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咸鸭蛋和松花蛋

心如朗月 作者:吴泰昌


咸鸭蛋和松花蛋

江西夏日的晚饭,少有不伴乘凉进行的。烈日落山了,习习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驱散了炙人的暑气。有些晚饭吃得早的人家,这时已悠然地坐在天井里、场地上,摇扇闲谈了。我家吃得算迟的。茶泡饭、辣椒炒豆腐干或毛草鱼,既可口又下饭。如果小矮桌上摆上一碟被切成几瓣的咸鸭蛋,红油欲滴,那就更美了。江西水多,有湖,有江,农村池塘遍布,鸭子比鸡多。我小时候在池塘里洗澡,常常能摸到鸭蛋。据说,鸭蛋是凉性的,去火。夏天大人总设法弄一碗鸭蛋汤喝喝。可在1940年前后,抗战最艰苦的年代,位处大后方内地的江西山区,炒辣椒能配上豆腐干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想什么肉丝、咸鸭蛋?

我在家里最小,别说妈妈疼我,哥哥姐姐的筷子也让我三分。一家人吃饭,只拿出一个咸鸭蛋,有时切成八瓣,我得多吃两瓣,而常常是一个整的放在桌边,谁都不说话,自然全归我了。我有自己的吃法,在尖头敲开一个小口,慢慢扩大,往里掏,由白而红,浸满油的蛋黄最馋人,我舍不得一口吃下,留着,最后将它放到泡饭里,油星飘散,碗里浮动着点点红圈。这时,夜幕降临了,抬头远望,天空正闪烁着麻麻的星星呢!

去年春节,在一位朋友家做客,当吃着女主人的拿手好菜葱烧鸭时,紧靠我坐着的一位长辈赞不绝口地说,这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无数次宴会中最有味的一道菜。我当时听了他的话,忙将嘴里快要下咽的一块又拉回来重新咀嚼,我似乎又品出了些滋味。“鸭子就是比鸡好吃。”不知谁说的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将我记忆中储存的鸭子都拨动起来,有池塘里浮水的鸭,有塘边摇尾觅食的鸭,有饭桌上的鸭,还有鸭蛋,生的,白色沾泥的;熟的,淌着红油的……我的思绪竟飞得那么遥远,飞到了那遥远的孩童时代……

孩子毕竟是孩子,有他自己的兴致和爱好。他们结交小朋友那股死心眼劲儿,在大人看来简直不可理解。我的妻对孩子好得没的说了,孩子当着我的面可以毫不顾忌地说,妈妈第一好……前些天妻要去金陵出差,七八年来头一次外出,对孩子不放心,难割难舍,差点使她不想成行。走的那天,我从机关到车站送行,问她孩子怎么样。她颇有点沮丧地说:“正要走时,来了几个小朋友,他就忙着看电视,顾不得和我话别了。”是的,我体会孩子的这颗心,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三四十年前,我爱吃咸鸭蛋,在保育院的一群小伙伴中算是出了名的。有一天,那个刘小胖子揣给我一个白净的鸭蛋,说是房东大妈给他的。他微笑着说:“昌哥,你爱吃,给你。”我们保育院的孩子住在永新县城东门台上村,有些集中住祠堂,有些散住老乡家。院里有规矩,不准拿老乡的东西,连老乡送的吃食也不能接受。我母亲是院里的老师,我更不敢违反院规了。刘胖说:“没事,咱们上河滩去吃。”村后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当地人叫它禾川。现在大了,我反而不会游泳,四五岁时,我敢在水里扑腾扑腾,虽然讲不上什么姿势,但能漂在水面上不沉。没有救生圈,喝几口水,横了心就会游了。夏日几乎每天下午要去河里泡泡,在河滩沙地里躺下晒太阳,会突然感到饥饿,嫌日落太慢,盼快吃晚饭。刘胖说,你一人不愿吃,咱们大伙吃。那时男孩女孩在一起玩,上山采花摘野果,捉蟋蟀,在小溪里摸鱼,游泳洗澡。五个人吃一个咸鸭蛋,没有刀切。刘胖建议,剥开一人一口。他先在卵石上将鸭蛋敲了一个口,壳还没剥尽,液体就滴了出来。大家笑了,骂他骗人,他发誓说是大妈给的,他吮了一口,大声说是咸的,但是生的。一个蛋不值得,否则我们会在河滩上将它烤熟。当年洋火(火柴)奇缺,大人用火镰取火,我们也学会了。有次用两块石头相击也生火花烧着了草媒儿。我们在河滩上烧过鱼虾蚌蛤河鲜吃。这个生咸鸭蛋是大妈送的,还是刘胖偷来的呢?当时没人问起,后来也不可能问了。刘胖在次年保育院一次转移中,因打摆子(疟疾)病死在崇山峻岭之中。我不曾见到他被折磨得干瘦而死的情景,我记忆中永葆的是他那张圆胖的脸和“昌哥”亲切的呼唤。

