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遇到的这种事,属于最典型、最常见的纠结性泥潭,几乎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你在前行,你想上进,但所有人似乎都不认可你,他们的理由堂堂正正,他们的态度充满敌意而且冷冰冰。你纵然想申诉也无从说起,明明在有些事情上你很有道理,可在别人眼里,你才是那个不懂人情世故、无理取闹的无聊之徒。
遇到这种人际纠葛,当事人自己是无计可施的,只能寄望于自己的支持者能尽责尽力,替自己把道路铺平。如果自己的支持者不这样做,这所谓的机会就会成为一个恶毒的玩笑。
人脉带来人生的转机
当杜月笙实施诈骗,又被同伙所骗,抓入衙门吃官司时,有个人正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这一幕。
此人绰号“饭桶阿三”,大名黄振亿。
之所以荣获“饭桶”称号,是因为黄振亿这个人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他整日混迹十六铺,跟杜月笙干的是同一个营生:拆梢敲诈。老实说,杜月笙在这个“专业领域”里已经算是够蠢的了,但黄振亿比他更蠢。
在黄振亿心里,杜月笙就是他的偶像:月笙哥真是了不起,大家一起拆梢,偏他能想到客栈兜售洋烟是违法的,竹杠一敲就是5块大洋,月笙哥真是太聪明、太伶俐、太机警、太活络了。
黄振亿的年纪,比杜月笙大许多。但杜月笙的形象,在黄振亿心中却是无比高大。他是过来人,看得明白,杜月笙就这么混下去,迟早万劫不复。说不定哪天得罪了厉害人物,被一条索子捆成硬板,抛进黄浦江种了荷花。
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混混、重情义的瘪三,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杜月笙这块好材料毁掉,他决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拉杜月笙一把。
于是有一天,杜月笙正在路边袖笼双手、百无聊赖地窥伺着路人,寻找着机会时,黄振亿走了过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很诚恳地说:“月笙,你这样下去不是事体。假使你有心向上,我荐你到一个地方去,好啦?”
杜月笙打心眼里鄙视这个饭桶,这么大年纪混成这模样,也好意思大言不惭,说什么指点自己,真是勿要开玩笑。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杜月笙还是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啥场化(方言,指场所、地方)?”
“八仙桥,同孚里!”黄振亿满脸神秘的表情,“黄金荣黄老板的公馆。”
杜月笙的耳边顿时“轰”的一声巨响,茫然转头,看着黄振亿那张怪脸。
这会是真的吗?我没听错吗?我杜月笙怎么可能攀得上黄金荣这样的大人物?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24岁那年,当黄振亿向杜月笙说起八仙桥同孚里时,黄金荣已经是上海滩上响当当的一块金字招牌。
黄金荣,这位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年轻时在法租界捕行中排名最后一位的华捕,因为与洋上司脾性不合,愤然辞职而走。他走后,法租界才意识到此人的价值,又不惜枉驾屈尊,把他请回。
得林桂生之助重返上海滩的黄金荣,向法租界狮子大开口,要了块地皮盖了老共舞场。此后,黄金荣又开了戏台赌场,从此财源滚滚,日进斗金。有钱有势,家里又有位头脑过人的奇女子相助,黄金荣从此过上了不再需要大脑的幸福生活。
黄金荣根本不懂刑侦为何物,但自有门徒弟子替他破案;他一句法语也不会说,但法国人找来翻译与他沟通;他也不会做生意,但有了林桂生这样聪明的女人,他只需要别把钱的数目点错,就万事大吉了。他甚至连开枪都不会,却是上海滩头提起名字来人人丧胆的大煞星。纵然是打架最狠、视人命如草芥、喜欢提着机关枪沿街狂扫的花会大王高兰生,在黄金荣面前都没有个说话的地位。
而杜月笙连花会大王高兰生的鞋边都碰不到,更不要说与黄金荣之间的距离,用“天差地远”4字来形容毫不夸张。
听到黄金荣的名字,杜月笙顿时大受震撼,过强的刺激让他的大脑瞬间崩溃。黄振亿又说了几句什么,他根本没听到。
黄振亿不得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大声喊他的名字,杜月笙才从震愕中清醒过来。
当时杜月笙心如电转,瞬间就决定了应该如何回答对方。这个回答,不能反应得太过于热烈,以免引起黄振亿以为他有所觊觎的疑虑,也不能太冷淡,以免降低黄振亿的热忱,产生杜月笙这孩子不识好歹的抱怨。这个回答,必须不温不火、不卑不亢,既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诚意和感激之心,又委婉得体不让对方产生心理不适。
杜月笙语调缓慢地回答道:“爷叔,你照顾我杜月笙,给我这么个机会,月笙感激。虽然我杜月笙没什么本事,但一定不敢任性张狂,做出让爷叔失望的事体来。”
不想黄振亿上前一步,说道:“要么,你现在就去收拾行李,我马上带你一道去!”
现在就去?杜月笙身体剧烈摇晃,机会来得太突然,他全无准备,大脑里乱作一团。
原来,黄振亿是个做事小心的人。他想向黄公馆推荐杜月笙,但因为自己地位卑微,怕人家不答应。如果事先对杜月笙承诺,而后事情又没办成,难免会被小辈们埋怨。
所以,黄振亿是在没和杜月笙打招呼的情形下先行向黄公馆说了这事,获得了黄金荣的许可后,这才来告诉杜月笙。
杜月笙不知道这一层,但看黄振亿信心满满的表情,就知道这事有很大的把握。于是,他飞跑回潘源盛水果店,向埋头检视水果的袁珊宝说:“你进来,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袁珊宝放下手头的工作,跟杜月笙进了房间。杜月笙把门关上,把黄振亿对他说的话,全告诉了袁珊宝。
袁珊宝喜形于色:“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黄老板那边场面大,来往的都是体面人物,月笙哥,你这次算是一步登天了。”
“就怕——”杜月笙却不敢相信命运会眷顾自己,“黄振亿不过说说罢了,他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袁珊宝提醒他:“别小看黄振亿,他虽然没混出名堂,在帮中的地位却不低,是‘通’字辈的爷叔。爷叔不会在我们小辈面前开玩笑。何况,他这个人原本热心又老实,何苦拿这种事寻你开心?”
