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稚园为他揭开平生美学教育的第一章
1925年,汪曾祺5岁,家人决定送他去幼稚园。
幼稚园设在县立第五小学里,这所简称“五小”的学校,在高邮城北承天寺的旁边,虽然规模不大,只有6个班,但在校歌中却被描绘得气势非凡。这支校歌后来被汪曾祺一字不改地写进了小说《徙》的开头:
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看吾校巍巍峻宇,连云栉比列其中。半城半郭尘嚣远,无女无男教育同。桃红李白,芬芳馥郁,一堂济济坐春风。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歌中说的“神山爽气”是秦邮八景之一,“神山”即神居山,在高邮湖西。1980年5月,考古工作者在这里发掘出两座国内罕见的西汉墓葬,引起海内外的密切关注。“爽气”则是不可捉摸、虚无缥缈的东西了。“东来邻寺疏钟”中的“邻寺”即承天寺,这是一座古寺,1354年,农民起义军首领张士诚攻下高邮后的第二年,就是在这座寺里称王的。下面的“巍巍峻宇”“连云栉比”,就都是夸大其辞了。实际上“五小”没有这样高大、这样众多的房子。可是每一个孩子对自己的学校特别是启蒙的学校,总是终身难忘的,汪曾祺也是如此。孩子们并不觉得夸张一些有什么不好,反认为不这样唱,就不足以表达对学校的崇敬爱戴之情。
幼稚园现在叫幼儿园。“五小”设幼稚园是个创举,开全县风气之先。这个幼稚园实际上只有一个女教师,教唱歌、跳舞的都是她,但她是第一个在“幼稚师范”经过正规训练的专业老师,她叫王文英。
汪曾祺第一天到幼稚园,就引起王文英的注意。别的孩子都是父母双双领着来的,只汪曾祺一个人由父亲陪着,最明显的是他小小年纪戴着妈妈的孝,王文英一看就心疼。这位心地善良的老师,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给予这个从小就没娘的孩子更多的关爱,她深怕别的孩子欺负他。对汪曾祺,她是老师,也是母亲。
幼稚园的小朋友,每天除了吃点心,大部分时间是学唱歌跳舞。
汪曾祺在幼稚园里学过好多歌,有一些是表演唱。他晚年记得清楚的是《小羊儿乖乖》。羊妈妈出去了,狼来了——
狼:小羊儿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小羊:不开不开不能开,
母亲不回来,
谁也不能开。
狼:小兔子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小兔:不开不开不能开,
母亲不回来,
谁也不能开。
狼:小螃蟹乖乖,
把门儿开开,
快点儿开开,
我要进来。
螃蟹:就开就开我就开。(开门)
狼:啊呜!(把小螃蟹吃了)
小羊、小兔:可怜小螃蟹,
从此不回来。
每当天真无邪的汪曾祺唱到“不开不开不能开,母亲不回来,谁也不能开”这里时,王老师总是情不自禁、凄楚地摸摸他的头,因为他的妈妈再也不能回来了。
王老师教的儿歌还有:
拉锯,送锯,你来,我去。拉一把,推一把,哗啦哗啦起风啦。小小狗,快快走,小小猫,快快跑。
在小朋友们兴致勃勃地放开嗓子唱歌的时候,王文英在一旁用风琴伴奏,这一切,孩子们、孩子们的家长都很新鲜。正是在富有童趣的歌舞熏陶之下,幼稚园的孩子们上了美育第一课,为孩子们即将开始的小学、中学以至大学的漫长的学习生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对汪曾祺来说,幼稚园的学习、生活还进一步启发与引导了他学习和观察生活的兴趣。他本来就喜欢画画翻书,此时学习兴趣更浓。有一次他随父亲到外祖父家去,别人谈笑、打牌,他却一个人拿一本书到外祖父书房里去,一看就是半天,小小年纪就有一点隐逸之气,令亲友们称赞不已。生活中一些不为常人注意的现象,他不但注意了,还仔细观察,并努力把从祖父、父亲口中听来的一些知识联系起来。汪家老房子多,铺地的箩底砖(方角)的边角都磨圆了,而且特别容易返潮。如果天将下雨,砖地上就潮乎乎的;若遇连阴天,地面简直像涂了一层油,很滑。由此,汪曾祺领悟到,这就是“础润而雨”。汪家有一个花园,对花园中栽培的花、树,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点,他都仔细地请教别人,并一一记住。正是那土山上长的四棵香橼树,使他懂得,香橼就是“橘逾淮南则为枳”的枳。
汪曾祺尤对风俗民情感兴趣,他清楚地记得为二妈守灵时的情景。汪曾祺的二伯父死得早,没有子女。立嗣时经过一番讨论。按说应由长房次子即汪曾祺的堂弟汪曾炜过继,但二妈不同意,她喜爱汪曾祺,因为她和汪曾祺的生母杨氏的感情一直很好。但汪曾祺是三房长子,长子过继不合古理,后来定了个折中方案,汪曾祺、汪曾炜都过继给二妈,一个是“爱继”,一个是“派继”。二妈死后,两人都作为孝子为二妈守灵。对于守灵的诸多礼仪,举凡亲视含殓(围着棺材走一圈),披麻戴孝,陪张牌李牌吃饭,开吊等,都给汪曾祺留下很深印象。他觉得这些风俗很美,并认为,主要体现于仪式和节日的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1985年他曾撰写长篇论文对此予以深刻的阐述:
我以为,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的人为的成分(如自上而下的推行),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欣悦。他们把生活中的诗情用一定的外部的形式固定下来,并且相互交流,融为一体。风俗中保留一个民族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风俗使一个民族永不衰老。风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的组成部分。
——《谈谈风俗画》
当然,才上幼稚园的汪曾祺对“生活中的诗情”的注意,还只是一个儿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自觉的行动,但汪曾祺对风俗民情的浓厚兴趣,意识到“风俗中保留一个民族常绿的童心”,并作为自己日后文学创作中刻意表现的重要主题,不妨说,在儿童时代已初露端倪。随着汪曾祺上小学、中学、大学,随着他的文化、文学修养的不断提高,他的常人非比的对生活的敏锐观察力得以迅速增长,他的作为一个文学家的天赋也就越来越突出地显露出来。这样,汪曾祺最终成为一个卓有成就的风俗画作家,也就顺理成章、势在必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