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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鬼说人事,借狐话人心:看纪晓岚谈情说爱

借鬼说人事,借狐话人心:看纪晓岚谈情说爱 作者:安宁 著


借鬼说人事,借狐话人心:看纪晓岚谈情说爱 

   自序

  阅罢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再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犹如一个人从青年步入中年,曾经与花妖鬼狐在云端之上的浪漫与柔情,忽然就坠入了红尘,眼看着要一头扎进那现实的泥淖里去了,偏偏就止了步,在最合适的半空处,俯视大地上为生存而奔走劳碌的红男绿女,那内心的柔软慢慢风化,坚硬,似乎无情,却终于朝那悲凉的心境行去。

  所以同样一个人间,因为俯瞰的高度不同,便有了迥异的色彩。一个如娥眉淡扫,忧伤,凄美,却终究让人内心无限缱绻,万般柔情,即便多年已过,依然会想念那最初的温柔。一个则似耄耋老者,爱恨情仇,皆如飞鸟,喧哗而过,只留平静湖面,注视面前千年不变的山河,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皆是昔日的模样。

  说不上更喜欢哪一个。读《聊斋志异》时,常会沉浸其中,无法走出,难过,但更多则是不舍与惆怅。而观《阅微草堂笔记》,则常内心震惊,是彻骨的悲凉,为人性深处的孤独,或对物欲的不息纠缠。一切皆源自现实,是从最肮脏最嘈杂的淤泥里生长出来的罂粟,花朵媚艳至极,凋零后,却又极其枯寂萧瑟。看似所有故事都是道听途说,又假借了鬼狐的名义,却一则一则,都是从现实的泥淖中生出。只是,有些成为莲花,有超凡脱俗之美,有些则是有毒的蘑菇,在隐蔽处绽放,一圈圈现出命运的无情。所以蒲松龄是文学青年,骨子里的浪漫多情,让他笔下的花妖鬼狐,即便是离去,也饱含着深情;而纪晓岚则是白发的老者,看穿了这尘世的生死别离,因而爱恨情仇,皆淡定开阔。

  《聊斋志异》中,难得见个性讨厌的女人,一个一个,都貌美如花,又多情良善,不将自己的身体与精神,全部奉献给夜读的书生,断不会离去。而《阅微草堂笔记》里记载的,不论男女,都有让人憎恨之处,这更符合喧闹的现实人生,并非每一个女人,都毫无功利索求地爱着男人;也并非每一个男人,都是坦荡豁达的君子。所以书中男女,是多义的,丰富的,有血有肉的,即便是鬼狐,也因受这样那样的约束,而无法完全放下。

  此书穿越几百年的时光,却折射出现代男女的情感暗疾。大约,但凡人类存在,基本的人性,就不会发生改变。爱恨,嫉妒,纠缠,苦痛,复仇,几千年来,一直存在于人的体内,犹如一粒种子,生生不息地根植于人类心灵深处。纪晓岚所讲的,大约就是一个“放下”。能够彻底放下过往的人,并不多见,大多数的我们,都执拗于那些逝去不再的人与情感,并因此生出反复的纠葛;犹如飞蛾,明知那火焰会毁灭掉自己,却还是一次次前仆后继,不息不止。

  所以书中解读的爱情范本,尽管千姿百态,却皆驶向人生开阔的海岸。蒲松龄一杯淡茶,换来文人想象中的精神伴侣。而纪晓岚则沿街散步,阅尽人世悲欢。都是记录,一个是美好又感伤的梦境,一个则是红尘男女挣扎苦痛的瞬间。而在阅后,真正能让陷在情感中不能逃离的你我彻悟的,或许,只有后者。

  之所以写下这本书,不过是想要打开一扇窗户,让关在现代牢笼里的男女,忽然间看到几百年前,同样在情爱中热闹着的同类,以及相似的悲欢离合。

  是为记。

第一卷深爱辑

  第01章 弃君相守,只取相思

  落魄的男人最希望能够逢到一个狐一样的女子,既能红袖添香,也可助其前程。所以《聊斋志异》中常见幸运的书生,在抱得美人后,即刻奋发图强,日夜苦读。可惜,取了功名的男人们,一转身就忘了当初的海誓山盟,只顾得享受荣华富贵,甚至,会以女子的身份为耻,觉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才能对得起自己当下的地位。所以女人们最怕自己飞蛾扑火般地付出后,最终换来的却是忘恩负义的一纸“休书”。但从古至今,总是痴情女多过无情男,所以杜十娘之类的青楼女子,也便茂密丛生,从未休止。

  不过杜十娘算不得有大智慧,一心想要从良,却选错了那个沉迷于她但又将她无情转卖的男人李甲,或者,她本不该从出入烟花柳巷的男人中选择,反不如用百宝箱中的金银,在某个陌生的小镇,找一个普通的男人嫁掉,总比会诗词歌赋却以她从良前的经历为羞耻的公子哥,要可靠安稳得多。所以她还是执拗,执拗于想要嫁一个体面的男人,而不是放手,任其归去,只留相思在彼此的心中,孤独,却也长久。

  河北沧县一个举人在穷困潦倒时,遇到的被称为椒树的青楼女子,无疑要比杜十娘更有境界得多。但她比不上杜十娘,因为怒沉百宝箱,而载入千古史册,又被演绎出更多的传奇。她连名字都没有,被街头巷尾称之为椒树,还是一种戏谑的称呼。不知这椒树是花椒树呢,还是辣椒树,总之都是麻辣浓郁的味道。所以她的眼光也便比常人独特犀利,可以从庸常者中,拨开丛生的杂草,找到那一株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可塑之才的佳木。如果她生在当下,应该会有稳妥幸福的生活,因为她懂得选才,而为自己选一个佳婿,无疑是时下女人们,与找寻优秀岗位一样重要的能力。

  所以别的青楼女在门口看到穿着寒酸还来游逛的举人,皆冷眼观之,并不屑指点,将其当成一个笑话或一枚果壳,嘻笑着弹出去;想着其发达起来的几率,大约很低,而不发达的男人,又怎会有钱寻欢并大把地花钱给她们呢?卖笑总归还是生意,阅人无数,也眼睛苛刻,有金子的,皆挑进兜里来,而只剩下石头的,远远地丢出去,看也不看一眼。

  只有女子椒树,越过举人破旧的衣衫,欣赏到了其前程通达的内里,于是常常邀请举人前来喝酒甚至过夜,当然是没有钱的。别人皆笑椒树倒贴钱给没用的朽木,而且这钱肯定是收不回成本的,于其这样浪费在一个无用的男人身上,不如杜十娘一样建一个百宝箱,存起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但椒树偏偏不听,反而女狐般“无私奉献”,将自己靠身体挣来的钱,供举人读书。当举人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为衣食发愁,连功名也无法奢求的时候,他大约真的将椒树当成了上天派来专门助他的女狐,否则,无缘无故,怎么她就看上了他,还在他赴京赶考时,贤惠的妻子一样,为其整理行李,并在箱子里放了足够他赶考的钱?这也就罢了,知道他家中贫困,父母生活艰难,怕他分心不能安心考试,还私下里找人帮他的家人买好了材米油盐。

  举人是真的被感动了,眼前这个有着不熄热情的女子,她定是流落在凡间的狐仙,知道他有难,所以幻化为青楼女子,看似污浊之地,却因心地纯净,也便一尘不染。爱心施到这样热烈的地步,哪个男人都要给她承诺。果然,举人给了每一个青楼女子都想要的海誓山盟: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得志,必定回来娶她为妻。这个承诺一出,周围的姐妹们当是有人羡慕,也有人鄙夷,羡慕她好歹花出去的钱,有了盼头;鄙夷她收到的,不是诺言,而是空头支票;因为如果举人不能够考试成功呢,那他回来见她娶她的几率,也就几乎为零吧?他当是没有颜面见一个对自己寄予了厚望的女人。

  如果椒树将此话当真,那么举人后来当了县令,她的结局,也大约要么像杜十娘,成为一个让县令拿不出门去的心头之患,要么,被县令冷落,郁郁而终。聪慧如椒树,当然不会过这样一眼到底的生活。她在听到诺言后,立刻回绝了。她告知举人,自己之所以看中他,只是怨姐妹们眼里只有富家子弟和金钱罢了,而且她也想让人知道,青楼女子中,也有慧眼之人,能够拨开俗臭的铜钱,看到更有价值的珍宝。至于举人的白头之约,她则从未想过。因为她已是青楼女,性情不免冶荡,所以也无法再安心做良家女子。而如果拿了笤帚,不扫家屋,却心怀风月,那么,势必让举人难堪。而如果她终日安坐在闺阁之中,有坐牢一般的苦闷,那时也势必让她自己烦恼。所以,与其到时两个人中的某一个,生了不快,并因此有了隔阂,终至分离,那么不如像现在这样,留了真情,长久相思,更为美好。

  想来良家女子,也未必有这样的境界,可以舍弃荣华,只取相思。她当是从风月场中,悟到了人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聚散离合,所以,不必长相守,只要真相思。后来举人真的功成名就,成了县令,他也果然念旧,多次要娶她进门,但她却始终不应。

  而等到后来,椒树中年色衰,门庭冷落,生计困顿,原本可以向举人求助,而那个荣华之中的举人,也定会倾囊相助;可是,她却像忘记了曾经有这样一个深爱到倾其所有的男人,至始至终,都未曾登门求助。

  当年她对他说,只是让姐妹们不要一心向“钱”,所以才助他赶考;也或许,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拒绝与其长相守,不过是因为,唯有如此,一个青楼中的女子,才可以永远地将自己留在一个飞黄腾达后的男人的心里。

  第02章 前夫之爱,后夫之情

  即便是当下,一个女人在一生中,能够遇到一个男人,对她好,心疼她,与她琴瑟相和,心灵相通,已属不易,而旧时女子,身为人妾,能觅得如此男人,那真是好福气。这还不是关键,假若男人死后再嫁,还能被人如此宠爱,那就几乎算是幸运了。

  这个记载时忘记名姓的女子,想来定是温婉可人,惹人怜爱,亦不是贪图富贵权势之人,所以被一以书画养活家人的游士娶回家后,能安于并不富足的生活,与其相亲相爱。如若女人值得为之付出,男人爱起来会有孩子一样的天真与稚气,所作所为,外人看起来可笑,甚至觉得他没有出息,不像男人,但他自己却并不觉得,依然欢天喜地地在参加完权贵们的宴会之后,趁人不备,将桌上剩下的精巧点心放进袖子,而后一路喜气洋洋地回去,献给心爱的女人。如果是不解风情的女人,或许会责骂男人,觉得他做了丢人的事,怎么能乞丐一样拿别人剩下的吃食呢?况且,怎么说也是一个在人门下出谋划策的游士,还热爱书画这样文雅的艺术。但她却懂得他如此细腻的爱,那献给她的,不是被人食剩的点心,而是点心一样甜蜜浓郁的爱。

  只是世间的爱,似乎总是一个定数,若过于黏稠,便会消耗很快。果然,这样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游士便因为病重,无法再带点心逗女人开心。游士在离开尘世之前,内心当是有比女人还要深的伤悲,知道离去之后,无依无靠的他,也无法给予女人一个安置,况且他能够依靠笔墨为生,女人却没有任何技艺,除了再嫁他人,他无法给女人寻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所以,他只能放手,任其归入他人怀抱。深爱之下,必有请求,他没有债务拖累于她,而她也没有父母兄弟阻碍,所以再嫁之时,可以少外物牵绊,如果她能够不计较聘金多少,只希望对方可以允许她每年到坟前一祭,那么他这一生,便了无遗憾。

  这样的请求,其实全是深爱。当下男人,能够豁达到让妻子在自己死后改嫁他人,而不是为其孤独守候一生,也不多见。爱到终极,总是有些自私,生前日日相爱,死后也希望那人独属于自己。而能仅仅要求每年清明祭奠便可,已是侠士之举。或者,这是游士表达深爱的另外一种方式,他不希望自己死后,她流离失所,无人照顾,那一片点心的宠溺,他希望能有一个新的男人,接替他,继续下去。而如果她能幸福,那么,即便是一年之中,只有一天她能够忆起他,又有什么呢?

  不计较锱铢礼金,只求对方许她祭奠前夫的女人,再嫁依然好运,新人爱她一如旧人,甚至知她心中恋旧,郁郁寡欢,茶饭不香,还是温柔缱绻,百般爱恋。只是,她每晚都梦到与前夫同床共枕,并在睡梦之中,喃喃自语,与之倾诉相思,再怎么大度的男人,也不免心生醋意,除非,他丝毫不爱,更不在意她所思是谁。

  她对前夫思念,他无法劝阻,知道即便是劝阻,结局也只能是适得其反,让她的心,离他更远。娶她之时,他就知她心有牵挂,而今夜夜梦中与其缠绵,若有怨恨,也是他无法从前夫鬼魂身边,将她拉回。这个情敌,如果活着,他能与之争抢,甚至决斗,可是,偏偏她恋的是一个已经离世之人,他嫉妒也罢,叹息也罢,都不想让她知道。所以除了悄无声息地找到一个驱魂之士,用道符阻止阴魂不散的情敌,他也别无他法。世间最大的情敌,大约也只有藏在人心中的已逝之人,打不死,驱不散,阻不得,用道符来贴,也只是无奈之举。

  那些夜夜让男人嫉妒的呓语果然慢慢停止,只是,比之更不幸的,是女人却因此生了重病,当那个思念的人,无法再出现在梦中,唯一润泽她的清泉干涸,生命也到了即将枯萎的时刻。这注定是一个为爱而生、因爱而死的女人,被两个男人所爱,她可称之为幸运,而只因其中一个而死,她也让人叹息。她若能明白,聚散离别,皆是平常,大约,会珍惜新人所爱,并感谢赐予此爱给她的旧人,如此,方能不辜负旧人所托,为其清扫坟墓,焚香寄思。

  可惜她陷爱太深,看不到身边之人。甚至临死,还梦见旧爱告知:久被驱遣,今日才来,你病重如此,不如与我同归。这番话,当是女人日间所思,她早已想要与其归去,只是借了托梦之语,说服新人。只是归去也就罢了,竟是要求枕边新人,死后将其葬在前夫坟墓之中。这就是所谓的死生相伴吧,一边情深意重,生死不离,一边却是匕首一般,字字带血,让生者之痛,远胜逝者。

  还好,她再一次遇见大义之男。男人疼痛,却也慨然道:她魂魄已去,留这遗体做何用呢?不如学古人,生前成全其破镜重圆,死后也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得以团聚。人皆议论,这是一个负了两个男人的女人,如恋前夫,何苦再嫁?而嫁后眷恋,又负新人;人生苦短,何必如此执拗,当爱之时则爱,当放之时就放,忠贞一人,害了自己,更害了新人。

  只是人之所遇,谁能预料呢?那个袖中藏匿点心给她的人,她深爱;那个葬她于前夫身边的人,深爱她。爱与被爱,皆是缘分。或许,她在后者心中长久的程度,要胜过前者。她再也得不到前夫,所以心疼,并眷恋不休;而始终无法得到她的新人,或许会一生将其当成开在心中的玫瑰,带刺,每每忆及,都疼痛无比,可是,她终究还是永不凋零地开在了他的心中,以至于他深爱她到可以放弃与之同穴而眠的长久,只要那回忆中的盛放的玫瑰,哪怕,这样的怒放,只是为了他生死成全的恩情。

  第03章 梦中深爱,皆因君心

  但凡梦中与已经逝去的心爱之人相遇,常常解释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无论如何,那个逝去的人,已经没有了身体与灵魂,而能夜夜前来相会梦中,不过是因为尚在人间的那一个,还心存着怀念,不肯放下,并将其在世时的一切温暖,都发了酵,于是那情愈发地浓郁,到最后,终于得以在梦中相见,延续生前的恩爱。可是却很少会有人反向思之,那离开的游魂,会不会因为爱之深,而在死后千里迢迢奔赴到昔日恋人的梦中,只为能将那尚有余温的真情,延续更为长久的时间?生前之人,永远不知死后世界,因此所有故事,均以在世人之心推测,也情有可原。而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代代相传,不过是因为,世上之人,梦中与爱人相遇之时,也渴盼着鬼魂能够有知,如此,方不负那生前的一程时光。

  昌吉的流放犯彭杞,算是个心肠冷硬的男人,大约也因为如此,他才人生不幸,流放之后,17岁的女儿和妻子都患肺结核,妻子去世后,女儿也濒临死亡。虽然因要耕种官田,无法照看女儿,但彭杞假若还有一点做父亲的情意,并念及亡故妻子的颜面,也应该暂时放下手头的活计,恳请官方开恩,让他在女儿临终前尽一份真心;或者,求人照看,也好过将女儿扔到荒林之中,任其生死。这样对于亲人生命的漠视,找了人生困顿或者忙碌的理由遮掩,其实勉强,不过是人性中的自私,忽然跳将出来,将那个已经成为累赘的生命,急忙地撇开去,以便可以轻松上路。至于谁将给予那在临终前痛苦呻吟的女儿一瞥,跟他这个即将再次孤独一人的流放犯,又有什么关系呢?

  做父亲的冷酷无情,和女儿在荒林中的凄楚可怜,让路人无不摇头叹息,但也仅仅给予言语的指责和视线的同情,并没有人伸出援手,将女孩抬回家去,给予临终的关照,减少她因被父亲抛弃而带来的心灵上的疼痛。只有同为流放犯的杨熺,看不过去,气愤对彭杞道:你作为一个父亲,也太残忍了,世间哪有不等女儿咽气就将其扔掉的事?!我愿将其抬回去治疗,如果死了,就由我来埋葬,如果活下来,那么就娶她为妻。

  彭杞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就将这一桩明摆着是占了便宜的买卖,给应承下来,并当即写好了字据,交给杨熺,而后像丢一袋垃圾一样地,将女儿一同丢给了他。做父亲的当然对女儿的好转,不抱任何希望,否则像彭杞这样功利主义的男人,是不会如此轻易地将女儿嫁给一个流放犯的。而今他像是捡到了一个大便宜,既让自己免于指责,又能省去一笔棺材费,假若生出奇迹,女儿能够康复,他也算是为其找了个良善的好归宿。

  男人杨熺的善举,让17岁的女孩,在人间多度过了半年的光阴,但最终还是未能挽留住她的生命,走到了死亡的边缘。临终之前,在心底已经将杨熺当成自己丈夫的女孩,向这个衣不解带地服侍自己的男人,吐露了一腔的深爱。这份有名无实的夫妻情意,尽管源于杨熺的同情和对冷漠父亲的愤怒,但患难时的真情,即便没有身体的相悦,谁又能说,那爱不会在虚弱的喘息中,有蜜一般的甜,丝丝缕缕地漫溢出来?

  所以当她在他的怀抱之中,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她倾尽此生的力气,向他坦露一个少女全部的深情。她说:“郎君的高义厚恩,已经深深地浸入我的身心。可是虽然结为夫妻,饮食寝居,抚摸瘙痒,皆不避嫌疑,但我如此憔悴不堪,至今都无法为郎君尽一次枕上妻子的义务,如此愧对于你,若人死后没有鬼魂,此刻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若灵魂有知,无论如何,我都将前来回报郎君。”女孩呜咽而终,而男人杨熺也如与厮守一生的爱人生离死别般,痛哭一场,将其安葬。

  假如世间连梦境也无,男人杨熺会不会过上不久,便将女孩忘记呢?或者人人皆不信鬼魂有知,所以在爱人死后可以了无希望地将其放下,那这个世界上,又将少去多少穿越生死的传奇?还好,人类对于死后未知的世界,依然抱有着美好的幻想,所以日思夜想,在梦中将那深情继续。杨熺在安葬后,便夜夜梦到女孩前来,与他在枕间如素常夫妻般欢爱无比,生前她所不能给予他的,在梦中她如刚刚出嫁的新娘般,一一羞涩地呈现给他。只是,这样的身体欢悦,在杨熺醒来后,便不复再现,似乎,梦中所爱,只是镜花水月般的幻影。而当他夜晚深情呼唤,她亦始终不出;只有闭眼睡后,她才会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他在梦中,亦知一切的爱抚与亲吻,皆是梦境,于是问她为何就不能现形,在醒来后依然可以陪伴在他的左右,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到她的影子。

  想来这样的要求,每一个在尘世间孤独思念的人,都会质问,以为那个鬼魂,既然可以梦中欢会,也一定能够时时陪伴在人的左右。而女孩的回答,则与生前一样,让人看到她对杨熺的眷恋,原比他要多要深。他所不知道的那个阴间世界里飘荡的游魂,属于阴气,而人则为阳气,若阴气侵凌阳气,必定给人造成伤害,唯有人在入睡之后,方能收敛阳气,进入阴气状态,与鬼魂相见相欢,且没有身体伤害。

  既要报生前之恩,与深爱的男人相会,又要顾及他在阳世的康健,所以唯有入睡后,方穿越阴阳之隔,与他欢会,尽一个妻子未曾尽到的深情。《搜神记》中,曾有记载一名为卢充的男人,与崔少府已故女儿幽婚三日,并在三年后,收到其乘河中牛车送来儿子的故事,只是卢充之婚,为其父定好,且只相守三日,有为留下子嗣后代而婚的勉强。又有记载炎帝之女瑶姬死后葬于巫山之阳,成为神女,楚怀王游高唐,日间入睡,与神女云雨欢爱传奇。只是这些记载,相比起流放犯彭杞之女与杨熺的这一程生死之爱,皆黯淡得多。

  而人鬼相爱,能够成为传奇,追溯源头,不过是一个可以穿越生死、直抵人心的“爱”字。

  第04章 悬崖撒手,转瞬成空

  世间有多少女人,可以看透爱情,便有多少男人,执拗于缠绵春梦。那冰雪聪明的女子,大抵都有狐的天性,尚未接近于仙,能彻底了悟,并弃爱而去,但也可以给那混沌未开、倚翠偎红的男人,以忽然开化的提醒,让这世间沉迷欲望的他们,在灯红酒绿中,能靠近忠贞,近一些,再近一些。

  宁波的男人吴生,大约年轻气盛,欲望也足,在遇到千娇百媚的女狐之前,便喜好眠花藉柳,而相识之后,依然如故。那青楼之内的莺莺燕燕,在他,大约如百花齐放的后花园,他游走于此,看看这朵,嗅嗅那朵,哪一朵都觉得好,哪一朵都不忍舍弃。于是,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女狐,只能施展幻化的法术,试图让他收心敛性。这颇有些像当下居家的女人,对风流倜傥的男人,总是担着心,于是便千方百计地在自己的身上做文章,每日里涂脂抹粉,希望那个在外面见了无数野花的男人,回家后能多看她几眼,并将那花花心思,收敛过来。不过素常女子再怎么打扮,也变幻不出千百个模样,这女狐却可以利用法术,将男人眷恋的每一个女人,看上一眼,便可以毫无差别地变幻出来。甚至,只要男人心中对此女稍一动念,女狐便可以让其出现在他的面前,比去青楼里花费金银相见还方便快捷。

  这大约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吧。金屋藏娇,关键这情人还能变化无数让他意淫的女人的模样。果然,吴生在顷刻可变的女狐面前,很快失去了对青楼女人们的兴趣,一心一意地守候在有“变脸”术的情人身边。吴生当然知道这是女狐想要留他在家,不再留恋外面野花,但时间一长,还是有些惆怅,觉得朝夕相处,且日日看一张新鲜的面孔,当然比眠花藉柳更惬人心,只是,因为知晓同为一人幻化,所以便觉得还是有一层隔膜,将他跃跃欲试的身体, 跟那外面的花花世界隔离开来。

  若是做妻子的,听吴生这样贪恋外面的花草,大约就失了耐心,将那脸横眉冷对起来,指着吴生就是一通臭骂,骂他不知好歹,自己这般辛苦幻化,他还觉得生腻,觉得不能与真实女人相提并论,难不成他要将所有女人都娶回家来,才会善罢甘休?但女狐比普通女人们高明之处,就在于对男人们了如指掌,又没有长期占有的欲望。因为修行,早晚都要离去,所以对于情爱,便豁达大度,能够变出各类女子,让吴生日日尝鲜,而面对吴生“坦诚”的惆怅,女狐也不着急,竟是哲学家一般,与吴生探讨起如电光石火般转瞬成空的声色之娱。

  吴生认为女狐所有变化,都是虚幻,终不能抵达真实。而女狐则认为,人本身就是虚幻之物,不只是她变化成某个女人的模样本身为虚幻之举,就是这某个女人的存在,在千百年的历史长河中,也是虚幻。历代名姬艳女,终淹没于山林之中。而天地万物,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也曾是昔日歌舞升平之地。男女间再如何云雨缠绵,百般恩爱,亲昵相守,最终都化为烟尘。那相爱的两个人,相守或以时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但终有诀别之期。等到诀别之日,那么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皆与悬崖撒手一样,转瞬成空。所以吴生在青楼间的倚翠偎红,其实,都是春梦一场。即便是可以一生相伴的爱人,也在岁月的流逝之中,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与昔日之人,迥然相异,那曾经彼此迷恋的黛眉粉面,也是虚幻而已。所以,吴生何必单单认为她对各个女人的变化,是虚幻的呢?

  这一番哲理,让流连青楼的吴生终于大悟,此后数年,女狐离去,吴生竟是再也不曾迷恋美色。想来吴生还是幸运,能够遇到这样一位深谙人生之境的红颜知己,总不枉此生一行。而这女狐,在茫茫人海中,肯渡这沉溺声色之娱的吴生一程,大约,也是她修行中必经的一段。

  相比起吴生所爱的女狐的淡然,男人周虎眷恋的女狐,则更像是一个凡尘女子,知道一切都有尽数,人生终有一别,但那情爱,依然百转千回,恋恋不舍。这一对人狐之爱,比起吴生经历,要漫长得对。二十余年,几乎形同人间夫妻。前生注定的夙缘,已经修行四百余年的女狐,因为欠下周虎一段恩情,不能功德圆满,所以特地化为人形,陪伴周虎一程。而一日不满,一日便不能升天成仙。所以她与周虎缘尽之日,也便是她圆满之时。如此说来,这真是两难之境,她几世修行,所盼不过此日,而此日一到,她与周虎的情缘,不管如何深厚,都将不能持续。

  知道归期已近,女狐在悲欢交集的最后时日,也为男人周虎安排好了一切,帮他另外选定了一个可以相伴余生的凡俗女子,并留下足够的金银作为聘礼。此后十余天,知道即将离别,两人犹如新婚夫妇般,日日形影不离。而在距离十九日还有三天的时候,女狐忽然在晨起后,与周虎告别。周虎不解,责怪她不遵守诺言。而女狐则哭泣道:与你的夙缘,尽管不能减少一日,但也不能增加一日,早晚终有一别,所以我留三日缘,不过是为与君将来可以再相会。

  这听起来真是悲伤。一个已经修炼圆满的女狐,在情感上,依然不能放下,非要留下三日,回来看望深爱二十余年的男人。她当然不是嫉妒那个陪他余生的女人,这个红尘中的女子,其实根本构不成男人周虎和女狐之间的障碍。她知道周虎爱他,而她爱这个男人,更是加倍,以至于要将这珍宝一样的时日,掰开来,留下一些,为了那三日的相聚。用与吴生相爱的女狐的话说,这三日与三十年,大约是一样的,都如悬崖上站立,一撒手,便一切成空。可是,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修炼成仙的女狐的眷恋,此后过了很多年,她果然再来,与周虎欢爱三日后,才呜咽而去。临别前一句:从此将不再有相见之日,让人唏嘘。想来,这更像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狐,将既定缘分,分成两次,如此,便似乎有了两世情缘,能够让她在离别之后漫长的孤独之中,慢慢回味。

  一个面对悬崖撒手、转瞬成空的情爱,能够淡然处之;而另外一个,则留下三日,为将来可以千里迢迢前来再会,但不管长短,其中所藏,皆是深爱。只是不知世间男人,能有几人,可以真正理解这样奇绝女子的深爱。

  第05章  轻佻冶荡,只为君生

  女人当众轻佻放荡,向来会被人鄙薄不屑,收敛一些,温柔贤淑,或妩媚妖娆,都会让男人心襟摇荡,却又不惹外人非议,招来白眼,指其为荡妇。所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大约是女人在男人心中最美好的形象。偏偏,还有一类女人,犹如女狐,不管人前人后,想爱就爱,想骚就骚;放肆起来,犹如发情的野兽,而假若她转过身去,对了一个与爱无关的人,又立刻换了厌恶容颜。

  河北青县的农家少妇,就是这样一块未经尘世道德雕琢的璞玉。大约,她本就是一个落入人间修炼的女狐,天性风骚,遮掩不去,也不想按照外人的眼光,将自己削减成完美女人的模样。她几乎像是田间地头被无意中落下的一粒种子,突兀地站在路边田垄上,日随风长,夜随月行,情欲在她的体内,蓬勃旺盛,汩汩流淌,逾石越隙,谁都无法阻止。在村人眼中,这个在田间劳动时与丈夫形影不离、还当众撩拨挑逗放肆不羁的女人,真是不知羞耻,亲昵搂抱之事,怎能见得了光呢?即便见得,那也是青楼女子所为,她一农家少妇,安分守己、谨遵妇道,才像个正经女人的样子。况且,夜晚百般爱抚还不够么,青天白日下,居然勾引自家男人,大约不是前世没见过男人,便是今生鱼一样离了男人就饥渴而亡吧?

  少妇对这些流言蜚语,并不搭理,照例正干着农活时,扔了锄头,就抱着男人糖一样亲吻舔舐,那满眼的浓情蜜意,甜得化也化不开。甚至在夏天的夜晚,不喜家中庭院闷热,或者,只是觉得家中性爱约束太多,便诱惑丈夫到西瓜圃中,铺张凉席,于月下耳鬓厮磨,一夜缠绵。想来第二天衣服被露水打湿,头上沾了草屑,身体满是草叶的香气,她并不以为羞耻,还笑嘻嘻地挽着爱人的手臂,卷了凉席,顶着日头回家吃饭。

  人人都以为这样的女人,养在家里是件危险的事,容颜不差,又生性轻薄,若是男人用薄利引诱,怕是会迫不及待地就上了人家的床,给自家男人戴一顶又一顶结实的绿帽。也果真有男人看到她在人前对丈夫的轻浮举止,心生不轨,趁人不备,私下“挑之”,本以为她会眉来眼去,心生波澜,却不想,她即刻严词拒绝,并冷若冰霜,让人一见便敬而远之。而且若是她一人走在路上,皆目不斜视,对那些丈夫之外的男人,看也不看一眼。

  这样一面放荡一面冷漠的女人,注定会被命运给予更多的曲折。后来她路遇强盗,身受七刀,依然对其呵斥怒骂,最终保全了贞洁,却惨死在刀下。人皆为之惊讶,不懂平日举止轻薄之人,怎能用命换得身体清洁?素不知她是未受污浊沾染的美玉一枚,生来不懂应该遮羞蔽体,亦不觉得瓜棚月下与夫亲密,有何不妥,身体独属于他,爱也独属于他,那么,时刻怒放给他一个人看,又有何错可言?既然喜欢,就不必隐匿私藏,随时喜欢,随时告知,岂不是爱情最真实坦荡的表达?至于外人,她不爱,亦不想,那么,碰触一下,都觉污秽,更何况从他身边将其抢走。

  死后为鬼的她,依然对丈夫念念不忘。冥官感动于她的贞烈,判其来生投胎为人时,高中举人,官至县令。这样的结局,对于一个鬼魂来说,当是最美好的了吧?前世能得男人深爱,来世又得功名利禄,可娶娇妻美妾,两世为人,能得女人男人们想要的宠爱功名,算是好福气。可是,冥官不知,她宁肯只要这一世的浓情蜜意,也不要来生成为男人却再也无法与夫形影不离的繁华。能有那一个所爱之人相陪相伴,胜过世间所有物欲恩泽。

  所以她再一次做出让冥官都诧异的决定,弃掉来世官禄,成为游魂野鬼,如此,她便可以继续与夫形影不离。当冥官应允之后,她即刻趁着月色,奔赴千里,寻找到茅屋中孤独看守豆田的他。想来她走后,他也日思夜想,常常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所以宁肯在夜晚独宿田中,只为可以忆起在月下甜蜜私语的往昔。见她忽然从夜色中浮现,他并不觉得惧怕,反而在得知她的决定之后,泣不成声,并拥她入怀,发誓此生再不他娶。

  为人之时,她芳香四溢,只为他开;为鬼之后,她昼隐夜来,长达二十余载,直到他也离去。如果其夫被判投胎为人,他会不会像她一样,宁为野鬼,漂泊无依,也不因再次为人,而错过了她呢?文中并无记载,想来,那也不是能够预知之事。而只此一世深爱,作为可拥有三妻四妾的男人,也已足矣。万紫千红,只取一朵。而那一朵,若能两世相陪,则是奇迹。

  世间能如此女风情万种者,数不胜数;能如此女纯净者,少之又少;而能如她拒来世功名利禄,千里迢迢奔赴旧爱者,怕也只能成为史册传奇。

  第06章 一世夫妇,两世情缘

  但凡愿意两世为夫妇者,女人当是多过男人。男人恋新,巴不得下一辈子能够找个与今生个性迥异的,而女人则念旧,费尽千辛万苦,也要追问那个身边的男人,来世是否还做夫妻。所以如果哪个男人在许下诺言之后,隔上若干年,还能千里迢迢地跑去兑现,那他必定被称为情种无疑。即便是他忘了誓言,日后追悔,因而做一些弥补,也会很轻易地被人们包括那个女人原谅。

  据说唐朝四川的节度使韦皋年轻时去四川,与一叫玉箫的小丫环相爱,临行前将一玉指环戴于玉箫指上,并许下诺言,少则五年,多则七载,定回来娶她为妻。只是诺言许下只需一瞬,让其兑现,则遥遥无期,五年后玉箫未能等到韦皋,而七年后又一年,玉箫终于失望,绝食而亡。而那个又逾几年,才抵达四川并得知此事的韦皋,则广修经像,忏悔过往。后人感念其情,竟至编织出更为美好的结局,传玉箫投胎,化身为另一容颜极似的女子,与韦皋结为夫妻。

  这大抵是美好传说,而更多的故事,没有来处,只能赋予美好想象。一姓孟的女人清明上坟归来,路过人家,忽觉口渴,恰见一个女孩,站在树下,容颜美好,笑意盈盈,惹人生爱。女孩取水给女人饮毕,又主动邀请女人坐下闲聊,不想两人竟然颇为投缘。女人心思细腻,装作无意,细问女孩父母兄弟名姓,而女孩并不介意女人的探听,但凡相问,皆一一认真回复。只是当女人笑问她是否已经许嫁,如果没有,将替她谋一好婿之时,她才红了脸,立刻跑到房间里去,怎么呼唤也不出门。

  女人当然有私心,看中了人家女孩,便想方设法与之接触,表面说是为女孩做媒,但事实上是要为自家儿子牵一红线。只是她不知道,女孩比她略胜一筹。半年后有人为其儿子做媒,询问之下,发现竟然是清明时相识的女孩。女人喜出望外,即刻应下,并很快送了聘礼,定下时日,将女孩迎娶进门。入门后女人爱抚着女孩的肩膀,说,数月不见,你竟是长得更高了一些。而是到此时,女孩诧异不知作何回答,女人才意识到,女孩并不记得当日相见之事。果然,细问后得知,女孩在清明时,并未回家,因为十岁时便失去母亲,一直被寄养在外人家中,长达五六年之久,是到聘礼送后,女孩才从外地归来,准备出嫁。按照惯例,一个被人代为抚养又家境困顿的外地女孩,如果不是亲见其聪慧美好,大约被女人看上的可能性,极其微小。可是偏偏,那个被女人在树下看到的神秘的女孩,或者女狐,也或女鬼,托了外地女孩的容颜,等在女人必经的路上,并将人生最为熠熠闪光的瞬间,展示给她。而这样的谋略,非年长其十几岁的女人能够所为。

  隐匿在故事后面的男女主人公,一个是女人的儿子,一个是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女人看上的女孩,他们其实才是整个故事最为闪亮的主角。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晓,前世曾经有过怎样的姻缘,以至于今生被如此巧妙安排,成为夫妇。如果前世也是夫妻,想来是女孩之魂化身,特意在今世继续前缘。虽然她人羞怯,立在树下,等女人来问,又在问及婚姻时,红脸躲避,但是,终究她成功地嫁给了那个心心念念的男人,而且,是明媒正娶,无人指点,也不会落下主动投怀送抱的“坏声名”。

  但贵州一乡民家里,生下的一个儿子,却远没有这样曲折但却美好如佳话般的故事。他前世作为女人,定是在情爱最浓时离开了丈夫,所以今世刚刚降生,一开口便说自己前生是谁家的姑娘,谁人的妻子,就连丈夫的姓名,自己去世时丈夫的年龄,以及今年当为何岁,其所居住的地方,与他相距多远,皆详细备至地告知身边家人。男孩的迫不及待,想来给家人带来了羞耻,因为没有哪个女孩,会在未出嫁之时,就日日念着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男人,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男儿身!想来家人会将他的絮叨当成癔症,并在外人面前百般解释,不必听其胡言乱语。

  只是父母的阻挡,抵不住他传播身世的速度。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则更多时日。终于在其十四五岁可以“出嫁”之时,这个消息,传到了他的前世丈夫耳中。当那个估计已经人到四十的男人,行了四五日的距离,赶来询问时,两个人见面即刻相拥而泣,犹如久别爱人。而当男孩说起生前相爱事宜,一桩一件,皆能相符。当晚,两个人便抱了被子,同床共枕,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尽管已经被做儿子的述说了十余年前世故事,但其母依然心生怀疑,于是站在门外偷听谈话。不想蜡烛刚刚熄灭,两人就犹如夫妻般浓情蜜意起来。这当然算是家中丑事,未曾成人的儿子,怎么能与一个自称是前世丈夫的男人,第一次见面,就急匆匆地上了床,且甜言蜜语呢?即便他是儿子的旧夫又能怎样,终归这一世他是一个新的人,而且,是个男人,娶与不娶,还要听从新的父母的决定,而不是如此不顾家族颜面的与一个男人私定了终身。

  被惹怒的父母,将这个陌生的男人赶了出去。男孩绝食抗议,而他的故夫则居留在附近的旅馆里,迟迟不肯离去。终于有一天,父母疏于防范,两个人相携逃走,且再未归来。

  这两世的姻缘,真是让人唏嘘。前世深爱,今生即便错投为男人,也要千里迢迢、等上十余载,与君再相见。前世她的意义,是为了与他相守,而今生她成了男儿身,存在的所有意义,依然是为了等他。哪怕,这种等待,有违伦理,又悖人心。但那个“爱”字,却逾越了一切的距离,年龄,生死,时空,甚至性别。

  第07章 最毒莫过,母子情深

  女人护起犊来,什么法子都想得出,都说最毒莫过妇人心,其实指的不过是女人的决绝,在绝境之下,会千方百计、用尽世间所有招数,办成一事。若是此事关乎身边所爱之人,或者与家族使命有关,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所以这一“毒”字,看似无情无义,实则情深意重,否则不足以让一个弱女子,做出心狠手辣之事。因此世间事,看似奇特有违常理者,或危急关头忽生惊人之举者,未必就不合情合理。

  河北沧县带人抢人家女儿的这个妇人,如果不是心伤过度,或许不会做出这个决定。无缘无故,她就率领十几个婆婆团,突然抵达邻村一家院子里,强行推开门,将人家的女儿给抢了去。想她抢劫之时,一定是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否则,她与人家从未来往,不足以让其寻衅滋事;而如果说是为儿子抢亲呢,倒是合理,可惜她又没有儿子。这样怪异的举止,在乡下人看来,让人生骇,总以为这个女人不是鬼魂附了身,就是发了疯,平白无故抢走人家姑娘,而且,不带回家,却一路奔逃,踪迹全无。

  事情发展到这里,姑娘的父母只能报官,而官府也即刻下了实施拘捕的通牒令,可惜妇人似有神助,人间蒸发般,四处寻找也不见印痕。而一起行事的婆婆团,也四散逃亡,不知所终。一个人的失踪在乡下是一件大事,传遍十里八乡,只需一天时间;而一个老女人抢了一个姑娘出逃,更是震惊乡邻。只是那个姑娘,怎么就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给看上了呢?而被抢劫之时,她又是否挣扎或者反抗?失踪的这段时间,她又在做什么,会不会被妇人给贩卖掉?

