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草木有情 人生有味

草木人生:汪曾祺传 作者:陆建华



草木有情 人生有味

丁帆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这是汪曾祺在《昆明的雨》中写的一首小诗,所谓草木含情大概就是如此了。汪曾祺对于花鸟虫鱼、春秋草木有着颇多的怜爱,而这一草一木也融入了他的人生中,为他的文学创作增添了许多滋味。一直以来,汪曾祺的文章以其独特的风格打动着万千读者,因此也有人好奇,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了这样一位作家?他的成长经历是怎样的?就这样,一些学者开始了对汪曾祺本人的研究,陆建华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位。《草木人生:汪曾祺传》一书是陆建华先生多年来潜心研究的成果,也圆了他为汪曾祺作大传之梦想。

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陆建华先生就开始对同乡作家汪曾祺进行了跟踪研究,同时也留心收集汪曾祺的所有文史与生活资料,因此其先后编辑出版了多种汪曾祺的资料丛书和研究书籍,也就不足为怪了。大约是汪曾祺的一句“我的家乡在高邮”,便触动了陆先生将其大半生的精力都投注在“这一个”作家作品的研究之上了。就我目力所至,当下海内外研究和蒐集汪曾祺资料最齐全的学者应该数陆建华为第一人了,堪称“汪曾祺研究的活字典”。因此,陆先生不顾年近耄耋之年,再次重新改写汪曾祺大传,以补充大量的史料为动力,以进一步完善汪曾祺的生活与创作历史为旨归,为世人还原一个更加完整、更加立体、更加有趣、更加真实的汪曾祺做出了巨大的努力。鉴于此,作为一个几十年的文友,同时也作为汪曾祺作品的热爱者,我当然想借此机会再次表达我对汪曾祺作品的敬意,以及对这个传统文人性格中种种幽默谐趣的行为表示情有独钟的欣赏。更当然的是,我对陆建华先生的圆梦执着表示由衷的敬佩,所以才写了以下文字,以示尊重。

其实,我在汪曾祺家乡高邮的邻县宝应县插队生活过六年,对那里的湖荡水泊十分熟谙,所以读汪氏的作品倍感亲切,亦如陆建华先生对其家乡的钟爱一样,它是汪曾祺文学创作永远取之不尽的宝藏:“2000多年来,大运河用她甜美的乳汁哺育了两岸无数的田野、村庄、城镇,为辉煌灿烂的中华文明的繁荣与发展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单说大运河进入江苏境内后,清江至扬州段古称邗沟,通称里运河。在长不过200公里的运河两岸,就有良田万顷,名城座座,高邮即为其中之一。”正是在这样对家乡的深刻眷恋之情里,陆建华从汪曾祺那里找到了共同构筑文学之梦的交汇坐标,让他们保持了多年的交往,成就了这部评传的书写。所以,我以为,如其说这是陆建华先生独著的专著,还不如说这就是汪曾祺自己在扮演着那个幕后的台词提示者,陆建华遵照提示的台词,记录下来的一部信史度较高的评传著述。

在浩瀚的史料当中,要写的东西很多,如何剪裁,当是每一个作传记者的困顿之处。按照时序的写法应该是传记最简便,也是最符合逻辑条理的写法。在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主张用其他方法来撰写长篇传记体文字的。此书当然亦是如此,把汪曾祺的每一个时段“有意味的”历史足迹一一呈现出来,并加以评述,正是陆建华所需要的效果,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全书清晰的脉络了,这也正好契合了汪曾祺起起伏伏、起承转合的坎坷一生,让人在阅读的快感中获得一种沉入凝思的哲理层面,或许这才是作者要达到的终极目标吧。

全书开始就写家世,这是传记的定法,洋洋洒洒的家庭背景写下来,其实最能打动读者的就是汪曾祺青春萌动期时的文学之梦书写,当然这也是开篇文章之“文眼”:“他确立了献身文学的美丽的梦!当他随同祖父、父亲逃往乡下时,仓促之间,除了准备考大学的教科书,他只带上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和《沈从文小说选》。他把这两本书读了又读,使他对文学形成比较稳定的兴趣。多年以后,他十分肯定地说:‘说得夸张一点,可以说这两本书定了我的终身。’”由此入壳,看出了汪曾祺一生创作的风格和路数,当为点睛之笔。

作为带有文学色彩的传记,读者的期待视野关注的是人物在大时代中沉浮的命运,而在命运的沉浮中关心的却是人物的性格,而在性格的书写中,又更加关心人物的那些有着传奇色彩的有趣故事。从这个角度来说,陆建华在叙述故事时是用了一番苦心的,许多评断也是十分准确的。如“他天分甚高,但天性散淡;他不乏爱国热情,却懒于过问政治,一心只想做潇洒的才子”。从某种角度来说,一段好的评断,往往能够将事件的叙述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学理层面,在这一点上,本书不乏亮点。

我一再主张评传的写作应该遵循的是,以史实为基础、以想象还原历史现场的“两原则”,即:评传应该把基本史实作为行文的前提,也就是说,人物、时间、地点和事件的过程是不能有任何虚构的成分;而在事件过程中人物当时的心理活动和表情神态等细节则是可以虚构的,但是一定要符合当时历史的背景和人物所处的情境和语境。就此而言,陆建华在书中是基本上遵循了这一原则的。如在描写汪曾祺恋爱中的情人时,陆建华采用了“外视角”的叙述方法,以汪曾祺的眼光来观察其恋人就是一例:“西语系有个女生,性格温和、善良,秀丽的脸上总是挂着亲切的微笑;她长得挺清秀,淡淡的眉毛,细细的眼睛,虽有病,但那副慵慵懒懒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人称‘病美人’。”这里的“外视角叙述”是带有文学色彩的描写,像这样能够提升阅读效果的文字比比皆是,虽很简洁,却很摄魂。

顺境中的汪曾祺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逆境时的汪曾祺却是难以言表的,此书写汪曾祺的沉沦,最典型的就是其被打成“右派”时期,用陆建华的概括来说就是“在劫难逃”。人生太顺必招损,“定汪曾祺为一般‘右派’,撤销职务,连降三级,下放农村劳动。工资从180多元减到105元。”如果这一段历史的叙述中作者能够发挥文学想象的手段,更加细腻地描写汪曾祺的心理世界,可能会为此书增添更加绚丽的光焰。

大约是因为评传带有强烈的学理色彩,陆建华就较少涉猎汪曾祺生活当中最富有趣味的那一些趣闻轶事。毋庸置疑,陆建华倘若把汪氏的菜肴写得更有滋有味,把一个嗜酒如命的汪曾祺写得更活灵活现,这无疑会给本书更加增光添彩。殊不知,这对于一个一生都离不开杜康的酒徒而言,汪曾祺的生活和创作中的人性与风格都在此中得到了深度的呈现。其实,我以为陆建华是具备丰富的这种文学想象能力的,只是他太追求学术和学理的严肃性和严谨性,所以才没有充分展示其艺术的才华。理性有余而感性不足,乃为憾事也。

无疑,此书中也有囿于价值观介入时越出史家笔法的微瑕之处,有些对当时文化与社会语境的用词尚没能跳出历史的局限。这只是我个人的一孔之见,并不能够代表广大读者的态度,大可不必介意。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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