要是这样的话,这事八成是真的。杜月笙立即收拾衣物,跟着黄振亿动身。
杜月笙永远记得那一天下午4点左右的辰光,他手提一只小布包袱,跟在黄振亿身后,朝着同孚里的黄公馆走去。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拖得极长,远远地,看到黄公馆高高的门楼下,立着6名龙精虎猛的汉子,个个黑香云纱褂裤,挽起袖子,对襟纽扣,板带宽厚。6道冷漠凶狠的目光,齐齐落在他的身上。红漆的兽环大门犹如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向他疾噬而来。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这是他人生难得的机会,还是他年轻生命的归宿?他不知道。他只能向前走,一步步走向命中注定的渊薮。
善于织网,才能坐享其成
走到黄公馆门前,黄振亿满脸堆笑,热络地和门前6条壮汉打招呼。6壮汉鼻孔朝天,喷出冷气,就算是和黄振亿招呼过了。
黄振亿急忙拉着杜月笙进门楼,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看到了没有?他们都是黄老板的保镖,在弄堂口随时听候差遣的。一声‘老板要出去’,他们统统跟着走。”
杜月笙的心当时就凉了半截,起码保镖这碗饭,自己是端不动的。自己的腰板还比不上壮汉们的脚趾头粗,就算进了黄公馆,自己又能干什么?
走到门厩下,天井里,只见来来往往的都是人。黄振亿热情地和每个人打招呼,并把杜月笙介绍给他们,教杜月笙如何称呼。这时候杜月笙的脑子已经麻木,问答全是顺着黄振亿的指点,至于见到了谁、怎么招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全都记不得了。
进了客厅,迎面是一幅“关公读《春秋》”的彩绘巨画,画中的关公如真人大小,栩栩如生。两侧是泥金绣字长联:
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策时无忘赤帝。
青灯照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黄振亿走到一张方形桌前,大声道:“我介绍个小囝(方言,小孩儿)给你。”
“啊?”一个大脑壳、大耳朵、大嘴巴、大块头的矮胖子转过头来。
这就是上海滩头有名的人物、法租界说话占地盘的黄金荣,他的特点是矮而胖、肥又壮,紫色的宽脸盘上有一块麻皮,所以江湖人称“麻脸金荣”。长袍、布鞋、白布袜,是他标志性的打扮。与人交谈,开口就是粗话、脏话。一句粗话、脏话,便能将他喜怒哀乐的万千情绪表达得清清楚楚。
黄金荣的铜铃怪眼注视着杜月笙,亲切地说道:“蛮好。”
杜月笙心里的石头“砰”的一声落地。谢天谢地,黄老板已经答应他了。从现在开始,他就是黄公馆的人了。
杜月笙如释重负,脸上现出一丝微笑。
黄金荣和颜悦色地打量着他:“小囝,你叫什么名字?”
杜月笙以为自己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但是没有。他听见自己用清亮的声音回答:“小姓杜,木土杜,名月笙,‘月亮’的‘月’,‘笙箫’的‘笙’。”
黄金荣开心起来:“真是奇怪,来帮我忙的这帮小朋友,怎么个个都叫什么生的?”
方桌同座之人,顿时齐声称赞起黄金荣来。尽管从这句话上找不到应该称赞的茬口,但大家仍然成功地称赞了。现场气氛热烈,红火融洽,杜月笙也兴奋不已,这时候他集中注意力,抬眼往方桌上一看,顿时大惊:黄金荣几人正围着桌子坐着打麻将。
麻将?赌博?要是做个人物,有这本事就可以了,那可是自己的强项啊!霎时间,他对成为人物充满了信心。
黄振亿毕竟地位太低,趁黄老板高兴,急忙告辞。黄老板微笑点头,看着杜月笙:“马祥生,你总认得啰?”
黄振亿走了,杜月笙的心里又没了着落,听黄金荣对他说话,吓了一跳,急忙点头:“是。”杜月笙记得,马祥生与自己同日拜陈世昌为师,是自己的同门师兄。
“你去寻他,”黄金荣肥腻腻的大手一挥,“你就和他一道住吧。”
“是,是。”杜月笙喏喏退下。退回到天井处,心里一阵茫然:黄公馆这么大,自己又是第一次来,上哪儿去找马祥生?
还有……他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突然惊慌起来:“我的包袱呢?”
他记得自己是拎着包袱,走进黄公馆的,可是包袱怎么不见了?
初入黄公馆,自己的小包袱不翼而飞,杜月笙既困惑又诧异,可又不敢寻找。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进黄公馆,万一惹起纷扰,激怒黄金荣,就没法儿在这里混了。
正茫然之际,突然过来一个人,对他说道:“杜月笙,过来过来。”
“来了。”杜月笙也不知这人是谁,急忙跟在对方身后,去了杜公馆厨房。厨房极大,有桌有椅,杜月笙心里纳闷:莫非还有人在厨房里吃饭?这黄公馆,真是怪异。
再往里走,是一间小屋,屋里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床上放着杜月笙神秘失踪的小包袱,另一张床上,支腿坐着个与他年轻相若的健壮青年。
“马祥生!”杜月笙如见亲人,“终于见到你了,这里好大,我好心慌,还有我的包袱丢了。咦?丢了的包袱怎么会在这里?”
马祥生直眉睖眼地看着他:“杜月笙,你病得不轻啊,满嘴净说胡话!”
“啊?”杜月笙惊异地看着马祥生,“马祥生,你怎么这么说阿拉?”
马祥生跳起来:“杜月笙,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忘了你刚进来时,咱们俩已经在天井打过招呼了?是我接过你的包袱,先拿到这里的,你怎么忘了?又来说这些胡话?”
“真的吗?”杜月笙惊呆了,“我们俩在天井见过面了?我怎么一点记忆也没有?”