  种种疑问,经官府四处调查审问,才终于有一个人,肯揭开谜团。原来,妇人曾经有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只是得了一场大病去世,临走前做母亲的悲痛万分,抱着儿子哭诉上天对她残酷,唯一的儿子死去如果算是天命不可违逆,那么总该给家族留下孙辈再走吧,这样连结婚生子都没有就离开人世,让她将来在九泉之下怎么面对丈夫还有公婆?她在人间,遭人嘲笑挖苦“绝户”也就罢了,而没有留下子嗣的祖父,也会在地下成为屈辱的饿鬼,被小鬼们百般欺凌。这样想想,便觉得活在人世的她,比死去的儿子还要悲伤,因为她即将面对的,不是没有儿子的孤独,而是未能给家族留下后代的羞耻。乡下人看人,首先打探这一家是否人丁兴旺,如果人口式微,那不管当下存了多少粮食,大约都会跟着萧条凋零下去;而那烟火兴旺的,女人的脸上,也有荣光,总归孩子们都是她自己生的,所以将来即便是其中一两个不孝,还有其他的孩子,可以依靠,所以她的笑容里,也便有寻着靠山似的富贵与喜乐,不像这唯一的儿子都丢了性命的妇人,脸上有枯枝败叶般的落魄与萧瑟。

  如果儿子不留下点遗言就咽了气,妇人无论怎样背负家族使命,也不会有抢人女儿的唐突决定。或许她会再嫁,或许,她的一生,就此望到了头,再无波澜。但命中注定了她还有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儿子竟然在最后关头,吐露了一个连她都被隐瞒着的秘密,他与邻村的一个姑娘有了私情,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她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如果孩子生下来,肯定会被家人以败坏声名为由杀掉,那么,妇人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就熄灭了。

  只是,背负家族繁荣使命的妇人,怎么会将这最后的香火繁盛的机会,给放弃掉呢?在儿子死后,妇人自言自语十余日,独语的内容,左右不过是该如何将两个月后就可能命丧黄泉的孙子给拯救出来。让邻村姑娘明媒正娶当然毫无希望,没有哪个父母愿意让女儿嫁给一个死去的人,而一旦妇人将姑娘已经怀孕的消息揭出,那么无疑又会将她唯一的孙子推入火炕。辗转反侧、茶饭不思的结果,是妇人“揭竿而起”,领了十几个婆婆团攻入姑娘家中,将她未来的儿媳抢劫而去。

  官府聪明,得知真相后便退了追兵,并安慰姑娘家人说,等姑娘生产完毕,也即过上两三个月,妇人肯定会带姑娘还有孩子平安归来。一个爱子心切的女人,做事果然周密备至,身手敏捷,如兔起鹘落,带着抢劫到的姑娘稍纵即逝,犹如神助。而且,逃遁之时,知道官府会来捉拿,便赶了四个车子,且兵分四路,昼行夜息,又专行官府不会抵达的曲折小道,两个月来从未停歇过一日,直至即将临产,才租房住下。所以官府众多人力,也终究拿她无法。可见妇人之子去世后的十几天里,她在怎样积极谋划这次劫女出逃事件。

  妇人唯一的孙子,终于平安降落,她为家族荣誉而精心策划的这起惊心动魄的出逃,在两三个月后,以她与女携孙归来为结。官府考虑实情,只给了她花钱免去杖打的处罚。只是让家人颜面尽失的姑娘,却被家人遗弃。不过,这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有强大的妇人也即她的婆婆在,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况且,妇人肯为了孙子抢劫,也定不会亏待了这孙子的母亲。所以衣物也无需收拾,姑娘便直接跟了妇人,安心抚养这冒死生下的孤儿。想来妇人待她定是疼爱,让她即便在爱人已经去世之后,不仅心甘情愿地留下,甚至为此终身未嫁。两个陌生女人的命运,就这样被一段无人知晓详情的私情,一个费尽心机从死神手中夺下的私生子,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再不分离。

  而姑娘与妇人儿子的爱情,曾有怎样地情意绵绵,及生离死别时的疼痛不舍,书中皆无记载,亦或许,相比起妇人的爱恨,爱情,反倒是弱了光泽。

  第08章 白草黄云,何处觅君

  世间痴情男女,若在生时不能相守,情到深处,大抵会相约同死。从古至今,这种极端案例,数不胜数。皆因相爱之人,看不清晰,以为生前成不了夫妻,死后便可一切顺遂,相携往那极乐世界。只是无人知晓那瞬间的悲壮之后,在抵达死亡的中途,会不会其中的一个,忽然后悔,悟出生之短暂,死之漫长,于是心生悔意,弃掉爱情,拼命回返。若返生途中,双双得救还好,大不了痛哭一场,重归各自生活。若只有其一生还,则个中微妙,值得深究。

  乌鲁木齐的军校王某,出身行伍,因此心思略粗,再加上常常押运军械出差,故对妻子的照顾,便有些疏懒,竟是没有发现妻子与另外一个男人的私情。女人的心,犹如蔓草,一旦蔓延出去,若再收回,除了斩草除根,或者墙内的男人,意识到对女人的关爱缺乏,主动温存,怕是很难完全断掉。那细细密密的藤蔓,比不上男人出轨的浩荡之势,可是却会用长达一生的细腻心思,将那情愫珍藏,并时不时地拿出晾晒,或者缜密地缠绕在粗壮的根茎与茂密的枝叶之间,除了她自己,或深知其心的某个闺蜜,外人,尤其那粗枝大叶的男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端倪。

  所以王某之妻少时相爱的男人,在她嫁给王某之后,依然偷偷与之约会,且不被王某察觉,除了王某不常在家又对女人粗心之故,与此女对这段青梅竹马恋情的隐匿之深和痴爱程度,也不无关系。旧时女子敢于在婚后依然与情人保持联系,实属大胆之举。如果王某驻守西域,未曾携带其妻前往,而是将其留在老家,这段婚外情,怕是要保持更长的时间,而以情人“念之不释”、千里迢迢追寻女人抵达西域的深情来看,怕是有可能说服女人跟其私奔,或人间蒸发,再不现身。可惜女人随了王某一起前往边疆,大漠黄沙中,以为这段情缘可以有个终了,只能放之心底,不想,男人的热烈比女人更甚,在除了书信没有任何通讯工具的时代,辗转千里,竟是能够找到女人的住处!

  王某出差归来,看到独处的妻子将门窗紧闭,而且连声呼唤,都不回应,大约已经猜到几分缘由。只是他并不死心,不想承认妻子在家约会其他男人的事实,否则,他定不会找了朋友一起破门而入,让外人窥到那尴尬且震惊的一幕:他的妻子,正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赤身相拥,而且,两人皆破其腹死!

  没有人知道那个陌生的男人,来自何处,叫什么名字,有怎样的过往,为什么与女人一同死去,又是怎样进入王某的家中。而仔细调查周围邻居,竟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够证明男人与女人是一对偷情者。如果故事到此结束,王某的心中,或许还有些宽慰,而官府也打算以“疑狱”了结此案。在日后被人问询起来,只当是一起神秘死亡案件,或者,编织一个男人女人皆不相识,无故被某人引领到一起,又施了某种诡异之术,于是剖腹自杀,尽管,裸体横陈,有些不雅,但好歹这种解释,能让王某觉得释然,不至于被人当面提及,有戴了绿帽的愤怒和悲伤。

  偏偏剖腹的女人,在当天晚上忽然出现呻吟,将那守尸的人吓了一跳,继而苏醒,不出一日,便能言语。女人醒来的那一刻,王某的心里,一定是五味杂陈,既觉得万幸,没有失去女人,能让这一桩奇案,有个解释的理由;同时也被一种羞耻慢慢笼罩,想那可能让自己一生蒙羞的真相,马上揭开,免不了忐忑惶恐,惴惴不安。

  女人讲述的版本,当然不能全部相信,况且女人们天生就爱虚构故事,那故事犹如丝线般,可以织成锦绣河山,也能绘成梦魇恶魔,或者添油加醋,夸张一番,当然也能捡那闪烁贝壳,祛除咯人手脚的沙子。总之对自己有利的,便无限铺陈,那可能让人猜疑的,则完全屏蔽。所以在王某妻子对事件的叙述中,可以相信的,大约应是前半部分,也即此男如何昼夜星驰,追寻女人而来,并在门开后,便即刻进了卧室,所以未曾有一人发觉两人的相约。身体欢悦之后,终将还是要面对别离,所以忧虑之下,便“相约同死”。

  这死亡的约定,究竟是谁先提出,其中某个人,有没有过犹豫,或者争吵,甚至是威胁,女人并未详述。也或许,她刻意将这段私情,渲染成一个浪漫真纯的爱情故事。男女青梅竹马,矢志不渝,不能同生,便约同死,这样的痴情,会消解掉外人的污言秽语,也让她的复生,能够得到一丝的原谅。否则,当着王某的面,她不可能没有顾虑,男人死了,可她却重回人间,要面对周围人的质疑,而且,王某肯不肯要她,会不会对她原谅,一切尚未可知。所以她的讲述,也一定是为日后苟活在人世,做好了准备与铺垫。

  果然,接下来的讲述,便趋向神秘的鬼魂世界。女人剖腹中无法忍受疼痛,昏迷过去,恍惚中像一场大梦,魂魄离体,飘荡而出。急寻情夫,却不知何往。只有独自站在漫天黄沙之中,看那茫茫无际的白草黄云,想着该如何进退。这一段讲述,外人或许不觉,但却可窥出,女人并非真心实意想要同死,至少,比起情夫的壮烈,她是有过犹豫徘徊的。她站在黄沙中的心境,其实就对照了她对于这段延续到西域恋情的态度,她只是随着男人苍茫前行,并不知那目的会在何处。而梦境中的男人,没了踪影,大约也是她对男人始终不能吐出的拒绝。彷徨间女人被一鬼捆缚去,抵达阴曹地府,被百般诘问和羞辱。阴间判案,不知是否与阳世相同,但女人的讲述,则可看出她希望在阳世得到众人原谅的希冀。所以地府中对其过错的“虽无耻,命尚未终”的判断,及用铁铸的棍棒打过一百下,便驱赶其归的处罚,足以证明女人内心对获得原谅的渴望。

  那留在女人双腿上用以证明在阴间已被惩罚的杖痕,会不会是女人死前自己留上去的?或者是被情夫逼迫所为?无人知晓真相,总之是情夫已去,无人可以对峙,唯一的真相,只有女人一人知晓,而想要得到完全的内幕,也几乎再无可能。果然,女人编织的故事,被阳世官府采纳,想她既然已被鬼府惩戒,那么在人间的偷情之罪,也便没有重罚的必要。一段相约同死的婚外情,就这样以其中女人的苏醒,和对故事的精心布局,而得以平安过渡,甚至,成为一段传奇,使得女人与王某,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不至于太过尴尬地行走在这个俗世。

  纪晓岚为此离奇情事作诗:“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这诗中夹了感伤,带了唏嘘,也藏了同情,足可见世人对此女背叛,最终给予的宽宥与包容。

  第09章 仇恨可解,情爱难结

  因爱欲而生的仇恨,大多难解,那成了情敌的两个人,如果昔日是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大多会因为女人而分道扬镳,即便相遇,也陌客般不发一言。只要未曾触及到生命利益,情敌之间,尚可在这尘世各行其道,和平共处。若其中一个因此决斗,并落下伤痕,大抵就成了仇人,修复身体上的伤疤容易,但修复心灵上的印痕,或许要花费一生一世。但若其中一个不幸被这爱欲致死,那活着的男人,怕是修行两世,方能将这冤孽解除。即便是仇恨解除,那自此被冷落的情欲,却再无结合的可能。

  有王某、曾某,素来友善,大约平日常常聚会喝酒,酣畅聊天,而这海聊之地,不是酒馆,而是曾某家中。自然,女主人要整出一桌酒菜,并适时地出来应酬,给家中男人曾某以颜面支持。而一帮朋友中,总有那么一个,微醺中斜觑着灯下敬酒的女人,忽然动心,觉得女人风情万种,妩媚多姿,恨不能当时便将手伸过去,握住那温软掌心。想来曾某之妻,颇有姿色,否则,不会让王某生出爱恋,并因贪慕其色,而对朋友曾某生出残害之心。

  也是曾某不幸,如果他没有把柄落在王某手中,人生顺利,那么即便是王某再如何陷害,除非曾某之妻全力相助,否则也不会有太大的波折,顶多,是两败俱伤,自此成为过客。可惜,曾某注定逃不掉这场灾难,被官府诬为盗贼,抓至牢中。如果王某已经娶妻生子,至多,是与曾某之妻偷情,如果这女人并不拒绝,最坏的结果,是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如果女人性格刚烈,王某也就自讨没趣,等着曾某出狱,假装没有其事,照例是酒肉朋友。恰恰,王某单身,想要娶一美貌老婆,而早就让他动心的曾某之妻,如果死了丈夫,显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于是王某铤而走险,私下贿赂官吏,将其杀死在牢狱之中。接下来的故事,按照常理发展,大概就是王某假慈悲,殷勤照料曾某之妻,让其终于在悲痛之中,因了这点慰藉,而改嫁了他。偏偏正要求媒人送去聘礼的王某,忽然间就良心发现,生出悔意,并立刻掐灭了娶曾某之妻的念头。如果到此为止,只要官吏不被查处,王某害死曾某的消息,也便成了永远的秘密。但王某心里有鬼,生出惧怕,于是打算请佛家做一场功德,解除冤孽。可是他又并不相信佛法,不知能否除掉这一生的罪恶,于是干脆将曾的父母妻子都接到家中,殷勤奉养,如自己家人。

  在这一个屋檐下相处的几年里,大约已经娶妻生子的王某,面对曾某守寡的妻子,还有没有过心动呢?外人不能知晓,但想来心中有怕的他,基本放下,不敢有丝毫不敬,怕神灵惩罚,并殃及后代。不知王某为丈夫仇人的曾某妻子,大约,因了心底的感恩,会日久生情,对王某生出眷恋。而因为王某耗掉家资一半奉养全家的曾某父母,对这样的好,颇为不安,于是想要“以妇归王”,至于让儿媳做王某的二房,还是不在乎声名,让其服侍于他,并无记载文字。但想来曾某之妻也是心甘情愿这样的安排的,否则,守了寡的女人,完全可以托人再嫁,她并无此念,而是安于被王某养活的人生,大约,还是心存了嫁给王某这样一个“好人”的念头。

  王某定力很足,坚决地辞掉了曾某父母的好意,而且照顾得愈发周到细心。这样又过了几年,曾母重病,王某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犹如亲生儿子。所以曾母临终之时,无限感恩,不舍离去,只一遍遍对王某说:承受你的恩德如此长久,若有来世,我该用什么回报你呢?也就是这样一句,让王某不忍再继续隐瞒,跪下叩头至血流不止,并将昔日的罪行一一告知曾的父母,并乞求在地下见到曾某,代为解释,求其宽恕。王某的一番苦心,终于没有白费,若是早十年曾的父母听到这个秘密,大约会痛骂王某,搬出其家,还有可能,曾某之妻会状告王某杀夫之罪,王某到时可谓家破人亡。而今他如一个孝子,侍奉曾母终老,并将继续赡养曾的妻儿与曾父,那么,他也便获得了被宽宥的资格。曾母毫不犹豫,慨然答应代为捎话的要求。而曾父则更郑重其事地写信一封,放在曾母袖中,并叮嘱说,如果地下果然见了儿子,将这个交给他,如果他不肯原谅,继续结怨,那么以后在黄泉之下,就谁都不要再见他了!

  这真是一对心胸开阔的父母,想来事已至此,曾父全家还要依靠王某,除了原谅,找不到其他办法解决这样的仇恨。只是那个守寡十几年的妻子,她再嫁无望,又知王某不可能娶她,对他的感觉,或许会在与日俱增的孤独中,生出怨恨。她是这起冤孽的源头,但记载中却对她语焉不详,似乎,她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来凸显王某的悔恨之深,和曾家父母的宽宏大量。而她,在那些无人可以慰藉的漫漫长夜中,寄居在一个最初对她爱慕的男人家里,种种翻滚的爱恨,又有谁能够明白?

  倒是那个已在阴间的曾某,在王某为其母不辞劳苦地经营丧葬之时,墓旁托梦给他,提醒他说:你我的冤仇已解,但你有一个女儿,难道忘记了吗?这样想来,曾某也算是对这个家,尽了最后的责任,让他唯一的儿子,能够娶王某的女儿为妻,让自己的后代,有了继续可以传递的香火。否则,若王某不幸死去,谁来操心自己儿子的婚事呢?

  曾某终于如愿以偿,让儿子娶了王家之女。而王某亦因为这样的功德,得以善终。只是那个被所有人都忽略掉的曾某的妻子,此后的命运,又有谁会关注呢?大抵,她就这样一直寂寞终老下去吧,年轻时因为姿色,无意中惹下这一桩恩怨,于是之后依靠王某为生;而年老时,又继续依靠王某的女儿。可是人生在世,岂止是活着这样简单?那些身体枯竭、灵魂孤寂的大半生时光,一心要解除冤孽的王某,怎能真正懂得?

  第10章 此刻不嫁,要待何时

  女人如果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或者对一个男人好到没有节制,大抵会遭来同性的嘲笑,并被异性轻慢。这种女人有一股子痴傻和执拗,认准了什么人,便一根筋地走到底,不会耍小心眼,也不会使什么阴谋诡计,只用自己称得上勇敢的方式,飞蛾扑火般地向着认定的那个人,扑将过去。至于这样奋不顾身之后,有可能带来的流言蜚语,或者粉身碎骨的结局,基本不在她们考虑范围之内。所以男人遇到这样的女人,是一种幸运,也会因为猛不丁,而受一些小惊吓,而懂得此类女人的男人,则会真诚地爱上她们,在她们笑嘻嘻地探头过来,或主动地索要情爱时,用一个吻,温柔地回报过去。

  太湖地区的渔家女,想来从小就是跟随着父母雨浪里来去,所以除了皮肤黝黑,稍显粗糙,个性上也是泼辣大胆,犹如那跳跃在湖面上的鱼,成了精,便主动地诱惑岸上的男人。渔家女当然没有如此狂放,但是自从父母为其说定了人家那一天起,肯定心心念念地全是未来的那个夫君。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失眠发呆,将小儿女的痴情,演绎到极致。平日里还能为父母分担劳累,那时便有些顾不上了,总是丢三落四,全然没有一个待嫁新娘的样子。所以大约她在娘家待嫁的时候,就遭来了一些讥笑,有小媳妇们会在船头拿话高声地撩拨她,挑逗她,试图让她自己承认恨嫁的迫切。更有素日对她有意却终于无情的男人,得知她即将嫁人,便大了胆子,靠前来做最后的带着浓郁醋意的示好。渔家女当然视而不见,事实上,她的心早已飞抵那彼岸的男人家了,所以外人的冷言冷语,基本入不了她的双耳。她的一颗心,在幸福之中,更在迫切的盼望之中。她恨不能化身为一尾鱼,让江对岸的那个男人,将自己捕获住,而后再也不逃出牢笼。

  待到出嫁那天,渔家女想来早就看过了黄历,并在夜间暗自祈祷,希望没有风浪,船可以箭一般飞驰,用最快的速度抵达夫婿家中。起初,舟楫还能平稳行驶,渔家女透过被微风掀起的簇新的帘子,看着那荡漾的波光,还有其上闪烁的朝阳,心底的喜悦,如身上的锦绣,一寸一寸,全是华丽的柔软。可惜,行至波心的时候,那原本跟渔家女一条心的天气,忽然大变,风浪瞬间掀起,舟楫猛烈摇晃,不仅陪嫁的众人吓得失了颜色,就连掌舵的经验丰富的舵手,也惊慌失措。眼看着那船的桅杆即将折断,一艘船倾斜着向那漩涡里滑去,所有的人都失声尖叫,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就在这关键时刻,所有人都认为应该羞涩守住这最后的女人尊严的新娘,忽然破帘而出,从舵手身边一把拽过舵来,而后另外一只手,紧紧抓住风帆的绳索。说也奇怪,那船虽然还是跌跌撞撞,却有如神助一般,一路驰骋,飞抵夫婿所在的岸边。众人都吃惊地看着那英雄一般站立在船头掌舵的新娘,说不出话来,却在心底暗自嘀咕:这新娘子得有多么相思成疾,才能如此连点羞涩也没有,一身蛮力,冲向夫婿家去拜堂成亲?难不成她早就看上了夫婿,就怕误了时间,让别的女人做成了熟饭?

  没有人知道渔家女在那一刻,究竟想一些什么,但从她风风火火的背影上,却可以窥出她对于婚姻的热烈与痴心,而就是这样一股子热情,让她终于战胜了风浪,甚至,当抵达男人家中时,还没有错过结婚的吉日良辰。这一事件,在洞庭湖一带,成为传奇,也遭来关于渔家女恨嫁的流言。只是,她赶上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且已经在男人幸福的床头,所以那些风浪一样打过来的蜚语,又怎能奈何得了一股子傻劲蛮劲的她?

  不过河南某地还有更迫不及待的姓焦的女子,如果没有什么差错,这位已经收了聘礼安心在家待嫁的焦女,应该是每日过着闲适又充满梦幻色彩的闺阁生活,如果有嫂子在,嫂子当是会嬉笑着给她传授一些夫妻之道,而遇到相邻的闺蜜,也会聊一聊未来还没有相见的夫婿,将从家人或者媒婆那里听到的关于那个他的只言片语,虚构一些,夸张一些,渲染一些,讲给闺蜜听。生活于焦女而言,色彩是明亮的,底子是大红大紫、喜气洋洋的,空气中漂浮着暖洋洋的暧昧气息,闭上眼睛,全是对于初婚的向往与甜蜜。

  可惜,容颜好看的焦女,很快就被另外某个有钱的男人给看上了,而那贪心的男人,早已有了妻子,娶她也只能做妾,于是派了媒人,前去说和,让焦女的父母退掉昔日的那家。做父母的,尽管知道此男有钱,但终归是做人小妾,受人欺负,没有地位,所以坚决拒绝了媒人的聘礼。男人恼羞成怒,于是制造种种流言蜚语,试图破坏掉焦女之前的这桩好姻缘,而其中最恶毒的,大约就是羞辱焦女已经有了相好,而且,还跟人上了床,不复再有干净清洁的身体。好事传播起来远没有坏事来得更为流畅,焦女与人有染的消息,很快被夫婿家人知道,而且,也找人回馈过来信息,说要退掉这门婚事。

  这可急坏了焦女的父母,她的父亲爱女心切,为了维护女儿的声誉,一气之下将那富贵男告上了县衙。只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富贵男早已准备好了对策,花钱找了一个证人,在官府面前一口咬定焦女跟证人有染,早就不是处女之身,还假装纯洁,想要蒙骗欲娶她为妻的良善之家。如此紧急事态之下,如果是一个软弱到坐以待毙的女子,怕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富贵男的污秽,泼得满城都是,而她此生,也因为这样一桩官司,留下永远的污渍,甚至想要在本地再嫁一个好人,都成了难事。

  这样父母都无能为力的时刻,焦女的聪慧促使她很快做出了决定,她要亲自前往未来的夫婿家里,说明情况,且验明正身。她很快找了邻家一个老妇,带着她前往陌生的夫家,进门后直接拜见未来的婆婆,也不管那个夫婿如何看她,敞开了窗子就说:我的身体干净与否,婆婆一验便知,之所以前来,是因为与其在公堂上受人侮辱验身,而且验明之后,或许还会被人诬陷,索性前来此献丑于婆婆面前。说完了便进入卧室,将其他人打发出门,脱掉衣服,让婆婆验证。

  结果当然皆大欢喜,焦女用这样会被常人认为越礼的急迫和直接,挽救了自己的声誉,并挽回了这一桩差点被人搅黄的婚姻。想来这个女子内心一定是坚定又明亮的,所以在那样一个时代,才能够以一个女子的智慧,如此轻易地就击败了某个富贵男人的侮辱。

  世间女子,若都能如渔家女或者焦氏女,想来嫁人后的幸福婚姻,也不会离得太远。

  第11章 多情寡义,心镜自知

  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在情爱之中,同样如此。常常有被抛弃者,抱怨对方薄情寡义,可是从来不会想到,人心的交换与付出,都是对等的。从心里流出来的溪水,若是最初便是污浊的,再流回来,怎么就能够奢望在对岸会无条件地得以净化?可是爱情中的人,所持有的那面可以照得见人心的镜子,永远都只照着对方,至于自己,则想当然以为不染一尘,所以在失去之时,便生出纠缠或者怨恨。

  有与女狐相爱的少年,身体日渐羸弱,但女狐依然时时前来相会,直到一次身体欢洽,少年疲惫虚弱到无法承受,女狐这才披衣起身,打算离去,且再不归来。少年哭泣挽留,女狐则冷硬心肠,丝毫不顾及他曾经的爱恋。读到此处,大约人人都会像少年那样,气愤指责女狐无情无义,只因他不能让她再有身体愉悦,满足性之欲望,便不顾他此刻生死,下床走人。

  这听起来有些像当下攀附有钱男人的年轻女孩,在男人荣华富贵之时,温存无比,恨不能与其融为一体,当然,除了身体,也包括那万贯家私。女狐看中少年的,是夹杂着爱与欲望的年轻的身体,因她要采集阳气,方能有长久的娇媚容颜。而今少年气若游丝,她所追寻的一切,也便抵达尽头,既然注定了不是能够结婚长久的夫妻,那么除了离去,她似乎也没有多少义务,留下来为他治病疗伤,各取所需,这笔交易,互惠互利,也算是善始善终。

  果然在少年愤怒责问她无情之时,女狐也怒而斥之,坦白告诉他说,她与他原本就没有夫妻情义,最初相悦,便是一个为采补阳气,一个为花容月貌,这就如一笔买卖,双方都是明了于心;既然少年精血已经干涸,她留下来还有什么益处?当下类似女狐的女子,可谓不在少数,很多时候,我们皆指责那婚外爱慕虚荣、插足其中的女子,可是常常忘了,那贪图欲望与美色的男人,何尝不知道这芬芳甜蜜、滋润了他一程时光的野外花朵,终归属于山野,若移植进门,除非自己有更多的能耐和诱惑,否则,怎会让那野外放肆的生命,在园内安静绽放?

  所以女狐嘲讽愤怒却不自知的少年,他们彼此之间的情感交换,犹如以权势交往贪慕权贵之人,权势败落了,狐朋狗友们自会作鸟兽散;或如用钱财结交势利之人,钱财散尽,他们也自会离去,攀附别的豪门子弟。此类之人,交往之初,就知晓各自目的,不过是钱权高位,而非真的与对方有情有义。这一番教导,很像一个历经世事且心肠冷硬的女人,在与一个不谙世事的男人,上的一堂冷眼看人生的课程。但事实上,少年与女狐一样,并非单纯不理世事之人,否则,女狐不会接着揭穿他虚伪的一面,曾经对某大户人家,攀附门墙,极尽讨好之能事,但在其家境萧条之后,便很久都未曾再登门联系。既然少年如此趋炎附势,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女狐的忘恩负义呢?

