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的端阳节
(原刊1923年6月24日《晨报副刊》。)
我方才从南口回来。天是真热，朝南的屋子里都到九十度以上，两小时的火车竟如在火窖中受刑，坐起一样的难受。我们今天一早在野鸟开唱以前就起身，不到六时就骑骡出发，除了在永陵休息半小时以外，一直到下午一时余，只是在高度的日光下赶路。我一到家，只觉得四肢的筋肉里像用细麻绳扎紧似的难受，头里的血，像沸水似的急流，神经受了烈性的压迫，仿佛无数烧红的铁条蛇盘似的绞紧在一起……
一进阴凉的屋子，只觉得一阵眩晕从头顶直至踵底，不仅眼前望不清楚，连身子也有些支持不住。我就向着最近的藤椅上瘫了下去，两手按住急颤的前胸，紧闭着眼，纵容内心的浑沌，一片暗黄，一片茶青，一片墨绿，影片似的在倦绝的眼膜上扯过……
直到洗过了澡，神志方才回复清醒，身子也觉得异常的爽快，我就想了……
人啊，你不自己惭愧吗？
野兽，自然的，强悍的，活泼的，美丽的；我只是羡慕你。
什么是文明：只是腐败了的野兽！你若是拿住一个文明惯了的人类，剥了他的衣服装饰，夺了他作伪的工具——语言文字，把他赤裸裸的放在荒野里看看——多么“寒村”
的一个畜生呀！恐怕连长耳朵的小骡儿，都瞧他不起哪！
白天，狼虎放平在丛林里睡觉，他躲在树荫底下发痧；
晚上清风在树林中演奏轻微的妙乐，鸟雀儿在巢里做好梦，他倒在一块石上发烧咳嗽——着了凉！
也不等狼虎去商量他有限的皮肉，也不必小雀儿去嘲笑他的懦弱；单是他平常歌颂的艳阳与凉风，甘霖与朝露，已够他的受用：在几小时之内可使他脑子里消灭了金钱、名誉、经济、主义等等的虚景，在一半天之内，可使他心窝里消灭了人生的情感悲乐种种的幻象，在三两天之内——如其那时还不曾受淘汰——可使他整个的超出了文明人的丑态，那时就叫他放下两只手来替脚子分走路的负担，他也不以为离奇，抵拚撕破皮肉爬上树去采果子吃，也不会感觉到体面的观念……
平常见了活泼可爱的野兽，就想起红烧野味之美。现在你失去了文明的保障，但求彼此平等待遇两不相犯，已是万分的侥幸……
文明只是个荒谬的状况；文明人只是个凄惨的现象，——
我骑在骡上嚷累叫热，跟着哑巴的骡夫，比手势告诉我他整天的跑路，天还不算顶热，他一路很快活的不时采一朵野花，拆一茎麦穗，笑他古怪的笑，唱他哑巴的歌；我们到了客寓喝冰汽水喘息，他路过一条小涧时，扑下去喝一个贴面饱，同行的有一位说：“真的，他们这样的胡喝，就不会害病，真贱！”
回头上了头等车坐在皮椅上嚷累叫热，又是一瓶两瓶的冰水，还怪嫌车里不安电扇；同时前面火车头里司机的加煤的，在一百四五十度的高温里笑他们的笑，谈他们的谈……
田里刈麦的农夫拱着棕黑色的裸背在工作，从早起已经做了八九时的工，热烈的阳光在他们的皮上像在打出火星来似的，但他们却不曾嚷腰酸叫头痛……
我们不敢否认人是万物之灵；我们却能断定人是万物之淫；
什么是现代的文明；只是一个淫的现象。
淫的代价是活力之腐败与人道之丑化。
前面是什么，没有别的，只是一张黑沉沉的大口，在我们运定的道上张开等着，时候到了把我们整个的吞了下去完事！
六月二十日
- 即郑振铎(1898—1958)，著名作家、文学史家、翻译家。
- 通译曼斯菲尔德(1888—1923)，英国女作家。
- 这首诗译述如下：“啊，人性，如果你是绝对脆弱和邪恶，/如果你是尘埃和灰烬，/你的情感何以如此高尚？/如果你多少称得上崇高，/你高尚的冲动和思想何以如此卑微而转瞬即逝？”
- 通译莱奥帕尔迪(1789—1837)，意大利诗人、学者。
- 通译约翰·米德尔顿·默里(1889—1957)，英国诗人，评论家。
- 即《雅典娜神庙》杂志，创刊于1928年。
- 通译新西兰。
- 即《在德国公寓里》。
- 即伦敦的《国民》杂志。
- 即《幸福》。
- 即《园会》。
- 即陈西滢。
- 伦敦一个街区的名称。
- 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
- 《马丁·塞克批评研究》。
- 通译契诃夫(1860—1904)，俄国作家。
- 即庸俗主义。
- 通译威尔斯(1866—1946)，英国作家、历史学家。
- 伦敦附近的一个地方。
- 通译罗斯·麦考利(1881—1958)，英国女作家。
- 通译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英国女作家。
- 通译罗默·威尔逊(1891—1930)，英国女作家。
- 通译文尼莎·贝尔(1879—1961)，英国女作家。
- 直译为“弗洛伊德情结”。
- 即“人口控制”。
- 通译乔治·穆尔(1852—1933)，爱尔兰作家。
- 通译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作家。
- 即《尤利西斯》，詹姆斯·乔伊斯最重要的一部小说。
- 通译埃米·洛威尔(1874—1925)，美国女作家。
- 即“未来派”、“未来主义”或“未来派作家”。
- 即圣女狄安娜。
- 即埃及女神伊希斯。
- 即密特拉教。
- 即圣女。
- 通译罗杰·弗赖(1866—1934)，英国画家。
- 通译凯瑟琳，即曼斯菲尔德。
- 意为：“悉尼，别谈得太多。”