此后,杜月笙经常对人说起这件事,实际上他是试图回忆起在黄公馆里见到马祥生的情形。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回忆,脑海中仍然是空白一片。那一天,他的大脑处于极度亢奋、高热状态,所经历的事、所见到的人都如同光影掠过水面,没有留下丝毫印痕。
从这一天起,杜月笙正式成了黄公馆的人。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话,那么用不了多久,他仍然会像以前那样,再一次从平庸的生活常态滑落下去,跌回到烟纸店那间密不透风的亭子间里。
他不想再回去。所以,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克制自己的赌瘾,必须做到!
此后,无数人问过杜月笙,他在黄公馆中是如何为自己创造机会并牢牢抓住机会的。
杜月笙回忆他当时足不出户,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研究黄公馆的日常和结构上面。
他观察的头号目标,当然是黄金荣。他惊讶地发现,黄金荣不出门,不办公,不穿号衣,一天到晚就坐在那张方形桌前打麻将,再就是晚饭前一定要去澡堂,做个全身按摩,通体舒泰,吃饱喝足,安然高卧。
黄金荣有个本事,就是法租界只要出点什么事,他就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只要嘴唇一动,吩咐下去,弟子们立即跑去找来合适的人,顺顺利利把事体解决。没这个本事,法租界也不会倚他为支柱。
黄金荣创建的体制也极简单,他虽然是在法租界拿薪水的正规“包打听”,但手下有小“包打听”无数。法租界雇用了他这么一个人,再给他一定的经济许可,由他雇用一批门路熟人头广的小“包打听”。这等于黄金荣部分地承包了法租界的侦探业务,于是法租界波澜不兴、顺风顺水。
黄金荣就如同一只肥胖胖的大蜘蛛,整天趴在他的黄公馆里打麻将,但他所织的一条条隐秘的蛛网却延伸到了上海滩每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这就是黄金荣好整以暇、坐享其成的秘密。
杜月笙关心的是,黄金荣这张庞大的关系网究竟是怎么编织起来的。随着他观察得越多,发现得越多,他对黄金荣的看法也在慢慢发生改变。
既然要做善人,就要做到底
冬天来了,黄公馆突然忙乱起来,所有人都在东奔西跑,把一箱又一箱的银角子抬进门来。杜月笙在心里估了一下,这些钱至少有3000元。
3000元是个什么概念?3000元在当时的上海滩可以买下4幢黄公馆!3000元,是杜月笙生平所接触到的最大数额的钱。除了钱,还有一担担棉衣棉裤,全都是崭新的,整整3000套。
黄公馆要这么多棉衣干什么?难不成这黄老板还要组织起一支军队?
正疑惑之际,有人来叫杜月笙:“月笙,别傻愣着了,马上出发,跟老板去八仙桥。”
杜月笙不知道去八仙桥干什么,稀里糊涂地跟着黄公馆的大队人马出了门。
时值隆冬,寒风凛冽,天寒地冻。到了八仙桥,杜月笙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八仙桥下,黑压压密麻麻,1万多名叫花乞丐,正挤作一团叫喊“黄老板”。
早有手下搬来张竹椅,黄金荣四仰八叉坐下。手下的兄弟们立即行动起来,有人维持秩序,呵斥乞丐们排队,有人拿出棉衣,有人打开钱箱,开始发放。每个乞丐不分老少,都可以分到1件棉衣、4角洋钱。
杜月笙恍然大悟,原来黄金荣这是在施放冬赈。
他留神观看,发现了一件蹊跷事:所有领到棉衣和钱的乞丐都不许散开,而是被赶入近旁的宏国寺中,由许多人严密看守。
杜月笙大惑不解,悄悄地问同门师兄弟马祥生:“为什么要把这些人关起来?已经发了棉衣和钱,为什么不让他们走呢?”
马祥生冷冷一笑:“你寻开心,发过铜钿衣裳不关起来,他们排头领了再去排尾继续排队,像这样转来转去,他一辈子也领不完你送的衣裳,你一辈子也满足不了他。小开,4只角子1套棉衣,拿到市面上卖,究竟也值两钿吧?”
“哦,是这样。”杜月笙恍然大悟。这正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谁能料到这些沦落底层的叫花子还有这么多的心眼?
佩服归佩服,但杜月笙打心眼里不认同黄金荣的做法。你要施舍,要做善人,那就必须把好人做到底。你不满足那些人想多领几套衣服的愿望,他们就不会真的敬佩你——11年后,杜月笙35岁,在中法学堂赈济乞丐,上海3万名叫花子蜂拥而至,杜月笙给每个叫花子发放4角大洋,任由叫花子们排头领到钱,再去队尾重新排队领取第二份,以此蔑视黄金荣的小家子气。当时的叫花子对此欣喜至极,齐声称赞杜先生真乃“古往今来第一大傻帽”。
看着一件件棉衣发下去,一只只钱箱清空,杜月笙心里更加困惑,悄悄问马祥生:“这么多的钱,都是黄老板从捕房里拿出来的吧?”
马祥生嗤之以鼻:“外国人才不管这种事呢,钱跟衣服都是黄老板自家出的。”
“黄老板自家出的?”杜月笙大为震惊,“那咱们黄老板……这么有钱?”
马祥生没有说话,只是向杜月笙挤了挤眼睛。
必将在黄金荣之上
到了春天,黄金荣静极思动,叫上杜月笙,去城隍庙逛逛。
黄金荣大模大样地走在前面,杜月笙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他心里很激动,终亏是自己小心做事,才赢得黄老板的首肯。逛城隍庙肯带上自己,这就表明黄老板已经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说到在黄公馆做事,也很古怪。大多数在黄公馆做事的人,如杜月笙这种,是没有薪水拿的。当然黄公馆是管大家吃饭的,但说到要发薪水,大家揣摩黄老板抠门的心思,都大声宣布:“在黄老板家里做事,不仅不应该拿钱,按理来说逢年过节,反倒应该孝敬黄老板几文。”
为什么呢?因为你在黄老板身边做事,有机会结识上海滩头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还可以打着黄老板的旗号在外边为所欲为。给你这么大的一个平台,你还做不出事来,还要朝人家黄老板要钱,你说你昧不昧良心?
