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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初中的良师

风雨平生:冯其庸口述自传 作者:冯其庸 著


四 初中的良师

1941年的时候,镇上办了青城中学。青城中学是农村中学,收费不是很贵,而且农忙季节,可以放假回家种地,或者上半天课,另外半天回家干活;农闲季节,整天上课。家里就想办法让我去读书,我就去报考。其实我小学没有毕业,五年级也没有上完。但是那个时候不那么严格,考试成绩好就可以考取。结果我就考取了。三年的初中,给我教育是很深的。

我从小就爱读书,一有空就看书,所以到我上初一的时候,我的语文水平比一般的同学都要高。国文老师特别喜欢我,都夸我的文章写得好。对我每次交的文章都非常欣赏,我的文章经常被老师在课堂上面读给大家听。

我印象最深的老师,是我们初中一年级的老师,叫丁约斋。丁老师给我的教育是很深的,我最记得他的三句话。

一句话是“读书要早,著书要晚”。为什么“读书要早”呢?他说,一个人一生就这么多年,如果迟迟不读书,读书的时间就很少了,能读的书就不多了,要尽量多读书,所以要很小的时候就下功夫读书。为什么“著书要晚”呢?他说,你写书是写给后人看,不是写给自己看的,假定你的知识、你的认识、你的结论是不对的,你就会贻害后人,所以晚一点,你成熟一点、见解准确一点,不会贻害别人。

丁老师的第二句话是“读书要从识字始”。意思是说读书的时候,不能囫囵吞枣,要从真正认识每一个字入手,尤其是读古书,要把每一个字的字音、字形、字义搞清楚。只有这样,才算是真的读懂了这篇文章或这本书。我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重要性,所以读书的时候不放过每一个字,包括自以为认识了的字。我后来总把《说文解字》一类的字书放在案头,好随手查阅。

丁老师还有一句话是“自己写的文章要能背”。自己写的文章,自己要背得出来,这是丁老师的严格规定。每篇文章,不论写的是文言,还是白话,都要能背。所以,有时候学生交稿子上去,要告诉他,我读了5遍、10遍,他才收。如果你说你没有读几遍,他根本不收。有时候问你,你自己背一段给我听听。如果背不出来,他就说,你的文章,你背不出来,你回去自己再看几遍,能背了你再交来。小时候这个训练,可以说是独特的。

丁老师当时这三句话,我一直到现在都记着,我觉得丁老师,是我碰到的很有见解的老师之一。

丁老师一个劲儿说我是书香门第。我说我不是,我家里穷困得不得了,饭都吃不饱。他不相信,他说哪有这个可能呢?你写这样好的文章,你的文章我基本上不太改。我的文章写了以后总是被老师夸奖。有的同学写不出来,就叫我代写,有时候一个题目我帮人家连写两三篇,都这么写出来了。

我也记不起来他是哪里人,应该是离我们村子不太远的。因为有一次他说要到我家看看。到我家来一看,看到我家的房子确实已经破旧不堪了。我住在老房子的楼上,那是我堂房兄弟的房子。他们都在外头,房子没有人住,所以我住在里面。因为我喜欢读书,这里安静。亲戚朋友家里有什么书我都借来,放在我的房间里。

丁老师到我的房间看了,在我房间里找到几本线装古书,《安般簃诗钞》《古诗笺》,他说,你看你不是书香门第吗?否则怎么有这样的线装书。我说,丁老师,这是我借来的。不管怎么样,他非常高兴,他跟我说,将来要好好读书,会有出息的。

我当时从旧书摊上意外地买到太平天国时候有名的词人蒋鹿潭的《水云楼词》,那不是一个初中学生能读的,但是我特别喜欢。那个时候都不带标点的,词句有长有短,就凭你自己的感觉去断句。当时越是难断句越是爱读。觉得词的味道比诗还要浓厚、还要深奥。丁老师看到了我读《水云楼词》,他说,哎呀!这个词真好。

