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身在红尘心在月

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容若词传 作者:申圣云


寂寂落叶锁朱门,别样幽芬亦照人。

高阁玉兰闹画眉,枇杷花下埋风魂。

——少年未解红尘事·广厦豪门殊芬华

京城的隆冬天气,最是清冷。一个青年身着棉袍,站在落叶凄惶的院落中,在一片萧索中等待着什么。

一个仪态雍容的妇人怀抱着一个酣睡的小娃儿走过来,轻启朱唇,柔声问道:“想好了?”青年半回身,微微点头。“想好了,”他注视着妇人怀抱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儿,“就叫成德吧!”轻轻拨弄孩童头顶的胎发,眼神深邃。

熟睡的孩童纯真的面容依旧安闲,却不知,他的命运,从一降生开始,就与这个庞大帝国的显赫捍卫者和先朝遗民紧紧联系在一起。

身在红尘心在月

“纳兰”是大族。金代女真“白号之姓”中,纳兰是受封于广平郡的第二大支系的三十个姓氏之一(又称“纳喇”“那拉”)。发源于满洲叶赫地区的纳兰氏,始祖原本是姓土默特的蒙古人。后来,纳兰部灭了女真,占了他们的领地,从此改姓纳兰。其中有一分支几经辗转,举族迁至叶赫河岸边繁衍,号“叶赫国”,也就是今天的吉林省梨树县叶赫满族镇附近,后人称此支纳兰支系为“叶赫那拉氏”。

明初时满族的前身女真族分为三大部:建州、海西、野人。叶赫部是海西女真的一部分。纳兰部族的首领金台什继兄之位成为贝勒,明朝万历十六年(1588年),他的妹妹孟古嫁给了努尔哈赤,生了皇子,取名皇太极,也就是后来的清朝太宗皇帝。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纳兰氏族与清朝皇室有姻亲关系。但是,当努尔哈赤为统一女真各部进行兼并战争的时候,这些姻亲关系统统不是障碍。

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努尔哈赤率兵攻打叶赫部,他的舅兄金台什战败后自焚不成,被其绞杀,金台什的儿子“识时务”,及时请降,被授予三等副将,世袭佐领。

纳兰的曾祖,原本世居东北松花江畔、长白山脚下的叶赫国国主金台什贝勒战败身故后,他的次子尼雅哈(满语音译)以“姑母为太宗皇帝皇太极生母”的名义,跟随顺治皇帝一行入主关内。之后为后金及清王朝屡立战功,因这赫赫军功,被天子尊为功劳显著的皇亲国戚,赏赐其与部下之正黄旗将士及旗民三千余顷封地,位置在今北京海淀区上庄乡附近,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了庞大的宅院。

纳兰的父辈从此成为“八旗”(正黄旗、正白旗、正红旗、正蓝旗、镶黄旗、镶白旗、镶红旗、镶蓝旗,分别统帅满、蒙、汉民族的八支军队,合称八旗)之一,为满洲八大贵族之一。

马背上的叶赫家族是铁血的,也是冷血的。战争、政治,哪一样都与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格格不入。

纳兰的家世背景在众多八旗子弟中尤为显赫:父亲明珠是金台什的孙子,母亲爱新觉罗氏是努尔哈赤的孙女、英亲王阿济格之女,身为这两位名门之后的长子,纳兰性德肩负重任,光耀门楣责无旁贷。纳兰的父亲明珠,在他出生后官至大学士、太傅,是康熙初期的四权相之一,地位显赫一时。

北京西郊有一块石碑,上书“明珠及妻觉罗氏诰封碑”,考证为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九月二十四日所立(纳兰是年三十岁),上面记载:明珠“初任云麾使,二任郎中,三任内务府总管,四任内弘文院学士,五任加一级,六任刑部尚书,七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八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经筵讲官,九任经筵讲官、兵部尚书,十任经筵讲官、兵部尚书、佐领,十一任经筵讲官、吏部尚书、佐领,十二任加一级,十三任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佐领、加一级,十四任今职”。所谓“今职”,指的是立碑时的官职——“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佐领、加一级”。从石碑的记载中可以看出,明珠的官场之路真可谓是扶摇直上。难道这一切都仅仅是祖荫庇佑?不。明珠半生风光是自己苦心经营的结果。