其实,这些高调并非是大家的原意,但大家知道黄老板这人表面上非常的“四海”,但实际上视钱如命。这个肥胖子,实则属貔貅的,没有肛门,只吃不拉。大家在他身边混,明白人都知道是指望不上他的,只能自己另想办法。
这也是杜月笙的发现,他早就注意到聚集在黄公馆的这些人表面上亲切热络犹如一家,实际上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黄老板没事时身边一聚就是一堆人,一旦有事需要有人去办的时候,除了杜月笙,根本找不到人。
这也正是杜月笙入门没多久就被黄金荣带着出门的真正原因。
就这样,黄金荣和杜月笙一前一后在城隍庙里闲逛。迎面来了个形貌古怪的僧人,见到黄金荣就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留步,你这张面相,英气内敛,华光闪现,头角峥嵘,气势不凡。哎呀呀,施主,你这是大富大贵之相,主施主一生风光无限,富贵无穷。”
黄金荣哈哈大笑:“和尚不念经,却跑来算命,这也算是异事一桩。算命这事嘛,无非上天说吉祥,见面说好话。好啦好啦,别说了,我自己的命我知道。呶,这些大洋给你,你给我身后这位小兄弟算一算。”
“黄老板……”见黄金荣让僧人给他算一下,杜月笙顿时急惶起来,“黄老板,还是不要算了吧。”
“算一算怕什么?”黄金荣嬉笑道,“反正也无事体可干。”
那僧人转向杜月笙,目光讶异,只见他猛一拍大巴掌:“我的天,这位小施主,虽然你衣衫破烂、面露饥寒,但你英气内敛、华光闪现、头角峥嵘、气势不凡。你将来的作为,必将10倍于你身边这位老板之上,将来这位老板的衣食饭碗,还得指望你照料……”
“丢你姆妈(上海方言,脏话,×你妈)!”杜月笙一听就急了,破口大骂,“触那娘,侬(上海方言,你)可是瞎脱了眼乌珠,侬晓得我老板是啥人?敢拿我来跟老板比?”急忙拉起黄金荣,“老板,我们走,这僧人是个疯子,故意说霉气话给老板添堵,老板别理会他。”
黄金荣被杜月笙拉着离开,一边走,一边转过头来,以极为惊讶的目光看着那古怪僧人。
送黄金荣回公馆后,杜月笙熬到夜晚,悄悄地溜出来,直奔城隍庙,进庙就打听那古怪僧人的所在。最后,他在一条阴暗的长廊里见到了那位古怪僧人。
杜月笙“扑通”一声跪下:“这位大师,白天我不该骂你,我那也是没办法。大师你没看到我的老板就在身边吗?当着老板的面,说我将来的前程比他好10倍,还说我老板的饭碗将来要靠我施舍。这话老板肯定不爱听啊,所以我才当面辱骂大师,其实是骂给老板听的。我的心里,对大师是不敢有丝毫不敬的,烦请大师费心,再为我相相面。”
杜月笙寺庙遇奇僧,黄金荣小气失异人。这段故事,杜月笙一直藏在心里,直到临终之年,才悄悄地告诉身边人——但这个异僧究竟是何许人物,他是如何发现杜月笙的人生成就远在小气的黄金荣之上的,却已是无稽可考。
小心做事,用心探秘
城隍庙异僧事件之后,黄金荣明显对杜月笙存有几分忌惮,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
但这时候,杜月笙已经发现了黄公馆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在这座黄公馆里,黄金荣跟大家一样也是混日子的。在自家的黄公馆,肥腻腻的黄老板说话根本不占地方。
黄公馆中真正的主人,是隐藏于幕后的林桂生,那个效仿红拂夜奔的白相人阿嫂。
黄金荣在黄公馆,每天都是很忙的——忙着打麻将,停牌合牌,忙得一塌糊涂。白相人阿嫂林桂生,也是很忙的——忙着发号施令,指挥一些影子般的神秘人物、飘忽不定的暗夜行动。
暗夜行动?做什么呢?杜月笙不知道,也不敢打听。但每至夜深,都是黄公馆最紧张的时候,这时所有的人都严令不许出房,不许走动,违此令者,捆起来丢进黄浦江都算便宜你了。每天夜晚,杜月笙就静静地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
那声音极为低沉、恐怖,粗重的喘气声、匆忙的脚步声、金属枪械碰撞时发出的叮咚声,间或能听到黄金荣和林桂生低声说话的声音,以及沉重的东西被人吃力抬进来的声音。
这诡异的黄公馆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杜月笙虽然好奇,但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小心做事,绝不多话,悄悄用心寻找答案。
终于有一天,马祥生从外边回来,满脸兴奋,对杜月笙说出了黄公馆的大秘密。
有一段时间,黄公馆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小心翼翼,彼此相见,谁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打招呼,惶恐的目光里又带有几分猜忌。
有些名声不好的人被带到黄金荣处问话,还有些人满脸狐疑地围着杜月笙转来转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感觉像是黄公馆招了贼。杜月笙奉守只做事不说话的原则,不打听,不询问,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泰然自若。夜里躺在床上时,他会在脑子里回顾自己这一天行事为人是否有差池之处。
就这样过了段时间,他始终不知道黄公馆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没惹上无端的麻烦。这一天晚上,他正躺在床上反省,与他同住的马祥生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进门就脱衣服,准备上床睡觉,一边脱一边说:“哎呀呀,咱们家的老板,肚量真是太大了。”
杜月笙:“唔。”
自打进入黄公馆以来,杜月笙像换了一个人,变得老辣深沉,不多言不多语,不询问不打听。他知道,有些事情你越想知道,别人越不愿意说;你越是视若寻常,反倒会激起对方的倾诉欲望。所有人最终都会把他的秘密告诉你,你需要的只是耐心。
马祥生是知晓黄公馆秘密的人,和杜月笙又是同时拜陈世昌为老头子的兄弟,但在黄公馆的气氛突然变得诡异之后,他却从未对杜月笙说起过黄公馆。杜月笙于沉静中等待着,终于等到了马祥生自己熬不住的时候。
只听马祥生大声道:“家里的贼,终于找到了。”
杜月笙:“唔。”
无喜无悲,无忧无惧,你说我听,如此而已。
马祥生坐在床板上,继续道:“那个贼,是老板一个朋友的亲戚,他跟老板的朋友来过一次,认识了门路,后来他自己来了。那小赤佬不曾见过世面,进门之后见财起意,趁着四周无人,打开了麻布袋,偷了两块‘红烟土’。他自己也晓得,从此不能再在上海蹲了,一脚逃回了家乡去,真是白白便宜了他,两块红烟土卖了几百只洋,听说他已经在乡下买房子成家嘞。”
杜月笙:“唔……‘红烟土’?”