- 即伦敦《国民》杂志和《雅典娜神庙》杂志。
- 帕那萨斯，希腊南部的一座山。
- 迈锡尼，阿果立特史前的希腊城市。
- 赵之谦(1829—1884)，清代书画家、篆刻家。
- 即王铎(1592—1652)，明末清初书法家。
- 即梁同书(1723—1815)，清代书法家。
- 意为：“光线太强以致淹没了知觉。”
- 通译贝多芬(1770—1827)，德国作曲家。
- 沁芳南是英文单词Symphony的音译，即交响乐。
- 通译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
- 即歌剧opera一词的音译。
- 通译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画家。
- 通译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长斯侨居英国。
- 通译济慈(1795—1821)，英国诗人。
- 意为：“我的心在悸痛，/瞌睡与麻木折磨着我的感官/就像我已吞下了毒芹/……/不是因为嫉妒你的幸运/而是在你的快乐中得到了太多的欢愉。”
- 通译阿布特·沃格勒(1749—1814)，法国作曲家。
- 这段话意思是：“她的声音已经远去，但我们人人都为了这悦耳的声音而活着，当永恒证明了时间的存在……这声音他听到过一次就足够了；我们不久还将听到。”
- 通译吕贝亚·威斯特(1892—？)，英国女小说家。
- 通译罗默·威尔逊(1891—1930)，英国女小说家。
- 通译哈钦森(1907— )，英国小说家。
- 通译斯温纳顿(1884—？)，英国小说家、文学批评家。
- 风格问题。
- 通译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文艺批评家。
- 通译阿瑟·韦利(1889—1966)，英国汉学家、汉语和日语翻译家。
- 意为：“极妙的启示录”。
- 意为：“那算什么东西！”
-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吗，我们不得不到过去的文学名著中去寻找优秀的文学，真正的东西(艺术)！”
- 这句话的意思是：“是啊。当然，大众性不是我们所追求的。”
- 这里引用了拜伦的诗句，大意是：“清澈、平静的莱蒙湖！/……你轻柔的低语/有如一位女子甜蜜的嗓音/这快乐定然使我永远激动不已。”
- 通译迦梨陀娑，印度古代诗人、剧作家。
- 陈寅恪(1890—1969)，历史学家。
- 通译桑地尼克丹(又译圣蒂尼克坦)，印度北部的一个地方。
- 这段英文的大意是：“你是我们的上帝。您使我们明白何为上帝。我们向您膜拜。噢，上帝，您从不与我们分离，使我们免遭痛苦。您，启示之神，您宇宙万物之父，净化了我们诸多的罪孽。您赐给了我们仁慈和荣耀。有了您春天会欢笑，善良也会欣喜。您就是一切善的化身。我们永远向您膜拜。”
- 这段英文的大意是：“上帝存在于水中，存在于火中，而且遍及宇宙万物。他居住在不起眼的草丛里，居住在树木参天的森林里——我们永远向这样的上帝膜拜。”
- 通译卢克莱修(前99？—前55)，古罗马哲学家、诗人。
- 通译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 即《奥义书》，印度《吠陀》圣典的最后部分。
- 通译《吉檀迦利》，泰戈尔的散文诗集。
- 通译伍尔沃斯，纽约的一幢新古典主义风格的高楼。
- 通译哈得孙河，美国东北部的一条大河，在纽约入海。
- 括弧内的英文是，《日晷》1923年8月号。《日晷》是美国的一家学术刊物。
- 通译沃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
- 通译沃尔斯顿克拉夫特(1759—1797)，以所著《女权论》闻名。
- 通译威廉·葛德文(1756—1836)，英国政治家，小说家。
- 尊号。
- 这段英文的大意是：“每当我忍不住希望人类毁于某颗划过的彗星，便想到科学的艺术，这两样东西似乎证实我们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
- 通译布尔什维克。鲍尔雪微克之邦，即苏联。
- 青年会，指基督教青年会。
- 不详。
- 聂云台(1880—1953)，实业家。
- 意为：“我希望懒惰是一种准则。”
- 通译曼彻斯特，和后文的利物浦都是英国工业城市。
- 通译匹茨堡，美国工业城市。
- 意为：“人们能够做的最庄严的事。”
- 通译孟德尔(1822—1884)，奥地利遗传学家。
- 通译法拉第(1791—1867)，英国物理学家、化学家。
- 通译麦克斯韦尔(1831—1879)，英国物理学家。
- 穆勒父子，即詹姆斯·穆勒(1773—1836)与约翰·穆勒(1806—1873)。
- 吴稚晖(1866—1953)，曾参加同盟会，办过报纸。
- 现作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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