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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这个片刻长久

心如朗月 作者:吴泰昌


愿这个片刻长久

这个题目埋在心底不止一年了。只要稍稍安静下来,打开台灯,我就萌动着将它写出来的欲望。

这些年,由于工作关系,有机会和一些素来尊敬的老作家接触。人是有感情的,交往多了,自然增进了友谊。和他们的交谈渐渐深入了,不仅能听到风趣、富有见解的谈话,而且能触摸到他们的性格,体验到他们情感的变化。一般人都以为老年人的心情是平静的,其实和青年人一样,有时也极不平静,只不过表现得更为深沉细腻罢了。

下面想告诉读者的,是曾牵动我感情的几个生活片断。

前年春末,一天下午,我在上海巴金同志寓所客厅里,听他谈阅读近年来一些中篇小说的意见。首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评奖会议正在进行,巴老是这个评委会的主任。虽然他太忙,精力有限,还是看了不少作品。我一边听,一边在记。突然电话铃响了,巴老的女儿小林去接电话,当她啊地失声叫出“茅公”时,巴老匆忙从沙发上站起,慌乱地披了件上衣,急促地走过去,只听他用浓重的四川口音吃力地说:“我很吃惊,我很难受,他是我尊敬的老师,几十年如此……”他缓缓地放下了话机,站了一会儿,独自走出客厅,到庭园中去。那天本是个阴天,由于巴老情绪的突然低沉,客厅的气氛整个都变了。巴老接电话时,我忽然拿起了身边自带的“傻瓜”照相机,抢摄下了巴老接电话的镜头。可惜,只照到侧影。我不遗憾,就我的摄影技术,是决计不可能将巴老当时的真情保存下来的。一两天后,巴老为《文艺报》赶写了悼念茅公的文章,按早先计划好的日程去杭州了。在杭州约十天,因等候赴京参加茅公追悼会的通知,加上连绵的蒙蒙细雨,使此行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氛。那些天,巴老常常一人坐在旅馆里,有时站在阳台上,沉思,眺望。

去年6月10日上午,接到冰心电话,详细询问巴老的近况。我因去皖南屯溪参加《诗刊》举办的抒情诗座谈会,返回时在沪停留了两天。我有点纳闷,冰心的女儿吴青也刚从上海回来,巴老的近况她比我了解得多。听了冰心电话中一连串的询问,我才明白,大概情况她是知道,她想了解得更细致具体些。比如她问,巴金给人送书还是自己包扎写地址吗?他是不是常常一人坐着,是身体不好,还是在想什么?他们家的取暖设备是否得到改善?他从楼上书房下来有没有人扶着?……她说:巴金本人没有什么要求,所以别人总以为他很满意。一位多病的八旬老人对另一位八旬老友了解如此深切,关心如此入微,实在使人感动、惭愧。

前年冬天,叶老有次在室内站着,凝思窗外。不知是外面刮的风,还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扰动了老人的心绪,他忽然想到了春天。他对身边的长子至善说:开春去北大看看孟实(朱光潜),喝杯老酒!至善微笑着应和。他懂得老人的心思。他补充说:还有王先生。

朱先生得知这个消息,兴奋得有点激动。他们是有半个世纪交谊的老友了,新中国成立后,虽同在一个城市,有些场合也不时见面点头,但像五十年前在立达学园时围炉饮酒开怀畅谈的机会却没有过。都是近九十的人了,又忙,聚会一次也难得。朱先生打听叶老平日喝什么酒,牙齿怎样;叶老也打听朱先生是不是还只喝白酒、白兰地,他们家阿姨会不会做菜,他说自家的阿姨做的酱鸭既香甜又烂糊,朱先生准爱吃。