马祥生:“嘘……就是烟土。”
杜月笙:“唔。”
马祥生:“咱们老板,真的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大人有大量。虽然查出来了贼,却由他去了。”
杜月笙:“唔。”
杜月笙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疑惑重重。
马祥生所说的黄公馆被盗“红烟土”,就是鸦片。黄金荣自己并不吸食鸦片,黄公馆中人也无一吸食者,可这里怎么会有成包的鸦片?黄公馆经常在夜间禁止走动,是不是在运鸦片?两块烟土的价值,就足以让一户人家买房置地,被偷被盗了,黄金荣却不追究,这个小气的胖子,何以突然间变得如此大度?
如果说黄公馆秘密贩运烟土的话,那么,是谁在背后主持此事?杜月笙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
白相人阿嫂,林桂生!
女人是男人的统治者
黄公馆中,真正主事的并不是黄金荣,而是他的妻子林桂生。
那个模样丝毫不起眼的女人,才是这座黄公馆的灵魂人物,才是真正的幕后老板。
杜月笙发现的事实,其实不只是黄公馆的秘密,而是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律——老板并不是老板,老板娘才是幕后的老板。
所有来黄公馆的人都在极力巴结黄金荣,但是巴结这个胖子是没有用的,他说了根本不算。只有巴结上林桂生,才有可能打开一片天地。
杜月笙热切的眼神从黄金荣身上移开,落到了林桂生身上。
巴结黄金荣是容易的,毕竟他是老板,只要找机会凑上前,说上几句让他开心的话就行。而林桂生是老板娘,你没事往老板娘身边凑,老板会看你不顺眼,老板娘会感觉到别扭,旁边人瞧你不对劲,就连你自己都感觉不妥当。
越过老板,直接巴结老板娘,听起来很美,做起来却极为艰难。
话虽如此,但杜月笙毕竟人在黄公馆,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地等待,机会迟早会到来。
事实上,机会的到来,比杜月笙预期的要来得快。
林桂生病了,病得很重。
仿佛被一壶开水当头浇下的蚂蚁窝,黄公馆顿时热闹起来,所有人都跑前跑后,到林桂生的床前嘘寒问暖,出主意,想办法,叫大夫熬汤药。
不知谁提议说,老板娘之所以患病是因为冲了阴神,必须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守在病床前,用他们的阳气驱散阴神,老板娘这病才能康复。
于是,杜月笙如愿以偿地走进了老板娘的内室。当然,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黄公馆中另外一些年轻人也获得了同样的机会。
但那些人被安排在林桂生的病房里,心里很不情愿,人在房间,心在屋外,既没有照料病人的意愿,也没这个能力。待在一个病得半死的老女人房中,对于这些还不成熟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残忍的折磨。但杜月笙并不这么认为,他笑了。
15岁那年,他初到上海滩,在鸿元盛水果店里,足足伺候了两年老板和老板娘。只有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才会知道病人的需求是多么的无理而烦琐。不是心思足够细腻,体力足够充沛,拥有无限耐心的人,根本干不来这活。
这就成全了杜月笙。
林桂生卧床的那些天,杜月笙衣带不解,茶饭不碰,全神贯注,耳到,眼到,手到,脚到,心到。往往林桂生嘴角一动,他就知道她需要什么,立即把东西递到她的手边或嘴边。
当林桂生身体慢慢恢复,睁开眼睛时,纵然她不想注意到杜月笙都难。
她躺在床上,看着这个眉眼精明、手脚勤快的年轻人。这个人,在心思细腻方面,不知比自己丈夫强出多少,但男人在这世上打拼,单只靠细腻还不够,还必须有足够的悍勇、足够的气魄。
黄金荣在细腻上虽然比普通男人强许多,但在悍勇和气魄上仍嫌不足,所以黄公馆的事业做到这个程度就止步了。
杜月笙这个年轻人,能不能把自己心目中的事业再向前推动一步?林桂生不知道,但她很好奇,非常想试试看。
无法招老板喜欢,只好走夫人路线
黄金荣是个极为贪婪且小气的人。当初林桂生效仿红拂夜奔,替他谋划借重返法租界的机会,在租界里弄了块地,盖了座老共舞台。可是舞台的收入,黄金荣自己一口全吞下了肚,连点汤水都不给林桂生留。
林桂生知道这个男人靠不住,所以不惜撕破脸皮和他大闹了一场,最后争取到了老共舞台的水果盘子钱归自己。
所谓水果盘子钱,就是客人来舞台跳舞,侍应生就会端上一盘水果。客人吃或者不吃,盘子钱都是要收的。这点盘子钱,与老共舞台的总体收入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林桂生拼了命才从黄金荣手里抠出这么一点点,可知这黄金荣真的比饕餮的胃口还大,比貔貅的贪性更狠。
总之,黄金荣这个人心里只装着自己,谁也甭想从他手中获得丝毫好处。
林桂生要想维护自己的利益,就必须在黄公馆中寻觅自己的亲信。病床前殷勤照顾她的杜月笙,算是开始进入了试用期。
杜月笙领命之后就立即出门,凑巧的是,他刚刚走到楼梯口就遇到了黄金荣。
黄金荣随口问了句:“月笙,到哪里去啊?”