去年夏天,我重返阔别了四十年的赣江。从老师那里,才知道刘胖的爸爸当年是赫赫有名的抗日飞行英雄,母亲是战地救护员,为了一心抗战,将才一周岁的刘胖送到江西战时第一儿童保育院。抗战胜利后,他们没有来接刘胖。也许,他们早已为国捐躯。好些年,好些年,我没有像此刻这样想过刘胖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吃起咸鸭蛋,眼前总浮现着他那张圆胖的脸。有一个时期,咸鸭蛋来源更少,我也不再那么爱吃了。我们伙伴中一个小女孩,姓朱,有天她揣给我一个洁净的鸭蛋,她说:“昌哥,这是熟的,咸的。”我望着她,不接也不吭气。她急得说:“真的。”我连蛋带手一把抓了过来。我也顾不上问这蛋从哪里弄来的。刚打了一场摆子,体力虚弱,眼看一条痴呆鱼贴在水石边也无力去捉,我需要恢复体力。我一人,在河滩的芦苇丛里,将这个黄大、油多的咸鸭蛋几口吃下,咸得喝了好几口河水。奇怪,我没有拉稀,这是我第一次惊奇我的生命力的顽强。人活下来,活几十年,在过去那个年月真不容易。一场今天看来根本不算大病的病就可能夺去人的生命。小琴,我幼年时的好伙伴,若她今天活着,也有四十五六了,她在刚刚懂事的时候,不知瞎吃了什么,腹泻不止,转成痢疾,我见到她时,她躺在竹床上,病弱到连苍蝇停在脚面上也无力驱赶。我望着她消瘦得可怕的面庞,轻轻地问:“想吃咸鸭蛋吗?”当时我以为世上最好吃最补人的东西莫过于咸鸭蛋了,而这个最好的东西我可以连偷带拿地弄到。她摇摇头,没力气说话。该死的苍蝇可恶地不断叮她,头发上也敢停。我还是从家里偷偷地拿了一个大咸鸭蛋,悄悄地送给她。她看着我放在床边凉席枕头旁。我要替她剥,她摇摇头。没有几天,我也打摆子,转到另一个村子。半个多月后,当我病愈返回台上村时,一位大姐见面几句话就告诉我小琴死了,吃药没止住。临死前,她还想偷着吃咸鸭蛋。咸鸭蛋有油性,一吃会拉得更厉害,“幸亏没吃”,我只记住了这一句话。她的小坟,就在村后我们每天去河边的小道旁。我去看她,不是在落日欲下的黄昏,是在一个天刚泛白的凌晨,宁静而又忧郁的凌晨,只见到一个小小的土堆,上面什么也没有,周围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杂草,草上花上沾着晶莹的晨露。东方亮了,我怕太阳出来,让明净的露珠在花上草上多待会吧。她的几个哥哥姐姐不在身边,不知是谁将她安葬的,不会有棺材,准是用她睡的那张破席包裹了她。她身材短小。说也奇怪,坟堆如鸭蛋状,越看越像。四周静得可怕,熟悉的地方,也忽然感到陌生,那边坟丛,一堆一堆,平日印象是一堆堆绿丛。我眼前的这个新坟堆,上面光秃一片,没有绿荫覆盖,这也好,它不能遮拦我的目光……去年,我顶着烈焰,来到台上村,后边的小河近得只有百来米。我想顺着留下我童年足迹的那条熟悉的小路走走。“河滩大变样了!”难得见到的一位当年房东大伯要陪我去河滩看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让那颗鲜红的幼小心灵在河滩荒野里,在我日渐衰老的心房里永远埋藏吧!

