。
十月,我路过润州,拜谒我的同考官郑老先生,当时正碰上福建的刘大行从京城来,另有陈大将军及其盟友刘刺史,大家一起在船上喝酒。这时一个仆人从小宛那里来,向我报告说:小宛回去后不肯脱去和我分手时穿的衣服,现在空守着我对她的一番诺言。还告诉我如果我不快些想办法救援她,她情愿冻死。刘大行听后直接用手指着我说:“辟疆你一向自称是侠义之辈,怎么能如此辜负一个女子呢?”我引用了一个典故对他说:“唐传奇《无双传》里行侠仗义的黄衫押衙,可不是韩翃和王仙客这些男主人公本人就能当得了的。”刘刺史听后举杯挥袖激动地说:“如果给我一千两银子,让我去为你办理此事,我今天就可以出发。”陈大将军当即借出几百两银子,刘大行也拿了三十多两加入其中。谁知刘刺史到了苏州,不善于调停局面,反而引起众人哗然大怒,与他决裂,于是刘刺史只好从吴江逃走了。
我再次回到了故乡,来不及再询问此事。小宛孤立无援,进退维谷,所处的局面处理起来十分艰难。钱谦益大人听说了她的事,亲自到半塘去,把小宛安置到了船上。上至地方官吏,下到市井百姓,他对其中所涉及的大事小事都了如指掌,于是,三日之内就帮小宛筹划办理完毕,讨回的借条债券有一尺多厚。钱大人还在楼船上设宴,在虎疁为小宛饯行,当即又买了船把小宛送到我的家乡如皋。到了十一月十五日那天,傍晚时分,我正侍奉父亲在拙存堂饮酒,忽然传来消息说小宛已到岸边。接到钱大人娓娓道来洋洋洒洒的书信,我才详细了解到这些情况,钱大人还快马传书,让他的门生张祠部立即为小宛削除妓女身份。遗留在苏州的那些小麻烦,让周仪部去扫尾,而金陵的事则由旧时礼部的官员李宗宪去办。经过十个月,我的心愿总算了结,然而反反复复,经历了许多藤蔓一般纠缠的烦恼,这份姻缘真是费了万斛心血的灌注才促成的啊。
壬午年四月三十日,小宛送我到了北固山下,坚持要跟随我渡江回故乡。我越是推辞,她的神色越是哀怨悲切,不肯返回。船停泊在江边,当时我有国外友人毕今梁寄来的一匹西洋夏布,比蝉翼还要轻薄透气,比白雪还要皎洁清艳。我用淡红色做里子,为小宛做了一件轻衫,穿起来简直不亚于南朝贵妃张丽华的桂宫霓裳。我俩携手一起登上金山,当时有四五条龙船冲散河浪向我们划来,山上的几千名游客,跟在我俩后面,把我们看作是神仙。绕着山路行走,凡是我俩停下来的地方,龙船就争相划了过来,回转环绕好几圈,都不肯离去。我向他们询问,才知道驾船的都是我去年秋天从浙江回来时所乘坐的官舫的船工。我给了他们大鹅和酒食作为犒赏,游历了一天才回到船上。船上有一口宣瓷大白盂,盛放了好几斤樱桃,我和小宛一起取食。她朱唇如丹,简直分不清何为樱桃,何为红唇。江山盛世,人物风流一时交相辉映。至今,谈起这事的人们都还在交口称赞。
在秦淮河畔过中秋节时,小宛为我不惧盗贼和风波的艰险,在崎岖坎坷的道路上紧紧相随的事让四方同社的诸位朋友都感慨不已,因而在桃叶水阁设下酒宴款待我们。当时席上坐着的有眉楼的顾夫人、寒秀斋的李夫人,她们都和小宛非常亲近,称赞小宛跟随了我是美事一桩,都来表示祝贺。这一天演出新剧《燕子笺》,它婉转地写尽了男女之间的恋情,演到霍都梁、华行云悲欢离合的情景,小宛流下了眼泪,顾夫人、李夫人也都流泪了。那一刻的才子佳人、亭榭楼台、烟波曲水、新歌美声、明丽月色,都足以流传千古。至今想起来,就好像是在枕上游历了一番梦幻中的仙境。
銮江的汪汝为营造的园亭素来享有盛誉,而他建在江上的小园,尤其集中了江山胜景的概貌。壬午年九月初一,汪汝为曾邀请我和小宛在江口梅花亭子上做客。长江之上,层层白浪,在我们的杯底奔流,小宛用大杯开怀痛饮,因为酒令严明,一时在座的诸多艺妓,都纷纷醉倒,溃不成军,拜服不已。小宛平时是性格最温和的一个人了,那天的豪情逸致,是我此生见到的唯一一次。
