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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坤尧:盛世诗歌的普及与提高

《诗词中国》第四期 作者:诗词中国丛刊编辑部


黄坤尧:
盛世诗歌的普及与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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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无新事

诗歌古已有之,阅历千载。大诗人如恒河沙数,在茫茫浩宇中闪烁着很多耀眼的名字,要在缪斯的星空中寻觅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谈何容易。刚好就在一百年前,《新青年》抢在新文化运动的前夕,狠狠地宣判了传统诗词的死刑,用典、对仗、叶韵等都成了欲加之罪,更要命的是思想陈腐,封建落后,文言没有生命,表达不清楚,造成了阻挡前进的绊脚石,必须废除。整整的一个世纪过去了,诗歌也经历了百年的劫难和低潮,有时候更一浪低于一浪,没想到华丽转身,突然从败部复活,竟然照亮了21世纪新时代的文艺舞台,诗歌重新唤起了中华文化久远绵长的记忆,电视的诗歌节目固然深受欢迎,而且更伸入网络世界的虚空间,造就大批的诗人,隔空交流,甚至交锋,就很热闹了。近年诗歌活动深入民间的城市和乡镇,学会、诗会的组织活动相当频繁,以文会友,朗读自己的诗声,争取到大量回馈的掌声,大家对诗歌的接受相当热烈,加上印刷纸本诗刊的推波助澜,配合诗歌理论的探索,新一代诗歌的发展相当蓬勃,深受大家的重视,从普及的角度来看,大抵也相当成功了。过去说的“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可能已是过时的论调。现在我们从盛世的角度来检视诗歌,例如汉朝的大赋、盛唐的诗风、北宋的慢词、大元的戏曲,何尝不是盛世的产品。或者诗歌本来就是超越盛衰的,《诗大序》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其实已经涵盖了不同的生命境界,美刺互见,各取所需,但求表现自我,写出真实的声音,自然就深受读者的欢迎了。诗词的复兴,其实也是接受美学的课题,新一代的群众长期不能在新诗中获得满足,回归唐诗宋词看来也是必然的选择了。因此,目前是一个契机,推广诗歌活动,从普及中提高,中国人口基数十分庞大,诗歌只要能成为小众注视的项目,加起来就是一个可观的数字了。不必揠苗助长,如果真能踏实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我们的诗声还是会破空而出,在中国文学史上留有一席的位置。

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写了几千年的诗词,很多题材能写的几乎都给人写过了,写作技巧不断地推陈出新,也有很多成功或失败的体验,我们在新时代中谈诗词写作,似乎都给古人写遍,难免有些泄气的感觉。不过,我们也不必妄自菲薄,小看这个时代,科技日新,信息发达,经济蓬勃,社会多姿,我们的学识和眼光也不是《四库全书》所能局限的,停滞不前。跳出了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我们必然可以积极面对一个更广阔无垠的世界,日新又新,新新不息。

世事如棋日日新

诗词是一种审美的艺术,喜欢诗词,往往就是陶醉于美的享受。美的享受会因不同的人、不同的才性、不同的品味而定,诗词就是在众多的艺术之中,因人而异,给我们提供多一种的选择。艺术就像森严的天地一样,表现一种永恒的秩序,从秩序中审美,而审美就是不断地探索新感觉,乐在其中了。

诗词是一种创意思维。表现独特的个性,通过不同的试验和多重的组合,创出新意,避免重复。诗人的彩笔跟上帝创造天地一样,无中生有,显出神力。阅读诗词,其实也是在积极地培育想象力,带领心灵驰飞。

诗词是一个丰富多姿的感情世界。人的世界充满了悲欢离合,无论读者或作者,其实都可以通过诗词交流感情和经验。超越时空的局限,破除隔阂,而永恒也就呈现在眼前了。

有些人厌倦生活,力不从心,感到苦闷,缺乏关怀,可能已经患了“无奈”的病,没有目标,不能消解自我的郁结,没有感觉,更不懂得反应。如果能找到一项兴趣,成为努力的方向,自然药到病除,一日的时间都不够用,又哪来多余的时间可供发呆呢?诗词可能是多项选择之一,给大家一个表达的机会。我们的社会并不需要太多的诗人,而且诗人也不是培养出来的,如果开一个诗词班,能将不认识诗词的人训练成才,那才是奇迹呢。诗人应该是冒出来的,只要有适合的空气、水分和土壤,一株小植物也就冒出来了,难以阻挠。诗人探头张望世界,仰视星空,如果还有引人注目的地方,应该会有感觉,脱颖而出,表现自我独有的姿态,跟其他人不一样的,这样才叫过瘾。如果我们不能走出唐诗宋词的局限,在前人的故纸堆中讨生活,也就永远谈不上提高了。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生活,不同的际遇,所谓“世事如棋日日新”,永远都不会重复的,连我们的身体都是独一无二的,诗词写作又怎能老调重弹、不够进取呢!提高的意义,在于创新,从创新中获得喜悦,获得满足。其实不要说抄袭别人了,有时就算重复自己的创作,也够郁闷的。诗词写作,必须是自发的,就是向往一个无中生有的世界,享受审美,强调感觉,揭发个中的乐趣,持续发展,创造我们的新天地。