杜月笙心如电转,知道老板娘吩咐的事不能告诉老板,就回答道:“我随便出去走走。”
黄金荣“唔”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两人的对话,全听在林桂生的耳朵里。当时林桂生心里一宽:嗯,月笙这孩子不错,知道事情轻重大小,值得依赖。
第一关,就这样过去了。林桂生从此视杜月笙为自己人。
很快,杜月笙的又一个重大机会来了。
法租界有两个华人,最有地位。此二人被誉为“一文一武”,“武”是指华捕黄金荣,“文”是指法租界工部局总翻译曹振声。黄家和曹家,因为地位相等、休戚与共,所以往来极多,算是通家之好。黄公馆林桂生病痊愈后不久,曹振声的太太也不知患了什么怪病,叫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
曹振声是留法学生,但他的太太却深信邪祟之说,坚信自己的病是冲了阴神,指名叫黄公馆的杜月笙来照料。黄公馆当然乐意,杜月笙也没意见。于是,杜月笙就去了曹公馆,在曹太太房间里又照料了一个星期。
就这样,杜月笙成了曹、黄两家的心腹,获得极大的信任,可以在两家自由穿堂入室。
他走的是夫人路线,成为夫人们的专用品。但说到底,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男人不可能认可走夫人路线的小狼狗成功模式。这就意味着,此时杜月笙在黄公馆里的地位极为尴尬。黄公馆里的那一道道目光,都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揣测与阴毒。这种群体阴暗心理,迟早会把他送入万劫不复之地。
所以,杜月笙急需做一件显示出他阳刚之气的事,遮掩他走夫人路线的事实,至于事情的真假倒无所谓,重要的是洗白!
有些生意要靠抢
据杜月笙亲述,他在黄公馆之所以获得机会、受到重用,是因为他曾孤身追贼,替黄公馆夺回被偷走的烟土。
在当时的英法租界,贩运烟土是违禁的。但在华界,政府军警却是贩烟土的主力军,因为烟土获利极高,可以解决高昂的军费问题,所以每日黄浦江上贩运烟土的船只络绎不绝。各路豪强窥见如此厚利,也都纷纷介入。长时间以来,上海滩头杀得血流成河,无数英雄豪杰都栽在了这烟土生意上。
法租界不堪其扰,干脆彻底禁烟。于是上海滩上,盘踞于英租界、以沈杏山为首的“大八股”成了最强横的烟土势力。
大八股者,以沈杏山为首,余者季云卿、杨再田、鲍海筹、郭海珊、余炳文、谢葆生、戴步祥——此8人崛起于烟土战役,成为上海滩最后的赢家。但随着家业日大、财势日阔,渐渐没了昔日的锐气。
白相人阿嫂林桂生审时度势,向黄金荣提出了抢烟土之策。
所谓抢烟土,就是招邀敢死亡命之士,去江面或英租界抢劫烟土。这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干的营生,一旦失手,必死无疑。黄金荣表面上风风火火、神威惊人,内心里却胆小如鼠,眼巴巴望着英视界的烟土流口水,始终不敢染指分毫。
最终林桂生怒而自立,从此黄公馆形成一明一暗两套神秘体制。表面上是黄金荣当家,见人就打呵呵,背地里却是由林桂生做主,暗夜潜行,布局谋划,干起了抢烟土的危险勾当。
由于烟土是抢来的,又属于违禁品,所以黄公馆里的烟土被人偷了之后,黄金荣也不敢追究。不追究?不追究就好办,很多看准了黄金荣这一心理的人都来偷黄公馆的烟土。
有天夜里,八九点钟的光景,林桂生手下忽然有人跑来报告,说本来抢到一麻袋烟土,由一名兄弟负责雇黄包车拖到公馆来,但在半路上,那名兄弟连同烟土一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失踪?不可能!其实就是手下人欺负林桂生是个女人,黄金荣又徒有其表。事实上,每当林桂生布局抢烟土时,黄金荣就找个借口躲起来,生怕被人找到,至于黄公馆里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壮汉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林桂生茫然四顾,眼前只有“小狼狗”杜月笙。
林桂生茫然的眼神落在杜月笙身上。这种情况,杜月笙想躲也没地方躲了,只好上前一步,说:“老板娘,阿可以让我去跑一趟?”
林桂生:“要不要人相帮?”
要不要人相帮?当然要!这种血拼搏命的活,帮忙的人越多越好。可是,杜月笙环顾空荡荡的黄公馆,心下凄然。他走夫人路线,让所有人所不齿,没有人愿意与他同路。除非他能够利用这个机会,洗白自己。
杜月笙向林桂生借了把手枪、一柄匕首,头也不回地向着漆黑的门外走去。
临出门前,他真的很想说一句:夫人路线,可不是你想象的软玉温柔,那是比任何地带更黑暗的所在,处处隐藏着死亡与陷阱。
不仅要斗力,还要角智
出了门,杜月笙招手叫过来一辆黄包车,上了车,只说了一个字:“走!”
黄包车夫回过头问:“去哪儿?”
杜月笙没好气地说:“侬管阿拉去哪儿?先跑起来再说!”
先跑起来?黄包车夫心说:这人莫非是个疯子?大晚上的,上了车不说去哪儿,就让人拉着你瞎跑?阿拉把侬拉到黄浦江边,侬莫非真的跳下去不成?虽然心里赌气,但毕竟是一桩生意,还是低头快步小跑了起来。
杜月笙坐在车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凉。今天夜里,他实际上是中了人的圈套,那抢走黄公馆烟土的人,他面也没见过,也不知长什么模样。认识劫烟土者的打手们,却一个也不出来,就让他杜月笙一个人瞪两只眼睛瞎找,这么大的上海滩,他上哪儿去找?
只怕这黄公馆,他今夜出得来,却再也没脸回去了。
不回去也罢……不对!心里想到不回去时,他的脑子突然清醒起来,那位抢劫者可是携带了整整一麻袋的烟土,从麻袋里随便拿出两块来就能买房置地,过上阔绰的生活。他抢到手的烟土价值,岂不是个怕人的数字?抢劫者,等于是拉着一车的黄金在赶夜路!
那家伙坐着黄包车,车上是满满的黄金,一旦遇到识货之人,必然杀个血流成河。所以,那家伙此时心里一定惊慌失措,只想快点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对于那家伙来说,什么地方最安全?答案是——英租界!