  被女狐声色俱厉地切中要害的少年,终于在这番冷嘲热讽中,羞愧地扭转过头,不敢与女狐对视,而照顾少年身体的仆人,也无不摇头叹息,叹息世人自谓聪明,却常常不如一个女狐,有洞悉人世的精明与理性。

  事实上很多时候,世人的确没有狐类自知聪慧,看不穿自己所行之事,恰是曾经不屑言行,所以需要另外的一个生命,来提醒过往的得失,或者处事偏颇;而那些善行,也会有另外的一双眼睛,在不被察觉的角落里被感知到,并给予出乎意料的回报。

  同样的一个男人韩某,与女狐交往,身体与少年一样慢慢羸弱,韩某的朋友求来符咒,试图禁止女狐前来,但她却自有办法,跨越那道符障碍,继续与韩某身体欢爱,并吸取其体内精华。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商人韩某大约也会如少年般,在被女狐汲取了所有生命的精华之后,落得个被其冷漠抛弃的下场。想来那些贪图年轻女子娇嫩容颜的有钱有势的男人,跟韩某和少年如出一辙,最初的交往,看中的当然不是其灵魂内里,男欢女爱,一场盛宴般激情绽放,之后便迅速陨落凋零,各取所需后转身离去。

  好在韩某喜欢女色,但也有一颗良善之心,以至于他的良善,让阴气浓郁的女狐,觉得刚气逼人,无法靠近,更不能如往常一样吸取所需阳气,于是她追问韩某是否心存某些隐瞒于她的异念,否则,她不会如此坐立不安,有比面对符咒还要强烈的排斥感。韩某也诧异回她,他心里并无什么不良的异念,不过是辗转反侧,在考虑一件事情如何处理。女狐再继续追问,他才道出,邻人吴某迫于高额债务,不得不将其儿子卖为下贱的歌童;韩某实在不忍心一个读书人的后代沦为低贱卑微的歌童,让人欺侮,且再无改变命运的机会,于是打算想办法筹措四十两银子,将吴某的儿子赎回。

  这样一件看似无意却将隐匿在韩某内心里的善念和盘托出的偶然事故,让女狐瞬间推开了枕头上的韩某,并告诉他说,在狐的世界中,他的这一善举乃善人所为,而汲取一个善人的体内精华,是会受到惩罚的,也即她的寿命会因此大大折损。同样一面镜子,这一次与少年不同,折射出了男人韩某的良善,而这样的良善,也同样作用于女狐,并让她立刻停止了让韩某变成一具干枯皮囊的脚步。而她临行之前,温柔地“以吻相接,嘘气良久”,将她从韩某身上得到的一切寿命,都偿还于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而韩某自此也神奇地重新“壮健如初”。

  所以人心虽然隐藏在体内,不易窥测,但总有一些时刻,会投射出光华或者污渍,并让那份情感中的另外一个人,敏锐地捕捉到,做出同样明亮或者黯淡的回应。文字记载的是女狐与人,实则映射人世之纠缠不休、多情或者寡义的红尘男女罢了。

  第12章 分居两地,谁可圆梦

  今日交通发达,尚有夫妻,因工作种种,无法团聚;亦有十几年皆无法相守者,苦捱着时日。如果彼此信任,还少是非,假若不能信任,那种辛苦,常人不能预料。国人重视物质、工作胜过亲人团聚,所以留守妻女,在看似通讯发达、人心却离得更远的当下,跟古代相差不多,皆具有情感变动的因素,能够忠贞等候那个在外的人回家,是一种毅力,更是一种充满了酸涩的爱的坚持。

  可是假若夫妻两地各有情感陪护,这种苦楚,大约会降低很多,只是,这样的陪护,看似能够慰藉,对于另外的一半,却成为一种致命的伤害,除非,对方不知,而被陪护的自己,也不知晓。自己不知晓的可能,或许,也只产生在幻想之中,幻想那个陪伴自己的人,跟家中的妻子一样的温柔贤惠,既能满足肌肤之亲,又能给予心理安慰,更重要的,是给予家的温暖。

  因罪被贬到广东的男人崔生,算是满足了所有男人的这种虚幻的梦想。当然,或许他的这种满足,也是一种白日梦,梦醒之后,以为一切皆是真的,于是便四处言说,并被人记载下来。崔生被贬时,妻妾未必不想同行,与他一起同甘共苦,而且一人身处异乡,相互还能有个照应,况且两个女人,没有工作,依靠什么为生呢?但崔生怕携带家眷,途中坎坷艰难,会生意外,所以执意将妻妾留在老家,一人孤身前往。只是在抵达荒凉边疆后,穷愁抑郁,无法排解,而在夜晚回忆起当初临行时,少妇登楼向他挥手告别的凄凉,心中更是生出无限哀愁,恨不能长出翼翅,回到故乡,与妻妾叙一叙温寒。

  大约崔生面善,他很快偶遇到一位姓董的老人,字号无念,大约是暗示崔生,不必因牵挂想念而神伤。两人如老友般言谈颇欢,见崔生生活困顿,老人还好心地将他聘为自家儿子的老师,师生之间,相处亦融洽和谐。但朋友的情谊再如何深厚,还是抵不上家人的温暖。一晚宾主在高楼上把酒言欢,崔生抬头看到皎洁的一轮满月,不由得又动了离愁别绪,倚靠在栏杆上,竟然忘了手中的酒杯。老人看着满是哀伤的崔生,忽然笑道:想来崔君是怀念家中“云鬟玉臂”的妻妾了吧?既然我们是朋友,我也早已应该为你操心这些事情,只是不知你的家人何时能够抵达,所以先告知你一声,或许,过上几个月,就会有你的家人抵达的消息了。

  崔生听到这番言辞,惊讶之下,大约会将忘记喝掉的杯中酒,兴奋地一饮而尽。至于董姓老人如何就能够办妥他的家人前来相聚的事情,崔生欣喜中,竟是丝毫没有考虑。果然过了半年,老人忽然让婢女将房间匆忙打扫出来,崔生还未来得及打探何事,顷刻间,妻妾及一婢女就从轿子里揭帘走了出来。崔生惊喜,问她们这一路究竟怎么抵达这里的。妻妾皆道:我们收到夫君的信件,嘱咐我们随同某位官员一同前来;因那官员有事着急,不能等待,故匆忙间就到了这里;另外家中大小事宜,都托付给了某位同族兄弟代为打理,并约好了每年得到的租米,出售后将钱寄来。至于让崔生好奇的同行婢女,则是那位官员的小妾,因为不能被正房容纳,便以廉价金钱购买下来。

  沉浸在夫妻团圆欢喜之中的崔生,将一切都归功于老人,只记得感激涕零,不仅没有任何的怀疑,而且很快就因为这圆满的家,消散了心中所有的哀愁。几个月之后,老人忽然建议崔生,那位中途一起前来的婢女,与崔生妻妾患难与共,千里迢迢到了这里,跟他也算是有缘,所以可以与妻妾一样同床共枕,不要冷落了她。这样的建议,对于所有的男人,大约都是一件好事,况且在异乡,能多一个女人陪伴枕畔,慰藉那孤独漂泊的身体与灵魂,帮其解除生活中的忧愁烦恼,无论如何,都是美好的。

  这样三妻相伴的时光,一晃就是几年。崔生终于得到赦免,得以回归。就在他喜不自禁,以至夜不能眠时,身边妻妾的脸上,却现出凄惨离别之色。崔生以为她们是不舍老人这几年里的恩情和照料,于是便安慰她们,只要人还活着,就总会有一日能够报答。但是这样的言语安慰,并没有换来女人们的回应,她们只是默默地忙着收拾行李,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的交流。崔生显然是个粗心的男人,他拥有三个妻妾,却依然不了解女人的心思,他看不到她们脸上的离愁,更读不懂她们的内心世界,他对于家的概念,便是团圆,只要见到她们守候在身边,那么于他便是天堂一样幸福的生活。至于她们悄无声息行路的时候,心底有怎样的波澜,他窥不到,也从未想过了解。

  这样的秘密,直到崔生临行的那一刻,才被老人揭晓。老人置办丰盛的酒席,为崔生践行,并将三个女人叫出,而后拱手解开所有的秘密。原来,他是一名地仙,只因前世与崔生同为官员,得到他的照顾,并在他死后,将他的妻子千里迢迢送回老家;这样的恩情,他始终没有忘记,于是在今世寻找到崔生,为崔生解除思念之苦。只是山高路远,崔生两个凡间的妻妾,是很难翻山越岭抵达此处的,于是他找来花妖,先让她们去崔生家中住上半年,模仿观察其妻妾的音容笑貌,并将家中事情了解清楚,使得崔生不会生疑。她们原本是姊妹三个,所以特地增加了一个婢女的角色,陪伴崔生。只是她们都是幻化,而今崔生将归,所以不必因这样的离去而徒增伤感,只需像没有任何别离一样,回家从容面对真正的妻妾即可。

  这真是人生里的奇迹,降落在崔生身上,不过是因为他前生种下的善心的种子。只是面对三个活生生的女人,凡人崔生无法轻而易举地做到舍弃她们而去。所以他希望三个花妖能够跟他一同前往回家。但老人却以凡间与鬼神不属同一世界,鬼神可以暂别,却无法长久在人间停留,而拒绝了崔生。

  离别的那一刻,崔生有没有与昔日妻妾作别时的痛苦呢?大概会有。即便是三个花妖,相陪数年,尚且生出了爱恋,与崔生握手作别,泪洒衣襟,犹如生离死别。崔生乘坐舟楫,回首注视,遥望她们在岸边站立,却不过是挥手之间,便了无踪迹,只剩白茫茫一片世界,犹如一切从未发生。

  抵家之后,崔生从妻妾口中得知,她们每年都会收到从广东寄来的金钱,并藉此活到今日,这当然也是老人所为。这样的恩情,崔生当是一生难忘,而那三个花妖的陪伴,于他同样刻骨铭心,他看到自己的妻妾,便会回忆起她们的音容,或许,他还会生出恍惚,在某个闲散的独自饮酒的月夜之中,将身边的妻妾,当成花妖,并生出人生犹如幻境的感慨与感伤。

  只是这样的感伤,对于世间任何一个与妻子两地分居的男人,都是一种此生除了梦中,永远无法在现实中成真的幸福。

  第13章 夫妇之私,友人何处

  朋友之间,如能彼此告知隐私,一定是亲密无间,才能做到相互保密,并真诚给出解决意见。稍有罅隙,就易因此生出仇恨,并将之作为重要工具,致对方于更难堪境地。但夫妇之间尚需保留空间,而朋友之间,似乎也无必要,知晓对方羞于启齿的隐私,如果告知后,又期待对方能够一起帮助解决,偏偏那人出于自身利益,忽然生出怯懦,那这份原本坚不可摧的情意,也便到了消亡的时候。所以对于朋友隐私的保存,大约需要一个特殊的容器,既能不伤及自己,还可不让其变质,以至于将情意一起腐化。

  有甲和乙,世代交好,从父辈起,就是和睦友好的邻居。两个人从小光屁股一块长大,年幼的时候,一起嬉戏玩耍,长大后又一起进学堂读书,彼此情投意合,性格融洽,从未有过罅隙,情同手足。而成年以后,两人各自结婚,彼此妻子也互相走动,虽然隔了一堵墙,却跟一家人没什么区别。大约,彼此也能进各自的卧室里说笑谈心。这样的关系,也难怪甲在得知有人给自己妻子造谣,说她与表弟有私情,但自己调查后找不到任何证据之时,会将这一隐秘告知给乙。这算是好兄弟之间最为私密的分享了吧,尤其如此被戴了绿帽的尴尬与难堪之事,作为男人,是难以向另外一个人启齿的。而甲将这一秘密告知给乙的时候,希望换来的当然是乙的帮助和宽慰。

  只是,这样的隐秘,多少也让乙生出为难,如果答应甲进行侦查,并真的查出蛛丝马迹,告知了甲,势必引起甲和妻子之间的矛盾,或许因此让甲休妻也不一定,到时自己就戴上了破坏甲之家庭和睦的罪名;甲此后如果不幸福,未必会感激当年自己的侦探行为,或许,还会因为得知了他被戴绿帽的隐私,而对乙生出芥蒂和防备之心。而如果乙没有侦查出什么证据,甲之妻是清白的,或许,甲会以为乙向自己做了隐瞒,而从此不再信任于他,甚至两人之间的关系,因此生出隔阂,也不一定。乙的这些顾虑,让生性就严谨怕事的他,陷入了两难境地。无论是否答应甲的要求,给自己带来的结果,或许都不会好。最终考虑之下,或许,还会跟自己的妻子商量之后,乙选择了推辞。

  乙的这一选择,让甲认定他已知晓这其中的隐秘,因而在还没有侦查之时,就选择了推辞。“悟到”了这一点,甲于是不再提及此事,也不对乙明言什么,同时,他对妻子也不再搭理,妻子无法自证自己的清白,竟因为甲的冷落,而郁郁寡欢,很快离开了人世。

  这样的结果,大约不是任何人想要看到的。两个情同手足的兄弟,因为一件秘密而老死不相往来;而一对原本相互信任的夫妻,也因为乙的谨小慎微,由此生死相隔。乙得知甲的妻子的死讯时,不知会想些什么,内心又会不会存有愧疚。不过未等到他反思自我的选择,甲的妻子就附身在了乙的身上,借助于鬼魂的力量,指责乙的自私,说:夫妇之间最为私密的事,求你代为侦查,可见对你信任到什么程度;如果你努力为我洗白冤枉,我丈夫的疑虑一定会消除,或者你表面上答应侦查,但是告知他没有证据,那么,我丈夫的疑虑,也会消失;但你却顾虑如果侦察出实情,不说就辜负了他,说了就要受到埋怨,于是置身事外,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以致让我怨恨而死,这难道不等同于杀人不用刀子么?而今我将冤情上告到了阎王那里,你也前去对质吧。

  乙真是一个倒霉的男人,在被附身之后不久,便发疯死去。或许,他在拒绝甲的那一刻,心里就留下了阴影,而甲的妻子之死,更是让他陷入抑郁的困境,并最终与甲妻一样抑郁而亡。在他死后,甲甚至都没有能够原谅他,认为人之所以需要朋友,就是为了在有困难的时候,可以互相帮助。自己将心腹之事托付给乙,如果没有证据,就该直接说没有,或者直言责备他因为流言蜚语而损害夫妻感情;如果有了证据,也应该暗中告诉他,让他想出好的办法,不因为坏了声名,而连累子孙后代;但乙却将自己看成路人一般,用推诿加深他内心的疑团,那么他又何必重视这样的朋友?所以甲连乙的葬礼都没有参加,足可见乙的一个选择,给两个家庭之间,带来的矛盾,有多么深重。

  乙显然是情商不高,他完全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既保全自己,也妥善处理好这一友人夫妻间的矛盾。或者,乙是太精通世故,趋利避害,最终,利没有得到,却害了两个家庭。

  相比起乙的选择,狐仙的处理方式,则显得更为高明得多。有个与狐仙为友的人,到外地经商之时,将家事交给了狐仙照管。这个朋友的确尽心尽力,不管是防火还是防盗,都如警卫一样,恪守职责;而家中仆人如果偷懒耍滑,他也绝不放过。家事因此料理得井井有条,比商人在家之时,还要更为有序。只是有一件事,商人的妻子与邻家的一个男人私通,他从来都视若无睹。

  两年后,商人归来,对狐仙治理家政的功绩十分感激;只是,在听说了妻子的传闻之后,又对狐仙充满了责备,同时当面指责他对朋友不义。这与甲对乙的责备相似,但狐仙的处理方式,却比乙的躲避推诿高明得多。他告知商人说,此为神所判定,他不敢违背神的意愿。商人不服,认为神一定会惩罚私通之人,怎么就会为他们提供方便呢?狐仙则说,这完全是因为前世商人在做富豪的邻居家管理财务之时,凭借邻居对他的信任,侵吞了大量的金银,因此阴府判决,此生要以他的妻子还债,两人同居一夜,那么商人所欠的账上,便会减少五钱,而今,商人所欠只有七十多两金子了。如果他不相信,可以把欠的钱还给那位邻居,看看结果如何。

  商人果真接受了狐仙的建议,登门拜访这位邻居,并告知来意说:听闻您生活有些困难,此次外出经商,有幸赚了点钱,现在奉上八十两金子,如果能对您生活有所帮助,我将感到无比荣幸。这样一番话,让邻居无限感激又无限愧疚,果真自此与商人的妻子断绝了来往。年底,邻居置办了一些精美的礼品回馈给商人。如果去掉这些礼品的花费,商人赠给邻居的钱,恰好是七十多金。

  想来这是狐仙暗地所为,既让商人摆脱了戴上绿帽的尴尬,又让他与妻子重归于好,而他自己,也获得了一个好声名。这样的智慧,大约,非谨小慎微的男人乙能够获得。只是,人在尘世,又有几人能够参透朋友之间的相处智慧,在如此棘手的私密面前,可以轻易地就拨开荆棘,将两个人的情意,继续引往那通天大道?

  第14章 后来居上,一爱到底

  但凡婚外生爱的女人,总会小心翼翼,怕被丈夫发现,怕被男人的妻子抓个正着,本就无理,更添难堪。自古以来,女人一旦成为第三者,似乎就注定了要隐匿在暗处,方能恣意生存,否则,必回被人唾骂,或遭来菲薄。当然,一旦被置放在明处,需要面对正妻或道德审判的时候,也定有一部分女人,掳起了袖子,义正言辞地为自己争一口气。或者,干脆来个彻底的了断,要么与正妻争抢到底,要么,头也不回,弃男人而去。

  遇到女鬼的书生甲,有天下男人都有的喜好美色的通病,在夜晚月色下散步时,看到女鬼面容美艳,便立刻生了欲望。而女鬼也显然看上了浑身散发着青春热力的书生,在他用含蓄的言语试探几句后,便欣然与其云雨。只是书生好奇如此漂亮女人,为何能这样自由地来去,而没有家人管束。对于这个疑问,女鬼的解释是,她家住附近,又恰好丈夫隔几日就外出经商,所以可以从家里的后窗或者墙的缺口处,悄悄出来与书生相会。而关于她的名姓,却始终不肯告知。

  这样一晃,便过去五六年。这五六年间,书生大约从未怀疑过女鬼的身份,也或许,他本就是一个粗心的男人,粗心到对女鬼的丈夫竟然毫不关心,而女鬼如此来去自如,不曾被人发现,也没有让他好奇地问上一句,她究竟是如何做到这样缜密的约会的。活在真空中的书生,只管读他的圣贤书,并尽情享受女鬼给予他的激情之爱。没有琐碎婚姻束缚的爱情,总是让人觉得美好真纯,好像春天的花朵,在冶荡的阳光下怒放,既不关心落叶,也不理会冬天的风雪,世界对于书生,是干净的,浪漫的,他不关心女鬼来自何方,也不关心他们的爱情,将去往何处。

  事实上,书生自己都无法把握自身的命运,一年他终于要离开此地,出门远行,大约是进京赶考,或者为谋生而去做人府中文书,所以不得已要跟女鬼做一个了断。日久生情,书生与女鬼夜晚话别的时候,悲伤地告诉女鬼,或许这一别,将后会无期。而思及这五六年里,两人恩爱缠绵,形同夫妻,书生还哽咽到无法言语,并流下饱满深情的泪水。

  这样的离别,如果是别的女人,或许会大吵一架,恨书生无情无义,为什么就不带上自己,一起行走天涯。也或许,会苦苦挽留,并承诺可以与书生过清贫的生活,并不在乎身份声名。更多的女人,当会陪着男人一起哭泣,拥抱,亲吻,并用更为热烈痴缠的性爱,来为这最后的缠绵告别。总之,一定要为这离别,画一个圆满凄美的句号,以便日后彼此回忆起来,心里满满的都是感伤与温暖。

  但女鬼却给书生留下了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让他无法忘怀,也不敢再爱,除了惊恐地记住她,并自动远离别的女人,他别无它法。女鬼嘻笑着告诉书生,他如此痴情,一定会在离去后,相思成疾,而这,并非她与他相爱的本意。如果话讲到此处,书生当会心生感动,并更深地怀念女鬼。可惜,女鬼直接将自己的身份抖出,明白无误地告知书生,她是一个正在等待替身的女鬼,但凡人与鬼亲密,没有不生病且死亡的,因为鬼的阴气会耗损人的阳气;但因为女鬼爱书生的年轻俊美,不忍玉折兰摧,所以一定要每隔七八天后,等着书生阳气已经恢复之时,她才再来一次。如此,阴阳才能调和,书生也没有因她而生病死亡。假若书生遇到的是别的鬼,而且尽情享乐,那么不出半年,他一定会丢了性命。阴间像女鬼这样的鬼很多,但如她这样重情的鬼,则极少,所以书生此后一定要谨慎与女人交往,因为一不小心,他可能就遇到了女鬼,并被吸干了阳气。

  而女鬼之所以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书生,用她的话说,是因为被书生的深情厚谊感动,所以才报答他,让他此后不致于在“微挑”陌生的女人时,陷入死亡的泥淖。说完这些,女鬼就披散开长发,吐出长舌,现出鬼的形状,并发出长长的啸声,离书生而去。而书生呢,早已被吓得心惊胆战、失魂落魄。据说,此后的书生,不管在路上遇到多么艳丽美貌的女人,都不会侧头再看一眼。而这样的结局,大约,才是女鬼真正的本意,让他忘掉她,不致于相思成疾,但也同时与一切美貌如花的女人,断绝了来往。这真是近乎残忍的“报答”,让书生远离了死亡,却也在情感上,心如死灰,不肯也不敢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而另外一个做第三者的女狐,没有女鬼那样的狠心,却伶牙俐齿到吓走了前来降服她的法师,不能不说,这样的战术,同样让人惊讶。女狐被四十无子的男人买回家做妾的初始,就被家中的正房不容,且将她从早晨骂到晚上,等到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正房眼中愈发得容不下女狐,竟然趁男人不注意,将其卖到远方。男人大约是怕老婆的,除了惆怅失落,没有办法找回女狐。但女狐却有办法,一夜男人正独坐书斋,女狐忽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男人大惊,问她从何处来,女狐则大大方方承认,说自己是逃回来的。男人明显懦弱,担心买了女狐的人家会派人追捕,而家中老婆当然是不肯藏匿她的,事已至此,他不知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女狐这时与女鬼一样,将自己的身份直接挑明,并解释之前之所以忍气吞声,是因为她既然以人的身份嫁给了男人,那么就没有道理不守人的规则,忍受正房的呵斥;而今她以狐的身份前来,因此也能施展狐的法术,变幻无端,出入无迹。

  这样金屋藏娇,享受美妾的身心滋润,男人当然内心无比欢畅。可惜,这样的好时光,没过多久,家中婢女就将秘密泄露。正房得知男人重新被“狐狸精”给勾引了去,暴跳如雷,立刻花费不菲金银,招来一个法师,将女狐给捆缚了来。

  本以为女狐为了活命,会乖乖伏法,可惜,正房和法师的计谋没有得逞。女狐不但没有跪地求和,而且当面与法师争执起来。女狐争辩说,男人因为没有儿子,才娶了小妾,这原本就是合情合理的,而生了儿子后,她却被卖掉,是做丈夫的男人负了心,所以罪不在她。法师反驳她,既然已经被休掉了,怎么可以无故私自回来呢?而女狐则说,母亲如果没有再嫁,那么与儿子的关系就没有断绝;如果女人没有再嫁,那么与丈夫的关系也没有断绝,何况出卖她的是男人的老婆,与男人无关,所以既然男人收留了她,就等于没有被休,那么又为何不能回来?法师大怒说,女狐既然是兽类,怎么敢以人的名义据理力争?女狐回他,人如果变成了兽心,阴阳两界的法律都能够惩罚;而如果兽变成了人心,为何反而认为是罪过?法师依据的到底是什么法律呢?法师又怒,说,自己掌握着五雷法,只知收服妖怪,不讲什么依据。女狐大笑说,妖也是天地间的生命,如果它没有罪,天地也会允许它与万物并存,而上天没有惩罚的,法师为何要诛杀呢?法师拍案而起说,魅惑男人,就已经是一大罪状了!而女狐则说,如果她真的魅惑了男人,他早就枯萎死亡,何以这么多年过去,男人依然身强体壮,了无病症?而法师因为接受了正房金钱的贿赂,就千方百计地罗列她的罪名,怎么能让她心服口服?

  就在这场辩论赛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法师请来的神将,早已因为被女狐说服而消失掉。而法师也终于无可奈何,只能狡辩说,今天不与女狐再争,明天待他请来雷神再说。而等到明天正房女人催促,法师早已不见踪影。

  这很有些像第三者在法庭上,为捍卫自己的权利,而进行的一场争辩赛。结局当然是第三者战胜了正房,合法地护佑了自己的位置。而看似女狐在与法师争辩,事实上,则是在与男人的老婆展开的争论。她与女鬼一样,用最强悍的方式,攫取了男人的心,将其完全地据为己有,如此强大的内心,大约,可以给当下的女人们,尤其是想要后来者居上的女人们,一点有用的借鉴。

  第15章 劫难一过,方见君心

  困境之下,方见人心。劫难中最能见到彼此真心,甜言蜜语多是在顺境时廉价倾诉,一旦来了灾难,需要对方伸出手来相助,那没有情意的,怕是惊慌失措地撒腿离去;而有情有义的,则留下来,伴其渡过困厄。至于以后能否相守,反倒并不重要,能有这样艰难的一程,是相伴而行的,至少,在彼此的心里,可以保有一份温暖。假若那困境恰好只有对方能帮忙渡过,而在秘密揭晓后,对方并无被利用后的惊讶,反而为可以帮人一程而觉得荣幸,那么,这样的伴侣,大致是可以长久在一起的。

  但凡失去父亲被母亲独立抚养长大的男人,大多个性都会孤僻自私,遇事来时,又懦弱胆小,一心想要缩回到母亲的子宫里去。周家寡妇将儿子抚养到十五六岁,到了娶亲的年龄,却因为贫穷,而始终不能如意。寡妇还是命好,至少比她的儿子幸运,偶尔见到一个老父带着幼女逃荒,饥寒交迫,疲惫到走不动一步,那老父不知是打听好了,还是命运使然,困顿之下,称愿将幼女卖给周寡妇的儿子做童养媳。对于双方,这大约是最好的结果。而且女孩虽然年幼,却生得端庄美丽,一看即知,以后会是一个美人胚子,所以多一口饭吃,但却捡到一个上好的儿媳,这笔买卖,还是合算。

  周寡妇很快与老父定好了婚书,付了聘礼,将老父留宿一夜,便定下了这门婚事。女孩很安心地留了下来,而且像模像样地做起了周家媳妇,家中活计,小到针线女红,大到打水臼米,样样在行。养着一个儿子的周寡妇,没能富裕起来,反倒是小小的童养媳过来后,因为她的勤劳能干,很快让家里过上了可以吃饱穿暖的安稳生活。而且女孩又非常孝顺,服侍周寡妇,如同亲生母亲,饮食起居,无比细致周到,每晚起床三四次,看婆婆是否安睡。若是遇到疾病,更是衣不解带地在病榻旁伺候,一个多月都无法好好睡觉。

  这样比儿子还要强许多倍的儿媳,周寡妇当然非常满意,喜欢她胜过什么也不能为家奉献的儿子。这大约是两个女人的缘分,而周家儿子在中间,不过是一个桥梁,一旦跨过,他这个中介,也便失去了作用。几年后,周寡妇生病去世,这个被女儿般宠爱的媳妇,拿出了几十两银子,让丈夫购买好的墓地棺材,并安排葬礼。对家庭毫无贡献的周家儿子,第一念头,没有生出对妻子的感激,反而立刻小心眼地质问妻子,这钱从哪儿来的?女人低头沉思良久,终于吐露了真实的身份。原来,她其实是个女狐,为了躲避命定的雷劫,不得不寻找一个德厚禄重的人庇护,方能躲过这场灾难,但是这样的人,除非缘分,实在很难碰到,即便碰到,又会被鬼神保护,无法近前。或者,早修善业,但是善业不易修,而且修小善也不足以度大劫,所以,她只能用化身为男人妻子的方式,用心孝敬婆婆,方能免遭雷击。而今依靠婆婆的庇护,得以顺利渡过难关,所以要厚葬她,作为回报。这样的恩情缘分,男人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周家儿子当然没有怀疑,只是,生性胆小怕事的他,瞬间生出恐惧,不敢再与女狐同居。而女狐也知缘分已尽,哭泣别离。但她人离去,心却始终记着帮她度过难关的婆婆,每逢祭扫之日,周寡妇的墓前,她一定先于周家儿子,前往祭祀。这个性情孱弱的男人,他可以赶走女狐,却终究赶不走这份前世注定的女人之间的缘分。他在这个世上,存在的意义,不过是在连接了两个女人之后,证明他自身的懦弱与无情。

  比起周家儿子,另外一个书生,则要有情有义得多,也算是男人中间,性格温和者。刚刚与女狐相识相爱之时,女狐给了他一个两寸长的葫芦,佩戴在衣服上,他想她了,她就从葫芦里出来,而不方便时,则隐匿在其中陪伴于他。将爱人随身携带,这真是一个浪漫的想法,书生大约也没有想到,女狐为何如此,只是觉得新鲜,而且又能满足随时想念她便可以见她的美好愿望,所以他也并不对女狐生疑,只一心一意地携带着她,同出同进,百般亲密。

  可惜,甜蜜的爱情总是不能够长久,一日书生正在集市中行走,不小心葫芦被小偷给剪了去,而且遍寻不着。书生心内怅惘感伤,不知道何时才能够再次与女狐相逢,只能将一腔相思,化作夜晚的惆怅,一想起,就觉得疼。心内郁结,只能靠外出行走驱散。偶有一日,他在郊外散步,忽然听到丛林中有人召唤他的名字,而那熟悉的声音,显然是他日思夜想的女狐。书生兴奋地寻声前往,想要女狐出来,与她相见。可是她却隐匿在不知何处,始终不肯出来。

  书生怪她无情,又百般询问,女狐方哭泣告知书生,她不能再以昔日人形与他相见,因为,她已成为狐身。采集人之精华,是狐的修炼之道;而今她却遭遇一个道士,专门搜集女狐,供其修炼,捕捉后施以咒语,让其动弹不得,而后任其啖掉血肉,吸掉精华。女狐藏匿于狐中,与书生相伴,原是为了逃避这场灾难,不想仍然被其捉住。女狐惧怕被蒸煮为汤肉,只好献出所有精华和自己炼成的丹药,才得以苟延残喘地活着。只是失去了丹药,她无法恢复人身,只能通过二三百年的修炼,方能再次成人。如此说来,她与书生的缘分,也就尽了,二三百年后,书生已经化为烟尘,她无处再能寻他,这一程相伴,今日便是终结;因为感念旧恩,她才呼唤书生前来,作最后的告别。天荒地老,后会无期,只望书生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不要再将她想念。

  闻此真相后的书生,为女狐愤愤然,问她为何不诉诸于神,打一场官司。但他不知,神狐世界,与人间相差无几,那么多官司,神不仅不会全部公平处理,而且还会认为这是女狐前世做了罪恶,所以今世被道士惩罚,因此她是自作自受,也便不理会这样的官司。女狐只能认命,并在此后专心于修炼,不再与尘世间任何男人生出情感纠葛。

  据说道士后来在山东遭遇雷击,大约,是上天注定了对女狐不公的纠正。只是,这一程相爱,无论书生多么想念,或者女狐如何不舍,终究到了尽头。但相比起不念旧情、将女狐惊骇赶走的周家儿子,这一段劫难中注定的姻缘,必将在书生的人生途中,留下一抹动人的色彩,温暖他此后漫漫长夜中孤独的思念。

  第16章 冒险一计,生死相随

  女人如遇危险,求生的能力,并不比男人差上丝毫。假若那求生是为了爱情,那么力量会大到离魂脱壳,或者隐匿真身,直到险境脱离,或者那个相爱的、能够救助自己的人现身,方会现出行迹。所以与其说是求生的本能,不如说是爱情的力量,或者,寻求真爱的欲望,促使女人有壁虎断尾般的强烈求生意志,并支持到幸福顺利抵达。

  有一富贵人家的男人,特别宠溺家中的婢女,而被宠幸的婢女,也同样眷恋自己的主人,每次温柔缱绻,都会发誓,即便是主人厌倦了她,也不会更换人家。不知她是否有过想被男人纳为妻妾的想法,但她的这番誓言,却是真心打动了主人,但同时也招来了男人老婆的嫉妒,想方设法要除掉婢女,可惜碍着男人的面,无法下手。而那聪慧到让男人宠爱有加的婢女,想必也时刻对男人的老婆心存防范,知道自己是她的眼中钉,转正不奢望,但能够在这个家里苟活,也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所以当男人刚刚离开,他的老婆就开始实施预谋已久的计划,将婢女卖给了人贩子,并叮嘱身边的仆人,如果主人回来,就谎称婢女自己偷偷逃出家门。家中其他人知道男人的脾气,又眼见着男人对婢女宠爱到不想离开半步,所以怕出了大事,就私下将婢女从女贩手中买出,并隐匿在尼姑庵中。

  说也奇怪,婢女自从到女贩家中后,便呆痴了一般,直视前方,不言不语。拉她起身,她便起身,扶她走路,她就走路,让她躺下,她便躺下。如果一点也不碰她,她则如木偶一般,终日不动,给她吃的她就吃,给她喝的她就喝,如果不给,她亦不知道索要。即便是到了尼姑庵中,也不例外。家人找了大夫一番把脉,认为是愤怒导致心内淤积拥堵,但吃药后,并没有效用,照例是一个活的木偶。

  如此不死不生一月有余,一直到男人回家,果然像家人预计的那样,与老婆操刀打斗,并屠宰了一头羊,用羊血祭告上天,发誓不与老婆一起生活。家人知道不能再隐瞒下去,只好将实情告知。男人匆忙前往尼姑庵中迎接婢女,见其依然如往昔那样一脸痴相。似乎前生注定了一般,男人在婢女耳边轻唤她的名字,竟是立刻如大梦初醒,恢复神智。

  想来这卑微的婢女,前生定是与这富贵之家的男人有缘,所以才度此劫难后,依然能够团圆。而此后的结局,也大抵温暖,或者男人娶她为妾,给她一个名分,以防正房再有诡计,或者,男人无情一些,直接修掉发妻,将婢女扶正。

  不过婢女的确聪明,自言被卖到女贩家后,一心一意相信男人不会弃她不顾,于是魂魄脱离躯壳,匆忙回赶,又怕被男人老婆看见,隐匿在角落处,长达一月,一直到男人前来救她,欣喜若狂,重新回到躯壳之中。而她提及到的家中发生的大事小情,也都一一得到验证,她果然是做了一个离魂的倩女,专等着能够拯救她并一生爱她的男人到来。看似男人是救她远离痴呆的救世主,事实是她自己拯救了自己,凭借着一股子对男人的爱,还有如此全心全意的对爱的坚信。

  这是因爱生出强烈自救意识的聪明女人,还有在危险时刻,为保性命,从一段爱,逃离到另外一段爱的女人,看似后者更为功利,但在男人面前的甜言蜜语,其实同出一辙,皆是在艰难红尘中,为爱而苟活的女子。

  逃爱的这个女子,实为女狐,同样在人家中做婢女,并与主人相爱后,被正房发现,要驱逐出门。慌忙中她逃往海边一个煮盐为生的男人家中,躲藏起来。她大约是犯了小错,但被正房拿个正着,不依不饶,非要与她一起算账,她知道这一劫是逃不掉了,而那个眷恋的男人,也无法渡她,除了走为上策,她别无它法。她当然希望出走后,男人能够紧追其后,千里寻她。如果他是真心爱她,那么寻到人后,无论如何,都会心生护佑。如果他的爱非出真心,那么,她也就没有必要回头,重新在正房的折磨下苟活。

  这一晚,煮盐的男人刚刚躺下,还没有入梦,忽然听到房间里窸窸窣窣,似有人来。他起身仔细察看房间,只见月亮穿过窗户,照在空荡的地上,静寂无声,也无人影。男人便以为是虫子或者老鼠发出的响声,便重新躺下,不再关注。可是过了片刻,听到有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抵达窗外。然后便听到一连声的高呼:逃进这个房间里去了!随即又有男人叩窗问道:你在里面么?房间里竟是传来一个女人的哭泣回应:我在。男人又问:主人留你住宿了没?女人回说:留了。男人继续追问:那么你们是同床共枕,还是你在别的房间另睡?这次,女人哭了许久,才慢慢回道:如果不同床共枕,谁会留下我呢?窗外男人听后,即刻顿足大喊:这下完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女人在窗外大笑:我就知道她逃到别的人家里,不会被人放过;你还说她不会失身,而今看这样的结果,还有没有颜面将她带回家去!这话说完,便没有了男人的声音,只听到有脚步声,愈行愈远。而那个嘲讽的窗外女人,则大笑道:这下知道你的低贱身份,也对他死心了吧!说完后女人又叩窗对煮盐男人道:我们家的婢女投奔了你家,既然你已经留宿,她也便没有再回去的理由,你且放心,这不是你胁迫她的,我们家男人也不会对你心生仇恨,即便哪天他要报仇,有我在,他也无能为力;你且睡吧,我也该回家了。

  这话说完,煮盐男人戳开窗纸,朝外窥视,阒然无影;而回顾枕畔,竟然见一美艳女子,躺在自己的床上。男人又惊又喜,问她从哪儿来?女人告知自己的女狐身份,并将如何与主人相爱,又被正房每日毒打,忍无可忍,逃出求生的故事,原本讲来。自言刚才是怕男人害怕,担心他不肯留宿,所以没有提前讲清,只隐匿在墙角;而在他们追到此处时,又为能够脱身,谎称自己已经失身,终于幸运脱离苦海;如果男人肯留,她愿生死相随,再不它往。

  煮盐男人究竟还是红尘中人,没有细细揣摩此事,其实女狐撒谎说已经失身,是为自己找到的一条两全之计,如果男人真的爱她,自会不计较她的失身,带她回去,那么无论正房如何为难,他都会想法设法给予保护。如果男人不爱她,或者生性胆怯呢,则会无情离开,而跟着一无所有的煮盐男人,一心一意过清贫日子,无疑也是人生一个不错的选择。

  女狐最终如愿以偿地被煮盐男人留下,与其结为夫妇,又为男人考虑,打消他在人前无故得妻的忧虑,每有人来,便自动隐形。这真是一个留恋红尘的女狐,为留在人间,不惧贫寒,犹如良家女子般,操持家务,辛苦劳作,竟然不过两年,便使得煮盐男人过上小康生活。

  想来女狐在男人跺脚气愤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个破败的房间里,因为,过去的那段爱情,已经跟着男人的脚步声,一起离去,且再也不会回来。所以她哭泣之后,主动躺到煮盐男人的床上,用美好的身体作为赌注,换得新的人生。而她的选择,也果真给她带来了幸福。她失去了一段胆怯之爱,却收获了一份寻常人家的真爱。

  女狐与离魂等待男人拯救自己的婢女,其实有一样趋向美好的结局。尽管女狐的美好生活,来自于另外的一棵大树。可是,谁规定爱情的果实,一定要结在同一棵树上呢?若肯冒险,总会柳暗花明,有真爱抵达。

  第17章 琵琶别抱,身去心留

  一生能嫁两夫之女,多为无奈。大抵前夫去世,无法立足,又不耐孤独,所以改嫁;或不堪前夫之扰,要改变命运,于是挣脱枷锁,寻找新人。从古至今,再嫁后夫之女,因前任伤痕,常需时光之力,才能再觅幸福;当然,也不乏对婚姻失望者,始终无法复原,但也因此能安于琐碎人生,平静度日。只有那些情爱炽热女子,方能对新人如初恋般怀有激情,并因此被对方珍惜,视为珠贝,一生收藏。而这样宽容豁达的男人,即便不幸去世,也能获得女人怀念,甚至,熄灭爱欲,不肯再嫁。

  隋朝兰陵公主,虽身份高贵,却不如沧州一少妇幸运。兰陵公主亲夫死后,又嫁后夫,不幸后夫流放岭南,她欲与后夫一同流放,过苦难生活,其皇兄却迫其再嫁,终不能同行,郁郁而终。而沧州少妇,贱为民女,却能婚姻自由,在前夫死后未满一年,便顺利再嫁。这次嫁的男人,虽然两年后又死,但是却让她自此发誓,再不他嫁,安心念着后夫,孤独生活。不懂之人,或会猜测她有克夫之命,所以才收敛身心,一人独行。也或推测她内心受伤,不能再经受其他情感波折,所以收起欲望,不再奢求。当然也会有好事之人,指责她前后言行不一,前夫去时,不足一年,便迫不及待再嫁他人,而今却矢志不渝,守寡多年,不免让人怀疑她的动机,或所谓的忠贞是假。

  而沧州少妇的前夫,做了地下之鬼,也愤愤不平,千方百计寻了机会,附魂至邻居一位生病妇人,愤怒追问,为何甘心为后夫守节,却不为他守?若是此人未死,怕会千里迢迢找来,质问前妻跟他为何不能相爱相守,却对一个死去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的自私,是渗入到骨子里的,所以身体已消,灵魂不散,一路跟着前妻,追踪至此处,见她与后夫亲密无间,嫉妒吃醋,好不难过。如若真有死后世界,或许后夫之死,与此男不无关系,因他小心眼,将妻子当成私有财产,觉得他如离去,也必将带走这附属之物。可是生前他却不懂珍惜,像一个孩子,拥有时漫不经心,不理不睬,一旦被人抢了去,便被占有欲点燃,觉得那人或物,本应属于自己。

  所以少妇前夫追来发问,映衬出的不是他的深情,而是小肚鸡肠和狭隘个性,想来这样的性格,也是促他早亡的原因,因不能豁达,所以斤斤计较,对人对事,皆不能释怀,以致郁结而死。少妇能一年内自主再嫁,足可见她个性中有与前夫截然相反的叛逆因子,所以听到前夫魂魄发问,丝毫不惧,毅然回他:你在世时不以结发之妻待我,生活三年,从未说过一句体贴温存之语,凭什么就要求我不再嫁人,为你一生苦守?而后夫从未因为我是二婚,有丝毫嫌弃,反而在结婚的两年内,对我恩深义重,情意绵绵,如此丈夫,我怎能不为他守住一生?你不自我反省,却来对我责怪,真是好笑!