我长大了。抗战胜利前夕,快八岁。大人说我懂事多了。晚饭端出一碟咸鸭蛋,我再不会独霸了。咸鸭蛋给我留下的印记太多太深了……

去年夏天,从南昌上井冈山,清早出去,中午车过吉安就渐渐爬山了。无意间见到道旁一个木牌上标明“泰和县”,使我激动起来。这些年井冈山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神圣而陌生的所在。原来我是在走一条并不陌生的山道。南昌,泰和;泰和,南昌。南昌是江西省会,沦陷后,泰和一度成为临时省会。1943年,保育院从永新转移到永丰县,步行了一段,翻越了几座大山,才搭上木炭车去泰和。夏天,汽车陈旧不堪,老抛锚,走走停停,一停就大半天。谁也不敢下车,怕车突然开跑了。兵荒马乱,坏人和流亡者沿途截车爬车。车里闷热。一走就是几天。路上的干粮是大人为我们准备的熟咸鸭蛋,装在用旧布缝的口袋里,咸鸭蛋既能充饥又不怕坏。我倒不怎么想吃。希望靠站能吃碗凉粉。可姐姐说身上钱不多,留着有用。我真是又饿又渴,两天后,恶心想吐。姐姐劝我别把身体弄垮,要吃。在快到泰和时车停了,下半夜大黑天,我下车透透气,几天饿得慌,我不顾一切,连吃了五个咸鸭蛋。本来就渴,吃了这么多咸的更渴,没有开水,只好到路旁池塘里喝生水。衣服穿得少,在车厢里闷了两三天,乍一吹风,经不起凉风的侵袭,没等早上开车,我就上吐下泻了。当时没有药,只好忍着。吐完了拉尽了肚里的食物,又感到饿,皱着眉头再吃咸鸭蛋。这趟车跑了五六天,四十来个钟头,咸鸭蛋一个一个吃光了,这下彻底败坏了我的胃口,毁坏了我对咸鸭蛋的美好记忆。从此,我怕吃咸鸭蛋了。幸亏世上好吃的食物很多。一种食物也有多种做法,比如鸭蛋,除了煮鸭蛋,还有多种吃法,生炒整煮,或制成松花蛋,我爱吃松花蛋,比咸鸭蛋还爱吃。