货是在黄金荣的法租界里抢的,那家伙此时最害怕的就是黄公馆里的人追上来,所以他要想顺利逃脱,唯一的选择就是逃入英租界。黄金荣在英租界没有势力,那里是沈杏山大八股的天下,只要他逃到英租界,黄金荣就无计可施了。
想清楚这一点后,杜月笙大为亢奋,对车夫催道:“快点,往洋泾滨那边走!”
洋泾滨是英租界与法租界相隔的一条小河沟。在当时的上海滩,只要一提洋泾滨,人人都知道。此时夜深,无星无月,冷风刺骨,暗影幢幢。杜月笙坐在车上,手里紧紧握着手枪,沿途仔细察看往洋泾滨方向的黄包车,忽然见到前方一辆车上有只大麻包,麻包上坐有一人,黑纱礼帽,膀大腰圆,正急切地催促车夫快走。
杜月笙确定抢劫者坐的就是这辆车!那一麻袋烟土,足有100多斤。虽然那家伙拼命催促车夫快跑,可是黄包车载重过量,怎么跑也跑不快,所以才会被杜月笙追上。
追上是追上了,但杜月笙一看对方体魄强健,就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幸好有支手枪,于是他慢慢举起枪,提高嗓门道:“朋友,你失风(出问题,出麻烦)了!”
那辆车上的大汉慢慢转过头来,杜月笙在他的脸上看到的是惊恐与茫然。惊恐就好办,对方的惊恐就是自己的胆气。杜月笙忙把手中的枪扬了扬,表示自己是玩枪的高手,进一步威慑对方。
那大汉脸上的肌肉扭曲,颤声问:“兄……弟……你……是哪条道上的?”
听到对方声音颤抖,杜月笙顿时豪气冲天。对方恐惧成如此模样,明摆着他身上没有枪。如果有的话,早就一枪把自己撂倒了。没枪就好办,眼下头一桩事是赶紧摆平对方的黄包车夫,别让他们合伙跟自己血拼。
杜月笙轻轻咳了一声,说出一句话来:“喂,我晓得没有你的事。不过呢,我倒要请你帮个忙,你把车子拉到同孚里黄公馆,我赏你两只洋。”
在后来的岁月中,杜月笙无数次对人叙述他的这句话。他解释,这句话是他脱口而出,恰到好处,多一个字累赘坏事,少一个字威仪不足,也不足以成事。一定是恰恰好好38个字,才能够达到目的。
就这么一句话,可以分出三层来:
第一层——喂,我晓得没有你的事——这一层用来安抚车夫,避免车夫因为恐惧或慌乱而做出让自己无法应对的事情来。
第二层——不过呢,我倒要请你帮个忙——这一层,大气恢宏,不卑不亢,轻易地占据到了上风,夺得了主动权。
第三层——你把车子拉到同孚里黄公馆,我赏你两只洋——这一层,先说出黄公馆来,是施之以威,让车夫不敢抗拒。再承诺两块大洋,是诱之以利,让车夫无法拒绝。
杜月笙对他随口说出来的这句话,满意到了无以复加。但每次对人叙述,他都要故作谦虚,一再声称自己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意思是让别人承认他天生一个机智的脑子,让别人更加佩服。
杜月笙这句话成功地达到了目的,那辆黄包车果然掉头,与杜月笙并排往黄公馆奔行。此时,车上的大汉已经吓破了胆,苦苦向杜月笙哀求,求杜月笙不要难为他,放他一条生路。
这时候的杜月笙,脑子更加清醒,潜在的智慧被激发出来,与抢劫者展开了几句对话。
杜月笙义正词严地问道:“你只想保全这条性命,其他什么都不要了吗?”
大汉颤颤巍巍地回答:“是的,是的,兄弟,求你务必帮这个忙。”
杜月笙说:“这件事,用不着我帮忙。你跟我回去,横财是发不成了,性命总归是有的。”
大汉恳求道:“兄弟,求求你,求求你,我上有白发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娃娃……”
杜月笙笑道:“哈哈,你放心好了,黄公馆里啥辰光做过人呀?”
大汉:“……以前是没有,可是这一次……”
杜月笙:“跟我一道回去,挨桂生姐骂两句是难免的。骂过以后,一脚踏出大门,从此你就离开黄浦滩,另找生路吧。”
大汉:“……兄弟,你肯帮我讨饶,说个情?”
杜月笙:“你用不着买我这份交情,我说不说情,都是一样的,充其量叫你走路。黄公馆里,向来不会动刀动枪,各种事体,你又不是不晓得。”
后面的事情,果如杜月笙所言。偷烟土贼被带回来,林桂生戳着他的鼻头,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再一脚踹出门外,这事就算完结了。
杜月笙能够料知此后的事情,只是因为他在黄公馆里的观察结果是非常正确的——黄家庸庸,尽皆酒囊饭袋,根本没有能做成事情的人。所谓的大人物,不过是硬充大瓣蒜,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恐吓那些蠢呆之辈而已。
在这样的世界,做个大人物,又何妨?杜月笙心想。
没有抬出靠山,说话就没有分量
孤身夜行,夺回烟土,杜月笙为黄公馆立下了汗马功劳。
回来之后,他摆出一副轻松洒脱、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老板娘报告。
老板娘一边听,一边用眼睛惊讶地打量着他,心里说:这孩子,有出息!干出这么大一件事来,却不居功,不兴奋,若无其事,轻描淡写。这孩子迟早会出人头地,我若是不帮他一下,将来他发达了,攘助之功岂不全归了别人?
于是林桂生就开始找机会,琢磨了几天,终于把杜月笙叫过来,对他说:“月笙,你过来。”
杜月笙走过来,问道:“老板娘,啥子事体?”
林桂生道:“月笙,公兴记格只台子就在巡捕房的隔壁,你去寻他们的老板,就说我喊你来的,要帮帮他们的忙,照例吃一份俸禄。”
“公兴记?格只台子?”当时杜月笙就惊呆了。
公兴记,是法租界的三大赌场之一,生意最是火爆,日进斗金。来来往往的全都是有钱人,一掷千金,不改颜色。杜月笙是嗜赌之人,但他所谓的赌博无非是在路边街摊押上两枚铜板,从不敢奢望自己能有资格踏入公兴记半步。
而现在,林桂生竟然让他去公兴记吃俸禄,这让杜月笙如何不狂喜交加?