  这番指责,果然让前夫再无话说,悄然退去。而这个虽没有兰陵公主高贵身份的卑微少妇,也因此被载入文字,让人敬重她对后夫的深情,和在前夫死后,对自由情爱的大胆追寻,想来她个性中异于兰陵公主的不羁,方让她有幸得到一段弥足珍贵的深爱。

  不过大多数时候,女人会更念旧,若是前夫对其深情厚谊,怕是嫁得再好,也难以将前夫踪影,从心底清除。而之所以能够盛着旧人再嫁,或许,那个后夫与前夫有相似之处,能让她恍惚间看到过去男人的影子,也是原因之一。相比起男人,女人总是对情感更难割舍,若不是情非得已,不会将那曾经缠绵悱恻之人,无情忘记。即便再嫁如意,也会留出一点隐秘的空间,给那已经远去的旧人。而此时后夫在无意中发现秘密后,如何看待这个有过往情史的妻子,则直接决定了此后他能否守护住这段爱情。

  有某公就恰好看上了这样一个痴情过去的女子,此女容颜秀美,举止优雅,个性亦温婉迷人。某公娶她之前,未必不知她曾经嫁为人妇的过去,只是如此温柔可人的女子,即便放在社会并不开化的旧时,也定有男人不介意她的过往身份,愿意娶进家门,全心爱之,当然,再嫁的她,也要一心一意与新夫相敬如宾。只是,谁能够完全揣测到另外一个人的心呢,更不必说男人是粗心的动物,看见此女常常独自静坐,凝神发呆,若有所思,也不过以为她是天性安静如斯,并不会多想。甚至时间一长,也便习惯了她如此孤独片刻的模样。

  但一个相思中的女子,怎么就能完全遮掩得住脸上的悲伤呢。一日她假装身体不适,白天关起房门卧在床上,且不让任何人进入。某公好奇,将窗纸捅破,偷偷向室内窥望,竟见她涂脂傅粉,戴好首饰,穿好衣裙,将自己打扮一新,然后陈设酒果在桌,一副要祭祀什么人亡灵的样子。某公忍不住推门进去,盘问她在做什么。此女额头紧缩,似有为难,但还是整整衣饰,给某公跪下,将故事讲述给他。

  原来女子过去曾是某翰林最宠爱的丫头,翰林将死之时,猜测身后夫人必定不会与她相容,并担心将她卖入青楼为妓,于是提前安排她离开府门。临别之时,翰林情真意切,不舍叮嘱她说:你再嫁人,我毫无怨恨,如果能够嫁得好人,我在九泉之下,更是欣慰,只是如此爱你,惟愿每年我的忌日,你可以在卧室里,靓装独自祭祀下我;若我的灵魂有知,一定会有烟雾缠绕在你的周围。

  这样一个要求,看似对前人的祭祀,实则是在某一日,与他做心灵的相约。那一刻她的灵魂,只属于这过去的一个男人,她盛装等他,他亦千里迢迢,奔赴而来,用这阴阳相隔的片刻温存,来为过去他们的深爱,洗去尘埃。如果是心胸狭隘之男,听到这样的要求,定会勃然大怒,有被带了绿帽或者遭遇背叛的羞耻。尽管那人已经去世,可是他怎么能够容忍一个美貌如花的妻子,躺在他的身边,却与他同床异梦,想着另外的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是他永远打不败的情敌,除非,他也离开尘世,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去寻那男人说理。

  此女个性里的温婉美好,让她成为那个时代少有的幸运女子。某公不仅没有责备于她,反而同意她焚香祭拜。而那个已经死去的翰林,虽然知道有某公在场,依然用约定好的方式,用缭绕的烟雾,代替双手,抚过心爱女人的面颊,又从上至下,绕过她的身体,最后蜿蜒至足,方慢慢消散。那一刻心怀思念的女子,之所以泪流满面,或许,不只是因为翰林曾经给予过她的深情厚爱,还有站在身后的这个男人,给予她一方自由的空间,深藏这抹思念的宽容。

  温庭筠在《达摩支曲》一诗中写道:“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这样的相思,虽在琵琶别抱、已负旧恩的时刻,只是那并未熄灭的一抹香气,尚未断掉的丝丝爱意,比起彼此相守却同床异梦的夫妻,不知要好上多少。而那个容许身边女子身去心留的男人,比起旧人满蓄的深情,也同样不差丝毫。能遇如此豁达之夫,大约,也是前世修行。

  第18章 平沙万顷,微动一念

  能克制欲望的女子,多偏理性,即便心生眷恋,也会及时止住,只让那平沙万顷中的一粒种子,微动一念,却并不生出繁茂枝叶,或者强大根茎,将那前行的脚步,给羁绊住。因为她们懂得,那雨后甘霖一样的一抹温情,并不会长久,不过是阳光一出,便蒸发干净,那个甜言蜜语的男人,也随之消失殆尽,不见踪影;而那时若再收住枝蔓,只怕有根断茎折的绝望与疼痛。

  从古至今,能有如此修炼的女子,并不多见。而在旧时,这样克制内敛,怕也只有狐一样的智慧,方能将那汩汩而来的欲望及时收住。武生王某所居住的地方有一废宅,常常有艳女靓装,登墙外视。想来此女狐并不是完全耐得住寂寞,她向往外面世界,希望逢到一个可以懂得诗词歌赋的男人,与其聊上片刻,否则,不会在深闺之中,独自攀墙窥视户外的世界,而且,还刻意地打扮一番。而粗豪有胆的王某,携被独宿废宅中,渴望那女子能够前来,缱绻艳遇一场。这样的欲望,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并不过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不想在寂寞夜晚,枕畔有一美艳温柔女子相伴呢?

  可惜,王某一场渴盼,未能成真。夜半孤独,他在枕上自言自语:传说中的女狐,究竟在哪儿呢?话音刚落,窗外便有女子小声回道:六娘子知道你今日前来,特意避往溪头,看月去了。王某疑惑,带着一丝希冀,问窗外之人是谁?得到的答复有些失望,是六娘子的贴身婢女。王某失落中继续追问:为何单单避我?窗外人犹疑片刻,回他:六娘子只说怕见像你这样的腹负将军,但不知为何,也不懂其故。王某较真,每逢见人,便追问“腹负将军”究竟为几品武职,人皆笑他,被女狐取乐还不自知。

  但人皆以为女狐调笑王某,未必真正懂得这名为六娘子的细腻心思。她若真的无情,不会托婢女之口,告知王某,不必等候,她胆怯于他。甚至,她的溪头看月,或许是某种暗示。王某如果心细,追往溪头,陪佳人一起赏月,岂不成全了这撩人月色,美景良辰?她的胆怯中,未必真的是因为王某没有学识,只是一肚子满满絮草的空壳。她真正怯的,是一靠近,就难以自拔,深陷其中;而这个勇敢前来的王某,想要的不过是一夜温存罢了。她不避别人,唯独避王某,恰恰说明她的心里,有过犹豫挣扎,但到底还是不忍,要派婢女告知她的去向。而那知晓秘密的婢女,或许是六娘子本人也未可知。否则,一个小姐,大约不会将如此细腻心思,一一道给身边的侍女。

  百转千回,终于这六娘子还是将艳遇的心思止住,避开纷扰,独往那溪头,看月起月落,平息内心起伏。而那被人嘲笑了的王某,并不知晓在他蓬生的欲望背后,曾有怎样一个女子对于潮水般袭来欲望的克制与抵挡。

  康熙年间某孝廉男遇到的女狐,相比起六娘子,在定力上似乎还略逊一筹。女狐是孝廉在崇山旅游之时遇到的,若放当下,旅行中遇到的文艺男女,最易生情,彼此一瞥,寥寥几句,便可知对方是否同路之人。若话不投机,各自散去,并不牵挂;若相谈甚欢,肢体碰触间,便生了情愫。而接下来的缠绵悱恻,也便如山涧清溪,顺流而下,了无障碍。

  所以孝廉见女子溪边汲水,试求一瓢,其实试的是女狐之心。想来这画面美好之至,温婉女子,俯身汲水,水中照出她清秀容颜,而路过此地的男人,侧身看到,不觉心动,于是假意饮水,借此搭讪。而女狐听见脚步,无需回头,从被她的木桶弄得波光微漾的水中,便可见那背后之人,儒雅翩翩,是一学识丰富的男子。于是女狐在他的请求中,才会“欣然”将水递上,听他喉间咕咚咕咚饮水的声音,不觉心襟摇荡,并在他新的问路的借口中,又“欣然指示”。

  一来一往,男女间的试探终于结束,孝廉邀请女狐一起坐在树下阴凉中,试图借助聊天,向彼此的心,更推进一步。而动了凡心的女狐,不仅没有半推半就地拒绝,反而愉悦坐下,依偎在孝廉身边。而两人所聊话题,也是诗词歌赋,颇为高雅。这对文艺男女,就这样借助于聊天与艺术,彼此打开了自己的心,当然,还有慢慢敞开的身体。身体离心的距离,说远也远,说近也近。男人女人,可以避开心灵,直接进入身体,且能欢洽无比。而如果借助心灵通道,再进驻身体,路虽曲折,却兜兜转转,也别有一番风趣,而这样的趣味,相比起前者直接的方式,要更为雅致浓郁,能让彼此离去之后,依然念念不忘,甚至为此千里迢迢,再续前缘,也未可知。

  因此孝廉从女狐言谈举止间,尽管疑虑她不是田家粗妇,但因爱其娟秀,还是心生怜惜,宽衣解带,欲携其往更深处漫溯。如果女狐任那欲望蔓延,想来接下来便是身体欢爱。可就在这样通往欲望的转角处,女狐忽然起身,整好衣服,悔恨道:真是危险,差一点,我就功亏一篑,白白修行。孝廉不解,怨她为何忽然变得如此一本正经,失去昔日风情。而女狐则红脸羞涩道,她原本已经跟从高人学道百余年,且自认为能够抵达心如止水、不起波澜的境界;可是她的师傅却看穿了她,认为她心内依然存有一丝情感妄想,如果不与某个眷恋的男人相遇也就罢了,一旦相遇,那欲念的种子,便会从平沙万顷中,借着爱的雨露,瞬间生出缠绕的枝叶。女狐不信师傅所言,是到此刻,真的遇到彼此情投意合的孝廉君,方才发觉,在最初的一问一答中,已经微动一念;而此刻宽衣,已是不能自持。

  孝廉大约还想挽留,可是那对他起了波澜、不能自持的女狐,早已斩断这再停留下去就会滋生蔓延的情思,纵身一跃,飞上枝头,如一只迅疾的鸟儿,瞬间失去踪迹。这样的结局,想来孝廉并未预料。他只是一个凡尘中普通的文人,渴望一份途中之爱,慰藉疲惫身心。偏偏,他遇到的是一只聪慧女狐,有红尘欲念,又有修行之心,所以也只能给他这样一程了无结局的相思。

  只是那被斩断的红尘一念,与那身心交融之爱相比,却也有云后月亮的朦胧,不能企及,却在心底,美好温润,永远珍藏。

  第19章 前世之累,今世之爱

  假若有一面镜子,能够让人看到前世,甚或七世八世九世之前的自己,究竟在这个红尘世界中,有着怎样的容颜,是侠义的男人还是温柔的女子,与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曾经有过一段荡气回肠的情爱,又遭遇过怎样动荡起伏的灾难,是不是与而今的自己一样,过着让人厌倦的平庸无趣的生活,或许,大多数人都会有强烈的好奇,想方设法去看上一眼,哪怕就是一眼,也能了却对于那浩淼不可知的过去的探知欲望。幸福的人会因为感激,而想要看看前世另一半是否也与自己情深意长,而婚姻不幸的人,则想要看看那源头上,自己究竟怎样触犯了命运,导致而今的鸡犬不宁。

  世间当然没有这样神秘的镜子,所以人也只能在当下的泥泞或者林荫中孤独前行,而假若遇上一个同路且带自己日渐朝那美好处奔赴的同行者,因不知这份情缘的来处,便将此归为今世命运的垂青。至于是否因为前世此人曾经愧对过自己,因而今世为人,前来谢罪,又有谁能够知道呢?

  男人朱某就属于这样一个茫然活在今世之人。他算不上有钱,所以家中使唤的婢女颠,是个毫无特色的粗人,不怎么聪慧,也给予他这样的主人,帮不了什么大忙。如果没有一段与女狐的前世之缘,此生他大约像千千万万个庸常的男人一样,过着算不上富贵的生活,但也可以满足温饱,至于再娶一个老婆,则是睡梦中才能想想的美事。好在他买来的这个婢女,长上两年,竟然被打通了一般,变得慧黠可爱,招人喜欢,甚至容颜也如被人雕刻过的玉石,渐渐现出圆润通透的底色。这样秀美的丫头,当然会引起朱某的关注,和对美色的正常欲望,并顺理成章地将之升级,纳为侧室。

  升级为妾的婢女颠,显示出她在掌管家事上的优秀才干,如果放在当下,这个聪慧灵动的女子,可以很轻松地胜任企业主管、总裁秘书、家族管家之类的角色。她比男人还有心计,家里家外,柴米油盐,钱财出入,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假若哪个下人敢在钱财上克扣私吞,或者试图蒙混过关,耍点心眼,偷点小懒,会即刻被其发觉,并受到相应的惩罚。有她协助,那个正房里的妻子,几乎无需操心丝毫。大约朱某的妻子也乐得清闲,又自愧不如,否则,不会放手让婢女出身的颠,掌管家中财物。做事条理清晰的颠,甚至在经济上也有不输于男人的深谋远虑,每年她都会买入一些货物,囤积起来,而待到来年,这些东西肯定增值。想来若是炒股,她也一定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赚个盆满钵满,或许,成为操盘手也有可能。这样的经济才华,在那个女子不能经商只能管家的时代,实在是有些可惜,而在朱某家对财务家事的管理,也不过是她牛刀小试、才华初露。

  但这样的管家能力,足以让昔日生意萧条的男人朱某,感到惊喜,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将她升职为正房,且无比宠爱。没有文字记载朱某的大老婆去了哪儿,或许,他本没有老婆,或许,他的妻子自惭形秽,甘拜下风,愿意退出被朱某宠幸的位置。总之她的升职过程,极具励志性,算是旧时代女子成功从低贱婢女晋升为正室的典范。

  富贵起来的朱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当会这样顺风顺水地生活下去,生活犹如一条平稳的江河,载着朱某和妻子,还有他们丰裕的家产,沿着宁静的河岸,驶向更开阔处。可惜,一切皆有定数,人的幸福亦是如此。一日她忽然问朱某:你知道我是谁么?这样一个问题,想来哪个男人都不会当真,日日相对的妻子,怎么能够不知道她是谁呢?所以朱某笑着回她:你傻了么?又带着一点宠爱与调戏的语气,说出她做婢女时隐秘的小名。可是让朱某诧异的是,她很认真地告诉他,她不是那个曾经粗鄙的婢女,那个婢女,早已经逃往外地,而今在一个地方,做了某个男人的老婆,所生的孩子,也已经七八岁了。而她,不过是幻化成这个婢女容颜的一个女狐。

  朱某听到这里,大约还会半信半疑。信她为狐,是这样一个能够让他的家业迅速扩张的婢女,的确有不符合她身份的才华,而只有女狐,或许才能有这样的机敏;疑她为狐,是因为她明明在自己的注视下一天天生活,怎么就会是另外的一个女狐幻化而成?

  女狐继续的讲述,将这个如冰山一角的谜底,很快显露出全部的轮廓。原来朱某九世之前,是一个家财万贯的巨商,而女狐则是他的会计,想来这个会计,在那时还是男性。朱某给予会计非常优厚的待遇,而再好的老板,也抵挡不住下属欲望的膨胀,他借助职业便利,私吞了朱某一千两黄金,并因此在死后的冥界被贬为狐,之后耗费几百年时间,才成为狐精,有了幻化成人的能力。只是,因为那个私吞的错误,她始终无法修炼成仙。终于,她等到了机会,恰逢朱某的婢女逃走,她幻化成婢女的模样继续服侍朱某,并用十多年的时间,帮朱某赚到足够弥补那一千两黄金的家业,并最终获得得道成仙的资格。

  这是一个懂得自省的女狐,走了几百年,也要将那一点夙业偿还,而她也是幸运的,能够幻化成一个美貌聪慧的女子,与朱某在世间成就一段姻缘,十几年的时间,不算短到让彼此有生离死别的疼痛,也没有长到让两人生出腻烦。就这样停止在静寂从容的情感时光中,有恰到好处的美。

  女狐告诉朱某,自己走后,现出的狐身,要交给家中某个仆人埋掉,因为她曾经在这个仆人四世时,吞吃了他成为饿殍的尸体,而作为注定的惩罚,他也将偷偷取出她的狐身,剥皮卖掉。这样一番叮咛,尽管来自一个女狐,但因为十几年的情感,让朱某终不忍心交付她的尸体给仆人,而是亲自厚葬了她。

  只是,爱恨情仇,一切都已注定。仆人终究还是发现了这一秘密,盗墓掘尸,将其卖掉。而得之这一消息的朱某,想起女狐临走时的音容,也只能悲伤叹息。只是想来朱某并无眼泪,这段前世留下的罪孽,能以这样美好的情爱的形式绽放,并在恰当的时刻结束,而不是像仆人那样,用剥皮的方式彼此偿还,他本应感激命运的恩赐与厚爱。而那个成仙的女狐,在红尘之上的某个地方,听到朱某的一声长叹,会不会动容,想起他过往的恩宠,和枕畔的爱抚,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了。

  第20章 一宵之爱,一世之情

  男女之间的一夜欢爱,在此后漫长的一生中,大约留不下太多印记,不过是一响贪欢,激情一过,各行各路,再被时间的洪流一冲,便在庸俗的生活中,淡忘了彼此。除非是人生偶然,不会再次相遇,因此也就没有恩怨,就像夏天的一场大雨,谁会记得它落在何处,又淋湿了哪一个路人呢?

  可是人会无情,鬼却有意。山西商人杜奎,便遇到了这样一个有情有义、且比人还要让人心生怜爱的女鬼。男人杜奎走南闯北地经商,见识了人间各色善恶美丑,所以刚劲有胆,什么都不惧怕,而常年在路上投宿,更是不畏鬼神,何处皆可安眠。哪怕是空宅荒祠,了无人烟,也可以立刻躺下入睡。想来杜奎的眉宇间,当有一股逼人的英气,那是历经风雨的男人,被岁月刻下的印痕,女人瞥见这样沧桑粗犷的容颜,心会瞬间变得温柔,并愿意依偎在他的怀里,汲取来自身体与灵魂的那股暖意。

  所以杜奎能被女鬼看中,大约凭借的就是这样让人温暖的安全感。一日他行经宁夏六盘山,见天色已黑,便在附近一座废弃的破屋中住了下来。破屋空荡,周围长满了荒草,极目远望,空无一人。猜测这样荒凉之地,没有盗匪,杜奎便放心地解开行李,拴好马匹,又捡拾了一些枯枝,点起火来御寒。待屋内暖和起来之后,杜奎便展开被子,准备睡觉。但刚刚躺下,便听到有幽幽的哭声传来。仔细倾听,那哭声似乎来自屋后的某个角落,又似乎来自地下的某个地方。

  彼时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之上,四周寂静无声,室内明亮如昼,杜奎以为有恶匪前来,便侧身而眠,并紧握了刀子,等待那人靠近。慢慢地,那哭声越来越近,竟是抵达窗户旁边的黑暗角落。但那哭泣者,始终不露行迹,似乎,有所犹豫。杜奎厉声呵斥:我这辈子就没有见过鬼,也不惧怕鬼,所以如果有事,麻烦当面商谈。话音刚落,便听黑暗中有回应声:我是一个女子,而且全身赤裸,没有衣服遮体,实在愧疚,难以相见,如果你不嫌弃,允许我进入你的被子,以便有东西可以遮体,那么便可以与你面对面相聊。

  这样带有撩拨意味的的话语一出,一部分男人会蠢蠢欲动,兴奋邀其入眠,并行云雨之事;还有一部分,会生出惧怕,当场吓得尿了裤子。而男人杜奎则了无惧意,并带着讥笑回道:想进就进。他刚一应下,便感觉有一股阴风飒飒吹来,然后一个容颜漂亮的女人,已经躺在他的枕畔。女人神情腼腆羞涩,掩面泣道:不过是刚刚与你说了一两句话,便依偎在了你的怀里,你一定认为我很放荡轻薄,只是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心有苦衷,迫不得已;而今将事情原委向你讲清,还请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淫贱之人。

  轻浮之徒,拥着这样一个身体温软的女人,大约迫不及待想要做的,先是云雨之事,至于她的苦情故事,还是等到性爱完后,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吧;而如果这样,想来女鬼也不会继续停留,因为她之所以用身体给一个荒野中停驻的孤独男人一宿的温暖,是想要获得她希冀的帮助。但也或许,女鬼早已在暗处观察了杜奎许久,从他的举止中,断定他是一个坐怀不乱的可靠君子,所以才会前来求助,并不惜献上自己的身体。

  原来这座房子在许久之前,住着一群强盗。女人偶尔独行经过此地,被他们拦劫。强盗们在把她的衣服首饰全部剥去后,便将其捆绑,投入山涧之中。她的魂魄,就这样在夏天浸润在寒冷的泉水之中,冬天则埋葬在冰凉的积雪里。尸骨已寒,但魂魄却因此在这荒凉之地,受尽苦楚,漂泊无依。而等到后来,这群盗贼被全部捉住正法,此处便成为废墟,少有人路过停下,也因此,她无法将自己的痛苦告知给人。也或许,曾经有人停居此地,但皆是轻薄浮浪公子,无法将内心所求,讲述给他们,所以唯有一日日等待下去,一直到正人君子杜奎的出现。

  还好,空谷足音,得见君子,如此千载难逢的机缘,女鬼当然不会放弃,所以才丢掉羞耻之心,投怀送抱,想要以自己的身体,和这一夜良宵的恩爱,换取杜奎的帮助,恳请他将自己的尸骨,从山涧移到阳光温暖的平原,以便让魂魄能够安稳为生。假若杜奎能生出更多的怜爱,肯为她做一场佛事,超度她的鬼魂,使她得以顺利转世投胎,那么,这样的恩情,会让她永远铭记在心,并世代感激。

  倾诉完这些,女鬼便拭去眼泪,依偎在杜奎的怀中,等待他的爱抚。假如杜奎稍稍动一些心思,定会以帮助为名,尽情享受这一宵欢爱,或者,让她多陪几日,也无不可。杜奎当然是一个欲望正常的男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常年在外,也会“耽花柳”,借此满足人之正常的需求。只是,杜奎还是一个柳下惠一样的大丈夫,他本以为女鬼是妖,不想身有如此冤情,而假若他趁人之危,与其男欢女爱,则不免显出自己的小气与不义来。

  如杜奎这样历经人世风霜,却依然能够保持自我品格的男人,真是少见。即便在当下社会,也少有人能做到杜奎这样,他淡定告诉女鬼,如果她害怕寒冷,不妨靠近他的身体取暖,如果她想得到情欲,不如离开。而女鬼将头埋在枕间,不再言语。两人就这样在原本可以有一夜良欢且无人知晓的荒宅之中,为了取暖的需求,拥抱着彼此,酣然睡去。

  天亮之后,当杜奎醒来,女鬼已经离去。而他并没有因此忘记了自己的许诺,留在荒宅中数日,为女鬼重新安葬坟冢,让其能够得天地雨露和阳光的恩惠,并做了一场简单却不失真诚的佛事,超度她的灵魂。

  这一场恩情,在杜奎的人生中,大约只是一个奇遇,他很快就会忘记;而对于女鬼,却是世代的恩泽。几年以后,杜奎回到故里,有邻家一个女孩,刚与他相见,便生出不舍,有事无事都喜跟随其后。杜奎老来无子,于是上门求亲,希望女孩能做他的侧室。父母当然不肯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杜奎这样年老的男人做偏房,但不想,女孩却杜奎不嫁,最终,两人如愿以偿,结为夫妇,并很快生得一子。

  人人都说,这个女孩,是投胎的女鬼,为那一夜来自身体的温暖,而千里迢迢赶赴杜奎的故乡,用嫁给他的方式,回报一世的恩情。这听来有些传奇,可是,谁能否认,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动人心弦的、无性有爱的深情故事,在某个角落里,日日上演。

第二卷长恨辑

  第21章 相见不亲,不如不见

  河南人李生算是这个世间,最普通的一个男人,孝母,爱妻,人生困顿,寄人篱下,依然积极入仕,希望柳暗花明,可给妻子喜乐安康。可惜,他的命运,却让人唏嘘,最终代代相传,成为传奇,怕是在他自己娶妻之时,未曾预料。

  人说命运可以自我掌控,而李生则自娶妻之日起,就犹如乘坐了一艘舟楫,漂浮在苍茫无边的海上。初始,新婚不过十余日,尚未将那蜜语甜言在枕畔说够,他的母亲便重病卧床,以致两人衣不解带地轮番守侍,竟长达七八月之久。只是不幸,母亲并未因他们的孝心,而有所好转,死去后,又因旧时礼法,让新婚的儿子儿媳,三年内不能同床共枕。这种“惩罚”,因有孝心在,尚且算不得苦楚。而之后贫困,不得不投奔岳父岳母,但恰巧岳母的弟弟因为远去上任,将母亲托付给姐姐照料,让生活同样勉强温饱、屋宇不多的岳父母家,不得不让母亲与李生妻子共处一室,而外姓人李生则下榻书斋。一对夫妻,因为局促的住所,再一次分居,日日餐桌相见,却不能亲密无间。当下蜗居之男女,若父母来巢穴小住,尚可旅馆共枕,不至于因此冷落了身体,并让人心干涸。而男人李生无钱租房,又被礼法所囿,只能隐忍欲望,将夜间煎熬,全化为奋发图强、求取功名的动力,只愿他日高中状元,能有宽院敞亭,尽享二人世界。

  可惜,尚未京试,李生就从移居江西为人幕僚的岳父信中,得知妻子已逝。李生所有向上攀爬的梦想与希冀,就在得知妻子死讯的瞬间,忽然坍塌。想来那一刻,他就已经向命运臣服,知道斗它不过,也就甘愿放弃,离开京城去寻岳父。只是岳父一家也已易主,李生无所依托,唯有卖字糊口。

  如果命运行至此处,李生再无与妻子、岳父母相见之可能,那么,他不过是这个世间的一粒尘埃,生与死,都无关紧要。大千世界,有他无他,皆无人关注。偏偏,他的人生轨迹千折百转,正无声无息地行走于寂静路途,忽遇一喜欢其字、愿年付三四十金让其做文书的“绿林好汉”,并在乘坐舟楫,行至一烟水渺茫的小岛之后,见到一“酷肖其妇”的主人姬妾。

  世上有相逢对面不相识,亦有如李生及妻子般,相逢之后,却不敢相识。李生生性谨慎,怕此地不祥,遭来祸患,来前便隐姓更名;即便见到妻子,也因之前得知死讯,而疑其为鬼。至于已为人妾的妻子,无法得知李生真实名姓,又不能主动开口相问,只能频频偷看似曾相识的李生,却又不曾相聊半句。命运不定,外加岳父人为,阴差阳错间,两人便落到互不相识的境地。李生不知妻子与岳父母南下江西的途中,遭遇一伙“绿林好汉”,劫了财物,并因妻子颇有姿色,而将其一起掳走。如岳父不因女儿被抢去遭人侮辱,如实写信告之,或许李生会拼尽全力,将妻子寻回,亦不会再有相见不相亲的悲伤。只是旧时女子失身是件有辱门风之事,所以既然无法知晓下落,不如报其死讯,并用假坟与假哭,告知世人,其女已逝,以掩污垢。

  这一掩饰,便将两人再次相亲的缘分,给一同抹去。当初被抢劫来时,妻子或许有过疑虑,是否保其名节,但又知晓名节在,身将亡,而与丈夫家人再相见的机会,也将完全失去。所以两相权衡,做妻子的,还是选择了活着。一个女人,没有工作,亦无出路,在一完全陌生的小岛上,除了活着,还能做什么呢?所以当见到李生,那一瞬间心内所起的波澜,及对命运的无助与仓惶,当如海啸席卷了海滩。只是即便海啸,也会退去,人心在日复一日的猜疑却并无结果之后,依然会回复至当初的静寂,以至于两人最后视若平常,只当对方是一个貌似心中所爱的陌客。

  人生最大悲哀,当不过如此,彼此站在对方的面前,却因种种,不能相识。假若其中一个,能够鼓足勇气,问君一句,可是旧人?怕最终结局,也会更改。可是,原本可以掌控的奇迹,并未发生。日复一日,竟是一晃,就过六七年。算起来,两人相守也不过是六七年,在过去的时日中,两人相爱却不能肌肤相亲;而在这之后的六七年中,两人相见却不能相识。以至于最终,在绿林好汉即将被捉拿之际,李生被主人放了生路,本可以携带所得金银及妻子一起逃走,却终因彼此视若陌路,而再次错失相守机缘,并在此后,连这样陌客般相见的可能,也不复存在。

  重回岳父家的李生,因绿林好汉所赠五十两黄金,而家境渐丰。思及妻子,相守多年,共枕却不过一月,不免心生愧疚;于是打算重启坟墓,既为一睹爱妻遗骨,忆往昔之情,也为可以换一好的棺木,慰藉被岳父匆匆“草葬”的妻子。李生的坚持,让做岳父的,无法阻止,百般无奈,只好讲出当年女儿被掳实情。震惊之下,想起生离死别的妻子,来不及对岳父愤怒,李生便千里迢迢,重返江西,希望能如南朝离乱中的驸马徐德言和爱妻乐昌公主般,在亡国之后,凭借当日离别时的破镜之约,于集市中相逢团聚。只是,两人离时无镜,又怎会在以后重圆?被官兵从绿林好汉中抢走的妻子,再一次失去踪迹。

  此后陪伴李生的,也只有回忆了。忆及曾经六七年的咫尺天涯,怅然若失;而再忆及亲眼在丛林后目睹妻子被官兵抢去,一路鞭打,受尽屈辱,且不知流落何处,更有断肠之痛。除了回忆,他所能为妻子做到的,怕也只能是“从此不娶”,且出家为僧了。《桃花扇》中侯方域跟李生一样,出家修行,不思红尘。只是他比李生幸运,乱世中尚能与李香君相聚,并知其入道,终生不返红尘。而李生之爱,则如浩淼烟波,无穷无尽,不能知其终途,惟留惆怅,相伴余生。

  第22章 狐尚知情,人怎负心

  人之所以常常喜欢拿自己与鬼狐相比,大约还是怀着一股子骄傲在,觉得高出鬼狐一等,因此可以为所欲为,无情无义,没有廉耻,或放任张狂。但素不知,人与鬼狐同属生命,而生命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所以在情感上,如果拿鬼狐来比,反而映出人之猥琐与势利,让鬼狐们大笑一声,弃人而去。

  名叫张四喜的男人,如果没有遇到爱他的女狐,也就一平庸之辈,连名姓也不能留在史册。不过他天性世俗,即便娶了狐女,也未见高尚多少。当初家穷,被四处雇佣为劳力才得以求生。如果家境稍微宽裕,他的一生,大约就是四平八稳、不起波澜地度过,娶妻生子,生老病死,一眼可以望穿。偏偏因为困窘,他的人生也便颠沛流离,辗转流落至安徽黄山一带。若他身上还有能够被女狐及其家人欣赏的优点,勤劳能够吃苦大概算是其一。而对于种地为生的农户来说,能卖力干活,也就算是好女婿了。

  所以不知在哪个街巷被女狐无意中窥见的张四喜,很幸运地在他乡被有田产可种的人家,留下招为女婿。但凡落户他乡为婿的男人,大多表面看似温厚能干、勤快良善,但当他沉默寡言之时,你则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或许你以为他累了,在墙角里抽烟,只是他跟家人的疏离,却透出鲜明的孤独感。想来张四喜的性格,在常年的辗转迁徙中,也会有外人窥测不到的阴郁与孤僻。有朝一日,他总归要回到故乡的,也只有在故乡,他才有一家之主的颜面与骄傲,而在这个家里,他卖力干活,却只能让自己看上去更像被雇佣的仆人,而不是女婿。或者,顶多算是一个免费的长工吧。

  张四喜在岳父岳母与其同住的时候,未曾觉察到妻子为狐的蛛丝马迹,其实不是他的疏忽,而是这个家里,他更多的时候,可有可无,常被忽略。总归说话不够分量,也就习惯了低头走路,安心干活。这样一过,就是几年时光。等到岳父岳母去塞外探望长女,可能多年不回。张四喜立刻就带了妻子,离开这个让他总是不能挺胸抬头的村子。而一旦离开了这片阴影,被阳光给照亮了道路,张四喜就再也不是以前的张四喜了,他开始以一个主人的姿态,重新审视用辛苦劳作换来的这个妻子,他的眼光忽然变得挑剔苛刻,他发现其实他并不爱这个妻子,而一旦不爱,那么对方身上便只剩了污点。张四喜终于在有一天,觉察出自己的枕边人,原来是一个女狐。

  这一发现,让原本就对女狐无爱可言的上门女婿张四喜,终于对这个让他觉得羞耻的“异类”起了杀心。某一天在女狐独自一人的时候,张四喜悄无声息地在其背后,拉开弓箭,射中她的左腿。女狐迅速地拔下箭矢,一跃而起,跳到这个被她与家人供养多年的男人身边,愤怒地用箭矢指着他说:你真是一个忘恩负义到让人生恨的男人,别的狐狸魅惑人心,只是与人苟合而已,但我却是应父母之命,与你明媒正娶过的,无论如何,都有夫妇之义在;夫为妇纲,故不敢对你生仇,可是而今你既然厌弃了我,那么我也不会强行留下惹你烦厌。说完这些,紧握住张四喜的手,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只是再怎么哭诉,女狐在人间的时日,也终究到了尽头。

  女狐一死,张四喜便迫不及待地回到故乡。只是他命也不好,几年后便大病而死,因为穷困,连棺材也买不起。这样的凄惨,让尘世之外修行的女狐,再一次动了怜悯之心。几年前她收了张四喜落魄的生命,而今她再来,却是为他收尸。她注定与这个庸常世俗的男人,有如此不相爱却相守的劫数。她并不是一个修行境界太高的女狐,所以所作所为,都同于人间普通女子,哭着进了门,就遵循礼节,拜见公婆,并将与张四喜结为夫妇的经过,详述给他们。怕他们不信,又特意强调:如果我未曾嫁给张四喜,怎么会敢来这里跪哭他呢?