冬天到春天,有多少个白天和黑夜。老年人心里有事总放不下,他们相互在急切地期待着。

老人的福气好,约定的日子,没有一点风,日头暖暖的。我下午一时半骑车到叶老家,叶老已衣履整齐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堂的沙发上。至善说,叶老从早上起就惦记这事。车开后,叶老招呼,先去王力先生家看看。由于同是语言学家,叶老与王力先生见面机会略多,但也多年没有这样走动了。王先生与朱先生同住在北大燕南园,相隔几座小楼。二时半左右,到王先生家。至善搀扶叶老悄悄推门进去,怕影响王先生午休,岂知王先生早已伏案工作,人走近了,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王先生才站起来,背转身猛见是叶老,高兴得差点拥抱起来。他们很快用苏州话攀谈。王先生扶着叶老到客厅坐下。叶老是苏州人,王先生是广西人,但王师母是苏州人。王先生深知语言在交流情感上的作用,挑选了叶老的家乡话,气氛顿时使人感觉格外亲切。王先生见叶老身体这般硬棒,说话气足,高兴地说,我比你小,该我去看你。叶老说,你比我小多少?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住得又远,难得有机会走动。他们在叙家常,相互叮嘱。叶老问,王先生记性好吗?王先生说记得清楚。叶老说:那就好。王先生上午刚在北京市语言学会年会上讲话。他叫苦,社会上来找他当顾问的事多。叶老说,他也是这样,但年岁不饶人,当了顾问不能只挂名,真干,哪有那么多精力?他们说今后尽量少参加这类活动。王先生客厅里挂了几位名人的字幅。叶老边看,边问,谈起熟悉的友人:梁启超,郭沫若,容庚。王先生说有人编了一本语言学论文集,想请叶老题签。叶老与他商量:现在手抖,字写不好,算了,不写了吧!王先生说:也好。王师母从外面回来,为叶老准备了点心。叶老在这里坐了约一小时,他站起来说去看看孟实,王先生说我送你去,叶老说,不用了,车子能找到。王先生就在门口台阶上止步了。当车子转出,上了路,从树隙里见王先生还站在那里,我刚一转头,又见朱师母在马路上招手。车子停下,叶老未及下车,朱师母就对我说:朱先生等急了,怕路上出事。约好两点出城,这会儿快四点了,朱先生叫我打电话给你,你不在,又打给《光明日报》才问到叶老家电话,满子接的,说你们两点就出来了。后来见王先生家门口有车子,估计你们先去王先生家了。说着说着,朱先生从王先生家那边连走带跑地过来了。他穿一身旧蓝布制服,一双旧布鞋很显眼。一见叶老,老远伸出手,与叶老紧握。分不清他俩谁扶谁,一起到客厅。他们很快谈起立达学园时的生活。恰巧今天《人民日报》发表了叶老纪念夏丏尊先生的一篇短文,他们顺此谈起了一些故友。叶老得知朱先生正在校阅新译的《新科学》一书,劝他多休息,少做事。朱先生兴致勃勃地向叶老介绍自己每天的活动表:晨七时前到未名湖一带散步,约一小时,早饭后工作;下午看书报或接待来访,五时散步,三刻钟,回来晚饭。晚上看看电视,不工作。至善说,朱先生的生活、工作一向有规律,老习惯,抗战在重庆时条件那么乱也生活有序,像钟摆一样。朱先生发现我随身带了相机,叫我替他们拍照。叶老说,我和孟实这么老的朋友了,合影的机会真不多,过去总以为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很多事就这么错过去了。朱先生特意领叶老去门口小花圃里走走,旁边有座地震棚,朱先生告诉叶老,1976年地震时,他在里面住了半个月。晚饭朱先生准备了不少菜,请叶老喝一种上好的桂花酒,朱先生、他的女婿、至善和我喝英国白兰地。叶老带了一只自制的酱鸭,他将大腿撕给朱先生,问他味道好不好。朱先生只是点头。朱先生谈性浓,今晚比平日多喝了两杯,他端起空杯看看,还想喝,朱师母说不能喝了,将酒杯拿走。朱先生只好向叶老苦笑。叶老说:“没关系,明年春天再聚。”

一觉醒来才半夜两点,虽然感冒未愈,头还隐隐作痛,但我决心起来,将这篇短文写就。放下笔,心头略感轻松。不过,我清楚,写这个题目的冲动,会像埋在土地里的树根,顽强地要探头。新的感人的事时时在发生,在触动我,过去不曾留意的事一旦被认识被咀嚼出其意味来,同样也触动人。另一方面,我亦感觉,现在一些中青年朋友间的交往,真诚的友情固然不乏,但一时的实用也颇触目。这又反转过来促使我钦羡向往正直的师长们之间深厚诚笃的友谊。是我老了吗?感情老化了吗?不是。我虽说不上小,但也称不上老,正当中年,我珍惜师长间可贵的友谊,也许正是我渴求同辈间也多几分令人值得记忆的友情。记得在一次同窗好友的聚会上,我多喝了两杯啤酒,在举杯相互祝福时,望着伙伴们泛着童心的笑容,说出了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愿这个片刻长久。

1983年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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