虽然明珠的家族是战功累累的叶赫部,不过,到明珠出生时,这个部落早已声势衰弱,风光不再。他的父亲、金台什的次子尼雅哈入关后只得了骑都尉的职务,即便是世职,也捞不到多大的好处。只是由于叶赫家族与皇室的姻亲关系,使得明珠从小就有机会接近皇室,行走内宫,这也是他后来能够担任内务大臣的前提,更是纳兰之后跟随康熙巡南征北的基础。

可纳兰的母亲不是亲王的女儿吗?这恰恰是明珠政治生涯中的阻碍。攀附皇亲为的是巩固地位,而这姻亲又是否真的荣耀和牢固?明珠的岳父是多尔衮的亲哥哥英亲王阿济格,他一生战功卓著,但有勇无谋,缺乏政治头脑。摄政王多尔衮死后,他醉心权势,想继任摄政王之位,屡次“不轨”,亲政的顺治皇帝因此将阿济格及其已获亲王爵位的第五子劳亲赐死,其次子镇国公傅勒赫被削除宗籍,其余八子均贬为庶人。很显然,阿济格之女觉罗氏已经不可能成为明珠政途上的助力,娶她反而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

家世背景并没有成为明珠晋升的助力,甚至可以说,不拖累他的仕途就已经让他很知足了。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出生的纳兰,看似是众人艳羡的嫡长子,其中的苦闷酸涩又有谁知道呢?

在那年腊月的京师,光风霁月的纳兰性德就降生于这样一个身在红尘心在月之家,从此开始了身在仕途沙场、心系白雪阳春的人生。

苍生欣戴君若然

纳兰性德出生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甫一出生取名成德,但是这个名字后来改成了“性德”,为的是避讳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即位后,众皇子改“胤”为“允”)的小名“保成”。

纳兰表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康熙十五年(1676年)进士。这位清朝第一词人虽然生于富贵人家,却生性淡泊名利,不仅善骑射,而且好读书,尤其对汉文化非常热爱,擅长写词。下笔举重若轻,勾抹之间颇有李后主、易安居士的婉约凄美,又多添了几分男儿的豪情洒脱。有人评价,纳兰词以一个“真”字取胜,实际上不仅如此,纳兰更擅长用一个“情”字传神。

“容若”何来?

传言,明珠发迹之前,偶遇得道高僧,算出他命中有三子三女。以此证明明珠是有天赐荣宠的,所以有人认为,“容若”二字源自佛典。

红学大师周汝昌在《献芹集》中,曾使用“颙若”称呼纳兰,“亦有曰容若,盖因清人每记‘顒若’,故今人亦偶有称其为‘纳兰颙若’者”。“容”“颙”古音本同,“颙”也通“容”。例如,清初大儒李颙又称李容。

“颙若”出于《易·观》,中有:“盥而不荐,有孚颙若。”这一卦的意思是说,在祭祀之前要先盥浴,虽然还没有进献祭品,心里已经充满诚敬肃穆。“颙若”指的就是庄严肃穆、恭敬虔诚的样子。颙若也作“颙然”,取义“苍生颙然,莫不欣戴”。代表百姓进行祭祀的人,正是天与人沟通的桥梁,也就是天子驱使的官员。

成德所取字,可能正是父亲对其的期望,希望他能步入仕途,对天地君亲心有敬畏,亦为朝廷所倚重。

那么纳兰自号“楞伽山人”,又有什么典故呢?《饮水词笺校》中提到,李贺的《赠陈商》有:“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以表现志向不得伸张的激愤之情。而白居易的《见元九悼亡诗因以此寄》:“夜泪暗销明月幌,春肠遥断牡丹庭。人间此病治无药,唯有楞伽四卷经。”体现的是死别之苦唯有寄托于佛经的开解。