乙酉年,我护送母亲还有家眷,到浙江盐官定居下来。春天时路过苏州半塘,看到小宛的故居依然在那里。小宛有个妹妹叫晓生,和沙九畹两人坐船来拜访我们。看到小宛被我奉若无价宝珠,而我的夫人又贤良淑德,对待小宛如水乳交融一样融洽,大家既赞美,又有些嫉妒。我与小宛共同登上虎丘,她将旧日游玩的地方指给我看,与我重新回忆梳理往事,苏州城中了解小宛的人,都称赞她慧眼识人,找到了好的归宿。
鸳鸯湖上,那烟雨楼高高耸立着。逶迤向东而行,可以看到竹亭园大半都在湖中,然而要是放眼全城,向四周环望,那些名园胜寺周围,融汇了浅渚层溪而一片潋滟的湖泊。游人一旦登上烟雨楼,就以为已经看遍了名胜风景,却不知浩瀚幽渺的景色,并不在此。在这里我与小宛曾玩了一整天,我俩又共同追忆在钱塘江下游观看桐君山、严子陵钓台和碧清的浪花拍打沧桑岩石时的胜景。小宛更是借此说起了新安山水的闲逸秀丽,说在枕上清眠、在厨间烹调的时候,尤其能够感到那山水令人满足的愉悦。
虞山钱谦益大人送小宛到我的故乡如皋时,我正侍奉父亲在家中的庭园里饮酒,仓促之间不敢对父亲明说,又陪酒一直到四更,不能离去。我的夫人没等我回来,就先为小宛在别处清理收拾出了一间房屋,帷帐、灯火、器具、饮食,没有一件不是立刻就办好的。酒席散后,我见到了小宛,小宛说:“一开始正不知道为什么见不到先生,只见一群仆人婢女簇拥着我登岸,心里正暗暗怀疑,也深深感到害怕。到了这间屋子里,看到房中无所不备,向旁人打听,才感叹主母的贤惠,就越发庆幸自己这一年多矢志不渝也要追随先生不是错误的决定。”从此小宛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再拨弄乐器,洗尽铅华,精心学习女红刺绣,几个月闭门不出。耽于寂寞,安享恬静,她说自己好像骤然之间从万顷火云中逃脱了出来,得以在清凉的世界歇脚憩息一样,回忆起五年的风尘生涯,既像坐牢,也像做了一场梦。几个月之后,她对针线活已经没有不精通的地方了,绣出的锦缎工整鲜丽。在头巾和衣裾上刺绣,那细致的针线像密密的虮子一般,看不出针痕,她一日可以完成六幅刺绣作品。剪下彩线,织就字样,或用金丝玉缕来绣回文诗,这些技艺在她手里都已达到巅峰,飞针走线,出神入化,已经达到了前无古人的程度。
小宛在外面住了四个月,夫人把她接回家来。进了门,我的母亲见到她,和夫人一样都非常喜爱她,给她以特殊的关照。我的小妹和长姐,尤其珍重待她,和她相亲相爱,说她的品德心性、举止言谈都不是寻常人可以比的。而小宛服侍左右,听话勤劳,做得比婢女仆妇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烹煮茶水,剥开水果,她都是亲手呈献上来;当我郁闷时,她善解人意,令我眉开眼笑;当我感到身体痛痒,她就替我搔背。不管严寒酷暑,她总是拱手站立在席座的角落侍奉,要她坐下吃饭,她立即坐下吃上几口,又马上站起来为大家服务,站在那里的姿态始终如一。每次我教两个儿子作文章,若是作得不如我意,我就会责罚他们,小宛必然会督促他们修改完善写成好文章,抄得工工整整的送给我看,哪怕到深夜也不曾松懈。九年过去了,她对我夫人没有说过一句冲突顶撞的话。至于对待众人,管理下人,也没有一刻不慈爱谦让的,大家都感念她的好。我往来交际的费用和夫人的日用花销,都从小宛手上经过,她从不私下贪污银两,不爱为自己筹谋积蓄,没有置办过一件钗环首饰。她临死弥留之际,是元旦次日,她一定要见了我的老母才能瞑目而去,而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裳头面,其余的金银珠宝、红紫绫罗一件也不带走,不拿来殉葬,实在称得上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女子。
