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星和无星的夜

心如朗月 作者:吴泰昌


有星和无星的夜

今天晚上有点怪,在远离祖国一两万公里的天涯海角,我突然想起了过去的夜,逝去了的永远逝去了的夜,如夏空群星眨眼的夜……

暴风雨刚刚过去。真正意义上的非洲暴风雨,来得迅猛,去得神奇。还没正式进入雨季,几乎就一天一暴。我来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才三天,欣赏到了三回这大动作的洗刷壮景。傍晚,半小时左右的暴风雨静息下来,宁静奇妙的夜就开始了。浓黑的夜幕上,在一阵阵闪电之后会突然出现一点一点光亮,是星星睡醒眨眼了,还是印度洋上停泊的船只在远处闪烁着灯光?

据说人到中年,喜爱回忆往事,并且善于在回忆中寻求幸福慰藉,哪怕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今夜,这陌生神秘的太空,过于静谧的氛围,最易挑逗人的情思,从异邦到祖国,从友人到亲人,从大人到孩子,无数个有星和无星的夜组成的光圈在我眼前晃动。

小时候,我徙居在江西井冈山一带的山城里。闷热的夏日,金黄的香瓜。诱人的夏日傍晚,习习凉风,在池塘边,我坐在小竹凳上,听大人讲《聊斋》故事,有点害怕,我挪动凳子,向大人靠近,再近些。仰望天空,耀眼的星海,数不尽的星星,给我幼小的心灵投下了点点明亮,那异乡神奇的夜空啊!

我的童年既漫长而又短促,整整赶上了全面抗日战争的全程。我随母亲从皖南逃到江西,忽东忽西,忽西忽东。烧木炭的老式卡车震耳的隆隆声,深山老林里的火把,偶尔飞来的子弹的尖啸声……

悬挂在高空的星星,荡在耳边的嘈杂声,夜并不总是那么宁静。

抗战胜利的当年,七岁的我,回到了故乡的怀抱。我那阴雨连绵的家乡,夜多是漆黑漆黑的一片,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没了,洒着蒙蒙的细雨。解放初期,我读初中,晚上有时去街道辅导扫盲课,常常踽踽独行在伸手不见手掌的小巷深处。馄饨担的叫卖声由远而近,由近渐远,忽明忽暗的灶火,像落地的星星,大星星,只一个。

夜给我的印象从无到有,由单一而变幻,夜既神秘莫测而又平平常常的,它藏着多少诱人、朴实的故事。

十三岁,20世纪50年代头一年。从芜湖水码头来了一个马戏班子,在县城东门外一片荒地上搭台演出。天一黑,几个、十几个大汽灯便高高挂起,乍眼望去,多像从天上摘下了几个、十几个星星,罩在水晶似的玻璃缸里,闪着刺眼的光芒。放学,饭也顾不上吃,和几位同学,绕过石桥,爬上田埂,飞也似的跑去。自小大人带我在乡间看过马戏杂耍,有凶残的表演和变幻的魔术。我既怕看又想看。人山人海,挤到前面,怕看清捅进人体的带血的刀,真怕;站在中间,大个子挡着,什么也别想看;退到后面,站在土堆上,也怕,人群的围墙没有了,身后黑乎乎的一片是什么?是泥塘,还是坟滩?那天星星稀疏,汽灯显得愈加明亮,汽灯变成了星星,还是星星变成了汽灯?

我渐渐长大了。燥热的夏夜,蚊子不住咬人的夏夜,我就着菜油灯,后来是煤油灯,在写作业。冬夜,没有星辰的夜晚,静得很,过八点,巷子里就阒无人声了。馄饨担、汤团挑也不知哪个年月消失了,夜更显得冷清。我沉浸在难解的方程式里,沉浸在《安徒生童话》美妙的世界里。我不多想天上的星星了,有时,突然记忆里会闪出一颗明亮的星来。我还未成人,就过早地回忆起童年往事了,是现实不苦,还是童年太苦?