楞伽山又作楞迦山、棱伽山、楞求罗伽山。据《中华佛教百科全书》所载,楞伽是南海山名,也是山下城市的名字,意为“难往山”“不可往山”“庄严山”。在佛经故事中,这座山由“种种宝性所成,诸宝间错光明赫焰……有无量华园香树,皆宝香林,微风吹击摇枝动叶,百千妙香一时流布,百千妙音一时俱发,重岩屈曲,处处皆有仙堂、灵室、龛窟……皆是古昔诸仙贤圣思如实法得道之处”,相传这座山就是如来“说《楞伽经》之处”,且“此山居海之中,四面无门,非得通者莫往,故称难往”。简而言之,这座山美好却不可及。

发妻亡故后,取“楞伽山人”之号,源于纳兰内心的压抑与求而不得的痛苦,更有心如死灰之意。

可见,纳兰从取字到称号,都浸润着汉文化的精髓。顺治十一年(1655年),纳兰性德出生时,明珠二十一岁,还只是皇帝侍卫队中的一名普通军官,母亲虽是皇族,却早已家世没落。或许纳兰八字是“旺”父的,就在他出生后的几年,明珠开始不断升迁,直至后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清国第二大掌权人物。

作为首辅重臣,明珠自然没有继续住在远离内城的封地,他的相爷府是今位于北京什刹海岸边的宋庆龄故居。院落里树木郁郁葱葱,小径幽然,府邸肃穆。这里亦是纳兰性德童年、少年、青年时生活的地方。

古往今来,许多人曾因各种缘由踏足这座府邸。在参天厚木之下,有散不去的阴郁和黯然。三百年前的纳兰,是否也曾仰望这些繁郁古树,心生悚然?是否也会仔细分辨那自斑驳树影下虬然伸展的枝叶脉络,从中领悟文学真谛?

明珠深受儒家文化影响,曾带头研读孔孟著作和《史记》《资治通鉴》等巨制,文人气息十足的他将自己的府邸营造出书卷文墨味道浓郁的雅致环境。明珠有之后的成就,可见其文武之才并非出色的政治手腕能够掩盖的,后世从仕途手段的角度评议他,不免有些片面。况且,在名利场这个是非圈中,哪有什么黑白曲直呢,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家之言。

在明珠长子纳兰成长的日子里,纨绔子弟的气息不曾在他身上显露,而贵族子弟特有的优越感也很少出现在他的诗作中。那么,纳兰眼中的贵族生活又是怎样的呢?

相思醒·花月不曾闲

生查子

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

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

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

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这首《生查子》,生动地描绘了贵族家庭中少年读书时闲散浪漫的场景。

书本摊开着放在手边,美人随侍在侧,品着龙团凤饼的香茗,燃着鸳鸯形状的香饼,时而博弈,时而漫步花园,即便是稀松平常的吟诗作对,也不曾失却风流。

如果这首小词是纳兰读书时有感,是对古人读书的情态的一种怀想,那还当真是浪漫而单纯。若是纳兰自己的写照,便要问问这位陪坐读书的美人是哪一个了。

或许是家中的丫鬟,或许是那位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表妹,或许是他的妻子、妾室、红颜知己……美景、美人、美味环绕,少年的风流恣意,若再不尽情挥洒便是负了这花月良辰。

八旗子弟自幼生长在充满奢靡气息的家庭,总会不可避免地沾染骄矜习气。但是,纳兰公子没有,因为他的家庭即便是有权、富贵,他的父亲,地位显赫一时的那拉氏明珠,即使身为功勋后代,也并非纨绔不肖之辈。