我多年来一直想把唐朝四个时期的诗作汇编起来,购买全集,将逸事分门别类,集合众家的评论,把诗人和年代按次序排列,每集细致地加上评选,广泛搜集遗失的诗稿,集合成一部蔚然大观的全唐诗集。可是初唐、盛唐的诗歌稍有次序,中唐和晚唐的诗歌有名无集、有集不全或者名集都未见的非常多,《品汇》这一本书,只是记述了六百家诗人的大略而已,即便是《纪事本末》,一千家诗人也只是稍稍存留了一些名姓,而没有诗作。《全唐诗话》更是寥寥无几。芝隅先生曾为《十二唐人》一书作序,被称为豫章大家,他收藏了中晚唐未刻印的诗集七百多种。孟津的王师曾对我说:可以买灵宝县许氏的《全唐诗》,这套书可以载满好几辆车,是昔日流落到盐官的胡孝辕大人所批阅的唐人诗,印刷工费,需要几千两银子。我的住所偏僻,无书可借,近来又足不出户,不能外出购买书籍,因此只好经营搜集起来,颇费了一番工夫,我每得到一卷唐诗,必定要用朱笔和黄笔细加点校。其他书中如有涉及此集的,都收录下来写在卷首,把它们交给小宛收藏。至于编年和评论者,我就以《唐书》的记载为准。小宛终日协助我稽查抄写,细心商订,不分昼夜,达到了相伴却忘记说话的忙碌程度。小宛读诗没有读不懂的,又能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加以发挥,形成独到的见解。她尤其喜欢读《楚辞》、杜甫和李商隐的诗,还有王建、花蕊夫人、王珪这三位名家的宫词,堆得和身体一样高的书就环绕摆放在她的座位周围,就算是午夜睡觉,她也抱着那记载了几十家诗人生平的《唐书》而眠。如今我的书房积满了灰尘,我不忍心将它打开,将来我收集唐诗的志向,谁能和我一起完成?对此我只有付之一叹罢了。
还记得那是前年我读《后汉书》的时候,读到陈仲举、范冉、郭亮的传记,不禁为他们抚桌而叹。小宛一一了解到他们的事迹,为他们的遭遇愤愤不平,并且巧妙发表了自己公允的见解,她的看法堪称是公允的史论。
乙酉年我们客居盐官时,我曾向诸位朋友们借书来读,凡有奇巧少见的地方,我就叫小宛用手抄录下来。小宛把涉及闺阁中各类事情的部分,又另抄录了一卷。回到家乡后,我又与她广泛搜集资料,将它续成一本书,名叫《奁艳》。这本书瑰丽奇特,精致幽秘,凡是古代女子,就将她们从头到脚,以及穿衣吃饭、所用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至禽鱼鸟兽,即使像草木这样无情的事物,但凡稍稍涉及感情,都收录进去,归纳到这本香艳美丽的书中。现在这细字红笺、条分缕析的书还在书匣里。客居那年春天,顾夫人曾从远方向小宛借阅此书,与龚鼎孳先生品评其中的精妙,并给予了极高的称赞,还催促我赶快把它精印出来。我现在就应该为她校对收集,好实现她生前的志愿。
小宛初到我家时,看见董文敏为我书写的《月赋》一文,乃是仿照钟繇的字体,酷爱临摹,之后就到处寻找钟太傅的各类字帖去学习。后来她看到钟繇所写的《戎辂表》称关帝君为贼将,就不再学钟体而改临摹《曹娥碑》,一天写数千字,既不错字,也不掉字。我读书凡有要摘抄的部分,她立即抄写成卷,无论是历史还是诗章,是逸事还是妙句,我都以她为“记事珠”。她还曾替我书写小楷扇面,赠送给亲友们,而夫人在柴米油盐上的琐屑小事,以及内外进出账目,她都是亲笔分类登记,一丝一毫也不遗漏。她的细致与专心,就是我这样好学的人也很少能赶得上的。
小宛曾经在苏州学画,虽未能学成,但也能画几笔寒树枯枝,笔墨亦是楚楚动人。她时常伏在几案上独自写写画画,对于古今绘画有特殊爱好。偶然间得到长长的画卷、小小的画轴和家中竹筒里所藏的旧画,她都会时时拿出来欣赏。我们流离失所的时候,她宁可丢掉梳妆器具,也要把书画捆载着随身携带。最后不得已,把画卷的装裱都尽数裁掉,只留下纸绢画面,但即使是这样也还是没能使它们免掉丢失的厄运,这只怪书画的命运不好,而小宛对书画的爱好,确实是真真真切切的,且已达到了极致。