我怀揣着大学录取通知单,从南京下关坐轮渡。华灯初上,灯海一片。我从来没有到过大城市,见过夜的这般奇景。昨天晚上,就着月光、星光,我们几位行将分手各奔前程的少年好友,跑到离县城五里地的小黄山去登临玩耍。新的生活开始了,未来像星星那么美好明亮?我们躺在山头草地上,山下农舍微弱的灯光熄灭了,我们仿佛置身在星海之中。今夜没有星星。船缓缓地、笨重地在江面上移动,水中漂着点点灯影,交错着我记忆中的点点星光,引我走向遥远的北方。

大学的生活是重复单调的。我记不起五年这一千多个夜中有多少是有星的夜和无星的夜。宣布分配方案的头一天肯定是个满天星斗的夏夜,我记得清楚。听说新疆大学新建缺人,向北大求援,大家争相报名。我单身,年轻,身体好,十拿九稳会去。我们一群同学,男男女女,彻夜躺在未名湖畔的石舫上。仰望群星,辽远的天空一颗流星划过,我忽然想到自己,像流星一样流向新疆,那异乡情调的域外!

我没有远去,在母校留下。我常常读书到下半夜,有时会突然冲动,去找导师请教。来到湖边,望望水塔,向东走去。一条水泥小路,伸向浓荫密布的院落。我来到杨晦教授门口,他没睡,二楼书房里有灯光。我没戴手表,也没有手表,周围星散的楼房大多灯光熄灭,时候不早了,星星也渐渐隐没了,我转身回去。竹丛在微风中婆娑摇曳,我在月光投影的小道上碎步,想象如何向导师请教,同他争辩。我的导师是五四运动中的一员闯将,善良、正直、严肃、饱学的好老人。要不是太晚了,晚到担心入校门时警卫会不客气地盘问我这么晚干什么去了,我真想敲开导师杨晦家的门。

校园生活很少给人留下鲜明突出的记忆。我的研究生学习结业,正式接受国家考试和论文答辩。两个整天,从上午到晚上,考试委员会7位教授和专家就这么陪着,为了培养人才。晚九时三十分,宣布我论文和考试均顺利通过。平日严格、考场上爱挑剔的老师向我握手祝贺,我激动、兴奋,猛然感到疲乏。我需要轻松,需要玩个痛快。跑出五院,星星也显得愈加明亮,我发疯似的吻了又吻道旁沾满灰尘的树叶。留学生食堂舞会正兴,我狂喜地闯进人群,向平素不熟悉的同学发出邀请,大胆地旋转起来,跟前晃动着火花,结彩的电灯,比夜空的星星好看。

我去机关报到的前夕,代系主任游国恩教授约我谈话。晚饭后我去燕东园,走近他的寓所,游老已站在台阶上,在暮霭中悠然地观赏周遭的景色,他缓步走下台阶迎我,同我握手。他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但精神好,说话略带江西口音:“祝贺你学习期满,成绩优异,明天你要离开北大,走上工作岗位。要认真勤奋地工作,这是我们对你的期望……”忘了进客厅,就站在台阶上。我没有说话,嗯了一声,记住了这些话。记不起我们这样站了多会儿,只记得那天星星稀疏,我是噙着泪珠向他告别的。我走了约百米,回头隐约见他还站在那里。前两年,游老仙逝,我去八宝山参加他的追悼会,我又噙着泪珠。十几年来,世道多变,工作几易,我认真勤奋地工作了吗?我想起了他说的这句话,在心中描摹起了几位令人怀念的师长。

……“文化大革命”后期,我待在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每天近黑,挑着担子从十几里外的向阳湖回到连队。吃完饭,扑到潮湿的床上,已八九点了。灯光昏暗,尽是文人,没有谁在看书。一位老编辑,盘腿坐在床上,习惯性地拿出一个铁罐子,将一堆硬币倒出,五分的,二分的,一分的,排队数数。我躺在床上,惦记天上有无星星。推开窗扇,探头张望……有,我怕,第二天准是烈焰炙人,一连几小时挖渠叠埂,常口渴没水喝;没有星星,我也怕,明天准是阴雨天,十几里的大堤小埂像浇了油似的难行,雨水还要浇在饭碗里。我不知对床的老诗人克家在想什么,也许床头的鸡笼,公鸡的打鸣,在逗引他的诗兴?他常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六十几岁的人和青年人一样风里雨里,下湖上山,受气挨训,夜晚他还有兴致再作诗?