明珠是着着实实艰难过、奋斗过的,虽然史书记载他贪污卖官,却无法磨灭他对清廷的杰出贡献。明珠,字端范,姓那拉氏,尼雅哈次子,生于后金天聪九年(1635年)。顺治时初任侍卫,后担任銮仪卫治仪正,类似仪仗队的仪态监督,又调任为内务府郎中,授予骑都尉,允许世袭。

康熙三年(1664年),明珠升任内务府总管大臣,“掌内务政令,供御诸职,靡所不综”,成为管理宫廷事务的最高长官。能在内宫掌权,显然得益于他的出身。这年,纳兰十岁。据说当时的他已经是出口成章、文采斐然的小才子了。康熙五年(1666年),明珠任内弘文院学士,开始参与国政,从此平步青云。

明珠是对康熙朝有过很大贡献的,在统一与分裂的激烈斗争中,在满汉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交融与变革的大形势下,无论是协助康熙皇帝清除鳌拜、平定“三藩”,还是出谋划策抗击沙俄、收复台湾、平定噶尔丹、治理黄河、融合汉族文化、建立清朝政治经济制度等,明珠都可以称得上功臣。

纳兰曾组织编纂图书,这一点与他的父亲曾经奉皇帝之命,以总裁之职参与重修《清太祖实录》《清太宗实录》,编纂太祖、太宗、世祖的言录《三朝圣训》,以及《政治典训》《平定三逆方略》《大清会典》《大清一统志》《明史》等宝贵的图书资料不无关系。

明珠身居高位,结党营私、贪污贿赂、发起党派之争等败笔,一方面是封建专制的必然产物,另一方面也有经营多年、尾大不掉的原因。

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纳兰死后三年,他少年时代的老师徐乾学联合郭琇起草参劾明珠疏稿,就纳兰父亲的种种罪行一一历数。徐乾学曾经是明珠党的成员,在纳兰在世时,徐乾学曾为明珠所信任,担任少年纳兰的教习老师。身为门下之客,却反水参了明珠一本,难道徐乾学这个人的人品是很差的吗?

千古帝王事,谁能说清楚呢?任何一个团队的权力如果已经于整个组织的平衡有害,统治者必然会采取措施分化它。清朝文学家韩菼曾撰徐氏行状,评论徐乾学的功过可以说是最为得当的。

当时的徐乾学也不过是康熙的棋子,皇帝命他与他的门生们远离明珠,甚至暗示他反对明珠。一朝为臣,徐乾学也想尽忠为主,却不得不舍下一个“义”字。想到自己的形状,徐乾学也曾自我解嘲:“做官时少,做人时多;做人时少,做鬼时多。”可见他当时的忧愤和无奈。

政治一事,纳兰眼中的腌臜玩意,尽管他不愿主动接触,却囿于家庭背景,不得不涉足其中。

纳兰儒雅的性格除了后天的修养原因之外,也源于自小受到那位满汉双语才子父亲的影响。明珠为人聪明,处事干练,加之善解人意、深谙谋略,又精通满汉两种语言,辨才无碍,又会笼络人心。这也是他官场得意的重要原因。或许纳兰最早的汉文化启蒙便来自明珠,也正是从小浸润在汉文化厚重柔婉的氛围中,使公子性情愈发温雅,正所谓其人如玉,举世无双。

而觉罗氏,纳兰的母亲,是温婉大方且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或许她的出身门第为那拉氏带来的并不是政治利益,但她却以明理和贤惠促成了夫君的事业顺遂、儿子的才华横溢。

正是因为从小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耳濡目染,纳兰不仅可以被动地接受到较好的汉文化教育,博采众长,更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学习。

我们姑且臆测,纳兰父母感情是融洽的,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纳兰对“情”“爱”的理解是简单的,对感情的向往是纯粹的,连少年时代的强说愁都是优雅可爱的。这样的纳兰公子是值得被体谅和保护的,这样不谙世事艰险的年华是最剔透珍贵的,这样的温文尔雅,或许娇柔却不软弱。