小宛很能喝酒,自从到了我家,见我的酒量很小,连用蕉叶杯盛着的一杯酒都不能承受,就不大饮酒了,每晚只陪着我夫人喝几杯而已。但她喜欢喝茶这一点和我很相似,又都喜欢喝岕片。每年半塘的顾子兼总是会挑选最好的岕片给我们寄过来,那种岕片像片甲蝉翼一样奇异。用活泉水在小鼎内煮茶,文火细细,烟雾弥散,小宛一定要亲自吹火烹茶,洗涤茶具。我每次吟诵左思的《娇女诗》中“吹嘘对鼎”的句子,小宛听了都会开颜欢笑。到了“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这句的时候,就更觉得诗歌写得精妙绝伦。每当我们在花前月下,静静地相对,试品香茶时,那茶杯中碧水沉沉,香气泛出,真像是木兰沾着露水含苞待放,像仙草临着清波优柔摇摆,完全具备了卢仝、陆羽所描绘的那种境界。苏东坡说:“分无玉碗捧蛾眉。”而我一生的清福,已经被这九年占满了,也因为这九年折尽了。
小宛常常和我静坐在香阁中,细细品味名香。各种宫香的香味过重,而沉香的香味又太俗。俗人把沉香放在火上,香烟扑面,十分油腻,一会儿就灭了,不但香的味道没有出来,就是揣在怀里和袖中,也带着一种焦腥味。有一种质地坚固细致而横生着纹路的沉香,叫作“横隔沉”,就是四种沉香中有着横纹相隔的那种,这种香特别奇妙。又有一种沉香没有结成纹理,像小笠帽的大菌子一样,叫“蓬莱香”,我积攒了很多。熏香时常是用小火隔着细砂,使它没有浓烟,这样楼阁里的气味就像清风吹过寺院、甘露滋润蔷薇、把琥珀磨热、将酒倾倒在犀角杯里一样幽微清雅,用它长期在衾被枕头之间熏蒸,和肌肤的香味融在一起,非常甘甜美艳,使人在睡梦中都感到舒适。此外我还有真正的西洋香料,是从皇宫里得到的,完全不同于市面寻常货。丙戌年我客居海陵,曾与小宛亲手制成数百粒香丸,实在是闺阁中的独特之品,香料点燃时应以看不见烟为佳,若不是小宛精心细致,是不可能领略到这些的。黄熟香产自多个藩属国,以真腊国产的为最好,皮质坚硬的叫黄熟桶,香气佳妙而通畅;黑色的叫夹栈黄熟,南粤附近东莞茶园村的土人种植黄熟,技艺就像江南人种茶那样娴熟,他们种的黄熟树干低矮,枝丫繁茂,它的香料部分出在树根上。从苏州来的内行人发现,将黄熟的根剔除并切断使之露出内里的白色部分,能使黄熟香疏松腐朽的地方全部削去,也能使油腻的根梢、黑铁般的表层尽数去除。我和小宛客居在半塘时,知道金平叔最精通于此道,曾多次花费重金向他购买这种黄熟香。块状的香洁净光润,长形弯曲的香像盘旋虬绕的枝条,都是从它根部有结的地方顺着纹路长出来的,纹路像金黄的云缕、紫色的刺绣,间杂着鹧鸪斑,可以揩擦,可以赏玩。寒冷冬夜,在小屋里,四周垂挂着玉色的帐帷,毛毯层层重叠,点燃二三支两尺多高的绛红色蜡烛,室内陈设参差有致,堂前几案错综摆列,置上几个大小宣炉,让里面的炭火整夜保持温热,那色泽就像流动的黄金、玉色的粟米一样。仔细拨开一寸刚刚烧尽的炭灰,在上面隔着一层砂瓦放上香料熏蒸,经过半夜,一整块香凝然不动,不枯焦也不烧尽,浓郁蓬勃的香气朦胧浮动着,剩下的就只是糖结般纯净的香脂。热气香味之间,有梅花半开,带着鹅梨和蜜脾的芬芳,静静地渗透到鼻息中。想起我俩多年来,共同留恋这样的味道和情境,经常直到拂晓时分晨钟敲响还没入睡,我与小宛细细揣摩着闺中怨女斜倚着薰笼、把炉中的香灰都拨弄冷了还等不到夫君归来的悲苦心情,而我俩却如同身在花蕊绽开的香丛深处。如今,人与香气都消散了,要怎样才能得到一粒返魂香,让她重返这幽香僻静的厢房中来呢?有一种生黄香,也是从树木枯朽了的肿痈处,取出其中香脂凝成、脉络交结但还很嫩没有长成的部分。我曾到过三吴和白下,大量收集这种生黄香,装在筐箱中,其中有很大块面的和粤地客人自己携带的,甚至还有整株树根用尘土封存的,我都留意寻得,带回来,与小宛在一早一晚拿来做清雅的功课,督促婢女们用手把它们剥出来,经常是一斤仅剥出几钱,巴掌大的一块仅能削出一片,要把根木全部挖空一缕一缕剔净,就连最细小的地方也不遗漏,这种嫩香脂不要说焚烧熏蒸,就是嗅一嗅,那味道也如芝兰般芳香无比。