谁都怕相互串门,弄不好第二天就成了“新动向”。我当采购员,少不了替人在城里买点东西,晚上送去。连里有个头头早怀疑我这鬼鬼祟祟的行踪,我忘不了他那双深凹的眼睛和从那深凹里射出来的凶狠的目光。有个小头目专事收集这种“动向”,深更半夜拿着小本本得意地去向政委汇报。人们怕事,吃完饭就龟缩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夏天,室内像火炉,人们在屋前屋后的空地上纳凉。我从咸宁城挑着货担回连队,沿途会遇到一张张疲惫、友好的脸庞。“这么晚才回来?”漫不经心的一句问候,足以温暖我的心房。记得那天夜晚,我卸下担子,将豆制品放到伙房,简单地擦了擦身子,喝了一碗凉粥,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屋前纳凉胜处。见到金镜同志,我神速地塞给他一条烟、一包点心,他昨晚托我买的。金镜同志是我们《文艺报》的领导,说了一句对林彪不恭的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已经两三年了。他本来血压就高,近日加剧,但连里不让他多休息,今天只好又去菜地干活。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个儿又矮,挑着粪桶,高一脚低一脚地乱踩。“累吗?”我在心里问候他。他微笑着问我,他听说前些天我检查出了十二指肠球部溃疡,问我是否在治。我不愿如实告诉他,干校医院大夫嘱咐我注射盐水针一个疗程,从连队去四五二校部一趟往返十来里地,连看病需两个小时,有位排长说这样耽误劳动,叫好心而又胆小怕事的班长通知我以后有机会再说。从发现病到治疗到停止治疗,总共三四天,连里很少有人知道我因病歇过两天,不知金镜从哪里听到的。他劝我自己注意,别大意,我向他点头笑笑。不到十点,他说身上有点冷,先回屋去了。那晚是个大晴天,满天星斗。约十一时,我刚躺下,脑子里的星星还未退去,他嘱我多加注意的话语还在耳边,前排宿舍突然传出了惊叫声,接着是一片骚乱,人们纷纷从床上爬起,当我见到金镜时,他嘴角正流淌着鲜血,已昏迷不省人事了。在这个夜里,一位正直的老干部就这样猝然停止了呼吸。他光着脚,被抬上一辆敞篷的“解放牌”卡车,颠簸地沿山道走了。天刚亮,稀疏的晨星高悬在天角。

……今天晚上不知怎的,思绪竟飞得这样远。上午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下飞机,前来迎接我们的使馆同志就开玩笑地说,这座高原名城,平均海拔两千七八百米,乍来的人会有不适应的感觉,明显的症状之一是白天睡觉容易做梦。白日做梦,真有意思。我午饭后躺下小憩,心里想白日怎么会做梦?不知不觉,恍恍惚惚地坠入了梦乡,真的做起白日梦来了。饭前大使同我们谈的有关这座非洲名城的趣事化作人物、情书走进梦里来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本想追觅白日的梦境,谁知观看了长春市杂技团的表演,我兴奋得失眠。我索性睁着眼回想今夜,回想半个月来的夜生活和早已逝去的一个连一个的夜。我活了四十五岁,度过了一万多个夜,雷同的夜难以数计,奇特的夜给人留下的记忆怎么也抹不去,尽管是一万分之几。

我这几年的夜晚,大多是面对稿纸悄然而过的。关上台灯,准是下半夜了。仿佛听到孩子的梦呓,这孩子,玩心重,在梦里还惦记追逐戏耍。我轻轻推开阳台的纱门,想看看星星,数数星星。

年岁渐大,由好动转而好静,我开始懂得夜的宁静的可贵了。来坦桑尼亚十来天的夜晚,给我留下了清晰的记忆,清晰得可以记起一分钟一秒钟的感觉是如何度过的。静谧的、神奇的夜!今晚,飘忽不定的思绪,是窗外远处辽阔的印度洋激起的?是非洲无处不荡漾着的粗犷的原始性生命力催动的?还是楼下酒吧间富有旋律的伴奏所引发的呢?