情窦初开为谁人

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纳兰七岁的时候,长他一岁的爱新觉罗·玄烨即位,是为康熙皇帝。

明珠青云直上,在康熙皇帝亲政前升为内务府总管,而纳兰未来的岳父卢兴祖也在纳兰十一岁(1665年)这一年擢升广东总督。或许这些对年幼的纳兰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唯一对他有所影响的,或许是父母的管教更为严格,从远郊小小的房子搬进四九城里大大的府邸,有更多的仆从,能享受更奢侈的生活。

人说写情、写景贵在写“心”。或者对纳兰来说,情伤是让他不寿的根本原因。人说纳兰在妻妾之外还有一位情人,而且这位情人还是他的红颜知己,从诗词中的“梨花”意象到“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盼望,总会有那么一位佳人,是他向往而未曾拥有的。无论是影视作品中虚构的表妹还是传闻中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在纳兰年少的时候,或许的确有伊人倩影伴随他度过那段深宅大院里寂寞的年月。

没有一往情深、多愁善感,是写不出婉约派雅致而不乏风骨的句子的。无论这位佳人是谁,从纳兰的相思可以看出,少年时代的他,为这份情痴狂,早已不堪其重。

青梅老·心字已成灰

忆江南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明代杨慎曾在《词品·心字香》中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开者,著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古人常用“心字香”,是为花香熏染的心字形状的熏香,取风流雅致的意味。早春的黄昏,暧昧不明的光线里,归巢乌鸦已飞尽,渐暗的天光笼罩下,周遭更显宁静。一直站在那里的人,消瘦的背影在隐约的暮色中如此寂寥。那个孤独的身影,在早春的余晖里透出一点落寞、一点幽怨、一点凄楚。

是在等人吗?等的是谁?盼的是谁?是要送别吗?别的是谁?恨的是谁?纳兰写的是闺中少女的期盼心情,还是自己独守寂寞的等候?

那位他向往的意中人,准是许了他今日来见,粉脸依偎,素手焚香,弹琴作画,于丝竹文墨中解一时相思。

是表妹吗,还是哪个世家的女孩?那个聪慧温柔的女孩,白衣胜雪,肤若凝脂,娇小可爱,曾经是少年心中最为端庄秀丽的一朵梨花,虽然出身谈不上多么富贵,却干净得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

可是,她没有来。可能,她再不会来了。

纳兰借女子春阁中的哀怨,写自己的不甘与消沉,慨叹可怜、可爱又可惜,一阵阵微风吹动珠帘,门槛边的朵朵柳絮犹如轻薄的雪片,被翻动起来,空气安静得让人难过。他是怎样看透那些心绪的呢?从眉尖的微蹙还是扭出褶皱的罗帕?

挑弄过柳絮,春风还要再拨弄花瓶里的梅花,撩拨得人心慌意乱。“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唐·李白《长干行》),伊人不复来,心字香早已燃尽,只剩一片嘤嘤哀泣的尘灰。

在纳兰的少年时代,一位梨花般的佳人就这样成为他梦中所想。他们曾在一起游戏,也曾相对无言,微微一笑粉了双颊;他们吟诗作对,他们两小无猜。能够出入明珠府邸的女孩,若不是八旗之内的亲戚,也定是名门、官宦之后。以纳兰父亲明珠升官的速度,应该没有哪位大臣会早早拆散这对金童玉女吧?!

