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学路上观察,体味人生
1932年夏,汪曾祺在“五小”毕业,同年秋考入高邮县立初级中学读书,这年他才12岁。
当时,高邮没有高中,县立初级中学就是全县的最高学府了。初中在县城的东门,原址是一个名叫赞化宫的道观。汪曾祺上初中时,学校的二门楣上还保留着“赞化宫”的砖额,字是写得很不错的“曹全碑体”隶书,所以他的印象很深。作为道观的遗物不太多,主要是一个白石砌的圆形的放生池,池上有桥,平日池干见底,连日大雨后,才有少许积水。此外还有一座原来供奉吕洞宾的小楼和一座小亭子。最使汪曾祺感到新奇的是亭子四周长满了紫竹,这种竹子别处少见,竹竿均为深紫色。
虽是全县的最高学府,但规模并不大,初一、初二、初三各一间教室,房屋倒都是新建的。学生教室的对面是教导处和教员休息室。初三教室之东,有一个圆门,门外有一座两层楼,楼上是图书馆,主要藏书是几橱“万有文库”,楼下是住宿生的宿舍。初中学生大部分走读,只有那些从四乡村镇来的、城区又无亲友的学生,才住在学校里。
汪曾祺是走读生。
他家住在北门外东街的竺家巷,从家到中学可以走两条路。一条进北门走城里,一条走城外。汪曾祺上学时,走城外,因为近得多,不误上课;放学时大多走城里——回家没必要着急慌忙,走城里可以看看热闹,或买纸笔或买糖果等零食吃。
汪曾祺的初中求学之路,也是一条体验观察生活之路,尽管一开始不是自觉的。三年初中,1000多个风雨晨昏使他得以在上学、放学途中仔细观察和体验家乡的独特风景与风情,并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地逐步留存在他的脑海里,以至多年以后他创作以故乡为背景的文学作品时,这一切就成为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迷人的背景。
每天,汪曾祺从竺家巷的家中出来,先是经过越塘。越塘边经常停着一些粪船,那是乡下人进城买粪的。看得多了,汪曾祺刚学会折纸时,常折的便是“粪船”。其实,这些船是空的,装什么都可以。越塘是挑夫聚居的地方,城里人对挑夫是看不起的,称之为“挑箩把担的”,但汪曾祺从来没有轻视过他们。相反,他尊重挑夫们的自食其力的劳动生活,他佩服挑夫们条件虽艰苦却仍然乐观地面对生活的豪放性格。挑夫中也有姑娘媳妇,她们像男人一样,150斤的担子挑起来就走,比谁也不弱。不但不弱,当她们一二十人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莲藕,走成一长串,像男人一样打着号子,风摆柳似的嚓嚓走过时,背着书包的汪曾祺总是自动地退避在路旁让她们走。他敬重她们,觉得好看得很。
从越塘的坡岸走上来,右边有几家种菜的,左边便是菜地。汪曾祺看见过种青菜、种萝卜。菜农们在给菜地浇水时,汪曾祺兴致盎然地看他们用一个长把小水舀舀满了水,手臂一挥舞,水就像扇面一样均匀地洒开了。要是正赶上夕阳西下时浇菜,那纷纷扬扬、飘飘而下的水还映着彩虹般的光彩,美得很。
过了菜地,有一条不很宽的石头路,石头路两侧各有两座牌坊,都是青石的,大小模样差不多。汪曾祺听大人们说过,这是贞节牌坊,但不知是谁家的,更不知道为哪一个守节的寡妇立的。只看见牌坊上有很多麻雀做窝,麻雀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地叫,远远地走过去,好像牌坊自己在叫。最初,汪曾祺对牌坊感到新奇,还有点神秘感,以后慢慢长大了,听人们讲了一个个寡妇守节的故事,就不再感到新奇,而是觉得那叽叽喳喳的麻雀诉说的正是被立牌坊的寡妇们的血泪故事。