我们抵达达累斯萨拉姆市的当天,就强烈地感受到夜的静寂了。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一行三人,下榻在新非洲饭店,每人一间住房,晚上没有安排活动,门一关,与外界就隔绝了。电话好端端地放在一角,成了道具,没有人来电话,我也不会打电话。十七小时的航行,使人疲惫不堪,晚饭后洗澡休息,海风从平台门隙吹进。我翻看自带的几本文艺杂志,看得从来没有这样仔细。

这里时差比北京晚五小时,刚来几天,不管睡得早晚,下半夜二时左右准醒。夜半醒来,孤零零一人,没有人可说话,也没有满书橱的书可随意翻阅。原先说我们可能顺访毛里求斯,我特意带了一本描写发生在这个海岛上的一对青年男女爱情悲剧的小说。作者是18世纪法国作家贝纳丹·德·圣比埃,书名叫《保尔和薇吉妮》,薄薄的一册。书是译者送给我的。记得去年在北大未名湖畔陪朱光潜老师散步时,他曾向我推荐过这本中篇小说,说这本小说动情,他读过原文。这个译本去年首次在我国出版。这本小说当年问世时曾轰动法国文坛,人们千方百计想把这本书弄到手,尤其是妇女读者们,她们一边读,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如痴似醉一遍又一遍地读,简直像着了魔似的。我在这本小说问世百年之后,在一个寂静的夜里读它,少有地那样动情地一口气读完了它。浓郁的富有地方色彩的风景描写与悲剧性的抒情交融在一起,动人心魄。也许故事发生的地方,离我由远而近,愈增强了阅读时的亲切感。放下小说,已是清晨,晨星隐退了,在我的心里,却闪耀着保尔和薇吉妮两颗星星。

在国外难得地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充满情趣的夜。我们从坦桑尼亚回国时,途经亚的斯亚贝巴,在这里等候中国民航飞往北京的航班。我们住在我国驻埃塞俄比亚使馆。使馆面积很大,古木参天,像一座公园。黑夜,视房屋、树木、花丛,黑影憧憧,我在自由地散步,一切都令人有亲切感,连大猎狗也摇尾追随,表示友好。长春市杂技团一个五人演出小组访问吉布提后也在这里候机。今晚大使举行演出招待会,请外交使团观看,我们也被邀请。我小时候爱看杂技,自干文艺这一行后,晚上虽有时看演出,但杂技魔术却很少去看。这里有个隐秘处,我宁肯终生怀着幼年时对这门艺术的神秘感。前两年,我从合肥到芜湖,在裕溪口轮渡上,与一位大爷伴坐一起,老人身旁立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他是一位玩杂耍魔术的老艺人,多年来往来于江淮之间,“大跃进”年代回家种地,现在又重操旧业,这次就是带着孙子去皖南各县走串。他见我是家乡人,对他这行当关心,同我谈起他拿手的节目,有些是我小时在野地里,站在土堆上踮着脚观看过的。我希望他说出有些魔术的奥秘,他仰首哈哈大笑,他说,点破就没意思了。这是实话,世界上有许多事就是不能说穿的,一经点破,那美好奇妙的印象和记忆往往会遭到破坏。

今晚的杂技表演,受到各国外交官员的欢迎,他们对中国这门传统艺术的精湛技艺赞不绝口。我最有兴趣的是魔术表演,我如幼小时那样带着神秘好奇的心情专注地欣赏。我们宿舍的隔壁,就住着年轻的魔术师。当我提到那长期悬在心头的不解之谜时,她缄口诡秘地一笑,就使我难以启齿了。

这一夜过得迷人、充实。夜是神奇多情的,我没有再去留意太空有无忽闪忽灭的星星。

198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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