在写给妻子卢氏的悼词中,纳兰也曾以梨花为喻,说不定他心中思念的那位佳人,正是少年时见过面的卢氏!或许是因为明珠对汉文化略有研究,且身为处理皇族内务的官员,所以汉族的官员多与之交好。

许是互相走动、官场应酬之时,卢兴祖与明珠一见投契;许是明珠想要攀附、结交仕途顺利的卢兴祖。毕竟此时的明珠还只是行走在宫廷的总管,虽然伺候宫廷中人更容易得宠,但总要使些手段、拉拢些靠山,才能地位稳固。总之,在两个孩子对情事还懵懂的时候,他们的姻亲就这样定下了。

封建社会,女子出嫁较早,而在清朝又有选秀女的传统。由户部主持,每三年挑选一次八旗中的少女,以备皇后妃嫔之选,或者赐婚近支(即三代以内、血缘关系比较密切的)宗室,或者承担后宫杂役。若是早早定亲,便免去了三挑四捡的选秀。古人成亲前一般有定亲的习俗,尤其是官宦之家,更为看重婚姻大事。所以,这位“青梅”非常有可能是才貌上乘的卢氏。而且无论哪一方面,卢氏都足以匹配纳兰妻子的身份。

他们曾经在家人的安排下匆匆见过几面,甫一定下亲事,卢氏便随父亲前往南方赴任,一对小鸳鸯天各一方。刚刚萌生了相互爱慕的情愫,便分隔两地,可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宋·李清照《一剪梅》),难以描摹其中酸涩的少年怀揣着朦胧心事,只能咀嚼少之又少的回忆。可是,他们终究能够结为连理,而那不能厮守的女子,又是何人呢?

或许,你始终相信纳兰有一位表妹,或是一位妻妾之外的红颜知己。不管那人是谁,在少年纳兰的心中,她是纯洁温婉又带着淡淡清香的,是高洁清冷的梨花化身,娇小的身形,淡雅的香氛,纯然雅致地绽放在初春的微寒中。此时,我们姑且称这朵梨花为“她”,且从他的词读她的美,品他和她的相思。

春天到了。

草长莺飞,燕语风和,冰融雪消,正是相思时候。

还记得分别的时候,窗边隔着绿罗纱的絮语,道不完的离别愁绪,秋风瑟瑟,一阵寒似一阵,伴着远飞的鸦群,离别了曾经的亲爱之人。挥手自兹去,孤帆寄天涯。

临江仙

长记碧纱窗外语,秋风吹送归鸦。

片帆从此寄天涯。一灯新睡觉,思梦月初斜。

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

春云春水带轻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

公子多情,从此多愁绪。多情苦,苦多情,多情无处不伤情。

无眠的灯火星星点点,半圆的孤月凄凄切切。

与佳人长别已久,而今见燕子还家,相思顿起,也知晓她想要归来,却归不得。燕子可知相思,可知离愁,可知情爱?

想起那时并肩而行,春日里温柔的云、温柔的水、温柔的晚霞清风,精美的画船上,起伏的波纹里,映月的倩影双双对对,偶尔飘过的一阵小雨,如同轻盈纯洁的杨花儿,飘散在一双璧人的身侧。

那时候,你眼中只有我,我眼中只有你。

可是,谁能左右人生的别离?谁能阻止命运的铁蹄?谁能踏碎光阴、勘破人心?

雨,落了便老了,相思却此起彼伏,一簇簇盛放都是崭新的。

纳兰想象着那位远在天边的美人,红酥手微翘着指尖,轻轻卷起珠帘,却见伊人深坐蹙蛾眉。但见斑斑点点泪痕湿了衣袂,也知,也不知,她心中是否恨着谁?这恨的人,又是不是舍不得、放不下、无奈不在身边的他?

恨不相见,爱不相见。又酥又疼又烦,被一个回眸、一抹笑靥戳中了心尖。

心欲碎·还道有情无

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

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

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少年纳兰的白天是要练武的。骑射是满洲人必须具备的能力,这对聪慧而细心的纳兰来说,似乎并非难事。从四五岁开始,满洲子弟就开始接触骑术和武艺,粗俗的莽汉总不能成为好士兵,只有深谙谋略的男人才够资格称得上将帅之才。因为勇敢如果没有智谋的配合,总归是不堪重用。