  张四喜的父母算是明理之人,被女狐感动,痛骂自己儿子没有良心。而邻居妇人听了,也觉不平,一起指责张四喜。只是俯身不语的女狐,却在邻妇指责时,像爱护自家男人的普通女人一样生了气,瞪视她说:父母骂儿子,没有什么,可是你对着我骂我丈夫,又为什么?说完便愤愤起身离去,竟再也寻不着足迹。等她走后,父母才发现女狐此次来的用意,原是为了送给张四喜一口体面的棺材。她在张四喜的身边留下五两黄金,算是了却自己的心愿,也算是尽了一个妻子最后的礼节。

  后来张四喜的父母贫困之时,常常会在家中罐子里,发现金银或者米粮,不需问,当然知道是女狐所为。他们这个年轻时就四处流浪的儿子,未曾给他们带来荣耀或者财宝,却将一个谨遵为妻礼节的女狐,留给了他们,不能不说这个落魄短命的男人,算是好命。

  而山东聊城被称为“张四喜妇第二”的女狐,与人相比,同样大义。在她所爱的男人与妻子相继死去,而遗孤被兄嫂厌弃,使其饥饿将死的时候,女狐抱起这个孩子,怒斥兄嫂不顾弟弟尸骨未寒,就如此冷漠无情,并毫不犹豫地将孩子抱走,要代为养活或者为其找一条生路。这个没有留下姓氏的男人,比张四喜有情有义得多,至少不以其为“异类”而能亲昵。而这样一份短暂的情缘,也结出了良善之果,让他的孩子在被历经兄嫂抛弃、几乎死去的惨境时,及时地被女狐感知。

  天下因果皆相连,如果没有女狐这样情意深厚的女子,世间男人种下的因,或许多是皱缩之果,因为人性多么阴郁晦暗,是这些美好的女狐,照亮了暗淡的尘世,留下一些明亮的果实,在枝头上安静闪烁。

  第23章 以财博色,终将两散

  老婆如果出了轨,男人跟那个给他戴了绿帽的男人的关系,如果原本素不相识,那么大抵就成了千秋万代的仇人,好的打一架,不好的,闹出人命来也不一定。如果彼此相识,平淡之交,但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估计以后会老死不相往来,千方百计躲着走。若是曾经兄弟情深,那需要做丈夫的男人,有很宽广的胸怀,但即便如此,心中也会存了芥蒂,再不能畅聊如初;偶尔喝醉了酒,可能大打出手,或者彼此嘲讽,但一旦酒醒,又会相敬如宾,恭敬客气。但是,如果对方是自己的恩人,没有他,妻子或丈夫中的某一个可能丢了性命,男人心里的起伏变化,则值得把玩琢磨。

  男人张一科的来处不明,但北方人的可能性较大,因他对于妻子马虎粗糙,不像南方男人的精细温柔。因为家贫,张一科与妻子逃荒塞外,给一西域商人做家佣,竟然连商人对妻子的暧昧亲昵,都未曾察觉。不过也或许,在最初的疏忽大意后,他还是感知到一点悄无声息的变化。因为商人最懂得如何用金钱交换他所认为的宝贝,而略有姿色的张氏,当然要下一些血本,才能换其开颜一笑。那些每日流到张一科身边的银子,他不会想不到是商人对其妻子的恩赐。而能不拒绝商人的讨好,张氏也定有魅惑之功,懂得如何拿捏尺寸,才不至于让张一科跟商人彼此生出嫉妒,并争吵起来,丢了银子不说,可能连这份做佣人糊口的工作,也失去了。在生存为上的时刻,女人们的谋略,远比男人要多,钻墙逾隙也要达到目的的坚韧,会让女人内心变得冷硬无比。

  而张一科的视若无睹,更是助长了张氏对商人金钱的接纳。在张氏看来,丈夫的不计较,或许是另外一种策略,为家中长久的“钱程”而计。或者,他是在利用妻子的美色谋取钱财。男人纵容女人出轨,而且是有目的的出轨,女人更会放得开,笑靥如花,只为夜晚从衣兜里掏出来的闪烁的金银。

  商人大约真的有些喜欢张氏,否则,不会为其“挥金如土”。一个男人为女人不计代价,视金钱为粪土,那一定是觉得她有可爱之处,值得付出财物代价。而不过是几年的时间,商人便将自家金银,全归了张一科,更是可见他对张氏之情,深到可以付出人生所有。

  只是,商人想不到的是,金钱尽了,张氏给他挤出的微笑,也不会再有。寄食于张一科家的商人,被张氏百般鄙薄厌弃。每日骂他,让他滚出家门。而那个疏忽的男人张一科,这时反倒是站出来,为商人说话,认为没有商人就没有他张一科的今日,所以如果负了他,会有不祥之兆。男人张一科这样说,到底是义气呢,还是怜悯商人而今处境呢,或者他根本就不爱张氏,以至于认为商人对他情意更重呢?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他很坚决地阻止了妻子驱赶商人的“不义之举”。

  而做妻子的,有了钱,便露出了昔日被遮住的真容。那张笑脸后面,原来是比张一科还要世俗的物欲。终于有一天,张氏对落魄潦倒的商人厌恶至极,拿了棍子驱赶商人。而她旁边的张一科,愤怒地骂她无仁义之心。而张氏也反唇相讥:他根本就不爱我,而只是贪恋我的容貌而已;而我更不爱他,不过是图他的钱财罢了;用钱财博取美色,美色已经得到,我也便没有什么负于他的;而用美色换取金钱,金钱没了,他也就不能怨我狠心;况且现在不赶走他,留下又有什么用处?!

  这一段关于美色与钱财的交易,可谓精辟。如果此女生在当下,怕是最精明的二奶,无论如何,是全然吃不了亏的。而且懂得进出自如,一点情也不留,谁若是爱上她,不知会不会伤心死。即便是那些包养了她的有钱男人们,对于她的镇定冷静,怕也会自愧弗如。

  男人张一科戴了绿帽之时,不曾愤怒,而今因张氏这一段账目分明的辩护,却是起了杀心,以致于冲动之下,杀了张氏。或许,之前对于妻子与商人的恋情,他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因为商人养活了他与妻子,在饥饿年岁,给了他们一碗粥饭,和一份无需奔波的工作。而这样的恩情,他牢牢地记着,却是忘了逃荒之前,他曾与妻子有过怎样甘苦同担的生活。也或许,只有这样的两个人,才能相守在一起,一个为金钱可以出卖美色,一个为恩情能容忍女人出轨。他们对彼此都没有太多的眷恋,是捆在一个船上飘向无边人生的蚂蚱,反正是逃不掉的,也就随风而走吧。

  杀掉了妻子的张一科,将百两金银赠给商人,算是补了所欠恩情,然后又前往官府自首,入狱赎罪。这个男人的一生,就这样终结于恩情,而不是真情。

  遇到同样抉择的男人,并非张一科自己。只是处理方式,没有像他一样让人诧异。两个月之后,又有一人,与张一科一样携妻出塞。妻子因病而亡,而男人也落魄街头,无钱回家,只能沿路乞讨。某天忽然有一商人,将其招到面前,赠他五十两黄金。男人生疑,觉得太过厚爱,固执地追问理由。而商人无奈之下,只能耳语,将那个他不知道的秘密,告知于他。却原来,是他的妻子在生前曾背着他,与商人相爱,所以在她临终之前,女人将男人托付给商人照顾。而商人不忍心负于死去的女人,所以才决定出资给他,让他回归故里。

  这一惊天秘密,一旦捅破,飞出的罪恶细菌,除了张一科之流,大约会让每个有点血性的男人,都感觉羞耻。除非,他真的在恩情与真情之间,迷失了理性,或者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处理。

  而男人选择的方式,是立刻跟商人撕打在一起,直到有人报案,将两人扭送至公堂。

  不知最终官府是如何处理的这两桩案件,但人心复杂,当时当地的决定,或许无法预测。只是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任由妻子以色博财的男人张一科,他在杀死妻子的瞬间,也用血光照亮了他自己心里那一小片阴暗自卑的角落。他大约到死也不明白,他能入狱,原是他舍不得那一口饭食,而不是真的感念那情敌的恩情。原本一对可以更长久一些的夫妻,终究因色与财,而两败俱伤。

  第24章 死生相妒,皆缘一爱

  人会恋旧,女人尤甚。所以前妻后妻,如果皆活着,起一些纷争,再正常不过。如果其中一个去世,后来者生起嫉妒来,丝毫不亚于丈夫有了新宠。只是无人知晓,那九泉之下的人,有无伤悲,或者醋意。如果那人的游魂重回家门,见替代了自己的位置照料家中老小的新人,不知会不会以“尊者”的身份,指手画脚,或者,心生怨恨。但也有生前死后皆忠贞爱夫者,逢夫家有难,必出手相救,这样的女子,如果不是心胸开阔,那必深爱其夫,以致爱屋及乌,连带地觉得那个与其夫有关的女人,也值得怜爱。

  浙江钱塘不知名姓的某个女人,在丈夫死后生了大病,无法下床做饭,哀求邻居老妪代为炊煮,但又不能每日随叫随到。眼看着病愈发地重了,心生愁苦,不知这样下去,会不会离开人世,魂归夫墓。正忧伤着,忽然有一女孩推门而入,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新搬来的邻居家的女儿,听说姐姐病重又无法做饭,心内不忍,跟父母商量后决定此后每天都为姐姐备饭,并一直照料其到病愈为止。女人并未心生怀疑,只觉得感激,并庆幸能够遇到这样善良体贴的邻居。此后女孩每天都按时来为女人煮饭,还帮忙煎药喂食,宽慰其心,犹如女人亲生的小妹。这样坚持了三四月后,女人病愈,心内感激不尽,打算登门亲自拜谢女孩父母。直到这时,女孩才哭诉道,实不相瞒,自己其实是一个女狐,只因女人丈夫在世之时,与其恩爱无比,所以感念旧情,又心疼姐姐生活凄苦,因此特意化名邻家女孩,前来相助。说完这些,女狐便将数铤白金放在床上,呜咽而去。

  女狐走了,但留下来大病痊愈的女人,想来心内定是五味杂陈,不知是该感谢女狐的恩情,还是怨恨那个已经离去的男人,曾经背着自己,如此恩宠过一个女狐,以至于让女狐心生眷恋,他逝去许久,还关注与他相关的一切;而她,则不过是附着在男人身上生长的一个枝杈,因为男人曾经旁枝逸出,那阳光便连带地恩泽于她。如果当初女狐来时,便挑明自己身份,怕是两个人都无法从容相对,或许因此加重了女人疾病也未可知。而今女狐消失,徒留她一人在这旧宅里伤悲,原本以为男人对自己忠贞不二,最后却还是被一只狐狸给吸引了去。昔日的房间里,又因新添了女狐的容颜,而有了更为丰富的意义。只是终究女狐于她是有恩的,只不过这种恩情,平添了太多需要慢慢咀嚼的味道。

  不过相比起另外一个官场中的男人,他的前后两任妻子,那已经故去的一个,显然比女狐还要情深意切,以至于恩情重到去世后也不能放下家务,非要回来指点新人。原配陈夫人去世后,继配为张夫人,一天新嫁来的张夫人独自坐在卧室里,忽然见一少妇揭开帘子,走了进来。那少妇进来便熟客一般,径直坐在了床边。见那少妇穿了黄衫绿裙,言谈举止颇有大家风范,张夫人以为是家中某人的亲戚姊妹,但因自己是家中新人,不好意思贸然开口与其嘘寒问暖,所以也便安静坐着,听那少妇絮叨家务得失,婢女下人的习性好恶,以及管理奴婢的策略等等,其详细备至,犹如管家离职前交代给下一任的“注意事项”。少妇坐了许久,也说了很多,直到一仆人捧茶进来,她才招呼也不打,径直走了出去。等到后来张夫人熟悉了家中老小及侍婢,才发现并没有这样一个女人,找来女婢问,将穿着打扮一一说出,才知少妇穿得是原配陈夫人去世时的入殓服,而她化为游魂,还要辛苦前来,将家中事宜一一交代,不过是担心新人张夫人不能料理家务,更担心她慢待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悄无声息地瞒着丈夫,单独与新人相约。

  想来如果原配陈夫人未曾去世,就娶进了新人张夫人,当不会为了轻松缘故,而将理家大任交给新人,因为她不放心,非要事事亲力亲为才能安睡,所以两人相处,当一高一低,永不能超越,除非,陈夫人去世,不得不将理家大任交给新人。但即便如此,那颗操劳不息的心,也要跨越阴阳之隔,传递管家秘诀。只是不知明白真相后的张夫人,会不会心生压力,觉得无形之中,总是有一个影子,在暗处窥视着自己,稍有不慎,就会在夜晚现身,坐在床头,数落她做事缺陷。

  这多少有些恐惧,一个女人,看似成了家中唯一的管家,却要被外人无法窥到的原配,束缚监管着。而后来陈夫人所生的孩子,全部成了飞黄腾达的官员,大约,与原配暗处的调教不可分割。

  但两个人假若都成了鬼魂,会不会在阴间争管家的位置,不得而知。不过绍兴海丰寺街上某个男人的两个妻子,在成为鬼魂后,却时常登门,即便那已是破败房屋,人去楼空,连当初爱她们的男人,都不知是否化为灰烬,或者,早已娶了新的妻妾入门,将她们忘到九霄云外。两鬼嫉妒,一如生前,常常为一个座椅,争个你死我活,一个称自己先来,理当先坐;一个则说自己年长,当然要有长者风范。有在墙根偷听人士,常常忍不住叹息:死了都不肯停止争斗,真是女人难养!

  还好当下男人只娶一妻,否则“后宫”内斗,“难养”的女人们,不知要给为房子车子票子奔波劳累的男人们,增添多少的烦恼;只怕是最后如独生子女都不肯要的丁克家族,婚也不敢接,终身过逍遥的单人生活。不过成不了狐狸的女人们,并不担心男人们的逃避,她们同时爱着的那个男人,即便是躲在了暗处,依然该吵的吵,该闹的闹,否则,岂不辜负了这段醋汁调拌成的热烈情爱?

  第25章 倚门卖笑,为君之托

  河北淮镇女人郭六,在文字记载中,名姓皆无,她此生唯一被证明存在过的意义,似乎便是为一姓郭的懦弱男人,也即她名义上的丈夫。她短暂的一生犹如一枚边缘模糊不清的月亮,人在夜里,看不清晰,不知她是洁净无暇,还是曾有污渍;只有那真正懂得怜惜她的人,才会明白,她的美,不在孝敬长者,不在情爱忠贞,而是她自己都未曾清楚知晓的侠义与担当。

  这显然是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一切,可惜郭六未曾遇到这样的丈夫。她的丈夫郭某在饥荒来临之时,不是带全家一起逃荒,而是丢下父母妻子,自己出门乞讨。郭某聪明至极,知道这一去,父母生死不卜,他养活得了自己,却不能被老病的父母拖累,而弃掉担负,独自出行,无疑是保全生命最佳的选择。他也极其自私,自己逃难,却不许做妻子的离去,而且还厚着脸皮下跪,求郭六照顾老去的父母;至于一个女子如何谋生并照料老小,他却不管不问,只拍打下膝盖上廉价的尘土,便扬长而去。

  失去男人又颇有姿色的女人郭六,困顿中便多了是非。街巷上的流氓地痞,隔三岔五便拿了金银前来挑逗,试图得其温柔眷恋,或博其暧昧一笑。在没有抵达绝境之时,郭六只安于女工,并用微薄收入养活公婆。只是郭某在灾荒面前都无力承担的赡养责任,她一个没有工作也无法寻到工作的女人,又怎能担负?知道再坚持下去,只能与公婆一起饿死,而那个不知是死是活、也不知能否归来的男人,临走前给予的重托,却未曾被她忘记。如果牺牲掉自己,能够换来公婆的平安在世,那么,她愿弃掉羞耻之心,踏入那条再也无法回头的卖笑之途。

  如若有人相助,曾经严词拒绝过男人骚扰的郭六,怕也不会咬牙走上这条道路。在下定决心之前,郭六将左邻右舍叫来,叩头恳求道:丈夫逃荒前将父母托付给我,而今我力已竭,若不想办法,我与父母都将死去;街坊邻里若能相助,恳请帮忙;若不能,那我只能走上卖笑之路。邻居们面面相觑,没有安慰,也无帮助,他们只是像看一场即将上场的好戏,知道与己无关,所以只静静侯在座上,看那可怜的郭六,叩了头,又作了揖,却依然换不来她期待的雪中送炭,唯有走上被人指点的倚门卖笑之路。

  徐徐散去的邻居,让郭六的心,犹如一枚沉入冰河的石子,有彻骨的寒,却也无比地清醒。众人皆以为她傻,如此不齿之事,何必昭告天下;但却不知这恰恰是她的聪明之处,她为一个出逃的男人失了身,却不能不让人知道,她在绝境前的无助与孤独。某一天当那个临阵逃脱的男人回来,她将完好无损的父母交还给他,也便了结了一桩命运给予的重任。

  郭六在公婆面前的大哭,大约有送自己奔赴黄泉路的疼痛。这一去,能养活公婆,却不能再让自己坦荡地活下去;而且这样的苟活,也必有终途,至于终途到何时结束,她不知,却不得不为那一天的到来,无声无息地备下一切;就像,亲手备下埋葬自己的坟墓。

  用身体挣来的金钱,除去赡养公婆,郭六还偷偷地置办下一个面容姣好的良家女子,并严防外人窥探。同村之人皆以为她靠此女牟利,培养其一起卖笑,或有朝一日卖一好价钱。这样的闲言碎语,在郭六的心里,不过是云烟一般,倏忽散去,留不下丝毫印痕。没有人能够懂她,就连那个被她置办来的女子,也不知道,那些换取她的丰厚财物,来自另外一个女人即将消失却不辨一词的生命。

  如果郭某这一生都不会再返回故乡,那么郭六为公婆养老送终后,或许会流落他乡,孤独死去,她当然不会被乡邻葬入祖坟,一个乡村里卖笑为生的女人,即便是养活了家中老小,终归还是身体不洁,有碍家族声誉。牌坊立不得,更近不得。如此,倒是便宜了那个逃窜他乡的郭某,让他此生都逍遥外地,了无愧疚。

  郭某归来,已是三年以后。夫妻相见,已非昨昔。男人四处讨饭,历经风雨,度过灾荒,终究还是觉得故乡最好。而郭六呢,也已不是邻人眼中靠女工生计的清洁女子。男人有回归故里的温暖,而女人却早已冷却为冰。只不过絮了几句家常,她便即刻将康健的父母引于他见,并说:父母并在,今日可交给你。不等男人感激,她又将早已置好的另外一个女人引给他道:我的身体已经满是污垢,无法再如此羞耻地面对你,而今为你另外娶了一个妻子,可以跟父母一起,交付给你了。

  如果男人足够聪明,或许会阻拦住要为其厨房备饭的女人,问清缘由,或者,如有默契,无需多问,便可从她的言行举止中,窥到三年中她所有的隐忍与无助。只是,这个将父母推给女人赡养的男人,注定无法真正地理解面前的女人,所以他只顾得诧异震惊,却没有阻拦下厨的妻子,并最终造成她自杀的结局。

  死前的郭六,并不是了无牵挂,从容而去。她没有给男人解释,却希望他能够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不辜负三年前他下跪给予她的重托;如果她保持了贞洁,却让公婆饿死街头,那么即便她能活下去,也定是无颜面对于他。两条道路,通向的都是死亡,她只能选择满地污泥的唯一的那条。

  所以即便死去,她也始终不肯合上双眼,只等人来给她一个公道。县官“顺从”民意,判她只能葬于祖坟,不能归于夫墓,这样的结局,她当然不肯屈从,这一生,她都在为别人而活,到死,也不能遂自己心愿。没有人替不肯瞑目的她说一句话,包括她为之付出身体代价的男人郭某。如果到此结束,她的一生真是一个悲剧,生前受人拖累,死后还遭遇不公。她只是一个素常女子,没有女狐的豁达和来去自如,除了死亡,她没有退路,生前一人孤独担当,死后又被人为与夫分离,那么,她所有的牺牲,也便没有意义。

  还好,至始至终见证她被迫走上卖笑之途的公婆,为之哭诉了内心所有的悲伤,既是告知官府邻人,这是他们的家事,无需外人指手画脚,更是借此痛斥那个大难来时四处逃窜的儿子,本该他来承担的重任,却推给一个女人,追根溯源,究竟是谁酿成了今日她所谓的道德“过错”,路过之人,其实早就明了,何苦在此费尽心机,争执一个女人的贞洁?

  话语一落,女人郭六便闭上了眼睛。而她被人左右的一生,也终于由人代为画上了一个所谓的圆满的句号。

  第26章 情来有痕,爱去无踪

  若世间真有女狐,怕女人们都不再将心思花在惩治男人眷恋的野花上,而改为与这些通灵妖冶又聪慧无比的女狐们相斗。只是争斗的结果,大约只能是失败而归,因为,没有哪个女人,能真正像狐那样通达大度,或放肆妖娆,再或来去无踪,根本对人间爱恨,持不争不抢的骄傲姿态。红尘中的女人,除了仰望这样生于天地之间,却又有仙人飘逸气质的精灵,根本无计可施。而未曾得到慧根的男人们呢,更是愚钝,他们懦弱自私,在女狐面前,大约都是陪衬,只是他们映衬了花朵的超凡脱俗,那花朵却将他们这些绿叶中隐藏的污垢,投射到对面斑驳的墙上。

  所以与女狐生情并让其产下儿子的某男,当初爱的时候,大约也曾海誓山盟,否则不会让与红尘有隔的女狐,心甘情愿为其在人间留下一个念想。如果某男念着这女狐的好,当是会在父母愤怒呵斥女狐离开的时候,为其求情,即便是父母不允许他们继续交往,至少会看在孩子的面上,暂时允许其在哺乳期留下。这很像某些无情无义的男人,妻子怀孕期间移情别恋,于是便迫不及待地赶其出门,连襁褓中吃奶的孩子也可以不要。所以男人若忘恩负义起来,对人对狐皆是一样。倒是那女狐,被那懦弱到不发一言的男人父母驱赶之时,还因母爱牵绊,要抱走他们爱的结晶,直到孩子哺乳结束,能自己饮食为止。而那个自私的男人,不挽留女人也就罢了,在女狐对其儿子的爱面前,也保持了沉默,似乎,这份爱可以因为女狐和孩子的离去,而干净到像从未历经过一样。

  两年多以后,女狐抱着已经断奶的孩子,又出现在男人的面前。即便是不再喜欢女狐,可是看着面前这个可爱的孩子,但凡男人有一些恻隐之心,也应该将女狐留下,共度一晚良宵,给她这两年的辛苦,一种类似安慰的回报。或者,至少接纳自己的儿子,算是对一份爱的纪念。可是,这一次男人依然冷若冰霜,遵照父母的嘱托,扭过头去,看也不看女狐,更不用提给她一些言语上的慰藉。而孩子呢,坐在一旁,看着陌生的男人,和一脸忧伤的母亲,或许会觉得受了冷落,而大哭不止。那哭声里,有对一个血缘上的父亲的向往、胆怯,以及恐慌。如果孩子再年长一些,了无爱恨,他一定拉起女狐的手,朝着背对着他们母子的男人忿恨地看上一眼,而后以尊严的方式,骄傲离去。只是,这个人与狐相爱而生的孩子,尚不懂人间悲欢,不知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样的因,种下的果。还好,他有一个比人更珍惜情缘的母亲,尽管,她是女狐出身,可是,终究可以将他抚养成人。

  女狐并没有用人间女子们特有的哭闹方式,来了结这注定将成为陌路的情爱,而是叹息一声,抱起孩子,永远地从男人的视线中消失掉。那个连接着人间与狐类世界的孩子,等他长大成人,可以选择,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居留在狐的群体之中,而不是像他懦弱的父亲,隐匿于灯红酒绿的人间,却终生背负着一笔良心债,藏污纳垢地活着。

  有狐对人间心存眷恋,修炼之时,总不忘以前世结缘的名义,在人海中寻到那一个人,再续前缘,或者,偿还一段情爱。如果幸运,可以遇到一个终生都不会将其忘记的男人,如果不幸,大约就像连孩子一起被男人抛弃的这个女狐。但也有生在红尘,却一生冷静克制的女狐,知道那爱会是陷阱,进去便无法走出,或者走出,也是一身污泥,所以便自动远离。但偏偏,人人皆知女狐们风骚热辣,所以那生性放肆的凡俗女子,便会假借了女狐的名义,攀越墙头,约会喜欢的男人。京师一宅中,有很多狐居住。而一个邻近的年轻女人,大约早就在夜间观察过这宅院里欢腾雀跃的狐的生活,并同时对宅子里居住的邻家少年,心生爱慕。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她当然不可能这样直接地求爱,那大抵会被少年认为是青楼女子,轻薄了她,还不负责任地将其赶走。假若周围的人们知晓,她此后若嫁不了少年,也怕很难会有男人看中她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

  不过女人显然也怕让少年生惧,或者家人知晓后,知道她是狐类,而作法赶其出门,如果不幸有了孩子,那估计也会有被一起赶走的危险。所以最初,女人犹豫着托了一个外村女子的假名,与少年日日欢洽。在两人情感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时候,知道少年真心待她,不会将其无情地抛弃,也便大胆起来,谎称自己是园圃中的妖娆女狐,与其有前世姻缘,所以特来相会,共度良宵。此时的女人,大约还没有想要与少年共度一生的欲望,或者,她根本在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嫁给少年。尽管颇有姿色,但她已是少妇,可能丈夫长期出门,她寂寞难耐,也可能,她的丈夫已经去世,她孤枕难眠,再或,她就是墙内的红杏,向上攀援中,偶尔看到了少年,痴迷他的青春年少,所以才假冒了女狐的名义,试图无需承担任何责任地,与其共度一段美好时日,而哪一天她厌倦了,想要离去,只需一句缘分到了,便可轻松与少年断掉。

  想来这真是一个类似女狐的少妇,心中欲望颇盛,又恐于人言,所以便想出这样一个自以为完美的名义,与少年度枕间之美。还好,少年迷恋少妇的美色与身体,没有怀疑她的女狐身份,亦不拒绝她日日前来。只是,人不拒绝,狐却有知,终有一日,少妇的屋顶上,忽有瓦块掷下,并伴随呵斥,说:我久居这园圃之中,除了小儿女偶尔游戏玩耍,抛下砖石,不曾惊动过任何尘世间人,更没有行过蛊惑男人之事,为何偏偏假冒我的名义,损坏我的声名?!

  这个修炼中的女狐,大约忍了多久,才揭穿了少妇的这个秘密呢?而且,还是站在她家的房顶上,将这一秘密公之于众。这几乎有些像乡下女人们的揭短,一定要在大街上,要当着很多邻里的面,让这些人为自己作证,才肯叫骂出来。那种私下里护佑颜面的协商,断断不肯。女狐大约也深谙乡间女人争吵的规则,所以以牙还牙,将一个少妇假冒自己名义的苟且之事,揭发在众人面前,算是为昔日总被人误解为放浪魅惑形象的狐类,正了声名。

  只是不知要么无情地驱赶女狐的凡夫俗子,要么假冒女狐的妖媚少妇,能否理解这通灵的狐类,若人狐能够融洽相处,或许,人需要从狐身上习得的智慧,远比试图掌控狐类的自以为是的人类之间更多。

  第27章 黄粱一梦,佳偶难成

  但凡想沾便宜的男人,总是希望女人能来倒贴,最好是浪漫偶遇,并成为佳偶,既免去了之前花费大笔彩礼相聘的烦恼,也能白白捡个温润妙曼女子为妻。即便成为上门女婿,要屈居女方檐下生活,也没什么,反正不花费分文就有了家,至于这些便宜的背后,隐匿着怎样的秘密,那个蜜语甜言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在某个不知的未来,会不会忽然人间蒸发,再无踪迹,而自己又是否遭遇其他不测,对于那吃了最初蜜枣而上钩的男人,则不在考虑之内,否则,不会在最后失去所有,还成为让人厌倦却不自知的“怨夫”。

  如果在秦陇少华山下,那两个奄奄一息被女狐抛弃的男人,未曾被猎人发现并给予救助,大约他们到死也不会明白,为何自己就被女狐给选中了,吸干了体内精华,并差一点丧失了性命。不过他们对猎人的讲述版本,也有待核实,将那个漂亮女人贬低为魅惑人心的女狐,或许也是为了让救助者给予一些同情,也或许,他们根本就对被一个女人调戏然后抛弃这件事,羞于启齿,所以一起编织了这样一个女狐的故事,为的是不至于传出去,惹人嘲笑。所以两个男人好便宜,也热爱面子,临到死亡,还不忘了为自己当初被狐媚女子欺骗,找一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甲男的讲述版本中,他是夜晚走错了路口,不得已投宿到山中一户人家。恰好,这户人家有一绝色少女。这真是艳遇的绝好时机,少女远离人烟,甲男也没有妻女牵挂,更无外人可以抓住他偷食野果的把柄,抛一个媚眼,言语撩拨几句,想来那单纯少女就会上钩。而甲男告知外人的,则是美艳少女“伺隙调我”,而他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又“意不自持”,于是男欢女爱,生出纠缠。人说女人的话只能信其一半,虚荣又好颜面的男人的事后讲述,也大抵可信度不高,总归沾了便宜又最终失了便宜的男人,是不会对那个“欺骗”他的女人,有美好记忆的。甲男睡了人家尚未婚嫁的女儿,被其父母发现,当然会换来一顿责骂,是甲男跪下求情,才免于一场皮肉之苦。

  从此处可以看出甲男对猎人讲述的版本里,说少女是专吸男人精华的女狐,不免让人怀疑。若不是良家少女,其父母何必要打骂这个沾了便宜的男人,想要寻找男人还不得,何苦白白送上门来的,不直接假意招为乘龙快婿,反而要一宿不眠,作“絮絮语”,商议该如何处置这个占了少女身体便宜的甲男?

  最终,少女父母商议的结果,是将甲男纳为女婿。如果此男能够及时收敛欲望,用赔钱的方式来解决这桩麻烦,或许,他就不会有被抛之荒野的危险。可惜,他再一次没有管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将这件婚事答应下来。而沉浸在身体欢爱中的甲男,对于其父母规定的少女因服侍山上主人需五天一返的婚后生活,也没有丝毫怀疑。显然,他对这样一夜欢爱便换来的婚姻,非常满意,所以也便不去计较少女为何在山上工作,而他也满足于依靠少女和家人养活的闲适生活,连自己的故乡都忘了回归,家人也不联系,一住便是半年有余。

  接下来便是甲男生了病,每夜咳嗽,连睡眠都成了问题。一天夜晚,无法安眠的甲男到附近树林中散步,忽然听到林中传出欢声笑语。寻声走近,竟然发现一处有几间房子的宅院旁边,一个男人正怀拥着他的妻子,在看天上的月亮。这样的一幕,如果没有甲男,当是浪漫之致的一个画面。而这个与甲男一样喜好美色的乙男,个性中也同样贪慕虚荣并小气狭隘,只因甲男看了一眼怀中少女,侮辱了自己的妻子而愤怒,并大动干戈,与其扭打成一团。这样美好的月色下,两个男人为同一个女人厮打不休,实在是滑稽喜乐一幕。而少女也果真“安坐石上”,嘻嘻笑看,好像,这是两个男人为其专门上演的精彩戏剧。想来少女如果不是女狐,当个性骄纵放肆,这样两个贪图享受、甘做上门女婿的男人,于美艳逼人的她,不过是无聊中消遣的工具,她让他们上南,他们绝不会去北;假若她想要天上的那轮月亮呢,怕是她也毫不吝惜,拿他们的生命来换。这样的少女是罂粟一样的毒,欲望饱涨的男人们,明明知道靠近便意味着危险,可还是抵挡不住那诱人的吸引。

  这两个身体已经疲惫不堪的男人,打了不下几个回合,就累得气喘吁吁。而少女也厌倦了他们的表演,嘻笑道:你们还是别费那力气继续打斗了,实话告诉你们两个吧,我托了服侍主人的借口,不过是为了方便来往于你们两个人之间而已,五天一返,也是为了让你们能够养精蓄锐,供我采补罢了;而今既然你们得知了对方的存在,身体也已经衰颓,实在对我无用,我还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不如就此离去吧。

  少女说完便消失不见,且再也没有回来。而两个倒霉的男人,就这样在山中又饿又困,潦倒近死,直至遇到了出手相救的猎人。猎人大约不怎么相信他们所言,尽管乙男与甲男所言一致,但为了颜面而提前串通好了蒙蔽路人,又有谁知道呢?猎人好奇,让两人带路寻找住处。果然,讲述中的山中宅院,连痕迹也无;只有一些土窟和碎裂瓦片,被他们描述为女狐的洞穴,和曾经被自己摔碎的瓷器。一切如一场梦境,梦中切实可以触摸,梦醒之后,则有虚幻一样的惆怅。

  两个大梦初醒的男人,在已经成为悬崖峭壁的虚幻旧居面前,并没有外人所希望的恍然大悟。他们依然是两个喋喋不休、自私狭隘的男人,甚至“恨狐女甚”,让猎人帮忙“入山捕之”。假若少女不是女狐,又能寻到踪迹,怕是两个男人会联手要其赔偿青春损失费若干,而在得手之后,为分钱不匀,再次恼羞成怒地打成一团,也未可知。总之他们是两个既恋女色又爱钱财的世俗男人,被少女调戏,不思自身之错,反而忿恨复仇,足可见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而那个拯救他们的猎人,或许,是少女幻化而成,拒绝他们捕狐要求,并点醒他们:一场意外相逢,便想成为人间佳偶,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呢?什么事情,太过便宜,也一定有不便宜的东西孕育其中;就像鱼吞食钓钩,不过是因其贪吃鱼饵,猩猩被刺流血,也是贪恋美酒之故;而你们两个,经此一事,又怎么能不悔恨反思自己所为,反而憎恨生怨于女狐?

