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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十一月——阴山之殇

那年山中 作者:陈兰平


四 十一月——阴山之殇

总有一些家园无法坚守,也总有一些人们再难相见。小站于我,便是那回不去的故园。于是在记忆的转身后,一处岁月深处的薄阳浅照,今日在我搁浅多日的笔尖泼洒轻暖,牵扯着青幽年华里的草蛇灰线,继续来写下那个冬日里的寒凉故事吧。

文字写到今日,才觉得该好好摹画一些这个小站的背景。这个名字叫作喜桂图的阴山深处的丘墟谷地,蒙古语的文意是密林之地,由此可以想象它四季浩荡的盛美。这里是真正的古战场,一线残阳夕照下的赵北古长城,是历史的蟺蜕说不尽的悲楚苍凉。这是大中华最古老沧桑的战线,历史上威名赫赫的赵武灵王亲历所建,这个胡服骑射的伟大君王,在喜桂图建立了北扩西延的古老城垛和烽隧,将御辱攘外的军事要道,牢牢地把控在喜桂图的后坝古城之下。

十一月的塞外高原,已经是寒风吹透老秋的隔障,把深山和人们带入了冬雪的纷飞时节。

许多个冬日最暗黑的黎明,我都要在冻彻天地古今的冰雪寒霜里披星戴月,戴着过去在温暖江南戴过的所有手套加起来,不可比拟的厚,却也不暖的大手套,把我秀美纤巧的十七厘米小手成功裹成猪蹄后,出发了。拎着房东大娘出嫁的女儿给我特意编织的可爱塑条小蓝,里面放着自己的厨艺神作,一个现在都是一个月只做一次一菜一汤一顿饭的我的早期作品,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那个无厘头的彪悍风格。房东姐姐看我每天都用手拎着各种书,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特地把最厚重的外科学借去,然后还回来的时候就带着这个贴心的长方形小篮。温暖的姐姐居然专门比照这本在她眼里巨大的外科学,编织了这个与众不同的特制加宽却整体缩小的温馨提篮,当我把菜饭书本一起放入后,居然是正正好好。

于是一人一篮一书一饭,孤零零地走出家门的小巷,在凌晨五点的寒冬街头,沿着站北大街冰雪覆盖的路面,逐渐汇入奔赶早通勤的铁路职工的队伍中。人们随行随走越聚越多,在被一夜寒风吹得疲倦空洞的路灯昏明中,各个都影影绰绰,默默无声。只有短短五百米路上,成百上千个静默的人齐刷刷履冰踏雪沉甸甸的足音,在黎明前的夜色深沉时分,宛若洪流。

从车站专用的通勤口熟练地穿行进站,在离开大铁路多年后,偶尔间依然会从铁路职工通勤站口出入的我,居然也一次没有被盘查过。那么,问题来了,说明这古老记忆里的通勤岁月,已经给我安上了一张老通勤们的麻木或没有睡醒的标志面孔?于是这张标致面孔,淡定从容地登上了包石线上这班只做通勤用途的蒸汽动力机车!

是的,你没有看错,是蒸汽机车!

这个大工业时代最辉煌的成就,在人类区区二百年的工业文明历史中,它就占据了一百八十年的峥嵘!时间一晃,记忆就是闪回三十年后的河西,今日我们站在岁月的这头隔河观望,再看这个处处彰显着暴力美学的巨大家伙,可能更多的是一种跨越历史的感喟,或者是一怀关于蒸汽朋克的泼墨重彩的遐想。然而,人类就是一种集体钟情于速度进化的神奇物种,任何大发展时期的科技进步,都会被用来赋予动力,然后想方设法地装在行走的轮子上。