一身尘埃,裹着一怀高才。纳兰拂去身上的灰尘,拭干额头上的汗水,虽然微笑却忐忑着激动地接过侍女递上来的一封小小的信笺,隽秀的小楷笔画优美,正是他曾经指点她的笔迹。

“有劳,多谢!”纳兰如是说着,踟蹰着该先换下一身污浊再看那人的软语,还是先打开信笺,以慰藉自己多日的痴想。还是看看吧!先看看,看一眼!就看一眼,剩下的,在下一封想念来到前,总可以拿千百个时时刻刻来回味咀嚼。

少年用力在衣襟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手,急切地展开信笺。

“望君珍重。”

或许在她托人辗转传来的锦书中,只有这么简单四个字,浓浓的墨痕,淡淡的记挂,已经足够填满相思,又重重地刻下更深的相思。她还能说什么!

她是怎样羞涩着对传书人叙说其中的缘故?

“那人,这信,托付先生,不胜感激。”

低垂着头,微微颤抖着手,紧攥着书信又若轻还重地交给“鸿雁”,托付的是薄薄的等待,厚厚的挂念,深深的情,浅浅的怨。

不久后的一天,纳兰吃罢晚饭,回到书房,秉着一盏昏黄的灯,听窗外细雨点滴,轻轻地敲在芭蕉叶上。不徐不疾的声音,让他不觉想起,在她的天涯,是否也落了雨?

一时间离愁涌上心头,展开夹在书页中的那封带着花香的信笺,抚摸着秀气的墨痕,回忆那时教她习字的场景。小小的女孩儿,粉雕玉琢的面孔,柔软细致的手指,握着笔沉思的可爱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手指随着一字一句的笔画描摹,就像是细数她的眉眼,恰如新月如钩,星辰璀璨。

唉。淡淡的太息,浅浅的寂寞。正应和着远方她那浓浓的离愁,深深的牵念。

不自觉揉乱了书页,模糊了字痕。也不知是看得久了倦了,还是想得多了泪了。

许久没有见到她的信,忍不住担心这横亘着千山万水的情,那条脆弱的红线,断了否?那鲜红好似心头血一般,褪色也未?是有情还是无情?给个痛快吧!好过隔了一个海市,中有几重蓬莱,那巫山的云阻了惦念的眼,越是看不清越不甘悬着一颗心!

临江仙

昨夜个人曾有约,严城玉漏三更。

一钩新月几疏星。夜阑犹未寝,人静鼠窥灯。

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

小阑干外寂无声。几回肠断处,风动护花铃。

若说是无情,她也就不会鸿雁传情。若说是有情,又有什么能够证明?难不成这一切竟是纳兰心系她太久,凭空生出的妄想吗?

她曾经失约。

新月之夜,星辰三两,连呼吸都几不可闻的深夜,安静得让人心焦。整夜睡不着,或许只有纳兰和老鼠在痴痴望着灯油。毕毕剥剥的响动里,一个蹙眉叹息,不肯就寝,等了又等;一个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不敢爬上灯台,惦记着美味,又怕热油烫了嘴巴。两个都揣着偷偷摸摸的心思,有着微妙的相似。

在等级制度和封建意识浓厚的时代,他们的约会是非常隐秘的,不仅要冲破自己内心的矜持,还要躲过侍婢的视线、父母的看管。戒备森严到犹如《临行公车》中的“禁门俨犹闭,严城方警夜”。

已经是约定好的时辰,仍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许是半路被逮了回去,遭到狠狠的训斥,悄悄拭干眼角的泪珠儿,心里却默默地重复对恋人的歉疚?

许是看管太过严格,甚至没有偷溜出来的可能,只能纠缠着汗巾子,懊恼着咬住下唇,在闺阁内坐立难安?

许是这种种世间情状,教新月儿早爬上柳梢头,黄昏后的约定却难成行。若不是知道她的心,定会错生了闷气,误恨了无情。可知她心、晓她情便不怨吗?