  黄粱一梦,却在醒来后依然不能自知的两个男人,终于在这一番指责面前,无话可说。而能有人点化,不致于一生糊涂,想来他们还是幸运之人。

  第28章 交不择人,亦吾之过

  男人对朋友的态度,不只是可以看出他个人的品性,再深究一些,绕到身后,可以看得到背后女人的容颜。那个站在男人身后的妻子,是垂帘听政的慈禧,隔着晃动的珠帘,却足以将意志不决的男人,摇摆之中就改变了对昔日友人的态度。所以男人之间交友,不可不了解彼此背后的那个女人,如果女人面貌和善,性情温良,又宽容仁爱,那么男人之间的情谊,便会长久稳定,彼此会从对方身上习得营养,并一生受用。假若女人功利世俗,皱纹中有鲜明的对于金钱物质的欲望,那么,男人要么交上狗肉朋友,要么便是一同下水的人间俗物,想在精神上相互慰藉,大抵不太可能。

  男人柳某在没有遇到狐友之前,家境贫寒,常被人支助,那时他们夫妻有求于人,所以也便面目卑微,与人友善。那欲望的沟壑,还埋藏在地下,没有裂开。柳某接纳外人施舍,当然也会给人回报,大约,在某一天,他的一点善行,被一颇有修炼的男狐给无意中看到,于是发了善心,生出同情,与柳某拜了兄弟,相约彼此帮助,并成为莫逆之交。柳某回家,拿着男狐支持的衣服,给做妻子的看,那妻子一定是立刻眯眼微笑,夸赞柳某傍上了有钱有用之狐。尽管,那狐非人间同类,但是能够给予物质上的救济,让他们的生活,不至于像往常那样捉襟见肘,难堪尴尬,以致于人前都低人一等,那么,也就不必苛责他的身份和来处。

  柳某家的亏空,实在是太大了。平时衣食无着也就算了,还欠下一大户人家一大笔钱,而且,那钱是永远也消不掉的,还带着高额的利息,如果没有遇到男狐,柳某不知道猴年马月可以偿清。如果偿还不清,这一辈子更别想有嫁妆让女儿出嫁,那么,一家人的困顿,便可以想象,不外是贫穷到下一代,过没有休止的晦暗生活。偏偏那大户人家,看中了他家长相清秀的女儿,提出条件,可以抵押来成为丫鬟,以后年长,如果聪慧,或许,做个偏房也未可知。男狐抵达之前,这大约是柳某女儿唯一的出路了,那年少的女孩,如果已经懂事,不知道会不会恨她的父母,这样没用,生了她,却养不起她,并且还要依靠卖掉她来养活父母的生命。

  一切都是命定,柳某遇到了男狐,天地瞬间变了颜色。昔日那破败的生活,陡然有了生机。柳某一定是在妻子的撺掇之下,想到求助男狐帮忙。男狐果然一口应承,很快在夜晚去大户人家,盗取了那张欠条,将其毁掉。没有了欠条的大户人家,大约也懒惰打官司,当然也没有凭据打赢,只能吃哑巴亏,消了这笔账,并打消了买柳某女儿的念头。

  这样的恩德,当值得柳某一家感激涕零,一世相念了吧。即便此后男狐不辞而别,或者做过一些小的过错,想来也可以让柳某原谅,因为相比起女儿被卖的命运,而今的结局,可谓完美。而男狐,不知道是不是孤独,在精神上依赖柳某,所以常常来其家中串门聊天。他当然会遇到柳某的妻子,并与之聊一些家长里短。只是,他不想让这个女人看到他的模样,所以除了柳某,竟是没有一人能够窥到他的样子。想象中,颇有修炼的他,该是一个风度翩翩又儒雅之人,否则,不会将一富家女给迷惑住,而且,让其不能够断掉对他的想念,甚至相思成疾,连道家的符咒都不能除掉他们之间的纠缠。小姐的父母无奈之下,悬赏百金,寻找能够除掉男狐的人。

  柳某回家,将此事讲给妻子,他大约是当成平常的故事,讲述给家人的。但不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做妻子的,想到百金的诱惑,立刻动了心,觉得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人生中再也不会有发财致富的可能了,而男狐平日所赠,也不过是日常衣食,相比起这闪闪发亮的金子,立刻黯然失色。于是灯下原本柔和的一张脸,便浮起浓重的欲望,女人挑了挑灯芯,说,还等什么呢,杀掉男狐,我们便成为富人,生活衣食无忧,还可为人除害,反正,那男狐与我们也不是同类,没有必要怜惜。

  尚有一些良心在的柳某,听到妻子的建议,犹豫道:这样负心,实在不好。那一刻,柳某的心底,还是念着男狐平日的好处的,至少,相比起妻子的贪婪,他还能够记起日间的相谈,记起那些算是美好的相处时光。只是,那恶毒的妻子,只是一句话,就将他心底的良善,给驱赶到九霄云外。女人恶狠狠地骂他:他能够魅惑勾引别人家的女儿,怎么就不会引诱你的女儿?况且,当初给你还大户人家的钱,帮你赎回女儿,昨天,还掏出五两银子给女儿购置冬天的衣服,难道,这些都是白白付出的么?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他搭上你,是早就怀了不轨之心了,你却还糊涂不知,以为他真的就是跟你做什么精神之友!

  有如此热爱挑拨离间的女人陪在身旁,想来柳某不在此刻糊涂,也会在人生另外的一程触礁,总之是逃不掉这样欲望横生带来的劫难,除非,他离开这个女人,另寻其他可以载其一生安稳驶向幸福的伴侣。可惜,柳某没有这样的好运,他被欲望膨胀的女人撩拨着,偷偷去集市上买来一瓶砒霜,并做好了酒菜,而后坐等男狐的到来。

  柳某但凡有一些脑子,大约也会想到,有些道法的男狐,其实完全能够预知到他与妻子的阴谋。果然,在柳某于屋檐下一边假装与乡邻们聊天,一边怀揣着秘密等待男狐到来的时候,男狐也出现在人群中,并当着众人的面,从两个人相约为一生挚友开始,慢慢聊到柳某与妻子想要杀掉他的阴谋;又说:如果我想给你带来灾祸,其实是非常容易的事,只是,彼此相处如此之久,我实在不忍心为仇,即便,而今你与家人,想要谋害于我。

  男狐之后告别,依然将一匹布和一捆棉花交给柳某,并告诉他说,昨天听到他们的女儿冻到大哭,于是便答应给她做一床暖和的被子,既然承诺,那么,便不会失信于一个孩子。这一番话,让乡邻们皆指责柳某没有良心,不管男狐如何对富家女蛊惑,终究他对柳某恩重如山。而男狐在众人的训斥中,则安静回道:其实,交友不慎,也有我自己的过错,人世恩怨,大抵如此,所以也没有什么值得埋怨或者苛责的,而今说出,不过是让你们知晓此事罢了。说完,便叹一口气,永远地从柳某的生活中消失掉了。

  而被男狐丢弃的柳某还有妻子,自此被乡人们鄙薄,竟是再也无人接济。想来柳某心中愧疚,终于在一个夜晚,携全家搬走,去往一个无人相识的地方。只是,柳某此生逃得掉乡邻,却再也逃不掉那因为女人的欲望,而带来的侵入骨髓的污垢。

  第29章 零落成泥,仍念君心

  女人是一种疯狂的动物,若爱起来,可以全身心投入,恨不能将一颗心,全部交给那个男人,哪怕自己零落成泥,遭人毁誉,也一心一意地为那个落难中的男人付出,那种与生俱来的母性,让男人汗颜,也将女人自己,推入圣母一样让人仰视又生寒畏惧的高处。好在世间没有鬼魂,假若真有,女人怕是死去之后,依然为这个世上那些落魄的男人奔波辗转。只是,那依靠女人而存活在世的男人,他如何能够知晓这背后的秘密呢?

  京城某官员晚上去珠市口小店饮酒,大约就想着能有一番艳遇,可以慰藉夜晚空虚孤独的心。弯月悬在半空,窗外行人稀少,偶有昏黄的灯笼,鬼影一样飘忽而过。但喝了一点小酒的官员是不怕的,反倒是被那酒精给麻醉着,晕乎乎的有小幸福,所以出了酒馆,也不用轿子,让仆人提了灯笼在前面带路,自己则微醺着踩月而行。两个人取了捷径,从香厂穿过。可惜走到中间,仆人不知为何,跌了一跤,弄灭了灯笼,周围瞬间陷入黑暗之中。但官员并不惧怕,望见不远处有一人家,尚未熄灯,似乎专门为他守候,于是便奔那温暖的灯光而去。

  原本只是寻找一点火源,点亮灯笼继续前行,但官员好运,打开门来,竟看到一美貌妇人,而且还热情地邀他进门饮茶一杯。能在夜晚留一陌生男人对月饮茶的女人,大约都会被男人下意识地认为是青楼女子,所以官员在月色笼罩下,瞥了一眼那羞涩相邀的妇人,恍惚中觉得她哪儿都好看,便让仆人持灯在门口候着,自己则跟着进了房间。只是当两人对桌而饮,妇人并没有表现出官员所期待的风情万种,反而羞涩低眉,少言寡语,而且那眉黛间,还浸润着一抹忧愁,似乎,她的人生有诸多不如意之处。

  官员被妇人的低落情绪感染着,先前那股子躁动的欲望,也慢慢寥落下去,喝了几杯茶后,便找了借口想要出门。只是刚刚起身,妇人却又主动起来,红脸拉了拉他的衣袖,让他留下来再陪上一会儿。官员从这样的动作中,明白了妇人的意思,于是重新坐下,用了温柔的言语,百般撩拨,终于让妇人宽衣解带,宛转相就。

  官员大约是去青楼惯了的,所以温存过后,便也遵守规矩,掏出兜里的几两银子,要送她作为这一夜温情的回报。本以为妇人会推让一下,便收下来,不想她却坚决推辞,而且很意外地请求官员道:如果你能念及这一宵恩爱,恳请帮一个忙,附近某处有一男人,特别擅长做官员的仆人,他已经失业许久,再加上妻子去世,子女年幼,生活困难,不免饥寒;如果你肯携他上任,那么他在九泉之下的妻子,会对你感激不尽。

  官员并未多想,而是拿言语轻佻逗她:你可愿意相随,一起与我上任?本是一句戏言,不想却让妇人流泪哭诉:我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只因在阴间看他不能让子女得到温饱,因而焦虑,才不顾羞耻,守候在此,向你求助。

  这话一出口,将官员给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回复妇人,急急地下楼,离开了这座幽暗灯火中的房子。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官员忍不住回头,发现身后并没有什么灯盏和门窗,而是一座尚未长出青草的新坟。

  官员不知是害怕已成地下鬼的妇人报复,还是心虚,或者,他真的念及那一夜的温存,再或,他忽生怜悯,被妇人对家人的诚挚感动,果真辗转找到那个落魄的男人,带他一起赴任。只是,不知这段过往,官员每每看到这个仆人,会不会有向他提及的冲动。他当然不会将那春宵一刻的秘密告知仆人,否则,如果仆人嫉妒起来,反而将他的恩情,给当了仇报。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官员不说,那个为他执灯守护在门口的仆人,作为妇人丈夫的同行,在某个月夜之下,会不会喝了点小酒,就将真相托盘而出,并借此讽刺一下依靠地下鬼妻的身体而得到工作的丈夫,又有谁会知道呢?

  女人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资本或者底限,大约就是身体。如果身体都可以拿出作为交换,那只能说明她走到了尽头,或者,她愿为之交换的东西,是像身体一样,值得她一生珍藏。对于愿意为丈夫交换一份养家糊口工作的妇人,她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所为,让人唏嘘,也让人同情。

  而青县的另外一个农妇,与女鬼属于同一类型的奉献者。在她的丈夫病到不能劳作,即将饿死的时候,他的丈夫第一件能够想到的事,是将农妇卖掉,得些银两,看病救己。他当然不会直白地将想要活着的愿望说出,而是好心地解释,之所以如此,是为让农妇也能有一条活路,不至于像他一样饿死。做妻子的,听到这样的决定,大约都会心痛,一个曾经是自己深爱的丈夫的男人,而今为了活命,将她像物品一样卖掉换钱,那么,将来在那个未知的男人家里,或许她会有同样的命运,被当成东西,再次卖掉。

  农妇心底对于男人的留恋,让她做出了另外的选择,她宁肯成为卖笑谋生的女子,也不想卖掉自己,到另外一个陌生的男人身边去。因为,将自己卖掉的结局,不外是男人的金钱花光,照样走向死亡的道路,而她留下来,倚门卖笑,既可以服侍男人,还可以依靠这来自身体的收入,为他买药,让他的病慢慢好转。

  这一选择,对于男人来说,当然是最好的。尽管,在之后漫长的人生中,他或许因此心存芥蒂,或偶尔在隔壁女人与别的男人亲密之时,生出嫉恨,可是,他终究是要依靠女人这样的付出的。在死亡面前,尊严不值一文,更不必说,丢掉尊严的,是她的妻子,而不是他。

  十几年后,男人完全康复,而女人,则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即将离去之时,女人恍惚告诉男人,她曾经做梦抵达阴间,听到掌管生死的官吏告诉她说,做过卖笑女子,她本应在来世成为一个鸽雀,无法再有做人的资格,可是,因为她在生前对他念念不忘,始终不弃,她的真情,终得以抵销这份惩罚,因而有重新可以为人的机会。

  这样的话,不知道是女人心底的渴望,还是对于男人的慰藉,她始终对于卖笑心存不甘,尽管,她和身边的男人,靠此得以存活在世间。或者,她真正不甘的,是能否得到男人的谅解,于是用这样的谎言,在临行之前,慰藉自己,更慰藉那个或许不能放下的男人。

  只是,那个依靠亡妻做了仆人的男人,还有这个依靠女人得以存活在世的丈夫,他们对于妻子,能否有同样厚重的真情,或许,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晰。

  第30章 萍飘蓬转,再嫁谁知

  女人一旦离婚再嫁,身价在外人眼中,就自动降低一格。好像一块用过的毛巾,怎么看都是旧了,丢弃用作抹布虽然可惜,但想要被人视若珍宝,则已失去未曾打开前的新鲜的价值。如果能够遇到一个可心的人,替代过去的爱人,一心一意地疼惜自己,那大约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而大多数女人,再嫁之后,发现婚姻原来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柴米油盐,一样的庸常生活,那向往的富贵生活,隔着玻璃,触摸不到,也与自己无关。命运的舟楫,就这样载着女人再嫁,并颠簸前行。

  沧州的甲女,被父母许给乙子之后,如果没有遇到因雨而留宿家中的算命先生,大约命运会一路顺畅,在约定的一两年内结婚生子,过素常人家的静寂生活。这中途,如果丈夫没有意外,她既不会改嫁他人,也不会移情别恋与人私奔。而嫁给豪门之家的念头,更是连根基也不会扎下。可惜,她的命运,被算命先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一个判断,给无情地突然逆转。她的父亲,好奇心强,非要给女儿算上一卦,似乎,他已经许诺的未来的清贫女婿,会自动转运,连带的他这岳父,也能跟着被雨露恩惠。算命先生大约从甲和甲女的眉目中间,瞥见了他们父女如出一辙的对富贵生活的虚荣与爱慕,并会因为这样的贪恋,而导致人生的逆转,所以只是推脱,说自己没有携带算书,无法为之推算命运。这样一句,反倒让甲心中生疑,不停追问,直到算命先生不得已,说出自己心中困惑:明明甲女已经许诺他人为妻,且婚期已至,但她的人生归宿,却显示为人侧室之命。

  说者无意,闻者有心。有狡猾之人,想要借此牟利,于是劝甲说,你家本就无钱,嫁女又需要多付上一笔嫁妆,更是愁上加愁,而今既然命定做人侧室,不如先谎称女儿生病,再谎称女儿已死,买上一副空棺材,速速葬掉,然后连夜离开此地,前往京城,改名换姓,卖到有钱人家为妾,如此便可拿到一笔丰厚钱财,改善生活。这样的主意,如果甲不贪图便宜,即便那狡猾之人夸下天来,成为贵妃娘娘,大约也不会心动到将女儿改嫁他人为妾。偏偏,甲是穷命,骨子里爱钱,又恰好有达官贵人嫁女,求美婢陪嫁做妾,于是用二百两银子买了甲女。

  几个月后,大船载着贵人之女和甲女,浩荡开往夫家。如果人生无变,大约甲女的命运,自此真的如算命先生所言,做人小妾,且享尽富贵荣华,也算是从昔日乙子的清贫家庭中,华丽转身。可惜,人的命运,似乎早已在出生之时就已注定,否则,算命先生不会闭口不谈甲女的人生。船行至中途,忽然翻掉,所有人都葬身鱼腹,唯独甲女被人救下,得以生还。这一被救,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官府人员问甲女是何方人士,而甲女因在贵人家中时日太短,无法记住贵人名字,却独独对父母的名字和居处,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是便被再一次送往沧州,而她的父亲精心策划的改变命运的这一计划,也因此败露在乙子与其家人面前。

  可惜那时,乙子已经跟表妹结婚,无法再履行婚约。而当乙的家人听到甲是为钱出此计谋之后,愤怒到想要诉讼告官。甲颇为窘迫,想要将女儿依然嫁给乙子为妻。而乙子表妹家听后,也心生仇恨,同样想要告官。一时间三个家族纠缠难解,几乎酿成大祸。两家本已是亲戚,于是众人纷纷调解,建议某甲出钱,迎回女儿,并将其嫁给乙子做偏房,这才将三家矛盾调和。甲女在回家路上,想来与她的父亲生出过争吵,或许剧烈,或许是绝望后现出的死寂。而甲女在抵达家的门口,看到乙子坐在牛车上,等她嫁入婆家之时,她一定有过慌乱和恐惧,这是被命运之神嘲笑后的恐惧,她与父亲极力想要摆脱掉的做人偏房的命运,左躲右闪,还是没有逃脱掉那巨大的罗网。

  一个女人娘家的人品、家境及遭遇,在很大程度上,将影响甚至决定女人未来在婆家的地位。甲女被其贪恋金钱的父亲这一番折磨,将原本可以安稳的幸福,瞬间给埋葬掉。当她抵达婆家,嗫嚅着解释这不是自己的意思,而是父亲所为时,婆婆冷笑:既然不是你的意思,那么卖你至贵人家时,为何不对人声明,自己已经有了丈夫?甲女无言以对。而在引其拜见乙子正房时,面对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甲女心慌,绝望,在弯腰时,本能地抗拒了一下,而一旁的婆婆再一次尖刻嘲讽:你被卖为别人小妾时,也不拜正房么?甲女再一次无言,而这一次,想来她已经心如死灰,除了遵命下跪,尚需要在人世苟活的她,别无他法。

  这一跪,其实是甲女对命运的屈服,那无常的命运,将她玩弄于掌心,她完全无力逃脱,出嫁与出家,一字之差,但她却只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连绝望之后,出家为尼的自主,也不再有。她这一生,如水上浮萍,漂至何处,完全看风的方向,和水流的速度,她浮在其上,眼看着那险境来临,却任凭风吹雨打,一层一层,剥去年轻的容颜,和鲜亮的色泽。

  甲女的结局,即便是没有记载,也完全可以想象,她被婆婆当做家中奴隶,一生使唤,鞭打,呵斥,她在这个家里,看似偏房,实则奴婢,或许,连一个奴婢,也会在心底对她不屑一顾。那个不小心在她家避雨的算命先生,假若知晓她的命运,除了一声叹息,大约还会生出惊骇,对命运如此精准地将一个人刺中的惊骇。而甲女的父亲,这个其实真正决定了她的命运的男人,将女儿嫁出之后,或许再也不会拜访乙家,既是窘迫,也是无颜,他每将一两出售女儿的银子花出去,他心里的重负,就增加一分,一直到那些银子消耗完毕,他也被良心给折磨致死。萍飘蓬转,甲女的人生,就这样毁掉。

  第31章 妻妾易位,世界依然

  女人之间,总是比男人之间更为复杂。虽为同性,但并不惺惺相惜。女人们不负责征服世界,而只负责征服掌控世界的男人,和与自己争抢男人的女人。而那比针尖还要细小的心思,全部被用到这个家庭和另外一个女人之上的时候,所产生的威力,和生出的阴险恶毒之招,是比为争权夺利而在官场上拼命厮杀的男人们,还要厉害百倍的。做妻子的,有多爱一个男人,便会有多恨夺去自己光芒的另外一个女人。那股子狠劲,从阴仄的胸腔里流出,犹如下水道里的淤泥污物,带着浓郁的黑,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全部涌向对面的敌人。

  假若妻妾之间,或者妻子与墙外的野花,互换一下位置,那曾经妩媚妖冶、温柔怜爱到让男人忘记光荣梦想的女子,一旦成了掌控家中大权的妻子,也大抵对野花或小妾好不到哪儿去。都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但女人天性里的狭隘与自私,偏偏注定了一生下来,便与这个世界上的同性,尤其是与自己争抢“世界”的同性,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康熙初年,有一李太学的妻子,便是这样对家中小妾残忍到形同暴君的女人。但凡男人看不到的时候,便会变了法子虐待李妾。如果只是将其当成丫头片子,使唤干些粗活也就罢了,好歹也没有肌肤之痛,不过是彼此拌嘴,心中生恨而已。可惜,这李妻太过嫉妒李妾在男人心中的地位,以至于那嫉妒淤积起来,成了手中暴力的鞭子,每每丈夫不在家中,便让李妾脱去下身的衣服,怒气冲冲地用皮鞭抽打。李妻一定是在性欲上,得不到丈夫的满足,所以打人不打别处,偏偏是让其觉得羞辱的下体。似乎只有如此,她才会获得心灵上的快感,或者,得到丈夫不能给予的身体上的弥补。那做丈夫的,日日府中做官,大约是不怎么待在家中,所以几乎每天,李妻都要对着李妾抽几鞭子,发泄那夜晚无法满足的欲望。

  有相邻的老妪,想来是同情李妾,便自称能行走阴阳两道,借此来规劝李妻说,虽然妻妾之间,前生注定了有冤孽,但也只是相欠二百鞭子而已。而今做妻子的,嫉妒如此之盛,鞭打李妾的数目,超过了李妾所欠的十多倍,倒又让李妻欠下了李妾,并注定了将来要被对方鞭打。况且,女人即便是触犯了法律,让官府惩罚,也不会如此羞辱地脱掉下体的衣服。李妻让其裸露,当众鞭打,心里倒是出了气,可是却会触犯了阴间的刑律。如果不是因为平日交情,看过阴间账簿的老妪,怕是不会将这利害告知于她。这一番劝诫,并未让做妻子的有所收敛,反而训斥老妪多管闲事,目的不过是想要让她祈祷消灾,出些银子罢了。

  但人的命运,谁也无法掌控。不久之后,李太学遭遇王辅臣叛变,乱党蜂起,他不幸死于兵祸。而失去男人荫庇的两个女人,也自此被命运驱遣着,走向不同的道路。这道路当然还是归于男人,只是,李妾被一名副将韩公所得。而韩公喜欢她的聪明颖慧,宠为专房。又恰好,韩公没有正室,于是家中一切事务,便由李妾操持。

  如果到此为止,李妾没有再遇到李妻,大约她们之间的恩怨,也就消失在苍茫人海之中,再无交集的可能。李妾成了正室,或许会为韩公找一乖巧听话又能听令于她的小妾,也或许,这一生,她能把持住韩公,让其恒久宠爱,再无他想。那么,李妾曾经所受的鞭打,也只能到了阴间,才能偿还给李妻。而李妻,或许就此逃过一劫,也或在另外一个角落,遭遇其它的痛楚。

  偏偏,冤家路窄,两个女人再次相遇。李妻被贼党掠走,而不久之后,贼党又被俘虏。李妻被不幸再次作为战利品,分赏给获胜的将士,并恰好归了韩公。如果李妻能素日温柔一些,有大家闺秀的遗风,那么想来她脸上的温婉,会瞬间打动韩公,让其收为侧室,如此,虽然妻妾更换了位置,但终归还是属于韩公的女人。可惜,她长年的阴鸷,让其失去了作为女人的良善,眉眼间充满了阴郁和怨毒,只能沦落为做婢女的命运。当然,也有可能,在李妾第一眼看到李妻的时候,便用甜言蜜语,将李妻收到自己囊中掌管。韩公又如此信任李妾管家的能力,所以对于一个婢女,并不放在心上,任由李妾处置。

  这一次,命运在两个女人身上,真的是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无需多想,也可以预知结局。两个有仇恨的女人,再次相遇,位置却发生了变化。而且,一个是正室,一个则成了更为卑贱的婢女。李妾让李妻跪在面前,告知她两条道路,要么每天早晨起床后,跪在梳妆台前,自己对着镜子脱去下身的衣服,伏地受她五鞭,然后供她使唤,便可饶她不死;要么,作为贼党的妻子,她有权力自由对她处置,这唯一的出路,则是将其肉一刀一刀割下,喂给狗吃。

  两条道路,都是荆棘遍布。但好歹,前一条还能苟活在世间。李妻残暴,但却惧怕死亡,宁肯如此羞辱地活着,也不想被喂了饿狗。她心里对李妾的仇恨,当是抵达了顶点,只是,除了下跪一连声地乞求不死,她在这个世间,却再也没有办法反抗。

  李妾惩罚李妻的方式,并不像李妻那么残忍,她只是每日鞭打李妻,而鞭打的力度,也并不太重,只是让其觉到痛楚而已。但这并不是李妾的良善,当她面对着一个曾经让自己受尽了羞辱的女人,跪在自己的面前毕恭毕敬时,她其实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的命运,也好到可以让她不必太过折磨一个已经无力跟自己争抢世界的女人。她是这样慢慢地折磨着李妻,用点到为止的疼痛,日日提醒着面前卑贱的女人,而今所受的一切,都是罪有应得,不过是一种对之前施虐的偿还罢了。

  大约,命运一切都已经注定。一年以后,李妻因为疾病死亡,算算所受鞭打,与她曾经欠下李妾的,恰好相等。在李妾遭鞭打之时,男人李太学有没有阻止过呢,无人知晓,想来是不曾有过,或者,李妾悄无声息地忍受着一切疼痛,从未告知过李太学,而李太学的粗心,也让这两个女人之间,结下了终生的仇恨。倒是懂得疼惜李妾的韩公,知晓此事,并从未对人讳言,且从心底认为,李妾所为,是在偿还昔日的孽债,所以,他放任眼前的一切,直至李妻死亡,让时间了结了这一段恩怨。

  这个男人掌控的世界,不管女人们如何颠倒位置,都不过是在小我的圈子里,转了一下,偶有波澜,却并无差别。

  第32章 飞蛾扑火,只为复仇

  女人若爱起一个人,会轰轰烈烈,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甚至可以和父母家人一生决裂,也不觉疼痛。那爱的气势,排山倒海,比任何男人都更勇敢无畏。而女人若恨起一个人,也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仇恨,可以如厉鬼一般,一定要将那个男人置之于死地,如果今生不能完成这一复仇任务,那么一定要生下一个孩子,来代替自己完成大业。而那个带着复仇大任生下的孩子,大多都是女孩,用女性的身体或者容貌,为自己受污损的母亲,惩罚结下仇恨的男人。最毒莫过妇人心,这毒,来自原本应该柔软善良的女人身体,便会加剧成为罂粟一般致命的药,男人们只需饮上一口,便会不治而亡。

  所以男人千万不要招惹了女人,尤其是看上去软弱可欺的女人,哪怕,男人身世显赫,那个要复仇的女人,也一定会将他折磨到身败名裂,或者一无所有。

  康熙末年就有这样一个嚣张跋扈的世家子,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将仆人的妻子,强行奸污。做仆人的,总归没有能力跟主人抗衡,在人屋檐下谋生,又不能报官,只能忍气吞声,以至于怨气郁结,得了食不下咽的不治之症。而这世家子,并不以为然。也大约,他是欺凌仆人惯了的,知道没有人会违抗,只要他想,这世界都是他的,所以也便肆无忌惮,连道歉赔偿也没有,任由那仆人郁郁而终。临死之前,仆人用手抚摸着已经怀孕的妻子的腹部,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孩子是男是女,能否为你的母亲复仇?

  想来腹中的胎儿一定是听到了做父亲的悲伤,或者,在这个被侮辱的男人死后,做妻子的,每天都对着腹中的孩子说话,告诉她所受的屈辱,和应该牢记的仇恨,所以他们不仅如愿以偿,生了女孩,而且聪慧美丽,让人生爱。不知是做母亲的,特意让女孩吸引世家子,还是世家子的确被女孩蛊惑住,再或,根本就是受了母亲日复一日的复仇指教,女孩知晓那个对自己艳羡的男人,就是曾经侮辱过家族的仇人,所以刻意接近,犹如一个用美色执行任务的间谍。

  等到女孩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开来的时候,忘了自己曾经对其母亲罪恶的世家子,再一次将欲望投向这个家庭。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奸淫,而是娶其为妾。女孩出嫁的那天,做母亲的会对她说一些什么呢?一定是叮嘱她不要忘了曾经的仇恨。而躺在世家子床上的女孩,心里含着仇恨,脸上却要强装笑颜,百般诱惑,甚至还忍着屈辱,为其生下一个儿子。只是,世家子福禄短暂,很快患了糖尿病,且不久便赴了黄泉。而在世家子尚在人世之时,无人可以约束的女孩,便开始放荡不羁,不守妇道,周旋于多个男人之间,全然不顾及世家子的家族声誉。终于在世家子的葬礼上,跟人打起风月官司,用最切实际的放浪举止,给世家子以致命的羞辱,完成还在母腹中时,便被授予的复仇的家族使命。

  这大约是一种比较显性的复仇方式,而且方式温和,不知其因者,也大约以为女孩天性放肆,并不认为是为家族复仇。而另外一个仆人的女儿,则在主人将其父母凌虐致死以后,用隐形的却近乎阴险的方式,展开了她的仇恨之旅。此女擅长攻心,知道主人喜好,但凡衣食住行,无不安排得入心入肺,让其心满意足,信任于她,并将家中大小事务,全交给其管理,连正室的权力,甚至都全部下放交给了她。而为了笼络讨好,此女在性爱上,也是极尽妖媚之能事,让主人床上床下,都离不了她,算起来,她可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是一个全能型的老婆。所有知晓她家庭历史的人,都对她鄙夷,想着她的父母算是白养了她这样一个女儿,将仇恨忘记也就罢了,竟然还如此全心全意地对仇人好,似乎,这个仇人才是生养她的父母。有人甚至以为这个主人有蛊惑人心的法术,能让不共戴天的仇人,比所有人都效忠于他。

  但此女并不介意别人的风言风语,照例全身心地将自己投入到这个家庭中来。只是,在其得到主人的信任,让主人一心一意地听从她后,这个家庭,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主人被其引导着,学会了奢靡享受,家中财产,没过几年,便被其挥霍掉十之七八。继而,主人和正室儿女之间的关系,也变得紧张,此女夹在其中,貌似说和,但常常让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终于如仇人一样,彼此忌恨。

  这几乎是一个比武则天还有手段的女人,甚至懂得用《水浒传》中宋江柴进的故事,教唆其丈夫做一个如他们般顶天立地的英雄,要结交此类豪杰,方不枉来世一遭。做丈夫的,当然不服软,终于走上结交江湖盗杰的道路,并最终杀人,被官府捉拿,判处死刑。

  人人都以为其夫被行刑之时,这个与男人“沆瀣一气”的女人,会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可是,刑场上却并不见她的身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更不会有人知道,她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壶好酒,跪在父母的坟前,一边敬酒一边哭诉说:这么多年,你们和周围人一样,以为我不为你们报仇,忘记了家族的仇恨,所以每晚都拿梦魇吓我,在梦里凶恶地似乎想要将女儿杀掉,而今你们应该明白,我是怎样忍受着煎熬,走过了这么多年,让这个男人和他的家庭,一起毁灭。

  这些话,男人是听不到了,他至死都不知道送他上刑场的,不是盗贼,不是官府,而是枕边这个仇家的女儿。他以为当初杀掉了她的父母,娶她为妾,无人会惩罚他的罪行。素不知,一切都被命运之手掌控着,他做下的一切罪孽,终于被一个女人,以这种更为毒辣的方式,做了了结。那个日日潜伏在他身边的美妾,在一开始,便是携带了剧毒的蛇,缠绕在他的身上,看似缠绵悱恻,实则已经将致命的毒液,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一点一点,注入到他的五脏六腑,直至他外表看去华美,但内里早已腐烂成泥。

  世间仇恨,大约就是这样借助于女人,一代一代传递下去,直至复仇结束,那妖娆的罂粟,方会萎谢凋零,并被人踏入淤泥。

  第33章 情出轻薄,自被调戏

  内心轻薄的男人,情感来得热烈,去得也快。欲望来时,鲜艳蓬勃,汁液浓郁,恨不能立刻将整个世界给浓墨重彩地铺排开。可是一旦达不到目的,则会马上无情走人,且对刚刚付出的那一点情爱,觉得不值,甚至对眷恋的那个女人生出轻视与鄙薄。若是女人内心清洁,不仅对他毫无爱意,还适时将他戏弄一番,那么尴尬之下,这男人更会有倒了霉般地骂骂咧咧,丝毫不会反思,那施与的轻浮举止,怎么就会换回一份不对等的真情?