却不在意,有些美,欲速则不达。

20世纪90年代左右的大铁路,蒸汽机车已经是末路黄花,然而在特殊的达蓝喀喇麓地,内燃机车根本无法撼动蒸汽机车的霸主地位。于是我们的重铁车头,开动马力,带着这已经比常规列车不得不短了一大半的仅仅五节车厢,冲山而上。现在坐惯高铁动车甚至内燃机车的人们,或许体会不到什么叫作列车冲山,那么就来听听蒸汽机车这悍美的声音吧!每遇越岭闯坡,我们的机车,这头咆哮的巨狮就会弓身抓地,低吼奋起,开足全部的马力,机炉工挥铲如飞,挥汗如雨,一铲铲飞速投入的矿煤将铁骨钢肠的炉膛烧得通红闪亮!这时候全力冲山的机车声低调沉,喷涌着从每一个毛孔里集聚起来的工业文明的原始力量,一柱烟气冲天而起,滚滚如涛,被扑面的强风压远拉直,将一车众人吼声隆隆地推上坡顶风口。远远望去,仿佛一个怒吼狂奔的巨汉。不由想起爱丁堡女王专线的那彪机车——Flying Scotsman——被叫作“飞翔的苏格兰汉子”!那么,我,也是一样,是在蒙古高原更广袤的群山天地间飞翔的女汉子。

于是我这个和机车一起日日飞翔在蓝色高原上的女汉子,在从远山尽处侵掠而来的曙色中,静静睁开困意在这壮阔河山面前节节败退的双眼,澄净而明丽,看向同样澄净而明丽的大北方的浩瀚雪原。“天边啊,一对双星,那是你守望的眼睛。”多年后在温暖异乡的家中,反复播放的这首蒙古长调,常常将我的思绪牵引入已经逝去的凄美岁月。就如眼前静谧的黎明,疏星挂远,天色熹微。大山在千古的隽永沉静中,一如既往地渊停岳峙,无论夏花灿烂还是秋叶静美,还是眼前的冰雪漫裹,都不能动摇它淡然处之的心意。披坡漫谷的落叶森林经秋黄老,在寒劲北风的嘶吼扯拽下落尽了锦绣的华衣,展露出它的强枝硬骨,如大山赤裸裸的雄壮胸膛。株株铁木迎空刺立,一对对一排排漫布在赵北长城的山河表里,如十万玄甲重骑,不动如山,岑寂无声,时时准备着用它们有去无回的铁骨热血去捍卫家园。寒凛的冬季长风裹荡起窗外的霜雪,扑掠群山,仿佛是它们从古老战场席卷而来的浩然杀气。在最古老的赵北长城内外,继续着一场古今不绝的悍然厮杀!让天地之心撼动无言,使小女子我一腔柔情,却也壮怀激烈。

机车飞翔,安静无声的车厢装载着稀落的赶早通勤的人们在天地间奔行。偶尔几个进山的纯旅客少而又少,在一路制服哥制服姐中,我这个便装女便有些惹眼,许多人或许觉得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林妹妹,可能真的是林妹妹来转世轮回,每一个山里山外的汉子们和姐姐们,对这个阴差阳错才会进山的妞呵护有加。然而林妹妹我总是安安静静目不转睛地天天盯着窗外,多年后才知觉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误读姿态。在异乡远走后的每次思及,都会泛起不安和愧疚,不是妞高冷,妞其实有颗最温软的心灵,只是我心思细腻,往往会守着一窗山河思绪飞扬,外表乖巧纤柔,内心澎湃动荡。可是这迟来的了解还是不能弥补我一直以来的歉然和遗憾,只有一个人略微安慰了我一些岁月成殇后的惆怅,就是派出所的阿索警官。日子久了,总有一些机会俩人会在冷清又寒凉的车上不期而遇,这个高大英俊的制服男永远都是身姿挺立,秀拔出群。在和整列老通勤们日渐熟悉的后来,人们就习惯性地只要见到了不常出现的帅哥,就自然而然地巡看一下后面有没有跟着一个貌似温婉的小娘子,由此可以证明小妞我当初有多么的花痴多么的傻。居然就那样傻傻地跟着这个男神无数次,一点没有想过这会引起人们的绮意而给他带来不便。

