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鸣沙山记

宗璞散文 作者:宗璞


鸣沙山记

西行归来很久了,有些印象已经淡漠;也有些印象经过时间的酿造,轮廓反更分明,意思也更浓郁。这从记忆里时常浮现的画面之一,是鸣沙山。

鸣沙山在敦煌市城南,我们下榻在城东。城东果木成荫,绿色满眼,和华北的夏日无异。可是驱车不到半小时,下得车来,我忽然发现自己落入了沙的世界。眼前是一座沙山,脚下是厚厚的积沙,沙粒很细,踩上去如同在海滩行走。也许亿万年前,这里曾是海底吧。

眼前的沙山就是鸣沙山了。当时是晚上八时许,正值黄昏,那天天色似不很晴朗,在灰暗的天空下,巨大的沙山默默地站着,显得孤寂而遥远。山光光的,除了数不尽的细沙,什么也没有。因为有山,甚至也没有沙漠的瀚海无垠的气魄。但是好像有一种什么力量,使我们都肃然。那感觉不是空间上的,而是时间上的。时间退回到遥远的遥远的过去,那时生命还没有发生。没有动物的踪迹,也没有植物的覆被,有的只是永恒的静谧,和对未来的期待。

我们在沙漠上走,把鞋子拿在手中。风从耳边吹过。我看见风也向沙山上吹着,在半山腰把沙粒向上扬起,似乎是帮助沙山长得更高。我恍然,风若总是从这个方向这样吹,自不会湮没山脚下的泉水。

鸣沙山脚下有一个月牙泉,是与山齐名的。我们走了一段路再向右转,便看见四面黄沙之中那一弯明亮的水。水面据说较前小多了,也浅多了,但还清澈。水边有几株芦苇,大有江南水乡的意味。对岸有几处断墙残壁,那是以前庙宇的遗迹;还有一株枯树,巍然处于瓦砾之中。这一切,很像一幅纸色已经发黄,笔墨也已模糊的古画。这时有一个并没有骑驴的壮年人,安详地走进这幅画面,一点不理会这边的笑嚷,只顾穿过废墟,一直向远处走去。

“他一个人,往哪儿去?”我不禁问,望着远处的山,山那边当然还有山。

没有人能回答,我也不能去问个究竟。于是这孤寂的投向洪荒的身影,便和碧水黄沙一起,在记忆中留了下来。

这时天色更暗,鸣沙山显得更高了,仿佛离天空很近。风扬起细沙,在山腰形成—团团烟雾,又飘飘扬扬地散了。我转身向山脚走去,把伙伴们留在泉边。我真想爬上沙山,再从山上滑下来,据说就可以听到沙粒相撞的声音,但我还是适可而止了。我孤零零地站在山脚下,举目尽是灰色的沙,心中充满莫名其妙的喜悦。那感觉好像是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正想扑进雪里抚摸雪的清凉;又如同在浩漫漫的大海边,正想站在起伏的海浪上随着波涛远去。我几乎跪下来拥抱大地!拥抱这孕育着生命,哺育着人类的整个的大地!大地的景色多么丰富,多么幻妙,多么奇,又多么美!这里有塞北的荒凉和江南的妩媚,有山的静止和水的流动,两种情调极不相同的美互相对照,相互辉映,互相联结,成为一体。我想长啸,听一听沙山和清泉的回响,我想大喊,呼叫那投向洪荒的寂寞的人。

“我们在这里!”我喊着。当然,连在月牙泉边的伙伴也听不见,更何况那远去的人。

我们确实在这里。我们在这里生活、战斗、成长。戈壁滩上有一座锁阳城遗址,据说现在夜晚仍有厮杀呐喊之声。记录着人类文明发展的敦煌文化,现在仍在呼吸,仍在散发着光辉。我看见那妙相庄严的菩萨,才忽然懂得“容光照人”这四个字。我看着著名的三兔藻井,真觉得画中的云在旋转、流动,就像眼前灰暗的天空上,大片的,缓缓流动着的,活着的云一样。

我们在这里,我们还要在这里长久地、更好地生活下去。

归途上大家踩着坎坷不平的阡陌,不觉议论道,千万不该在这样的山川中开这几亩不打粮食的田地,还抽用月牙泉水来浇田!做了多年的不肖子孙,现在总该明白一点了吧。

我不时回头,看那孤身远去的人是否赶了上来。沙山在渐浓的夜色中更显得巨大、沉重,沙粒仍然在山腰飘扬旋转,落到沙山上去。

“我们在这里。”我默默地说。

恐再无来鸣沙山的机缘了。我愿听到它的消息,使这一片景色在我的记忆中,苍茫的更苍茫,妩媚的更妩媚。

1981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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