  山东聊城的一个书生,对《聊斋志异》里蒲松龄所写的青凤、水仙之女狐情爱奇遇,无比迷恋,常常心生幻想,期待有朝一日,自己能像那些书里的男人们一样,有同女狐艳遇的机会;如果能够娶个助自己一臂之力、青云直上的花妖女狐,那简直更美。这样的白日梦做得多了,他果然在某日夜行郊外之时,于某个坟墓处,忽遇富丽堂皇的私人宅院,猜测此宅当是狐媚所化,书生竟然生出兴奋,绕宅来回踱步,希冀与女狐有所偶遇。

  不出所料,过不片刻,真有装饰华丽的车马自西而来,而里面的男女都衣饰考究,像是大户人家。其中有一中年女人揭开帘幕,指着道旁站立、两眼闪烁光芒的书生道:这个郎君就很好,可以请他进去。书生听到此句,心生兴奋,而当坐上车后,看到车上坐着的一位貌如天仙的少女,更是心花怒放,想着今日果真交了桃花运,成了大户人家的上门女婿,说不定很快可以在女狐协助之下,中得状元,自此青云直上、飞黄腾达。这样想着,入门后看到两个婢女出来邀请,心内知晓她们为狐,也便不问名姓,随之进去。只是,并不见主人迎接他前去拜堂成亲,只是招呼侍奉十分热情,酒菜供给也都丰盛。书生心心念念着成为新郎,但又有些忐忑不安,怕不能如愿以偿。

  这样左思右想,一直到夜里,忽然锣鼓大作,一个老人掀帘进来,对书生拜道:入赘的新姑爷已经到门口了,先生是有学识的人,一定熟悉婚礼仪式,所以还请委屈您给我们当一下傧相,这样我们整个家族都会觉得颜面有光。书生听罢,大失所望,恨不能一走了之,只是人家并没有提前声明,让他做女儿的丈夫,所以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况且又吃了人家的饭菜,难以推辞,也只能马马虎虎地做了一回傧相,而后连告别也没有,就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家人都以为他丢失了,整个晚上四处寻找他的踪影。而书生则气愤道出真相,试图获得家人朋友的同情。不想,人人听了都抚掌大笑,认为这不是女狐戏弄了书生,而是书生自己戏弄了自己,带着艳遇的功利之心,结果艳遇没有碰上,反而被狐利用。

  不过相比起男人李二混,书生还算是好运,至少临时充当个傧相,还算是一体面的活计。而李二混穷得在当地混不下去了,还没有忘了美色。他在前往京城谋生的路上,遇到一个骑驴的少妇,李二混见少妇颇有姿色,就动了色心,上前搭讪,又用言语撩拨调戏她。少妇不搭理他,但也没有发怒。第二天,李二混与少妇又在路上相遇,少妇这次对李二混脸色好看了一些,还暧昧地扔了一方手帕给他,又留下一句话说,她今晚在固安住宿。这句话的含义不言自明,是让李二混跟上她,去固安会合。

  少妇骑着毛驴走了,李二混捡起手帕,欣喜若狂,看到里面竟然是几件金银首饰。李二混正缺乏旅费呢,这下好了,既有了美人的身体相约,又得到了一笔不菲的金钱资助,简直是遇到了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于是李二混兴冲冲地拿了首饰去附近的当铺里当掉,不想,当场被当铺老板抓个正着,说这首饰恰好是他们刚刚报官失窃的那些。李二混被严刑拷打一阵,不得不含冤招认这些首饰是他从当铺偷来的。

  想来李二混被毒打之时,一定恨透了少妇,也大致猜测到了少妇乃是一个调戏了他的女狐。但他实在该痛恨的是他自己,贪图便宜,迷恋美色,无事招惹女人,终于被人惩罚。当然也或许,那少妇根本不是什么女狐,而是与当铺老板为一家人,串通好了,故意要给李二混一个惩罚,警告他世间的美色,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采摘吃的;尤其,是路上偶遇到的女人。

  乾隆九年河间府科考,有一书生跟李二混也有得一拼,在人生重大的抉择面前,还没有忘了满足内心欲望。在赶考的中途,偶遇一个少妇,打扮鲜亮,站在官道边的柳树之下,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在避阴凉。书生笑嘻嘻走过去,拉住手中驴子的缰绳,故意向少妇问路。少妇当场变了脸色,道:南北大道往来的车马那么多,你怎么就会迷路?我看不过是欺负我一个女子孤身一人行路罢了。说完了,便有一块瓦横飞过来,书生当即血流满脸。而那少妇,却飞快走进了附近高粱地,再也没有现身。

  不知这少妇究竟是人是狐,还是鬼。没见她抬手捡拾瓦片,瓦却自动飞了过来,所以怀疑她不是人,但鬼又不会青天白日地出来,那也只能是女狐所为。倒是那书生,心内理亏,被周围一起赶考的同学问起,还羞于承认,遮掩说是自己骑驴不小心掉了下来,给摔伤了。

  乾隆十二年秋天,还有一个京官的儿子,也是好色之徒,晚上路过京城横街东口,自称说被一女人给骗到了家中,但极有可能,是他蠢蠢欲动,将人家良家女子,当成了青楼女,结果还没等做成好事,人家女人的丈夫半夜归来,强迫他脱掉全部衣服,赤裸裸地将其扛到了附近的坟地里。这官二代没有办法,又愧疚难当,只能大声叫喊,声称遇到了鬼魂,借此遮掩那赤裸的欲望和身体。是有人好心,告知了他的家人,才将趴在坟地里一丝不挂的他给接了回去。不过这事很快传播开来,并成了他和他父亲的一大笑柄。

  可见千百年来,轻薄的男人从来不在少数,从文人到官二代,甚至是一文不名的男人,都逃不过色欲的诱惑。心中的那份欲望发动之时,也是男人的轻薄之举,要遭受惩罚之际。因为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白白施与的色诱,色输出去,到头来还是以同样轻浮的方式,回馈给那个欲望蓬勃的人。

  第34章 人亡情在,生死无异

  如果这世间真有魂魄,街巷中大约会有比人还要拥挤的痴男怨女,生前是怎样怨恨或者深爱着对方,那么死后依然继续着那份爱恨。只是,因为不能言语,那份纠缠,也便多了几分无奈与惆怅,并夹杂着对世事不肯割舍的欲望。总之是放不下,做鬼也不能安心,所以便在人不能看到的角落里,徘徊,哭泣,焦灼,担忧,甚至,拼尽了全力,试图让那阳世的人,看到自己,并因此为曾经没有结束的爱恨,生出惧怕,或者继续那未尽的眷恋。

  女人作为这个世间月亮一样柔软的一半,去世后不管如何痴狂,大约也会温柔沉静下来,只化作一株草、一朵花、一枚果实那样静默无声的存在,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尘世中的男人,即便是他再娶妻生子,纵情声色,怕也只能默默哭泣。而作为这个世间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男人,爱恨则比女人更为直接,即便离开后成为鬼魂,依然与生前一样,或强硬霸气,或谨小慎微,对于女人的控制欲望,从未因为生命的终结,而有所减弱。如此看来,男人也是看不开的一种动物,生死相隔,爱恨依然。

  木工郑五生前便应是功利现实之人,因为家境贫寒,技艺也只能勉强糊口,所以便学会了精打细算,是脚踏实地过日子的男人,人生的困苦艰难,也难免让其变得功利,凡事要为谋生考虑,否则,明日必会缺衣少穿,忍饥挨饿。所以苦日子里熬着,对婚姻也格外现实。当初流落异乡,一定要带着家中老母;而即将死了,首先考虑的,也是老母的生存。至于妻子,在此时也便成了母亲唯一的保障和生活来源。但郑五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财产能够留给妻子,而妻子又不擅长女工维持生计,那么在他死后,如果妻子再嫁,无疑母亲会冻馁而死。他当然留不住妻子的心,可是为了母亲,他不得不扔掉素常做家中顶梁柱的颜面和男人的自尊,与妻子约定,如果有能帮忙赡养母亲的男人,就同意她嫁。这句话的潜台词,当然是如果所嫁男人不愿意赡养他的母亲,那么他以前夫的威严,不会允许女人再嫁。而且,他还很违心地对妻子的再嫁,做出“死不恨也”的承诺。

  这“不恨”,当然是有条件的。所以他的心里,其实对于妻子的再嫁,还是嫉恨的。如果没有母亲,他当不会同意女人跟别的男人再有婚姻,一旦违背,怕是鬼魂会夜夜前来,让其妻不得安宁。但也或许,他根本不关心妻子的生死,知道妻子“拙于女红”,却只认为母亲会冻饿而死,至于做妻子的,将来流落何方,以什么谋生,他根本不予考虑。在这场婚姻之中,他的孝心,远远超出了对于情感的付出。

  果然,妻子再嫁后,一旦对其母亲侍奉稍微怠慢,房间里便会响起碗盘碎裂、竹竿折断的声音,想来,是他的鬼魂,就隐匿在这个新家的某个角落,所以见到母亲受了委屈,虽然不能暴打尘世的妻子,还有那个跟他无关又有关系的男人,却通过这样的声音,提醒妻子他心中的愤怒,让其生出畏惧。甚至有一年的冬天,因为棉衣没有做成,母亲哭喊着寒冷,他便制造出鸣钟击鼓似的巨大响声,让那墙壁几乎震动倒塌。而那个母亲,大约也知道儿子魂魄在暗中护佑,做儿媳的,还有那个原本没有义务赡养她的陌生女婿,不敢对她生出不敬,所以便多了几分嚣张,受了点寒冷,便要夸张地哭号。

  好在,他的母亲只活了七八年,在其死后,郑五立刻销声匿迹,不再关心妻子的生死。他的爱恨,到此便功利地结束。而他的妻子,也终于获得解脱,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此为功利之鬼,也有痴情之男,生前不舍妻子,死后魂魄飘荡,也必紧随左右,无法放下。男人生前小康,家境良好,可惜二十七八便不幸去世。那时妻子年轻,儿子尚幼,人生刚刚进入美好,却要舍弃这世间良辰美景,想来也是悲伤。所以他在死后,魂魄一直坐在家中的丁香树下,就像昔日他与妻子依偎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一样。因为阳气过盛,他无法靠近妻儿,只能这样远观,听妻子的哭声,孩子的啼叫声,或者兄嫂对妻子的唾骂声。他帮不上任何的忙,唯有眼睁睁看着妻儿在家中受尽委屈。他在去世之前,或许就已经有所察觉,兄嫂终将赶出妻儿,独占了那小康的家产,所以便日日这样守护着,一见人来,便在窗外侧耳倾听,想知道那人是不是来谋划妻儿的归处。

  果然,他担心的事情发生,媒人到来,代兄嫂给妻子推荐后半生的去处。初始妻子没有同意,他“稍有喜色”,可是,那媒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怎会轻易放弃,而做兄嫂的,又怎会让孤儿寡母白白地占着家产。所以当那媒人一次次来往于兄嫂与女人处,男人也内心仓皇不安。知道不能久留的妻子,终于接受了聘礼,答应改嫁。男人那天坐在丁香树下,想起生前往事,和死后无法改变的妻儿的结局,泪如雨下。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整装待嫁,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成,唯有一路猫狗一样地跟着妻子,看她梳妆,陪她整理旧物,甚至听到妻子一声夜间的咳嗽,都惊慌不已,要起身相看。

  如果做妻子的,能够感知到丈夫死后的眷恋,或许,会不再嫁人,忍受兄嫂的一生苛责,可是,世间活着的人,怎么会知道死去的那一个,这样在她看不到角落里,或者月亮也没有的夜晚,孤独徘徊,倚墙哭泣呢?甚至她出嫁的那天,他也一路跟着,看着她与另外一个陌生的男人,行天地之礼,成为夫妻,他还看到她坐在床沿上,等着醉意熏熏的男人,与其共度洞房花烛之夜。那一刻,他心中当有比死亡还要深的绝望。他眼看着烛光熄灭,世界上那个他最爱的女人,与别人同床共枕。而他,也到了要退出房间,去看被独自留在兄嫂家生活的儿子。可他依然无能为力,看兄嫂掴儿一掌,除了“顿足拊心”,咬牙切齿,他无以表达内心的悲愤。

  世界上的男女情爱,也大抵如此,生前不爱的,即便死后也依然不爱,除了那未能抵达的功利目的,让死去之人不能够放下,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死亡,轻易地就被原谅、宽恕。死亡,不过是人生路途中的一个节点,不是终结,而是中途。而那生前相爱的,也照例会在死后内心依恋,缠绕不休,并不因有了死亡,而内心升华,可以忘记、放下、轻松转身。那时的死亡,依然只是中途,横亘在生死茫茫的男女之间,无法跨越,只留绝望的爱恨,给再也无法相通的爱人。

  第35章 生前之私,死后之欲

  女人嫁人,若是碰上一自私又控制欲极强的男人,最好的办法,是生前就想办法离开。否则,为贪得那一点家财或者地位,而拖延到短命的男人去世,那么之前便宜得到的一切,都会变本加厉地化成讨债的“鬼魂”,要求偿付。因为,那自私的男人,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得了便宜的女人,在他死后,过得逍遥自在呢,所以那嫉妒心会怂恿着他,千方百计地跳将出来,毁灭掉已经改嫁他人的幸福。

  姓姜的男人不知道患的是什么病症,一辈子像姜一样辣,死到临头了,从内到外还膨胀着一股子占有欲,看什么都觉得是自己的,不舍得留在这个世间,恨不能都像纸马纸车一样,烧了带到阴间地府里去。若是他做了皇帝,想必会整上三妻四妾,都一起跟着陪葬,否则,那心里会觉得亏了,硬撑着无论如何都不想死。昔日身强体壮之时,能够朝老婆孩子大吼大叫,显示威风,又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他的私有财产,生前归自己掌控,死了呢,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所以当姜某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也依然没有忘了处置自己的这些财产。尤其,对那个漂亮的老婆,更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再嫁,要为自己守着这个家。或许,他还会许以暂时看不到收成的好处,细细说给即将守寡的年轻女人听,告诉她不止这家里的一切,都归她所有,等她某一天与他地下相会,他少不了会在阎王面前为她说些好话,授予个贞节牌坊给她。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的种种要求,一般人大概都会答应,即便是阳奉阴违,之后变卦,反正床上的人一蹬了腿,也就看不见这世间的事了。所以女人明明知道为一个男人守寡后半生,是一件对自己残酷的事,可是依然违心地应了下来。她还应景地落了眼泪,至于这眼泪是为这生前死后都想要控制自己人生的男人而哭呢,还是为此后凄凉的寡妇生活难过呢,大约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真正明白。

  姜某死后,果然有男人看中了美艳的少妇,花了比少妇初嫁姜某时还要多的聘礼,找媒人劝说她做自己的小妾。这样的结果,对于一个二婚的女人来说,算是不错的归宿了。相比起一个人毫无经济来源、坐吃山空地当一个可怜的寡妇,而且还要应付那些时不时在墙头窥视、欲望勃发的小流氓,能有个男人依靠,尽管是做妾,可总归是有了一个家庭的庇护;况且,男人并没有看轻再嫁的女人,能够给出“重价”,足可见她在他的心里的位置。

  女人很快忘记了当初对于一个濒死男人的承诺,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登上花轿,准备再嫁他人。坐上花轿的那一刻,女人回头看这个旧居,有没有过惆怅或者愧疚呢?会不会脑子里忽然闪过曾经许下的诺言?或者对男人说几句原谅的话?已经不得而知,也或许,她根本还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些,那个潜伏在角落里一直忠心耿耿的家犬,就已经被男人的鬼魂附了身,人一样站立起来,朝女人猛扑过来,并抱住女人那张作为此生唯一资本的漂亮的脸,啃噬起来。

  这真是一场残忍的“意外事故”,女人被家犬毁容,又失去了一只眼睛,成为此生注定再也没有男人会娶并觊觎的“废人”。而那个在阴间的自私男人,看到女人血肉模糊的脸,大约心里浮起的,只有带着痛恨的得意。而此后这个被毁容的女人,她凄凉的一生,怕是再也不能脱离仇恨的苦海。

  这大约算是一个鬼魂复仇的例子,只是这种复仇,鲜血淋漓,太过惨烈。倒是叫张某的商贩,在京师娶到的一个二婚妇人,同样受了前夫鬼魂的报复,却只是将心里的愧疚,疏导出来,算是彼此做一个阴阳的了结。张某之妇,不像姜某之妻的小门小户,举止颇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看上去至少是见过世面的女人,所以张某的千金产业,她也能帮忙打理得井井有条,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婚姻助手。她之前的婚史,大约是被她自己给刻意隐瞒了的,所以连做丈夫的张某,也只知她来自京城,对其之前的经历,知之甚少。也或许,少妇编织了一个更好的谎言,骗过了张某,否则,一个有千金产业的男人,不会娶一个二婚的女人为妻。

  再好的谎言,也总会被人揭穿。一心一意将心思交给新的男人的少妇,在寂寞黑夜中,大约也会想起往昔的一切,想起那个死去的男人,曾经怎样与自己欢爱,并彼此许下自以为不会变动的诺言。所以当有一天,那个在阴间的男人现了身,坐着八抬的大轿,声势显赫地抵达门口,并命令随从将她捆绑了来,那一刻的她,内心是有巨浪翻滚着的,前尘往事,全在看到这个男人魂魄的时候,朝她席卷了来。而被前夫判为无罪的张某,在一旁看到这显赫的声势,知道来者不善,生意人保本为上的本性,让他选择了沉默自保。但他大约也猜得出,这个从未向自己提及过往事的妇人,惹怒了如此高官,当是有重要的事情,曾经发生;而他对于这个刚刚打开的故事,也只能做邻人一样的看客。

  高官命令随从脱了妇人的衣服,杖打了其臀部三十下,而后昂然而去。村人皆尾随观望,见那高官的车马,行至林木隐秘处,便不见了踪影,只看见旋风滚滚,向西南而去。而受了杖刑的妇人,只一个劲地对着那远去的车马,不住地叩头,称自己犯了死罪,乞求高官的原谅。是到后来,事件平息,人追问其故,女人才哭着道出缘由,说她原本是京城某侍郎也即相当于当下某部部长的侍妾,当初高官在位之时,女人便擅长经营自身在家中女人中的地位,为了与其他妻妾争宠,保住自己在高官心里的位置,曾用“决不再嫁”发誓,向高官表示自己的忠心。可惜,世事难料,高官不幸去世,而他的妾们也作鸟兽散,这个向来擅长经营自保的妇人,也很快选择了家有千金产业的商人张某,再次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好出路。

  从古至今,女人一旦死了丈夫,若为经济原因再嫁,本是无可厚非。在去世之前便为女人找好出路的男人,大多是真爱女人,舍不得她留在世间受苦,所以即便心中不舍,还是希望看到她能幸福。而那些不许女人再嫁的男人,大多心里自私,控制欲强。至于死后千方百计还魂,惩罚再嫁女人的男人,他生前对女人的爱,也值得怀疑。而那在他死后立刻再嫁的女人,若不是生前就在男人的控制中吃了苦头,又怎会如此迫不及待地为自己选定一个好的前程?

  所以人之情感,原本无需怨恨对错,也无需追究那曾经许下的诺言,若是真爱,无需诺言护佑,生前死后,一样忠贞,岂是死亡可以即刻将其烟消云散?只是,这般道理,那欲望重重之人,在死后也不能明白。

  第36章 贤妻良母,辛苦谁知

  千百年来,男人对女人的定义与期盼,皆为贤妻良母。哪怕婚前痴迷她的花容月貌,娇媚任性,到了婚后,也大抵希望她即刻“从良”,能胜任妻子与母亲这一忠厚之职。而女人们自己呢,也如飞蛾扑火,一进了婚姻,便将昔日的风骚给忘去了大半,一颗心扎进泥土里去,此后的任务,是一心一意地与那丈夫相亲相爱,白头到老。若是做丈夫的靠谱,是一良善安稳之男,那么妻子会在这种安全感中,更加地郁郁葱葱,朝那贤妻良母的路上前行。若是男人软弱无能,撑不起这个家庭,英年早逝,或者对子女老小漠不关心,也大抵会有过半的女人,在一通抱怨之后,将这重担撑起,并将自己打造成一个贤妻良母的模范代表,供人传颂。只是那荣耀背后的辛酸与艰难,怕只有她一个人,方能真正懂得。

  有一官宦之家的女人,在临死之前,左手挽着幼儿,右手牵着幼女,痛苦呜咽许久,也不肯闭上眼睛,放手归去。即便断气之后,还结实地握着一儿一女的手,是外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方将她的手指掰开。可是她的眼睛,还不肯闭上,似乎在这世间,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她去处理,而那还未长成的孩子,她不能亲眼看着他们成长,不知道此后没有了亲生的母亲,是否能在继母的手下,依然幸福喜乐;那个许诺照顾儿女的丈夫,会不会一转身,就娶了新妇,并继续生儿育女,谁又能够知道呢。这样的纠结,缠绕在心中,让这一薄命的母亲,死去后还与人间牵着一丝不舍,并因这细细的线,而将魂魄留在了家中。

  此后,家人常常在灯前月下,遥遥看见女人的影子,只是“呼之不应,问之不言,招之不来,即之不见”。有的时候,她几个晚上都不出现,有的时候,一个晚上会频繁地出现多次。她还会站在某个家人的面前,静观审视,而那个人却不能看到她的存在。或者刚刚在这个地方看到了她,又在另外一个地方,重新与她相遇。她的身影,就如泡影空花,电光火石,转瞬即灭,弹指倏生。她当然不会害人,只是这样的魂灵显现,不免让家人心存畏惧,知道即便是她人不在世间,却鬼魂没有消亡,因此平日做事,尤其在关于她的一对儿女的事上,都格外小心,怕一不小心,就招惹了她,让她忽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呵斥指责,犹如生前。

  不知那做丈夫的,是否会与其他人一样觉得惧怕。她当然不是来看望监督他的,她生前不能放弃的,唯有儿女。贤妻她大约是做够了的,所以临终之前,并未抓着丈夫不放。只是这良母,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丢下。所以做官的丈夫,很快就娶了一房新妻,继续代她行使妻子的角色。而这当了继母的新妇,大约是能够看到旧妇最频繁的人。她被旧妇跟随着,犹如被一个沉默无言却视线凌厉的鬼魂监控着,一举一动,都休想逃得过旧妇的眼睛。家中婢女仆人,对旧妇子女,不敢生凌侮之心,而这当了继母的新妇,更是丝毫不敢生出外心,只将其子女视如己出,小心呵护。

  这样直到旧妇的两个孩子,男婚女嫁,各自生活,家人才慢慢不再能看到她的影子。不过隔上几年,她也会回来一探,让全家始终不敢将她当成一个过世之人。有时他们认为她是某个女狐所托,特来照顾子女,只是女狐多喜摄人精华,她却并无此心。但能够几十年如此念念不忘,守护左右,可以称得上良母之模范。只是不知,那做儿女的,是否体谅她的苦心,还是因为她的存在,而让周围人生出恨意,且这种恨意挤压在心,始终无法排解,因此觉得心有愧疚?

  良母易做,贤妻难得。如果没有子女负累,做丈夫的死去,女人大多会选择再嫁,除非她已人老珠黄,无人愿娶,或者她心灰意冷,对再嫁失去兴趣。没了男人,再无子女,这个家也就失去了留恋,即便他生前如何相爱,可是那份冷却的爱情,怎能陪伴度过漫漫长夜,不如另寻他人,慰藉孤独。

  乌鲁木齐一民间妇人,颇有姿色,但在丈夫死后,却数年守寡。那前来介绍再嫁的媒婆,将她的门槛都要踏破了,她也不肯再嫁。倒不是多么忠贞于前夫,她也想嫁,只是家中还有一个老去年迈的公公,让她始终不能够坦然放下,嫁入别家。这样的孝心,让人心生同情,当然也值得褒赞。只是,她的牺牲太大,也顾虑太多。在媒婆考虑到她的实际困难,而将一些愿意入赘成为上门女婿、代她赡养老人的合适人选,推荐给她时,她依然拒绝了。而这次的理由,是因为无法准确把握男人的性情,不知道是不是一时冲动,前来入赘,万一结婚后发现并不能像许诺的那样,静心照料,且与家翁性格不合,那岂不是徒增烦恼?

  当下有背着瘫痪丈夫再嫁的案例,那大约是为了谋生的需要,女人一个人承担养家重任,毕竟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艰难。而此生在边疆之女,姿色颇丰,却用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守寡六七年,为的只是可以安心赡养家翁,让他安享晚年,不知她的丈夫若在天有灵,会不会觉得心疼,或者只是一味地骄傲?那个依靠守寡儿媳的家翁,倒是“温饱安乐”,生活比儿子在世时还要幸福,想来这做家翁的,并不觉得儿媳守寡有多么地艰辛,他乐在其中,悠闲度日。而这种安闲,外人看去,却觉得残酷悲伤。他若心有同情,大抵应该劝说儿媳再嫁,或者主动帮其招一忠厚女婿,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偏偏,做儿媳的倔强,一心要当模范,而做家翁的,也万事不操心。

  还好,家翁没有活得太过漫长,若是他长寿一二十年,那才是女人的悲伤。六七年后,老人去世,安葬完毕,女人哭着离开坟墓,而后换华衣彩服,嫁人而去。她的哭泣中,当有终于完成一件任务的轻松,大约,也有可以再嫁的释然。这显然是一个好强的女子,她拼尽六七年最好的时光,不过是为一个跟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没有太大关系的老人。

  而这样的付出,其中的苦涩,当是多过成为贤妻范本的喜悦。相比起那个二十多年守护子女的良母,她在这个世间为他人的付出,更让人悲伤。

  第37章 心如古井,谁人可动

  人之欲望,犹如一汪取之不竭的泉水,没有外物促之,尚会源源不断溢出,若不自控,则可能一念之差,便淹没梯田,毁掉村庄,自我也不复存在。完全清除欲望,除了少数人修行可为,大约对于红尘男女,皆非易事。更有男女,对己之欲望,放纵不羁,对另外一半,则掌控森严,这其实是另外一种自私的控制欲望,在体内的膨胀。欲望探出头时,不仅人常常不觉,即便是心如古井、修行颇高的鬼狐之类,怕也难逃。所以欲望之控,终要依靠自我,稍一疏忽,轻则泉水外溢,体内枯竭,重则船翻人亡,连细水长流、享受繁华的机会,也不再有。

  天津有某孝廉男,读书颇多,但并未了悟,时常与轻薄少年郊外嬉戏。一日在外踏青,见柳荫下有一美艳少妇骑驴而过,颇是动人。孝廉男欺其单身无伴,便想戏弄一番,沾些便宜。于是便邀一行浪荡公子哥们,在少妇身后追逐,并吹起流氓口哨,大声说些调戏言语。少妇自顾自地在前面抽打着驴子,并不搭理他们的轻浮举止。有那么两三个人,大约腿长,跑得飞快,追上少妇,并一脸坏笑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出乎意料,少妇跳下驴子,说一番软语,并不呵斥,而浅笑中似乎还有享受这些男人们的吹捧调戏之意。后面气喘吁吁赶着的孝廉,大约心花怒放,于是快马加鞭,与另外的三四人,三步并作两步,也赶了上来。

  如果这个少妇,是另外的一个什么人,想来孝廉会释放出体内所有欲望与热情,加以撩拨调戏,甚至,如果少妇并不反抗,几个人被荷尔蒙激荡着,与其发生性爱也未可知。而这样的艳遇,在圣贤书里当然寻不到踪影,那个日日守候在家中的妻子,也不能给予,所以能够偶尔碰上,大约是孝廉外出踏青的最大心愿。可惜,当他看到少妇的容貌时,大吃一惊,竟然,这个与人轻薄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只是,他的妻子不会骑驴,也没有任何理由,在他踏青之时外出。疑惑愤怒之下,孝廉还是走近女人,厉声呵斥。而做妻子的,并不搭理他的训斥,照例对其他男人们卖弄风骚,举止近乎青楼女子般放荡不羁。

  被戴了绿帽子的孝廉,万万没有想到,他当初号召狐朋狗友们追赶少妇时,会被如此羞辱。人群中也大约有男人认识他的妻子,嘴上不说,但举止间却有了对孝廉的同情和嘲弄,这让孝廉男更是气炸了肺,上去便要掌掴女人。而他的妻子,却忽然飞身上驴,并换做另外一个女子的容颜,用鞭子指着孝廉讽刺道:见我是别人之妇,便生出猥亵之心;见我是自己之妻,则忿恨如此。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谈什么挂名挂籍?说完便消失不见,只留下面如死灰的孝廉男,呆立在路旁,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被震住了。

  这个显然是用变幻术调戏孝廉的女狐,不知怎么单单看上了这样一个男人,进行训诫,或许觉得他尚能调教,再或同情他家中妻子,希望这个男人能够节制欲望,一心读书?无论如何,终归是一个比人间男女都懂得克制的女狐,相比起那些风骚妖娆的女狐,她大概可列入导师之行列。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狐,都有她这样引导世间男女的品德。康熙年间,就有一个女鬼,修行百余年,依然难以自持。是浙江枫泾一带的一个太学士,在一荒宅里读书,大约是闲得无事,再或忍受不住寂寞,某日在草丛间发现断裂的石碑,上有数十字,似是记载某个早夭女子的生平。书生未曾在书本中发现颜如玉,便祈盼晚间这夭亡女子的魂魄,会来相陪,于是便将一些瓜果茶点,放置在可能是其坟墓的地方,并念念有词。没人听到,那词里当然会夹杂些爱慕甚至情色之语。大约会说希望娘子夜间红袖添香,也或夸赞女子生前定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总之是让女人们听了飘飘然,并身体温软下去的暧昧之语。

  那书生真是有恒心之人,如此相念祈祷,竟是长达一年有余。而地下女鬼,也终于没有经得住书生的语言挑逗,某一日夜间,手执了芬芳野花,独自一人,在菜畦间徘徊,见到书生,嫣然一笑。书生当然知晓这笑中的深情,也很配合地给予视线和言语的挑逗,这孤男寡女,在荒宅之中,热辣辣地便生了情。眼看着这内心里的情欲,热烈燃烧起来,书生适时地将美人引入篱笆后的灌木丛间。

  接下来的桥段,当然是男女身体的厮缠。如果彼此中意,此后夜夜前来相会,也是可能。即便只是一夜销魂,也足以让书生在苦读中,得到慰藉,否则,不会用一年多的时间,诱惑地下美人,前来相会。欲望盛到连鬼也不怕,足可见书生心里,对于情欲的渴望,已经炽热到一触即燃。

  只是,君有意,鬼却忽然反悔。凝视面前被情欲折磨得饥渴难耐的书生,女鬼竟是很冷静地想了片刻。这片刻中,她心里当然是在做着激烈的挣扎,一面希望与书生共度良宵,身体厮缠,一面却又纠结长久的修行,是否会自此毁于一旦。最终,她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道:修行一百多年,心已形同古井,不起波澜,怎么能因这样一个放荡子,而动了凡心?这样说完,也不和书生告别,一声叹息,便倏然不见。

  朱熹有诗云: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大约,人之欲望,真是世间最险恶的一座山峰,比起山崩海啸、家破人亡,更能加速人之毁灭。多少人一念之差,向下张望,便丢了性命。花妖鬼狐,都不能克制,而尘世男女,更是在这险途中,摇摇晃晃。如果有幸,遇到骑驴女子,尚可收敛脚步,做个正人君子。如果不幸,则栽倒在情欲泥坑之中,如当下权势之人一样,被情人拉下马来,断了辉煌前程;或者,化为灰烬,也未可知而。而只有人心这口古井,适时喷涌,细水长流,方可抵挡一切诱惑,安稳自在,立在当下。

  第38章 心有鬼狐,缘自消散

  疑三疑四的男人最容易错失机缘,总是想着对方会不利于己,明明心中有所期盼,却犹豫不决,左右摇摆,那一点私心杂念,在心里发酵,蒸腾,直到最后,那不值一文的清高,将对方一拳打出缘分的界限,重新成为漠不相关的路人,白白错失了一程本应美好的姻缘。

  某世家子不知为何,喜欢在坟园里读书,大约觉得此地安静,无人打扰,因而可以奋发图强,一心只为功名。不过书生们总是热爱风花雪月,即便是暂时地安于寂寞,那一颗心,始终是在尘世中的;或者像那园中的红杏,早晚会在某一天,沉甸甸地熟透了,探出头去,诱惑路人,或者被路人诱惑。所以世家子所居的坟园外,尽管只有十几家居民,且皆是为坟中名门望族们守墓的卑贱之人,某日墙头上露出一好奇张望的美艳女子时,世家子的一颗心,还是雀跃起来。那女子显然颇懂得诱人之术,并不以全部面容引诱世家子,而是于那缺口处,只露一半的笑靥,犹如遮了朦胧面纱的一轮月亮,而且,不等世家子看清那眉目间的深情,便巧笑着“避去”。过了数日,她再来,假装“墙外采野花”,但那一颗心,却寄于墙内的世家子,时不时地偷觑上两眼,那偷觑还是凝神注视,甚至这也不够,竟是登上墙的缺口,露出半个身子来,似乎窥视那清高宋玉的“东家”之女。

  世家子果然动了心思,身在坟园里读书,但心里却对坟园外的人念念不忘,而且魂牵梦绕,期待某日可以深夜相伴,无限温存。但这样的念头,一转身,便生出犹豫,想着附近皆是看守坟墓的贫贱之人,所生女儿,也多是“粗材”,不会有此“艳质”,而且穿着打扮也是粗糙,断不会有如此华丽妆容者,所以当下便怀疑此女为坟园里的某个鬼狐。有了怀疑,墙头女再如何眉目传情,世家子都始终不为所动,更不会主动上前,打上一声招呼。

  这颇有些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明明女子有意,主动投怀送抱,却假装了正经男人,毫无情趣地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道德好男人。这样的男人,以为收获了道德家们的夸赞,却不知,在渴望温柔缱绻的女人们这里,得到的却是奚落。某天黄昏,世家子一个人站在树下赏月,便听到墙外的两个女子窃窃私语,其中一个道:你的意中人此刻正在月下散步,何不去陪其共度良宵?而另外一个则回:他心底怀疑我是鬼狐,我何必如此不知趣地再去吓他?问者笑:青天白日地哪儿有鬼狐,这痴傻书生,真是不解风情至此!这话让世家子一时欣喜若狂,刚要整了衣冠出门会这艳遇,那心底的道德家又跳将出来,想着自己说自己不是鬼狐的人,必是鬼狐无疑,就像世上小人没有自称为小人的,而且不只是不承认,还拼尽全力无限诋毁小人,以便表明自己不是小人,这皆是惯用的伎俩。这样一想,便庆幸自己及时在那防线上止住了脚步,转身回了书房,且再不肯出来听那月下女子的闲谈。

  男人能做到如此理智清醒,此生会少了多少趣味。当然会避掉一些麻烦,可是更会错过许多姻缘,并遭来女子们的嘲弄。此类男人,即便是身在情爱之中,也定会心神不定,疑神疑鬼,让那原本有心与他共渡一程的女子,皆学了墙外之女,不管他如何在第二日“密访之”,皆“不再来”。

  不过相比起另外一个书生,这世家子倒还算是有血有肉,至少有那么一些时刻,他是动了点情的,尽管那点情倏忽即灭,让他重新成为世间一个中规中矩到了无情趣的男人。而另一在夜雨中家里园亭下独坐的书生,则堪称一个让人厌倦到想敲他一个竹杠以便促其醒悟的“道德模范”。夜雨中如有红袖相伴,哪怕只是说说闲话,没有身体欲望,也当是一件日后回忆起来的美好之事。而当一女子掀开帘子,进来自我介绍说,她来自墙外的某户人家,悄无声息地观察他这“宋玉”已经良久,只是羞于近前,今日夜雨来伴,实是心中抑不住仰慕。这样一番表白,正常的男人大约都会惊喜,为能有这样聪慧女子看上了自己,也为孤独中忽然到来的缘分。可惜这书生偏偏很不识趣地质问一句:园外雨下得如此之猛,为何你却浑身上下没有濡湿一滴?