盛在小巧的盘子里,层与层之间颜色各异,香味不同,可以赏玩,可以食用。过去我曾把一两块这样的香拿给粤地的朋友黎美周看,他惊讶地问这是什么,从什么地方得到如此精妙的东西。即使在《蔚宗传》中也恐怕没有见过。还有,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因为土人都让少女来挑拣香料。女子择香时先把最好的大块藏了起来,暗中用脂粉和它调换,好事者又从脂粉担子中把它调换出来。我曾经在一位姓汪的友人那里得到好几块这种女儿香,小宛最为珍爱。
我家还有家中的那些园亭,凡有空隙之地,都种上梅花,春天时人们早晚进出,都身处在烂漫的香雪之中。小宛在梅花含蕊待放的时候,先看准梅枝的姿态,使它能和几案上的净瓶相配合,或者提前一年就将枝条修剪得很适合于插瓶,等到梅花开放时刚好采下供在几案上,哪怕是四时的草花竹叶,小宛都能用智慧绝才去经营它们,领略它们特殊的清香,使淡淡的韵味和清幽的香气总是如蒙蒙细雨般弥散在迂回幽深的房中。那种艳丽富贵、大红大紫的花,则不是她所欣赏的。秋天到来的时候,她尤其喜爱晚菊,去年秋天她在病中,有朋友送给我一种名贵的菊花,叫“剪桃红”,花开得繁盛而茂密,叶子碧绿,仿佛染过一般,枝条浓密,婀娜多姿,每一根枝条都有被云层覆盖、轻风吹斜的姿态。小宛当时已抱病三个月,还能勉强起床梳洗打扮,她看到“剪桃红”十分喜爱,就把它留在几榻旁边。每天晚上,她高高地点起青绿色的蜡烛,用白团扇曲曲折折地把花的三面围起来,然后放一个座位在花间,位置和菊影配合起来极其参差有致,妙雅华丽,她这时才走入其中,人在菊花丛中,菊与人都在花影中。她回身看着屏风,对我说:“菊花的意态已经尽了,它和人相比谁更清瘦呢?”现在回想起来,那情景就像一幅淡雅秀丽的画卷。闺房中蓄养着九节兰和在秋季开花的建兰,这样从春到秋,室内都有楚地的风韵,小宛用兰花来沐浴双手,越发增加了肌肤的芳香。她在绿色的信笺上把《艺兰十二月歌》亲手抄下来贴在墙上。去年冬天,小宛生病,兰花枯萎了一大半。楼下有一株腊梅,每年腊月能花开万朵,可供三个月插瓶戴发。去年冬天,小宛搬到香俪园静养,腊梅数百条枝丫都不曾开一朵花,只听到松涛阵阵,平添了凄凉之感罢了。
小宛最爱月亮,总是随着月亮的升起和沉落而或走或停。夏天她在小苑里乘凉,教儿童吟诵唐人歌咏月亮、流萤和纨扇的诗篇,屡次移动半榻和小几,好欣赏领会夜空中不同方向的月亮的美感。半夜回到闺阁中来,还要推开窗户让月光继续照耀在枕席之间,月亮西移了,她还要卷起帷幔倚窗而望。她对我说:“我书写谢希逸的《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大概由于夜晚是一天中最安逸的时刻,月光的气质非常静谧,在碧蓝大海和浩瀚青天映衬之下,月光如霜露般洁白,如冰雪般明净,比起艳阳下的万丈红尘,迥然不同,如同凡界与仙境的区别一样。人们平时的生活太嘈杂了,这份嘈杂到了夜晚也不能休止,或者有人在月亮还没有出来时就已经鼾睡了,那些月光下的桂花与露影,他们就没有福气去消受。我和你共同度过了一年中漫长的四季,在那些娟秀高洁的月夜,领略若隐若现的幽香,体悟仙路禅关的奥妙,都是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得到的。”李长吉在诗中说:“月漉漉,波烟玉。”小宛每次吟诵到这六个字,总是反复回味,认为日月的精神气象和韵味光景,都尽在其中了。人亲身走进这个“波烟玉”的世界,眼神如水波荡漾,气息如云烟缥缈,身体就像白玉般洁净,人就好像是月亮,月亮又好像是人,人月相融,是一是二,就分不清了。只觉得贾岛所说的“倚影为三”的话都很累赘,至于其《玩月》中“淫耽”“无厌”“化蟾”的诗句,则得到了赏玩月色的真谛了。