香港经验谈

香港喜欢写诗填词的人不算多,谈不上普及。20世纪战乱频仍,很多人逃难来港,带来了资金,也带来了人才。很多诗社没有政府的任何资助,局促于茶楼酒宴之中,以文会友,相濡以沫,诗词成为一种共同的兴趣,也就把很多文化人连在一起了。五十、六十,以至七十年代,诗人辈出,名家亦多,加上大专院校开坛讲授,指导创作,推广风气,实在也是功不可没的。九十年代以后,新市镇文化教育协会与商务印书馆联合主办“全港学界律诗创作比赛”,分“大学及大专组”“预科及中学组”,限作七律。后来区域市政局、沙田公共图书馆也筹办了“全港诗词创作比赛”,单年比诗,双年比词,分为“公开组”“学生组”,千禧世纪以后由康文署的中央图书馆接办。现在这两项比赛分别办了28届及27届,每年仍在进行,深受各界的支持,也为爱好诗词的高手提供一个比试的场所,通过比赛的手段提高创作,培养后学,甚至相互批评,蔚为风气,丰富审美经验。近年,内地也吸收香港诗词比赛的经验,举办首、二届穗港澳大学生诗词创作大赛(2006—2007),第三、四届粤港澳台大学生诗词创作大赛(2008—2009),后来改为中华大学生诗词大赛,到今年(2017)办第10届,10月刚在南京大学决审及公布奖项。现在这项赛事已成了著名的品牌,吸引大学生参赛。回顾近10年的赛事,香港学生也得到了三项冠军的成绩。首届穗港澳大学生诗词创作大赛诗组冠军是黄令时的《负笈归港》,他由初中一开始就在香港的诗词比赛中连年获奖,比赛经验老到。诗云:

挥手欧盟东复东,
归心思切旧帘栊。
迩来徽上残弦静,
更忆瓶间往日红。
异域闻歌知惜别,
碧天裁句意难工。
经年负笈三黉舍,
可是相思一例同。

当年黄令时就读于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刚赴芬兰游学一年。首联赋别思归。颔联回忆逝去了的琴音和花红,可能象征一段静好的日子。颈联写浓得化不开的离愁,没有适当的言辞可供表达。末联写在大学读书多年,这一次的离别相思可真有点不同了。此诗富于生活质感,语言自然雅正,和婉浑成,自是佳制。可是中间两联的对仗稍欠稳当,例如“瓶间”就很生硬费解,作者说是花瓶,我看似酒瓶多些;而“知”与“意”词性不同,在讨论的过程中差点就被摈出三甲之外。黄令时富于才气而不屑于修饰,很容易犯错而不自知。须知诗词还是千锤百炼的好,除了一气呵成之外,古今的名作很多时候还是不断地修改出来的。

2010年首届中华大学生诗词大赛诗组由香港岭南大学陈皓怡得冠军,《咏杜鹃花》云:

深浅如何画入时。
漫山霞染竞芳姿。
犹怜国祚时偷换,
稍报东风鸟自悲。
半折丹株萦有血,
万分忧患诉无辞。
归心何必凭春望,
千载乡情岂一枝?

首二联字句精练,“犹怜”“稍报”二句用虚字穿插,气韵流动。颈联“丹株”和“忧患”词组成分不同,对仗欠工,但渲染浓情,深化了杜鹃花的神韵。结语“归心”,化解了千载的悲情,不再纠缠于传统的乡情和苦思之中,回望漫山花海,而一枝有托了。“春望”一词巧妙地接上了杜诗《春望》的故国情怀,妙在于若有若无之间,可作多方面的诠释。全诗色彩鲜妍,结构灵活,层层脱换,摇曳多姿,结局出人意表,自是首选佳作。

2017中华大学生研究生诗词大赛大学生词组由香港中文大学英文系梁采珩得冠军,《满庭芳·咏晦思园梅花》小序:“余居沙田闹市廿年,近读旧书,始知万佛寺前身晦思园,为月溪法师所寓,植有白梅。其时沙田尚为农村,文人联袂郊游,造访精蓝,亦一时风雅。后法师老逝,花遂凋零。窗外人车喧扰,万佛寺金碧辉煌,思之惘然。”

沧海尘生,群峰玉出,栩然梦到罗浮。潺潺溪水,微冷正芳幽。记得前身明月,暗相认、法侣诗俦。冰心守、未愁瘴雾,素色自风流。  繁华都换了,瓣香随鹤,灯市惊鸥。绕金碧,不如怨笛温柔。争奈怕歌还舞,东风急、疏影难留。人堪寄、问花何在,斜日照高楼。

沙田万佛寺月溪法师(1879—1966),云南昆明人。著《月溪法师词·附诗》。坐化后的金身仍在庙中,保存完好。作者借梅花寄意,写出繁华背后的一段幽寂情怀,也很动人。

以上三位同学,其实早在中学阶段就已参加香港各项的诗词比赛,积累写作经验,很多出于自学。到了大学以后,或者有幸得到老师的指点,就日渐成熟了。以上各首作品,难免都有些瑕疵,未能尽如人意,但整体的格调甚佳,温柔敦厚,创新主题。至于能否成为诗人,还得靠日后不断的努力。

(作者为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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