  这样的审问,让此男看起来颇有做私家侦探的天分,如果结了婚,他的妻子怕是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且会常常躺着中枪,无缘无故就被怀疑红杏出墙。审讯之下,这女子果然词穷,只能承认自己为狐。相比起聊斋里的书生,此男可谓无趣至极,不仅没有对女狐的渴望与眷恋,还继续审问:此地少年多了,为何单单选中了我?女狐回他,一切皆是前生定下的缘分。假若一般男人,听了这样浪漫的解释,一定颇为心动,管她女鬼女狐,如此艳丽,共度良宵,无论如何都是一桩美事。可惜,接着这一回答继续喋喋不休的书生,迂腐地几乎让人生厌,质问女狐:这缘分究竟是谁记载下来的,又归谁管领,谁告诉了她,女狐前生是谁,他前生又是何人?因为什么结缘,又结缘在哪个朝代,哪一年月,请她一一道来。

  这一连串的问题,若是孩子发问,倒也可爱有趣,偏偏是一雨夜中的书生,便坏了情趣,再怎么柔情蜜意的女子,被这样一番逼问,怕也会失了心绪,更不必说对其窥视已久,又冒雨前来的女狐。大约已经凉了一半添香心境的女狐,仓促间无言以对,嗫嚅许久,才回复他道:你千百日不坐在此处,偏偏今日坐此,我见千百人不能欣悦,偏偏见你欣悦,这难道不是前缘所定么?所以,何必拒绝如此良宵?书生闻此,更不为所动,直接冷言下了逐客令:若有前缘,一定相悦,我刚刚坐此,你便前来,但我心不为所动,可见我们本无此缘,所以请不要留在此处相陪。

  女狐想来真的是倾慕此书生良久,如此一番无情无义之语,还让她犹豫不决,到底该不该离去。还好窗外有同伴及时唤她:丫头真是不解人世,何必寻觅眷恋如此木头般冷硬之人!同伴的冷水,果然泼醒了情陷前缘的女狐,“举袖一挥,灭灯而去”。好好的一段佳缘,便毁于如此薄情寡欲的一个书生,让人看了,着急到恨不能化身为他,拦住那离去女狐,成就了这一段好姻缘,哪怕,只是一个雨夜,也不枉女狐关于前缘的这一番动人解释。

  世间大约不少此类多疑或者迂腐到失去人性本真的男人,尽管书中记载,有附会于清朝名臣汤文正之嫌,大抵是夸赞他对女色的定力之深。只是,如此之深,不免让人惋惜,少了做人的一些趣味,让一段本应枝繁叶茂、鲜活无比的人生,变得枯燥黯淡,毫无生机。

  第39章 业缘已尽,各自归去

  女人如果不喜欢某个男人,想要甩掉包袱一样的这个人,想出的方法,大抵比男人要多。所以天下多负心男,但也不乏薄情女,吃喝完毕,得了金钱,精神满足,但那人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后,便开始寻求新的情爱归宿。只是,世间的情感,如一汪泉水,如果汲取过度,那么必然会有干涸或者被弃之不用的结局。所以负心男也好,薄情女也罢,皆是缺少情商之人,自以为逃得掉情感,即可以得到幸福,素不知,但凡逃匿之爱,总有一天,会苔藓一样,暴露在阳光之下,并现出干枯的色泽。

  男人朱某遇到淮河边能给他无限慰藉的青楼女子之后,便以为那日夜间的缠绵,都是真的;于是每日里都为其花费无数,恨不能将一颗心也掏出来,交给她。而青楼女,也的确在朱某金钱充裕的时候,很认真地扮演过一阵知心爱人的角色,但凡朱某喜欢的,她都投其所好,尽力满足,不管这种欲望,是来自于精神还是身体。可惜,朱某满腔的深爱,在金钱花光之后,便也到了树枝一样被折断的尽头。青楼女见其无利可图,再留下来,那点情感怕会变质发霉,最后让她厌弃,于是很冷漠地便下了逐客令,将朱某赶了出来。

  将朱某赶走的青楼女,很快便交了好运,竟是结识了一个西北的商人。商人一来,便阵势豪华,那车马仆从,挤满了青楼女所住的庭院。只从那仆人的衣服和车马的装饰上,便可以窥出商人的资产,当是无比丰裕。而让青楼女更欢欣的是,商人还出手阔绰,比起那个被赶走的朱某,几乎称得上奢侈。但凡青楼女想要得到的东西,商人没有不能满足她的,以至于青楼女在享受这些的时候,心里竟是忐忑不安,怕这样的繁华,会海市蜃楼一样,转瞬即逝,且不再归来。内心不安,便愈加地对商人好,将其它客人都打发掉,一心一意地讨好商人,试图让他停留得更长久一些。

  几乎每天,商人都会赠送青楼女金银绸缎、珍珠翡翠,多到青楼女数也数不清。这样奢靡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月之后,商人忽然告诉青楼女,要暂时去一趟扬州城,办一些公务。青楼女犹如失了恋般,焦灼地等待商人的归来,只是,却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如果搁在当下,想来青楼女会用微博微信网络报警等各种方式,寻找商人的下落。可惜,在交通不便的旧时,青楼女只能花钱,托人千方百计地找寻。

  结果当然是遍寻不着。好在,青楼女已经依靠商人积蓄了大笔的财富,足够她能够赎身,成为良家女子。想到那私藏的财宝,青楼女免不了会庆幸,遇到这样一个有钱的顾客,虽然已经离去,但能够有所获得,也算是没有白白经营这两个月。只是,当她打开平日放置珠宝的箱笼时,却发现商人送的珠宝,全部消失殆尽,就连昔日朱某送的东西,也全都不见。唯一留下的,是二百多两银子,算一算,恰好是两个月中,商人所花的酒食费用。

  青楼女对着空掉的箱笼,迷离恍惚,好似一切都在梦中,尚未醒转。她甚至怀疑,是否曾经与那商人,有过两个月的繁华生活。有人传话过来,说,那被青楼女赶走的朱某,有一个关系很好的狐友,或许,是那狐友前来报复,让青楼女明白,她曾经赶走的那份情感,与她试图想要留下的这一份,因为她的无情,都会化为青烟,在某一日清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相比起朱某,某扬州书生虽然同样遭到遗弃,但命运却好得多。至少,那遗弃的方式,是浪漫的,感伤的,当然,如果之后的故事,没有发生的话。

  此书生其实不是扬州人士,不过是游学至此,一时兴起,被一女子诱惑,或者,他觉得读书累了,求取功名也没有意思,于是索性娶了那喜欢的女子为妾,在繁华的扬州定居下来,每日里在闺房中与懂得诗词歌赋的女子浓情蜜意,生活悠闲而且惬意。书生大约觉得日子就这样安静地流淌下去了,他不思念家乡的妻子,也不眷恋浮华功名,只一心一意地守着这份诗情画意的爱情,任由饱满的精神,在异地生根发芽。

  只是有一天夜里,书生与人饮酒晚归,见仆人侍女皆已入睡,房中了无灯火,一切都静悄悄的。他以为可以给他酒后温暖的妾,正在床上等待,可是走进卧室,却只见书桌上放着一封信。打开,便见信中写道:我本是一个狐女,住在偏僻的山林之中,因为前生欠债应还,所以半年来与你相依相伴。而今,缘分已尽,不敢久留;原本打算等你回来,诉永别情怀,而后离去,但又恐到时生离死别,无限感伤,只能悄无声息地离去。临行时在晚风中站立,回首看着此处的一切,心中柔肠百结,无限疼痛。或许,这样也好,留下一个期待,将来三生石上,再续前缘。请君好好爱惜自己,切勿因为我这样一个女子,而黯然神伤,损害身体。如此,我虽离开,心中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这样一份情深意切的书信,让书生悲痛许久。而拿给周围朋友阅读,大家也莫不为这样一份凄美的缘分叹息悲伤。因为常有此类女狐故事传出,所以没有人对此怀疑,都相信这样一个女狐的来去,是前生注定,虽然短暂,却值得扬州书生一生眷恋。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故事,扬州书生当然是要一生眷恋的。而这样一段情缘,也几乎可以写进书中,让后世感念一个女狐对爱情的忧伤。只是,一个月后,此女与新欢北上,路上被盗贼抢劫,不得已报告官府,并因为等待官府捕捉盗贼,要回钱财,而在扬州耽误数月,并被书生的朋友发现,败露了隐匿在那封貌似被泪水浸润的书信背后的真相。大家这才明白,此女母亲在收了书生的聘礼之后,又重金将其卖给了别的男人,她怕书生一纸诉书告到官府,只好假冒狐女脱身,企图既能嫁给更有钱的男人,又能逃避与书生这一程婚姻的责任。

  大约,古代志怪小说里记载的那些自称花妖女鬼而半路离去的女子,许多皆属于此种类型,只是未曾被人发现,因此成了美名,并被蒲松龄们用感伤的文字,描摹成一段传奇一样的故事。

  所以世间的真相,还是不知的好,知道了,要么如朱某,找人复仇,讨回所有的金钱,徒留一段不堪的记忆;要么如书生,尚未从对女狐感伤的眷恋中走出,却要与一个骗局猝然相接。不如业缘尽后,坦诚告知,而后各自走开得好。

  第40章 一日夫妻,半世恩怨

  世间的夫妻大约分为三种,一种是一世情缘,深情厚谊,终生相伴;一种是无恩无怨,平淡度日;还有一种,大约是前世的宿怨,自相守之日起,便不能够快乐,彼此折磨,互相怨恨,到死也不能够原谅。这最后的一种,犹如一株树上,形容晦暗的一片树叶,没有了生命的活力,可是那秋风不来,却始终挂在枝头,与其他万千的树叶一起,以残破的姿态,历经世间的一切。

  有一给人做奴仆的叫宋遇的男人,与他的三个妻子,大约就属于这世间始终不美好的一片叶子。生命在宋遇,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能够做人奴仆,至少证明他有一份尚能维持温饱的工作;而一娶再娶,只能说明,女人与他皆没有缘分,他讨厌她们,而她们未必就在心里对他没有过恨意。他与她们同床共枕,却彼此并不了解,亦不相爱,就像两艘偶尔碰触的舟楫,不过是在水里行过同样的航道,于是便并肩走了一程,但也就是一程而已,很快他们彼此陌生,成为再不会相交的过客。

  宋遇的第一个妻子,不知是长相不佳,还是彼此第一眼便生出厌倦,或许彼此嗅到味道不合,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宋遇便拒绝与她同床。想来还是宋遇不喜欢这个女人,否则,女人不会拒绝与他同床共枕。一个男人讨厌一个女人的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大约就是与她的身体保持距离。宋遇当然不是高尚的男人,他从第一天拒绝同床的时候,大约就打算好了,将来要与她离婚,所以便离她远远的,用这样的距离感,让女人知道他是多么地不喜欢与她生活在一起。而女人,在那个时代,并不能主动地提出离婚,只能一日一日地熬着,等着宋遇开口休妻。

  宋遇果真给父母提出了休妻的要求,而他的父母,也很快为他择定了第二个妻子。还好,前妻尚是处女之身,娘家人凭借着这一点优势,将她另外许配给了一个男人,而婚约书上,这洁净的身体,是一个最为重要的因素。女人并不知晓宋遇已经和她一样,也择定了新人,所以在即将再嫁的当天晚上,宋遇忽然邪恶,笑嘻嘻地引诱她上床的时候,她以为这个眼前的男人,要与她重归于好,想到再嫁终归是降了身份,被人不屑,她心中竟是对宋遇的这一点引诱,生出感激,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而当五更时分,唢呐吹至门口,她要被接到另外的一个男人那里去,而宋遇竟毫无阻拦,是到那时,她才明白,这个尚留有体温在她身上的男人,不过是骗取一夜春宵罢了。

  嫁入后夫的女人,很快被识破了不是处女之身的真相,并因为之前许诺的洁净,而背负上了撒谎骗婚的声名。对于一个毫无谋生技能、只能依靠男人生活的女人,她的一生,因为这样一夜的失误,而终生都染上了污渍。宋遇这个男人,对此毫无愧意,可是他这一晚的情欲,却让前妻再嫁后,被人百般歧视羞辱,终于在不久之后,郁郁而终,结束了这尘世间与男人宋遇的一切恩怨。

  宋遇休妻后再娶的妻子,未曾像他的前妻那样,被他冷落,只是,却有强悍的生殖能力,大约,她是来惩罚之前不肯近前妻身体的宋遇的吧,一连生了几个孩子,都是双胞胎,仆人宋遇并没有一般男人对于子嗣的渴望,所以看到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便觉得厌倦,似乎他们是来向他讨债的债主,等着他靠做仆人的薪水过活。他的工资根本不够支持孩子的奶粉钱,他恨不能他们全都销声匿迹,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甚至,他在同床的时候都生出惧怕,怕一不小心,又撒播下双胞胎的种子,并将他拖入到万劫不复的贫困境地。

  宋遇终于想到了一个摆脱这种子嗣绕膝的方法,便是让女人停止生产。他四处寻找绝育的药方,最终听信了一王姓老妪的偏方,将磨刀石研成粉末,让他命里多子多女的第二个老婆服下,女人拒绝,宋遇竟然恶劣地将她一顿暴打,终于逼迫她服下了药方。结果,所谓的良方积聚在肠胃之内,无法排出,终于将女人毒死。接连害死了两个老婆的宋遇,终于有了惧意,害怕女人变成恶鬼,回来报复他;于是他花费重金,买通了巫婆前来作法,以求能够断绝被女鬼纠缠的灾祸。

  但害怕并没有阻止宋遇继续娶妻,只是他很快得了重病,并时常自言自语,似乎在忏悔着过去的言行。终于有一日,他在头脑稍稍苏醒后,将过去对两个妻子所做的罪行,事无巨细全部告知了第三个妻子,并为自己下了断言,说,恍恍惚惚见到了她们,或许,自己肯定是要被她们给带走的。

  宋遇果然在不久之后,离开了人世。他的第三个妻子,不知在闻此故事以后,会对宋遇的死亡感到庆幸还是惊惧,庆幸宋遇死在了她的前面,她借此逃过了他的折磨,或者,惊惧躺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本性竟是如此无情,假若他没有重病,不需要她衣不解带地照料,或许,他对她也是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那么,她最终的结局,大约跟两个女人相差无几。

  还好,宋遇已死,他在这个世上,与两个女人的怨恨,算是做了一个了断。他的第三个妻子,在给他办完丧事后,大约并无太多的哀伤。就像宋遇的另外一个同事,也是做仆人的男人王成,性情乖僻,娶了一个妻子,却时而与她嘻笑逗乐,时而拿鞭子抽她。而鞭打完毕后,则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照例与之嘻笑。这种喜怒无常的举止,有时在一夜中,会反复数次。他的妻子,像畏惧老虎一样地怕他。他若高兴之时,不敢不强装欢笑,奉承于他,而在他暴怒举鞭之时,又不敢不忍受屈辱。女人只能私下倾诉给主人家的太夫人,太夫人责问仆人王成,而这个男人则跪下说,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只是忽而觉得女人可爱,忽而觉得女人可憎。这样的回复,似乎只能用宿怨才能解释的吧。而男人王成病死以后,他的妻子着了喜庆的红衫,结婚一样地欢悦,却是对他之前给予的折磨,最鲜明的惩罚。

  两个男人,都是富户家的仆人,骨子里的低三下四,大约是装出来的,所以潜意识中,将在主人家所受的一切指责,都变本加厉地施展在家中女人身上。这样的男人,耀武扬威中,恰恰暴露出了他骨子里的自卑,自卑到需要用折磨女人的方式,显示他作为男人的尊严。所以这个世上,女人若爱,万不要爱在人前卑躬屈膝的男人,否则,卑躬屈膝者,在婚后必然变成了女人自己,并与此男,结下半世的怨恨。

  第41章 因须夙造,缘须两合

  世间姻缘,皆需两人能够相合,互生爱慕,并经得起时间的流逝,犹如一匹永不褪色的花布,做成了家常的衣服,穿在彼此的身上,即便是生活如何的艰辛,需历经多少的磨难,那衣服都不会起了毛球,或者褪了颜色。或者,至少可以经打球器的休整后,能够看上去体面,不至于让人窥去,丢了颜面。

  但这道理,村中一看上了程家姑娘的少年,却并不明白。程家姑娘“颇韵秀”,想来大约有很多同龄少年都在追求,所以也很注重穿衣打扮,常常买了脂粉,涂来抹去,并希冀有一天能够有一个相好的男人,将自己领了去。可惜这一美好愿望,还没有实现,就有一个窥她已久的少年,趁无人注意,在门口调戏了她几句。若程家姑娘对他有一丝情谊,或许会保此秘密,并在家人皆睡的夜里,反复咀嚼那让她面红耳热的情话,甚至有可能为此做一场性梦,满足日间无法自由滋生的欲望;至于父母,当然是不肯告知的,否则,不要说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古时,即便是当下,做父母的得知宝贝女儿被人调戏,也会立刻找人群殴了那厮,有严重的,还可能借此狠狠索要一笔钱财,作为对那浮浪公子的惩罚。可惜程家姑娘对此浮浪公子毫无情谊,被调戏后,直接哭着告诉了父母,希望父母能够帮其惩罚那不良少年。但做父母的活得小心翼翼,得知少年名姓后,因为怕其施暴,只能咽下了这口恶气,不敢跟他一般见识。

  但表面忍下,心中却郁郁不解,那股子愤怒因为无法疏导,时日长久,就在脸上现出晦暗之色。昔日与程父相交的狐中友人,每来探望,程父再也顾不上嘘寒问暖,只与其沉默对饮。狐友怪其面容惨淡,程父隐忍再三,终于将这愤怒告知了他。狐友听后,既没有给程父意见,也没有一同咒骂那浮浪少年,只沉默片刻,而后起身离去。

  几天后,少年又过程家大门,见程家姑娘倚门在笑。那笑不远不近,含义丰富,以至于惹得他欲望又起,慢慢靠近,朝她搭讪。这一次,程家姑娘不再像上次那样,拿了胭脂扭头就忿忿离去,而是现出妩媚之情。甚至,到最后,那欲望无法止住,直接与少年在附近花园的空房子里,酣畅淋漓地云雨一番。而临别时,程家姑娘更是哭泣不舍,竟然相约与少年一起私奔,为这份热辣情爱寻一个归处。

  女人一旦热情起来,男人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的。于是少年半夜三更将程家姑娘引出门外,并带其回到自己家中。为防止程父追上门来朝他索人,他竟然拿了刀子,威逼自己老婆,告诉她,如果敢泄漏秘密给邻里外人,一定将其杀掉。一个男人能够为了婚外的某个女人,威胁自己的老婆,可见其已痴迷到什么程度,亦可知其心如何狠毒。而这样狠毒,却能够让一少女为其背叛父母,那少年但凡有心,不会想不到这其中的不合常理之处。可惜,他已经上了情欲之船,别说自家老婆,就是父母劝阻,也未必肯听。隐匿几日后,少年并没有听到风声,于是不免得意,认为那程父是怕了自己,于是更加放肆地与少女情爱缠绵,几乎到了性爱没有节制的地步。

  等到后来,那少女渐渐露出狐性,少年方知被其魅惑,但他已经深深陷入,迷恋那欲望之火,也没有力气将狐女驱遣出去。只是,他这样纵欲的结果,是不过一年,便病倒在床,只剩下一口气,含在嘴里,不知该吐,还是闭眼咽下。他原指望此时狐女会生出怜惜之情,陪他度过难关,或者再大度一点,帮其凑钱看病。可惜,什么也没有,而且狐女还很无情地抛弃了他,且再也没有回来。少年耗尽了所有家产,又吃了上百副可能医治的药,才勉强保住性命。昔日的霸道蛮横,因家产消耗一空,不复存在;又因身体羸弱,不能劳作,只能靠老婆夜间出售身体糊口度日。

  程父听说少年露宿街头的惨状后,讲述给狐友,一为解了心头之恨,二为心中奇怪,为何仇人忽然就如此落魄。狐友这才将自己特意派遣一个聪慧的手下,化成程家少女的容貌,去引诱少年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之所以假借少女容颜,是因不如此,少年不会被诱,而最终让其知道女狐真像,则是为防止程家少女声名被染。至于没有让其毙命,不过是因为他的罪过,尚不至于致死,得到家财尽失的惩罚,就已经足矣。

  假若那少年懂得因缘需彼此双方一起种下方能生出,否则必会遭来痛苦结局,定不会如此深陷欲望之海,并差一点丢了性命。但不懂因缘者,大有人在,就连聪明狐女,也未必逃过。沧州男人某甲,年过二十,尚未婚娶。一夜忽然有两个漂亮女人前来,自言是狐,夙命中注定与某甲有夫妇之缘,所以特来相聚,即便不能给某甲带来多大的幸运,但也不至于祸害他。某甲贪恋两人美色,又听信其夫妇之缘的说法,竟是真的不肯结婚。有人劝诫某甲,不要跟女狐厮混,耽误了终生大事。但某甲沉溺其中,不肯听劝,并解释说,女狐待他不薄,而且日久生情,且无疾病,可见她们不是魅惑他的,况且她们答应为自己生儿育女,不耽误他此生子嗣,所以如此有情有义,实在是不忍负心。

  这一番表白,让人忍不住觉得某甲真是一个旧时的好男人,可惜,他没能坚持住这样的忠贞。在家族亲友全力为其介绍一美妇为妻时,他立刻动了心,并忘了那信誓旦旦说出的承诺,很快办了婚礼,将女人娶回家中。就在洞房花烛夜之时,忽然有雷霆之声,震撼屋顶,一个簸箕般的大手破窗而入,将某甲给捉了去。七八日后,家人在一破庙中,将某甲寻到。又经多方疗治,方保住半条性命。

  之后两个女狐再也不曾来过,而某甲的妻子畏惧女狐再次报复,很快与某甲离婚另嫁。歪在病床度过余生的某甲,此后大约日日在悔恨中度过,最初就不该招惹执着到得不到便毁掉的女狐。某甲世俗,活得逍遥自在,一有美妇,即刻见风使舵,调转船头,可惜,两个女狐生性执拗,又不懂因缘天定,既然某甲已经变心,又何必留恋如此俗世浊物,即便是强行让其离婚,最终也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不如学学聊斋中的女狐,放这样没有留恋价值的男人归去,修炼成仙,过完全与这红尘没有纠缠的逍遥人生。

  还是湖南衡山一女狐修炼更高,遇一书生前来示好,即刻拒绝:与君无缘,不宜相近。书生继续示爱:缘自因生,难道从此刻开始种下,不可以么?女狐又拒:因须夙造,缘须两合,不是一个人想要种下,就能够生根发芽的。女狐说完,便消失不见,空留书生一人,对山林生出惆怅。

  世间男女,若都能如此女狐般彻悟,想来便会少一些恩怨,多一些静寂与美好。

  第42章 贞而又愚,人生之悲

  忠贞分为两种,一种清晰明亮,犹如珍贝,值得珍存,亦让人仰慕;而另外一种,则愚昧晦暗,不值一提,那被记载下来的贞妇们,悬挂在上,看似高洁,实则悲壮,让人叹息。那守住的是身体,流走的则是完全被浪费掉的生命。

  女人的牺牲精神中,有一种想当然的大无畏,以为男人一定需要,或者这样的付出,会被男人珍藏,素不知,她的种种自以为是,最终换来的,是外人的唏嘘悲叹。有逃荒避难的夫妇,因男人带了金银,被途中一贼窥到,于是拿了刀子急追。因为贫困而对金钱不舍丢弃,倒也无可厚非,毕竟在困境时,金钱其实也等同于人的生命。所以这一对贫贱夫妻,在生命与金钱同时遇到威胁之时,不肯舍弃金钱逃命,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此时女人的决定,让人惊愕。在本应男人护佑女人逃跑的危急情势面前,男人没有英勇,女人却挺身而出,紧急转身,停下,如英雄般昂首站立,等贼赶到,突然抱住了贼的腰部,使其无法动弹。这样的举止,当然不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而是女人本性中便有此种牺牲与担当,所以在关键时刻,选择了保护男人逃走。相比起女人,男人则显然是自私自利的,看到女人抱住持刀盗贼,并被盗贼用刀子猛击,血流如注,依然只顾自己逃命,丝毫没有回身救下妻子的举止。甚至,在女人抱着盗贼,气绝身亡依然没有放手之时,他已经逃得了无踪影。

  这一对男女,皆无名姓记载。若有,经年累月,抵达今日,定会成为被批判的典型。女人爱财舍命,又对其夫忠心耿耿到愚蠢的地步,而男人则懦弱自私,毫无雄性勇猛,即便遇到的不是盗贼,而是好色之徒,怕也会丢下被欺负的妻子,逃之夭夭。而女人,为了一包银子,就义无反顾地舍弃性命,最终换来的,怕是男人的背叛与忘记,或许过不多久,男人便用那银子重新娶进一个新的老婆,过上平安喜乐的生活。而那被世人褒贬的女人,则自此从他的人生航船中,彻底地消失。

  细究起来,此女之死,终究还有一个指涉对象,外人说起,也知道她曾经为自己的丈夫,付出了生命。而另外一个本可以获得生命最终却选择自己被吃掉的女人,则完全让人恨到想要跟那屠夫一样,割其一块肉下来。彼时河北五省大饥荒,有蛮荒之地,被逼至失去人心,竟是割了人肉来卖。某男在德州景州之境上的某个饭馆吃饭,赫然见一少妇裸体伏在案板上,手脚皆被捆缚住,一旁的屠夫则忙着汲水,要为其洗涤后宰杀。男人实在不忍心看此等惨烈恐怖场面,心生悲悯,于是花了双倍的价格,将其赎买下来。男人本也是好意,帮其取下捆绑的绳子,而后穿好衣服。

  在男人无意中触碰到女人乳房之前,女人究竟是如何想的呢,不好追究,但按照常理推断,一般女子大约都会出于感激,随男人而去,要么屈身为仆,一生伺候,要么做妾,寻得一个安稳的归宿。即便男人不说,聪慧一些的女人,也会主动投怀送抱,一为感恩,二为困境下自己未来的出路。假若男人高风亮节,放其离去,女人们当是有一半的几率,恳求留下来陪伴。假若男人在赤身裸体的女人面前,动了欲念,这情理之中的一点凡心,大凡聪明女子,皆不会拒绝。

  可惜,这一让人痛恨的贞妇,不怕刀砍,却惧了男人撩拨的心。在男人动了欲念,爱抚她的乳房之后,女人忿然道:你的再生之恩,我即便是终生仆人般服侍,也不会后悔,只是我可以作为婢女服侍你,却不能作为妻妾嫁给你,因为,我这一辈子,宁肯卖掉自己的肉,也不会嫁给两个男人,毁了自己身体的清洁,所以你也不必因轻薄我而轻薄了自己。说毕便解开衣服,重新伏在案板之上,闭上双眼,等待屠夫。

  这样一番被女人认为豪迈高洁的言语,不仅仅让当时的屠夫恨到立刻割其腿上生肉一块,即便是而今看来,也够惨烈,一个女人,不知受了怎样的洗脑,一心一意认定今生只能嫁给一个丈夫,在女性改嫁偷欢私奔也并不少见的那个时代,只能说此女系生性如此。她的丈夫或者家人将她卖给饭馆,究竟得了多少银子呢,即便是她自愿卖掉生命,为家人换取钱财,这样的举止,也不值得褒奖。在那饥饿年代,女人对身体的珍视,并不如一个卖身的青楼女子,高尚或者纯洁。她在案板上没有丝毫悔意的哀号,让人震惊,也使人痛恨。

  书中又有一个颇有姿色的寡妇,丈夫死后,人皆前来求亲,却始终不肯再嫁,只与年老的婆婆一起抚养七八岁的孩子。后来孩子生了天花,病情严重,前来治疗的医生见其风姿绰约,便生了欲念,派一老女人传话给婆媳两个,说此病他能治愈,只是如果做媳妇的不肯陪他一晚,他断然不会前往治疗。

  这样的交换,当然会被婆媳俩拒绝。只是,眼看着孩子一天天病重下去,婆媳两个心急如焚,商量了一夜,终于还是决定忍辱屈从医生的要求。只是,这迟到的身体的牺牲,换来的却是孩子的死亡。女人悔恨自己失去了贞洁与孩子的生命,悲愤之下,悬梁自尽。人人皆以为她是因孩子之故而伤心过度,做婆婆的也讳莫如深,却不知这中间有怎样的曲折。乡下人讲因果报应,后来医生及他的儿子死去,家产皆在一场大火中烧毁,他的妻子落入青楼,讲出这段故事,方知其中缘由。

  只是,这一对婆媳,如果想要贞洁,何不另请医生,而既然请不到别的高明的医生,为了自家子嗣香火,悄无声息交换,做得滴水不漏,怕也没有什么不妥,在明明知道孩子病情严重的情况之下,还端着架子,等到孩子快要死了,才前去交换,结果付出了两条人命,想想真是不值。这其中主导此事的,当是年轻的寡妇,当初死活不嫁,后来遭医生觊觎,也怨不得任何人,所以丢了孩子、贞洁又搭上了自己,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是让人感慨,这世间捆缚住我们生命的,不是手脚或别人的议论,而是自己的内心。

  如此之贞,比战争、贫穷带给女性的伤害,要悲壮得多。所幸当下女子中并不多见,只是时代进化到女性为财而前赴后继,与此类贞洁相比,亦说不上哪一个更为悲伤。

  第43章 依样画瓢,相逢一笑

  男人若有外遇,多会抱怨家里那个女人,面皮已老,唠叨也多,出去寻花问柳,不过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说这话时,男人皆理直气壮,似乎天生就有外遇一到两次的资本,所以不怕人言,反而因在外有新鲜女人主动投怀送抱,而觉得骄傲无比,好像那与财产一样,属于可资炫耀的行列。而女人们呢,也大多能够容忍男人的外遇,对管不住身体的贪吃男人,一阵哭闹,也就算了,只要他还回来,姑且原谅了吧。

  但若是女人们有了外遇,则要另当别论。绿帽子自古就是男人头上的难堪与羞辱,若是不小心被人扣上,遭来的大抵是外人的嘻笑与怜悯,那视线能杀得了人,且让男人再无翻身做主人的可能。所以同样是出轨,女人给男人带来的心理伤害,会让其扭曲变形,但却常常忘了,那缘起究竟为何,又是谁,将本可以温柔贤淑的女人,赶出去,义无反顾地投奔别人的怀抱。

  律师擅长帮人诉讼,大约也没有少打了婚姻官司,偏偏,轮到他自己,就马虎了,浑然不知昔日身边的那个女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跟邻家的男人暗生情愫。他每日只忙于公务,埋头于一大堆文案之中,脑子里想着怎么挣到一大笔诉讼费,如何有力地击败对手,甚至困了累了,就直接在书房里倒头就睡,至于那个需要他给予身体和精神营养才能娇艳美好的妻子,他已经全然忘记了。

  忘记也就罢了,他甚至将妻子当成了外人,一并关在书房之外,不见客,也不见她。并让妻子搬到另外的房间里去。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因为他的忙碌,倒成了每日不得见的陌生客,而那个邻家的男人,或许不过是略施了恩惠,甚至分文也没有花费,只是在她提水扫地的时候,适时地帮上一把,又在路过门口的时候,嘘寒问暖地聊上几句,便在一个寂寞的女人心里,将那暧昧的种子,给播撒下了。而且,这样的暧昧,持续了一年有余,在各自的心里潜滋暗长,但因为没有机缘,彼此并未说破。恰好,因为太投入公务而将妻子赶出卧室的律师,给予这一对架好了柴堆的男女机会,让他们瞬间燃烧起了欲望之火。

  一旦放开了闸门,那欲望的河流,便收不回了。而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机会,每逢律师需要集中精力整理案件的时候,女人便用絮叨和嘈杂,惹律师烦厌,让他无法静心做事,并因此大怒,训斥女人,将她赶出去,并锁上房门,让她无法进入。而女人需要的,恰恰是这样可以如愿以偿约会邻家男人的便捷。渐渐地,这竟然成了一个惯例,想要安静的律师,与故意捣乱的妻子,各怀着心思,只是,其中一个被蒙在鼓里,竟然,到死也不知晓女人的秘密。

  这样的外遇,像一朵有毒的罂粟,放肆地妖娆,蒙蔽了那放任妻子的丈夫,却也总有一天,让人窥到了那缭绕的烟雾,并将门踹开,把这一对男女曝光在惊讶的世人面前。男人死后,昔日他得罪的那些被告,千方百计地寻他家人的过错,终于发现了女人怀孕的私密,借有伤风化之名,将其与邻家男人告到了官府。

  当然不会再有做律师的丈夫,替女人诉讼。官府问女人为何出轨,女人将被一心一意工于诉讼案件挣钱的男人,冷落自己的往昔一一道来,并将能够一生都没有被发现的巧妙方法,也据实告知。那法庭上坐着的法官,想着死去却不知其祥的同行律师,不由得感叹:这可怜之人,一生精于口舌与笔墨,却不知道,世上有一个人,比他更要精明,精明到那人就在身边与另外一个男人出堂入室,他却只看到别人的婚姻案件,浑然不知悲剧正在自己身上,犹如一只蛀虫般,侵蚀了五脏六腑。

  不过此女还算不上心计重重,至少,她一生忠于一人,还为其生了孩子,算是善始善终、情感忠贞者。束城的枣贩子李某,倒是比律师聪明得多,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一样没有逃出女人的掌控。他在邻县贩枣,看上了房东家的女人,并主动勾引诱惑了她。这还不算,趁着男主人不在,他花言巧语骗女人跟着自己私奔,回到了自己老家。这一路上,他有没有想过如何处置家中的老婆呢,不得而知,但是那新鲜的伴随其身边的女人,却让他对此无所畏惧,并将鞭子响亮地甩在马屁股上,一路得意地哼着小曲,似乎,他不是在与女人私奔,而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娶回一个新的老婆。

  到家后他才发现,他的妻子比他更有锋芒,竟然先于他跟另外一个男人逃了。他有些诧异,又有些幸运,想着幸亏拐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来,否则,这辈子岂不成了光棍?只是他只顾得这当下的身体交融,并为自己的老谋深算而得意,却忘了他的妻子比他还早了一步,算准了他这样一个男人,在长年的两地奔走中,必不会忠于婚姻,所以不如跟了一个更能给自己幸福的男人,提前出走。大约,这也算是男人的宿命。

  可惜他还没有得意太久,这拐来的新老婆,便厌倦了灰头土脸的乡下生活,趁他外出之际,找了一个可以给她更好承诺又面容新鲜的年轻男人,毫无留恋地奔去了别处县城。是到这时,李某才心生茫然,对于女人不断地逃离自己,生出宿命般的悲伤。生活于他,像那一颗蜜枣,初始是甜的,吃到最后,发现原来是硬硬的无法下咽的果核。

  年轻女人的丈夫,很快地寻了来,要上告李某,跟他打官司,赔自己的老婆。李某也耍赖,以女人已经跟人私奔,横竖找不到证据为由,拒不承认自己拐走了女人。吵闹之下,有乡人出主意说,近处有一擅长扶乩之人,可以请神仙来裁定,不如先请来看看,或许无需进衙门,就能将女人找回也不一定。两个都丢了老婆的男人,大约也不想打一场没有结果还花费不少的官司,也便同意了去请神仙。扶乩者最终请出的符上,写了一首诗曰:鸳鸯梦好两欢娱,记否罗敷自有夫,今日相逢需一笑,分明依样画葫芦。李某看不明白,但那女人的丈夫,读过之后,却再无昔日的气焰,人似垮了的面口袋,失去了筋骨,也不跟李某争吵,离开议论的人群,悄无声息地回了邻城。

  同病相怜的李某,当然不知道这个男人的秘密,以为他信了神仙,放弃了继续追寻女人的欲望,素不知,他与自己一样,也是拐了“有夫”的“罗敷”,所以而今从未打算与人安定生活的“罗敷”,跟着李某私奔,又与一更年轻有为的男人奔去别地,不过是这两个男人命定般地,依样画了葫芦。既然同属于此类只图一时之欢而娶了内心不安女人的男人,何必要争来吵去,不如相逢一笑,泯了那一样的恩仇吧。

  而那逃去它地不知所踪的女人,想来是上天派来的罂粟,娇艳无比,不过是为了用这诱人的芬芳,惩罚欲望满壑的男人。她不爱他们,却可以利用他们,从人生的此处,抵达更为繁盛的彼处。

  后记

  解读完《阅微草堂笔记》,心里淤积的怨恨烦恼,也慢慢消散。那些被历史遗忘了的无名无姓的小人物的爱恨悲欢,其实讲述的就是我们自己。我所恨的书中男人女人生命中的污点,或许某一日在我的身上,也会忽然显现。我们终究不是完美无缺的人,否则,这个世界就不会每日被悲伤的新闻充塞。

  有时想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知道爱恨会让人心力交瘁,还是要陷入其中,并为此生出种种纠缠。即便是书中的鬼狐,也不能够完全地超凡脱俗,在被人抛弃、憎恨、冷漠后,依然执着地前来取暖。或许,在这个世上,男人女人之所以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就是为相互取暖,共同攀援。谁都不是笔直的大树,可以不依靠外物,向着空中的阳光无限伸展。要么因为物质,要么因为精神,要么二者皆恋,让情感与婚姻,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样式。

  如果为了爱,男女都能放下各自的虚荣与尊严,或许就不会再有永远不能弥补的缺憾与离别。常常是其中的某个人,因为犹豫,而晚了一步,便终生错过。或者为了不值一文的可怜的颜面,明明知道对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守候,却无情地一转身,走掉了。

  大约,每一种爱,看似形态不同,但都如这大地上的河流一般,迂回曲折,绕过山林,穿过荒漠,要么消失,要么汇聚成波涛起伏的海洋。那消失的当然是悲剧,不知怎么就走丢了。而那能够相聚的,也未必就完全地被欢欣缭绕。所谓人生,不过是悲欣交集。

  尽管我将所有的故事,按照结局,简单分成了悲剧与喜剧两个类型;但事实上,所有情感的走向,都不会如此泾渭分明。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他注视着人间互相折磨的男女,一定会叹息感慨,叹息人类不知生命短促,即便抵达人生终途,也要费尽心机,为一己私利而争执不休;感慨他创造了人类,却并不了解他们内心的秘密,导致这个物种,以他无法掌控的速度,迅速蔓延至每一个角落,并将人性中的种种,也遍洒世界,甚至,跨越千年而不知收敛。

  常常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能够幻化成人的花妖鬼狐多好,那样人类就懂得羞耻内敛,而不是肆意妄为,以致对枕边同类,做出种种无法挽回的悲剧。或者,当下男女,如古人一样相信鬼狐的存在,心存敬畏,懂得这世界上他们是比人类还要通灵的物种,那么我们的幸福感,或许就会得以提升。因为有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参照,人类不得不收敛内心欲望,让真正的爱与温柔,浸润灵魂,直至将探头出来的私欲清除,留一片清明的天空,给我们的人生。

  还好,有《阅微草堂笔记》一书,让我可以从中采撷出最动人的篇章,进行解读。这种解读,不只是基于此书,而是更多地关照了当下的情感状态,或者也可以说,融入了我个人的爱恨离合。因此所有的文字,都是有温度的,它们穿越漫长的时光,走入当下喧嚣的街市,却依然能够看得清,世间所有情感的真实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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