小宛生性淡泊,对于肥厚甘甜的食物,她没有一样喜欢的,每次吃饭,她只用一小壶岕茶泡饭,加上几根青菜、几粒豆豉,就算一顿饭了。我的饭量最小,但喜欢吃香甜食品以及各种海味、风熏制品,又不怎么独自吃饭,常常喜欢和宾客们一起品尝。小宛知道我的偏好,竭力制作洁净美味的食物,用美好的盛器端到席面上来,这些食物品种繁多,不可能详细记载,随便举几个例子,就可见一斑。她把甘甜的食物酿成香露,中间加上腌制过的梅花,凡是有颜色有香味的花蕊,都在刚刚开放时采下来腌渍。经过一年,香味、颜色不变,红嫩鲜艳得像是刚刚摘下来一样,而花汁融进露液中,入口芬芳扑鼻,奇异的香味和艳态,不是寻常食品可比的。最美味的是秋海棠露。海棠本来没有香味,海棠露却偏偏散发着浓郁的芳香。还有一种,俗名叫作“断肠草”,过去以为不能吃,但它的味道却比任何花朵都好。其次有梅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类。至于黄橙、红橘、佛手、香橼,剥开后除去丝丝缕缕的白络,则颜色和味道更佳。酒后端出数十样,五彩缤纷在白瓷碗中浮动,可以解酒消渴,就是承露盘中的仙露的滋味也难以和它们一较高下。取出五月的桃汁、西瓜汁,把里面的一瓤一丝都过滤干净,用文火熬到七八分,再用糖搅拌着细细地熬,桃膏像大红色的琥珀,西瓜膏可与金丝内糖媲美,每到酷暑时节,小宛必定要亲手取出桃汁、瓜汁以保证清洁,坐在炉边静静地守着火候等它们熬成膏糖,为了不使它焦煳,还把它们分为浓淡好几种,这有着特别的颜色和香味。制作豆豉,挑颜色和气息要优先于挑味道。黄豆要九晒九洗才比较适宜,果瓣的衣膜都要剥去,加上瓜杏姜桂种种佐料和酿豆豉的汁水,保证洁净,再搅拌在一起。豆豉熟透后取出,粒粒可数,而且香气浓烈,颜色特别,味道和普通的豆豉迥然不同。做红腐乳要先烘、蒸各五六次,等到里面酥软了,然后切开表层,加上调料,等到几天之后做成,绝对超过福建建宁县贮放三年的腐乳。其他还有冬春季节各种以盐水制成的腌菜,小宛能做到黄色的如蜡,绿色的如藻。香蒲、小藕、竹笋、蕨类、鲜花、野菜、枸杞、茼蒿、芙蓉、菊花之类,她无不采来做成食品,美味的食物摆满了饭桌。熏肉久熏之后没有油,有松柏的气味。风鱼风久了像火腿,有麂鹿的味道。醉蛤蜊的颜色宛如桃花,醉鲟鱼的骨质如同白玉,油像鲟鱼,虾松则如龙须,烘兔肉、酥野鸡肉做成糕饼,可以放入笼内蒸着吃。菌脯像鸡枞,豆腐汤像牛奶。小宛仔细研究食谱,周围膳食精美的人家如果有独特的烹饪技巧,她就访问求教,而又用聪明智慧去加以变化改造,没有一样食物经过她的手能不异常美妙的。
甲申年三月十九日京城发生事变,我们县里在四月十五日之后,才听到确切的消息。地方官吏非常懦弱,豺狼虎豹盘踞在城内,扬言要放火抢劫,郡县中又有关于兴平伯高杰的部下四处溃散的警报。和我家居住在同一条街坊的绅士秀才们,一时害怕得都作了鸟兽散,去了江南。我家住在集贤里,世代恭谨谦让,父亲决定不逃难,关起门来自守。过了几天,上上下下三十多户人家,只有我家还有炊烟升起。我的老母亲和夫人感到害怕,暂时躲避在城郭之外,留下小宛侍候我。小宛锁上内室,打点衣服物品、书卷画轴、文稿银券,分门别类,分散开来交给各个仆人婢女保存,都亲手书写标识并封存好。
一群匪徒每日横行,四处抢劫,杀人如草,而左邻右舍中留下的人已寥如晨星,看形势,我们是再难以独立坚持下去的,只好找了条小船,侍奉双亲,带上家小,准备突出重围冒险渡过南江到澄江北边去。一夜行了六十里路,抵达了泛湖洲朱家,这时江上盗贼蜂起,我先从小道上化装成老百姓送父亲从靖江走,夜半时,父亲对我说:“途中需要零碎银子,没处兑换。”我向小宛要,小宛拿出一个布袋子,里面的银子从几分重的到几钱重的,每十两一共有几百小块,都在上面标注了重量,以便仓促之间随手取用。父亲见了,惊讶并且感叹,说小宛怎么有空能顾及这么琐屑的细节呢!