他后来给我写了一把扇面,用的《水云楼词》上的词句,我还记得后面三句:“细竹方床蕉叶伴,薄罗衫子藕花熏。晚凉闲坐看秋云。”丁老师留下来的东西,就这么一点点。现在这把扇子也找不到了,无从纪念了。

还有一位语文老师,是天津人,叫汪荫秋,大高个子,教学很严格,学生都怕他。他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就是严格。他从来没有笑容,对学生一直是严肃的态度,要求也很严格。我记得1954年我到北京以后,我托人到天津打听有没有汪荫秋这个人,别人告诉我汪荫秋老师还在,年龄大了,后来不教书了,经商了,但是也始终没有见面。汪先生给我的印象就是从来没有笑容,对着学生一直是一种严肃的态度,要求也很严格,其他想不起来。

初中三年级的语文老师,叫方伯霄。方伯霄先生也是讲课非常认真的,最影响我的就是他说我的名字不好。当时我的名字不是现在这两个字,是奇怪的“奇”,英雄的“雄”。这是我大哥给我起的,让我做一个杰出的人物。方老师说,你这个名字太露了,不应该这样。他给我改名字,用其他的“其”,平庸的“庸”,而且初中毕业文凭上就给我改成了“冯其庸”,所以我现在的名字,是方伯霄先生给我改的。

当时我们中学的校长有两位,也很值得一讲。一位是薛暇龄,他是谁呢?就是我国著名的经济学家薛暮桥的弟弟。我到北京以后薛暮桥还在党中央工作呢,因为我知道我们都是同乡,他是礼社,我是前洲。我就到故宫的东华门旁边他住的地方去拜访他,告诉他,我是前洲人,我的老师是薛暇龄,是他的弟弟,我现在在人民大学工作。他很高兴,看到一个同乡的年轻人来了。

后来薛暇龄先生走了以后,继任的校长叫蒋伯屏,他没有给我们上过课。我们初中毕业了,大家道别,请老师留言。我有一本小的留言本子,蒋先生给我写了这么几句:“其名为庸,其人则非庸也。”我一直记得。这是一种鼓励。

1942年,在初中毕业之前,我已经在无锡的报纸上发表我的诗词、散文,有两首词,发表在无锡的报纸上。我一直保留着。“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第一个挨批斗,我怕红卫兵找到这个报纸,又会给我加罪名。因为我发表文章的那个时候还是敌伪占领的时期,他可以给你上纲上线,他可以说,在日本人统治的时候,你发表诗词了。我害怕这个,我就把报纸的名字和我自己的名字剪掉了,文字留着,夹在一本旧书里。

还有一篇散文《闲话蟋蟀》。我小时候喜欢斗蟋蟀、抓蟋蟀。我父亲也非常精于这个方面。所以当时我农忙之余,秋天捉了很多蟋蟀。我能辨别蟋蟀的好坏和品种,有一次我捉到一只特别好的蟋蟀,叫金背蓝项血牙:背上两个翅膀是金颜色的,脖子是蓝颜色的,两个大牙是红的,血一样的两点。这是很少见到的特殊品种,牙齿这么大,估计斗起来一定很厉害。后来我父亲拿去卖给人家了,据说卖了很多钱。我小时候还能做引逗蟋蟀的草,叫牵草。所以我写了一篇《闲话蟋蟀》。这篇散文主要是引用我读过的古人的诗词里涉及蟋蟀的诗句、词句。这篇散文也保留了,把报纸的年月、名字都抠掉了,也夹在旧书里。红卫兵到我家来抄三次,这几本旧书没有抄走,报纸还保留着。

所以我现在文集里最早的作品就是两首词和一篇散文。

  1. 《浪淘沙》一:“一叶又惊秋。无限新愁。那堪独自倚高楼。几叠雁声人已去,恨也悠悠。  往事在心头。珠泪难收。斜阳脉脉水空流。从此相思频入梦,梦也难留。”二:“时节又中秋。无限离愁。夜来独自怕登楼。一簟凉蟾清似水,思也悠悠。  且莫忆从头。锦字慵收。几时重与话风流。寄语征鸿为转意,冰雪同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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