只有风经过小轩窗的寂寞,偶尔有点响动便喜得人推开窗探看,每每是可恶的风又去招惹花圃边缠绕的护花铃铛,来来去去地嬉闹,总教人白高兴一场。

“她不来,是因为来不了。”纳兰心想着。每一次失约,纳兰都这样想着,暗地里还担心她是不是受了委屈,一颗心要命似的悬着,直到再见到她,看到她好好儿地站在那儿,依旧微微地笑着,红晕爬上两颊,这才放下心来。

现如今回想起来,莫不是太自作多情?那人究竟对自己是否仍旧有意?一颗心忽然又悬起来,夹杂着点不甘心,掺和着些幽怨,在更深露重的黎明之前,才能混沌着睡上一会儿。

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斜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影里唤真真。

醒来时,眼睛有些酸痛。不知是睡梦中曾流泪,还是睡得太晚,有些许疲累。

庭院的梨花片片零落,铺了满地的灵巧。

春到此时便是薄情。呆坐着便是一天的光景,竟然又是黄昏。黄昏,然后便是夜晚。夜晚,又是思念燎得人心焦灼的时候。

信手翻了翻书页,竟然又天意一般停留在夹着那素白信笺的地方。

唉。不敢叹息,不能叹息,最怕叹息。

扇子随意丢在桌上,细细丝线的扇坠,正是那女子亲手挽出的同心苣(相连的火炬状图案花纹。古人常用来象征爱情。)。“窗寒天欲曙,犹结同心苣。”(五代前蜀·牛峤《菩萨蛮》)同心当时结,却不知她现下是否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痛。

一丝还成千万缕,千万相思难相亲。

素笔几欲勾勒出她的形貌,可是刻在心里和脑海中的影子,却莫名其妙地不能描绘得完美。于是只描了一个轮廓,呆呆地望着这轮廓,渐渐清晰了心中的女子。

纳兰呆望着笔下的画,想起《松窗杂记》中的故事。唐朝进士赵颜无意中看见画工绘制的美人图,感慨道:“现实的世界里怎么会有这样美妙的女子?若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定要娶她为妻。”

画工淡淡地笑了,回道:“我的画向来以‘神画’著称,这美人图是其中最为出色的一种。此女名为‘真真’,若真有情意,可以昼夜不停地呼唤她的名字,百日之后定能有所回应。待她回应之后,喂她喝下百家彩灰酒,便可如常人一般。”

赵颜将信将疑,却实在被这真真吸引,便如画工所说,呼唤了百日“真真”,竟然真的得到回应,喂其喝下酒之后也如常人一般。

范成大曾戏曰:“情知别有真真在,试与千呼万唤看。”

………

纳兰摇摇头,苦笑着放下画笔。若她在这画中,呼唤百日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只可惜。忍不住再次叹息。真真伤情,真真难如意,真真无奈。

虞美人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

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纳兰转过头,不想去看桌上的同心苣,不想去想画中的“真真”。随手捡一本李后主的词,读了一会儿,指尖却总在一行字句间细细摩挲。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五代南唐·李煜《菩萨蛮》)

是啊!初见那日,总是教人忍不住回想。

指尖抚过几案上的古琴,幽怨的颤音中,仿佛那女子梨花带雨,轻颤着肩膀啜泣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料想分别后你我的心思是一样的凄凉,尤是在那团圆美满里,尤是在那繁花明月中。

睡梦中,孤眠的她应该也会和自己一样吧!每每思念,粉泪零落,沾湿了枕头,浸透了薄衾。

现下说起你,眼前还是那个初见时的罗裙少女,娇俏可人地站在自己面前,举手投足间鲜活了罗裙上的一枝梅花,搅动了少年的芳华。

虞美人

彩云易向秋空散,燕子怜长叹。

几番离合总无因,赢得一回僝僽一回亲。

归鸿旧约霜前至,可寄香笺字?

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

你呢?你,还好吗?与我“天涯共此时”(唐·张九龄《望月怀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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