这个从小是被众位哥哥带大的丫头呐,你们是不是也都像我一样的傻过啊?如果这样,我心甚慰。

于是只要有他上车的时候,我的那排车厢就再也不会只有列车员姐姐的偶尔光顾咯!冷冷清清的初晨也会温暖一些,明媚一些。于是两人常常在语停话落的片刻,静静并排看山,窗外朝阳初升,耀眼的光明,一路铺天盖地而来,一路劈砍黑山暗岭,将壮美山川照耀个万里通澈!不知是赶山而上的原因还是我大北方的朝阳就是不一样,感觉山里的太阳,升起得如此干脆利落,人还未来得及酝酿出多少壮志凌云的豪情,它就已经把山里山外投射得通明透亮了。于是在呼啸山林的大北风硬猛地拉扯下,还藏着几分绿意的山叶万分不甘地堕坠沟谷,冻裂生机,被寒冬封锁了它向暖的心意,只有等着来年的春起,再想着泛起葱碧,绿染山林。

叶离枝殒后的大山,失去了绿绿黄黄的葱茏生机的遮挡,在落叶林的老干枯枝后显露出了大山的真相,岩岭岑岑,冷意悠长。那些曾经遮掩在缤纷绚丽之后的一处处煤厂矿洞,于是赤裸裸地暴露在大阴山的怀抱里,如一个个豺狼虎豹,贪婪地撕咬着大阴山母亲的胸膛。旷世绵延的群山永远是位至善至美的温顺母亲,她无知无觉的胸怀把闯进家门的不速之客当作了至亲至爱的儿女来疼惜,一任她丰美康健的躯体被吮食啃餐!挖山填壑后处处袒露的赤地荒芜是她不知痛楚的伤口。他们粗鄙的心认定她无知无痛,于是就残忍地不管她的苦痛。然而在我和这里安居生活的人们眼里,这千里河川从来都是孕育着鲜活生命力量的大山母亲,这里是我们安美的故园!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因为无意的契机写起了这组山中的漫笔,昔日的友人同事们看到后激动不已,在精准地认出这当年的一个个人物和事件后,却无法给我提供出一张喜桂图今日的秀丽图片!因为此时的喜桂图已是华屋秋墟、家园毁弃!人们结队成群地大量逃离,以前曾经流连驻足的美景和温馨的小城已是一片断壁残垣。国营矿业的大规模低效开采及蜂拥而至的私商盗矿,最原始的露天洗煤排污以及不负责任的矸石弃掷,大量的淋溶液重金属废气废水毒害着曾经震撼灵魂的万里河山!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使美丽的达蓝喀喇深处的这座宝地,在为了利润挣红双眼的各路采矿者手里,破碎了。

然而当时却一无所知的傻姑娘我,坐着让她心悦身欢暖意盎然的古老机车,一路浩荡长天,一路温浅笑意,在每一个风清气正的初晨诗意融融,走入深山。如今在一切真相水落石出的岁月这头,才知道当年大阴山的盛放是多么的不易!原来那一涧涧清溪鸣泉,那一处处秋草留芳,那一树树果叶葳蕤,那一场场秋雨汤汤,那一座座碧玉山岗,那一道道枫林霞光,那一丛丛花落寒塘,那一尾尾灵狐魅影,那一队队雁阵南翔,还有我那一日日的沉醉的美景之乡,都是这百万雄岭最后的眼前斑斓,是它拼尽力气后的生命华章。原来真的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一场关于生态和自然的仇恨!

走笔此刻,心怀激荡。

也许我的感受是一种有失偏颇的意气用事,但是想想那些历代生存在这里的人们今日的背井离乡吧,想想那不能再饮用的水不能再耕种的土地那荒退而去的山林无法放牧的羊群那满布二氧化硫的山谷墟莽纵横的家园!利润这只怪兽一旦越出樊笼,为了最大化地攫取暴利,自然是挣红双眼,一路践踏而去。我们可以说是为了金钱,而金钱是为了摆脱贫困,摆脱贫困是为了从此可以美好人生。然而就如前文所感,有些美好,是欲速则不达。贫困确实是人类最大的敌人,然而我们在摆脱自己贫困的路上,不应把另一些人推入更贫困的境地!也不应以多数人的富裕为借口,于是就冠冕堂皇,摧毁他人的家园,这不是简单的加减法,更何况事实往往是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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