此前,杜月笙在黄公馆,为了表示自己稳重可靠,喜怒从不形于色,遇上再大的事也要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现在他终于端不住了,亢奋之下,连声感谢林桂生:“谢谢老板娘,谢谢老板娘,老板娘抬举我,给了我这么个好机会,我一定……一定好好干,不负老板娘所望。”
杜月笙兴奋地冲出黄公馆,一路飞奔,径路到了华商总会。这里就是公兴记的大门口。
门前一排黑衫壮汉拦住了他:“哪来的小瘪三?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瞪眼睛往里闯,想吃生活了是不是?”
“几位兄弟……”叱骂他的那几个人,杜月笙常在黄公馆见到他们,他们也应该认识杜月笙,可他们偏偏装出不认识的模样,口出污言,让杜月笙心里惊恐莫名,“……几位兄弟,我是黄公馆的水果阿笙啊,是桂生姐让我来这里……找你们老板说话的。”
“哼,”壮汉们鼻孔里喷出白气来,“黄公馆里来的,更应该知道规矩,在这老实等着。”
“是,是。”杜月笙被震住了,不敢做声,老实地站在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一条大汉出来,道:“你,跟我来,进门后给老子小心点,低头贴墙根走,别东张西望的,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杜月笙倍感屈辱,眼下这光景,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此前他还以为,自从他单身追贼,替黄公馆抢回被劫走的烟土之后,他在黄公馆里就有了地位。现在看起来,完全只是自己的幻想。
被大汉们的夺人气势压住,杜月笙就像被针戳破的气球,一下子回到了当年卖水果时的状态。
进了公兴记,他不敢抬头,更不敢东张西望,像老鼠一样贴着墙根走,被大汉带到了一张赌桌前。
赌桌旁围坐着一圈人,个个衣冠楚楚、财大气粗,没人理会杜月笙。杜月笙也不敢吭声,低头站在桌前,听着众人的豪赌喧闹,在屈辱中绝望地等待他们招呼自己、理会自己。
他等了很久很久,赌桌上已经赌过了几圈。终于,喧闹的声音慢慢沉静下来,众人的赌兴已尽。杜月笙悄悄抬头,看到一个身材宽胖的汉子把冷冷的目光转向他,问道:“啥子事体?”
“哦……”杜月笙鼓足勇气,说,“桂生姐说,让我来……领份俸禄。”
大汉“唔”了一声,向他摊开一只巨大的巴掌。
啥子?杜月笙茫然地看着那只大巴掌,不明所以。
大汉不动声色,慢慢收回巴掌,冰冷的眼神斜睨着杜月笙:“小朋友没在道上混过,不知道什么叫规矩吧?”
“规矩?”杜月笙更加茫然,“桂生姐她说……”
“桂生姐说了什么?谁听到了?”大汉愤然而起,把手中的牌用力一摔,“空口无凭这句话,想必小朋友你总懂得吧?”
“哈哈哈……”整座赌场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嘲笑声,所有的赌客都向杜月笙投来极其鄙视的目光。那放肆的大笑声让杜月笙再也无法承受,泪水顺着脸颊汹涌而下,他低着头,匆匆逃出了赌场。
他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再也听不到那刺耳嘲笑声的地方,抹一把脸上的泪水,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遭遇:老板娘欣赏自己,给自己机会,但老板不欣赏自己,又或者老板的故人旧友们不喜欢自己。
如此而已。
潜力决定前途
在公兴记吃瘪(方言,意为被迫屈服、认输)之后,杜月笙在黄公馆里更加小心翼翼。他不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触怒了黄金荣,也不知道黄金荣还会忍他多久。从黄公馆到公兴记赌场,他感受到的是冷森森的强烈敌意。他的社会地位上升得太快,这已经构成了对那些跟随黄金荣多年的老友旧人们的侮辱。
现在的杜月笙,仇敌遍布。他只能牢牢抱住老板娘林桂生的大腿,这是他继续待在黄公馆的唯一资本。他甚至不敢把自己在赌场里遇到的事情告诉林桂生,万一激起老板与老板娘之间的矛盾,那自己真是连死都找不到个坑。
就这样过了段日子,漫长的日子,漫长到连杜月笙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公兴记赌场的屈辱。这一天,林桂生随口问了他一句:“月笙,你身上的衣服有几天没换了啊?”
“啊……”杜月笙无言以对。
林桂生问:“咦?你是手头紧吗?不应该啊,公兴记那边,给了你多少俸禄?”
俸禄?杜月笙鼓着两眼,呆望着老板娘:天,老板娘竟然不知道赌场里发生的事情。莫非连老板黄金荣也不知道这件事?那就是说,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顾虑重重全是想多了,事情也许根本没有那么复杂?
见他神色古怪,支吾不答,林桂生很惊异,问:“月笙,怎么回事?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运气的话,现在杜月笙碰到的就是。
杜月笙遇到的这种事,属于最典型、最常见的纠结性泥潭,几乎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你在前行,你想上进,但所有人似乎都不认可你,他们的理由堂堂正正,他们的态度充满敌意而且冷冰冰。你纵然想申诉也无从说起,明明在有些事情上你很有道理,可在别人眼里,你才是那个不懂人情世故、无理取闹的无聊之徒。
遇到这种人际纠葛,当事人自己是无计可施的,只能寄望于自己的支持者,能够尽责尽力,替自己把道路铺平。如果自己的支持者不这样做,这所谓的机会就会成为一个恶毒的玩笑。
幸好林桂生力挺杜月笙,并无丝毫取笑之意。见杜月笙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连声追问,终于迫使杜月笙说出了那天的遭遇。
听完之后,林桂生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道:“好格,我自家带你去!”
听了这话,杜月笙长舒一口气。老板娘亲自出马,这就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之路已经铺平,再也没有谁能阻碍他走向一个更高的位置。
接下来,就要看他的本事——看他是不是林桂生等待中的那个男人,是不是那个有勇有谋、能够把他们共同的事业再向前推动一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