此时出比平日的价格高出十倍的费用船夫都不肯走,又推迟了一日,我用一百两银子雇了十条船,又用一百多两银子招募了二百人护船。刚刚行驶了几里,江潮落了,船走不动,难以前行。遥望江口岸上,几百名强盗占据了六条船形成了掎角之势,守着关隘正等待着我们,幸而江潮已落,他们不能下江来。朱宅的主人派了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游过来报信说:“后面岸上的大路已经被强盗截断,不能回去了。”雇来护船的二百多个保镖中,也有盗贼的同伙,这时我雇的十条船上的人骚动起来,仆从们呼喊流涕。我笑着指着江上的众人说:“我家祖孙三代都在船上。自我的先祖到我们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不论外出做官的还是居留家乡的,从没做过违背民心、辜负别人的事情,如果今天我们一家老小尽数死于盗贼之手,葬身鱼腹之中的话,那是因为头上苍苍青天不长眼,脚下茫茫大江不公平!现在江潮忽然早早降落,使他们不能靠近我们的船,就是天意。你们不要惊慌,就算是船上暗藏的盗贼也不能伤害到我们。”之前在晚上收拾行李登舟的时候,我就想过,大江连海,老母亲和小孩子们,都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奇险的情况,万一遇上打头风,想找路登岸,到哪里去雇轿子车辆?三更时我就把二十两银子交给一个姓沈的人,叫他去雇两乘轿子、一辆车子、六个脚夫。姓沈的人和众人都很诧异,笑道:“明天早上一扬帆,还不到中午就到了对岸,何必深更半夜去花这种既难办又没什么用处的钱?”请人张榜去招募轿夫,看的人都笑倒了。而我一定坚持要办好这两件事,再开船出发。到这时,我虽然神态自若,实际上进退维谷,无法立刻脱险,就问他们离江不远的地方有没有别的口岸能通到泛湖洲。船伙说:“从这里横向行驶半里上岸有一条小路,走六七里,就可以到达那里。”我急忙命令船工奋力摇桨来到岸边,我先前所雇的三种轿子马车,刚好可以坐下七人。我把行李婢女都丢在船上,一会儿工夫就抵达了朱宅,众人这才开始赞叹我在半夜时一定坚持水陆兼备是神机妙算。
大盗得知我从江中逃走了,我又在朱宅联络了几百人为我保护行李人口,盗贼虽然散去了,但并没有死心,他们倚仗着在江上可以无法无天,况且又正逢上没有王法的乱世,光天化日之下竟又聚集数百人,派人对我说,给他们一千两银子,否则就要包围朱宅,四面放火。我又笑着答道:“这些强盗太愚蠢了,在江中都截不住我们,现在想在有几百家人口居住的泛湖州上来放火烧宅,怎么能得逞呢?”但泛湖洲的人,虽然名义上是保卫我们,也有许多人是图谋不轨的。我于是拿出全部的钱,召集全庄人把钱都给了他们,叫他们在夜晚杀牲口设酒宴,对内齐心协力保卫村庄,对外防止盗贼展开偷袭。庄上几百个人喝酒分钱,都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于是就在这天晚上,一手搀着老母,一手牵着夫人逃生,两个儿子又小,小弟才刚刚生下来十几天,由他的母亲托付给一个忠实的仆人抱着陪同,从村庄后面幽深的竹园中蹒跚地逃出来,这时我根本没法腾出手来援助一下小宛。我回头对她说:“你快一点走,跟在我后面,走慢了就跟不上了。”小宛一个人在后面颠簸踉跄地尾随着,跌倒了又爬起来,走了一里多路,这才找到昨天所雇的轿和车,急驰到五更,才到了城下,盗贼和朱宅居心叵测的人,还不知道我们全家已离开了那里。然而我们虽然安全脱身,行李已散失了大半。小宛所珍爱的物件全部丢失了。小宛回家后对我说:“大难临头的时候,你首先考虑老母,其次考虑夫人、儿子、幼弟是应该的。我就是跟在后面颠簸行路没跟上,死在竹林里也没有什么遗憾。”端午节我们回到家中后,时刻保持警惕,和那些乱军叛匪共处了一百多天,我到中秋节时才渡江去了南都。离开小宛五个月,直到腊月底才回家,然后带着全家人到父亲督运漕粮的官任上去,先离开江南,接着又寄居在盐官城的朋友家中。我由此感叹小宛是这样深明大义、通达变通,就是读书破万卷的人恐怕也做不到这样。