石头路的东边是农田,西边是一个很大的苇荡子,苇荡的尽头是一个乌猛猛的杂树林子,林子的后面是善因寺。关于善因寺,汪曾祺从小就随大人去玩过,这是全县第一大庙,面临一条很深的护城河,三面都是大树,寺在树林子里,人在远处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点金碧辉煌的庙顶,不知道有多大。只有走近了,进庙了,才知道这庙果然是气象庄严。汪曾祺最早是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善因寺。这个庙里的方丈铁桥和尚是父亲过从较密的画友。父亲第二次结婚时,新房里就挂了铁桥一个条幅,泥金纸上面画了几枝桃花,两只燕子,款题“淡如兄嘉礼弟铁桥写贺”。这件事给汪曾祺印象太深了。他觉得在新房里挂一幅和尚的画,父亲可谓全无禁忌;而铁桥和尚和俗人称兄道弟,也真是不拘礼法。
走完石头路是傅公桥。从东门流过来的水与从北城流过来的水,在这里汇合,流入北澄子河。傅公桥就架在汇流的河上。为什么叫傅公桥?傅公是谁?汪曾祺很想知道,可谁也说不清楚。
过了傅公桥是一条很宽很平的马路,马路东是一大片农田,这片田因为可以从护城河引水灌溉,所以庄稼长得特别好,几乎连年丰收。汪曾祺看过割稻子,种麦子。春天,他喜欢从麦地里走,一直走到学校所在的东门。麦子还没有“起身”的时候,是不怕踩的,越踩越旺,以后麦子渐渐长高了,就不能再从麦地里走了。沿着麦田边走,微风吹着麦子沙沙响,像一首遥远的温暖的歌,他在歌声里轻快地走着,心中充满快乐。
一个秋天的早晨,树叶落了,芦苇黄了,芦花雪白,人的眼界空阔了。空气非常凉爽,天空淡蓝淡蓝的,淡得像水。汪曾祺一抬头,看见天上飞着一只鹤!过去他只在画里见过,但真的鹤这是第一次见到。那鹤沿着北边城墙的上空往东飞去。飞得很高,很慢,雪白的身子,雪白的翅膀,两条长腿伸在后面。汪曾祺看得清楚极了。他看呆了,觉得鹤是那样美,又教人觉得很凄凉。
放学后从城里走,是又一番情景,又一番情趣。
因为是从大街上走,可看的东西太多了。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汪曾祺放学后总是不忙着回家,他喜欢东看看,西望望。南北杂货店、手工作坊、布店、酱园、爆竹店、烧饼店、竹厂、卖石灰麻刀的铺子、染坊、车匠店……他什么都感兴趣,歪着小脑袋,一看就是半天。上初中了,这个习惯依然不改,而且更浓了。路过银匠店,他仔细看老银匠在模子上敲打半天,敲出一个用来钉在小孩的虎头帽上的小罗汉。路过画匠店,他兴致勃勃地看他们画“家神菩萨”或玻璃油画福禄寿三星。路过竹厂,看竹匠怎样把竹子一头劈成几岔,在火上烤弯,做成一张张草筢子。路过车匠店,看车匠用硬木条旋出各种形状的器物。汪曾祺喜欢边走边看边吃,吃什么呢?豌豆。他在王小二(这个王小二后来被写入小说《异秉》里)的摊子上用两枚当十的铜元,买一小包炒豌豆和油炸豌豆,撒一点盐,一路吃,一路走,一路看。豆子吃完了,也到家门口了。
汪曾祺很珍惜、很重视上小学、初中时的这段课余生活。当他成为一名享誉海内外的作家之后,曾在一篇文章中深情地写道:
有人问我怎样成为一个作家的。我说这跟我从小喜欢东看看西看看有关。这些店铺,这些手艺人使我深受感动,使我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这一路的印象深深注入我的记忆,我的小说有很多篇写的便是这座封闭的、褪色的小城的人事。
——《自报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