乙酉年我们流落到盐官城客居,五月时盐官也陷落了,清兵复下江浙。我家亲人不过八口,去年夏天在江上受累赘,是因为仆人婢妇杂乱随行,加起来有百人,又带了许多笨重的行李塞满了车船,所以不能轻装离开。如此看来,这次决定置生死于度外,关门自守不去逃难。盐官城中,人们开始自相残杀,十分哄乱,双亲不得安生,又移居到城外一处叫大白的地方。我独独让小宛率领婢女仆妇死守家中,让家里的一个人、一个物品都不能出城,以免带来后患。如此一来,就算要护送双亲、带着妻子儿女出去流亡,也能轻装而行。但是事情总是不如意,家人带着行李纷纷违命出城去了。清兵逼近檇李,剃发的命令刚刚下发,人心越发惶惶不安。父亲又先到惹山去了,一家人里里外外更加不知所措,我于是与小宛诀别说:“这次逃难,不像从家里逃出来时,还有左右手相帮衬,我孤身一人,又为沉重的家庭所累,与其危难当口抛弃你,不如先给你安排好一个去处。我有一个朋友,很讲信义,才华横溢,把你托付给他,以后如果我们还能重逢,当然一定要和你结缔一生欢爱,否则就听任你自便,不要再以我为念。”小宛说:“先生说得很对。一家人都是依赖先生过日子,没有什么决定不是由先生安排的。先生上有父母,下有子女,都是比我重要百倍的人,若是我的事让先生分心牵挂,不但无益,反而有害。我随着先生的朋友去,倘若可以保全自己,我发誓拼尽全力也要等先生回来;假如我遇到什么不测,从前我与先生纵观大海时的万顷狂澜就是我的葬身之处了!”我正准备让她离去,而父母对我独独割舍小宛觉得不舍,还是叫她随我们全家同行。自此之后一百多天,我们都在深山老林、偏僻小路、茅屋渔艇之间辗转流离。或者一月迁徙一次,或者一天迁徙一次,或者一天迁徙几次,忍受着饥饿和寒冷,顶风淋雨,辛苦不能一一细数,后来终于还是在马鞍山遇到南下的清兵,烧杀抢掠,奇惨无比,幸而得到一艘小船,一家八口飞渡天堑,至亲骨肉才得以保全,而小宛所受到的惊吓、所承受的疾病痛苦,已经到了人的极致了。
自从在秦溪遭难之后,仅仅是我们一家老少八口得以幸免,而当时的仆人婢妇被杀死抢走的有二十几人,我生平所收藏的古玩、衣物、珠宝之类,也都遗失得一干二净。战乱稍稍安定后,我竭尽全力回到盐官城,向诸位友人告急,去时连包袱行李也没有准备。夜晚,就到与父亲同年登科的方坦庵伯父那里寻求庇护。方伯父也是逃难刚回,我从他那里只得到一条毛毯,和三兄弟一起睡在耳房里。当时正值残秋,夜风从四面的破窗里穿进来。第二天,各人四处奔走,从各家各户讨回点米和柴,这才暂时把父母和家眷接回盐官旧居,我则感染了风寒,痢疾又随之而来。横了一张白木门板在地下当作床榻,离地只有一尺多高,堆了几床破絮御寒,炉子里烧着桑树枝条,汤药里缺乏治病滋补的药饵。况且苏州城中动乱未定,又传闻家乡也发生了遗民暴乱的事件,我自从重阳节以后就神志溃乱昏迷不醒,到冬至时已僵硬濒死,有一夜我醒过来,历经艰难得到一条破船,从遍野横尸中冒险渡江,又不敢回故乡,就暂时栖身在海陵。从冬到春,经过了一百五十日,病才稍稍痊愈。这一百五十日里,小宛仅仅卷一张破席,横卧在我的身边,我冷时她拥抱着我,我热时她为我扇风送凉,我疼痛时她为我抚摩。她或者让我枕在她的身上,或者呵护着我的双足防止受凉,或者随着我的行动而欠伸起伏,左右护卫,只要能使我的病体稍微舒坦一点,她都用身体去迁就回应。漫漫长夜,无形无声,她也要留心察看倾听。喂汤药时,以口试温,手口交替并用,甚至粪便都要闻一闻,看一看,以观察我的病情是否好转。她每天只吃一顿粗茶淡饭,除了向上天祈祷,磕头乞求神灵保佑以外,她总是跪在我的面前,温柔地劝慰,委婉地开导,希望我能开颜一笑。我久病失去了常性,不时暴怒发脾气,对她侮辱责骂,她却毫无忤逆抱怨的神色,五个月如一日。每当看到小宛明丽的笑靥变得蜡黄一片,柔弱的身骨变得细瘦如柴,我的母亲和夫人都很怜惜她,也很受感动,愿意替她服侍我一阵子。小宛说:“竭尽我的心力,去报效先生是应该的。先生活着,我就是死了也跟活着一样;倘若先生有什么不测,我留着这条命,在这种兵荒马乱之中,能依靠谁呢?”更回忆起我病痛剧烈的时候,整夜不能入睡,猛烈的秋风掀掉了房瓦,盐官城中,每天要杀几十上百个人。夜半鬼哭般的呼叫声,传进我的破窗,如蟋蟀在悲鸣,又像箭在风中呼啸而去。饥寒交加的全家人劳累一天后都熟睡了,我坐在小宛身前,后背贴着她的胸口,她紧紧握着我的手,静静倾听,那种凄厉激烈、荒凉悲惨的声音令人唏嘘流泪。小宛对我说:“我到先生家来整整四年了,每天都亲眼看到先生的所作所为,有慷慨等许多美好的品德,一丝一毫也不沾染轻薄与邪恶。凡是先生受过的罪,只有我最清楚最理解,我敬重先生的心,实在超过爱先生的身体,你的身体是连鬼神也要赞叹畏避的。如果苍天有知,定会默默保佑。但人身处这样的境地之中,充满了奇异的悲惨艰险,奔波或躲藏都经历了,如果不是金石,很少有不消亡的。他日如果我们有幸能生还,我一定要和先生抛弃一切身外之物,逍遥物外,先生千万不要忘记我今天说的这番话呀!”唉,我这一生用什么才能报答小宛的情义呢?小宛绝不是人间平凡的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