江西内地兴许也做松花蛋,但我吃上咸鸭蛋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还有别具风味的松花蛋,可能它成本高,一般人不大买得起。我记得初次给我美食印象是1945年秋,在吉安。抗战胜利了,我盼着即刻回安徽老家。妈妈已走了四年。大人说赣江通长江接安徽。吉安临赣江,望着赣江上的每片船帆都以为是去老家的。我不清楚与江西、安徽相距几千里,但风帆的移动,使我觉得离家乡很近。母亲的一位同事,从小待我很好,她后来与一位老教育家结婚,在吉安定居。我从永丰到吉安在她家里住了几天。她夹着一块松花蛋对我说:“小昌子,到了家别忘了江西,别忘了我们。你看,这松花蛋,玻璃片上还印着松枝花纹呢!”松花蛋皮真有点像带色的玻璃片,我看得出神,舍不得吃。那时我玩了几年石头弹子,在吉安街头乍看到有孩子在玩玻璃弹子,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也有,即便有一块玻璃碎片也好,松花蛋皮,透明,布满花纹,比真玻璃还好看。“你怎么不吃?”唐阿姨盯着我说,“明天你上船,带几个路上吃!”她从小看我长大的,连我喜欢将好菜留到最后吃的习惯也了解。蛋皮好吃,稀溏的蛋黄也好吃。当年吃法简单,不像现在讲究,撒姜末,浇香油,浇醋、酱油,有的人家还放味精。我初次吃的是本色的不带任何作料的松花蛋,裹着一颗长者关切的心,对于一个远离父母只身在外的孩子来说,它的色香味够浓的了。从吉安到南昌,船行走了几天,沿途码头生意热闹,可以买到各种吃食。我在樟树镇长街的药店里还看到过囚在铁笼子里的花斑老虎。正是秋天,橘子大量上市。赣江上满载橘子的船只一趟接一趟。不花钱就能吃够,码头上堆放的一筐烂橘子中有好的或大部分完好的,我埋头选过,提了一竹篮子上船。我爱吃橘子,橘子代替了干粮,唐阿姨给我的几个松花蛋竟忘了吃。到南昌后,我们在阳明路一所教会女子中学落脚。校舍漂亮,树多,有体育馆、地下室。我们住在地下室,搭地铺。这里会集了不少旅人,等船回江南。我熟识了一个也姓刘的伙伴,比我大两三岁,小脸,瘦高个儿,我们在一起玩了几天,很快熟了起来。有天中午我们瞒着大人一同上街玩,忽然救火车一辆一辆疾驶而过,连续响着尖怪的声音,我们误以为又打仗了,吓得气喘吁吁跑回了住处。进了地下室,才安下心来。黄昏,我们散步到了赣江大桥,他说,明天他就要随父母从这里上船去九江,他指着江的尽头,水天相连茫茫一片,说那里就是,我说我也要到那头去。我们年纪不大,却也学会了用眼泪送别。第二天清晨,我们靠着校园里一座绿树环绕的住宅栅栏,相约以后写信。当时我还没写过信,想不起问他的通信地址,他也没问我。分手时,我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松花蛋,揣到他手里,他很诧异,我说:“这是熟的,真的。”他望着我,摇摇头说:“你吃吧,我家里有,常吃。”去年在南昌,近黄昏时,两位朋友陪我去这所中学,我一眼看到了那所住宅,树还绿,栅栏也在。我靠着栅栏,请友人代拍张照片,他说光线太暗了,怕效果不好。果然相片灰暗,还不及我记忆的清晰。

我1955年来北京上大学前,有七八年是在江南故乡度过的。这里是鱼米之乡,按时令能吃到各种鱼。不会吃鱼的人,喜欢吃名贵品种的鱼,其实有些杂鱼更鲜美。小城习俗,有钱的人家午饭吃鱼,上午鱼好,新鲜,但价码大;没钱的人家,晚饭吃鱼,渔民下午卖不掉急着回家就贱卖了,鱼自然没有上午的新鲜。我在中学住校六年,上午最后一节课老师常拖堂,肚子唱空城计,想吃饭,还想吃鱼。可是中午绝少吃鱼,有次我问伙房的老张,他讲明白了这个道理。反正不管中饭吃鱼,晚饭吃鱼,我都高兴。早饭吃泡饭还嚼点咸鱼干呢!据说我祖母传下来的陋习,臭肉不吃,臭鱼可吃,有时还故意将鱼放臭了再吃。是遗传,还是熏染,反正我也能吃臭鱼。那时吃鱼比吃蛋容易。松花蛋更少见,是逢年过节的佳肴。桌上放着一碟切成几分之一小块的松花蛋,自己不能动筷子,由大人夹,至多两块。我们家巷口马家鸭铺的松花蛋是全城有名的。不仅个头整齐,而且蛋皮上印着松枝花纹。家里有次来客,叫我去买,当场剥壳。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老马师傅得意地将蛋放到我自带的盘子里说:“这就是我们马家的松花,谁家做得出这样的?”他说得神奇,我频频点头,实际上并不明白他说的花纹真的构成了什么吉祥的图案。我冒着料峭的春寒,踩着冰雪正在融化的肮脏的巷道,辛苦了一趟,也只吃到一块,八分之一的松花。我刚到北京上学,有时星期天串胡同访友,能见到白墙上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的代做、定做松花蛋的广告。50年代像我这样来自小县城的大学生,生活是清苦的。我虽然生活、学习在所谓全国最高学府的湖光塔影里,日子过得充实愉快,但要吃上松花蛋却是少到没有的。我记不得大学生活八九年,我被人正式在饭馆里请过有松花蛋的酒菜。也记不得,在馆子里正式请过别人有松花蛋的酒菜。我记得,我下过酒馆,海淀镇有家夜宵店,一碗馄饨,两个火烧,至多再加一小碟白肉。我请过别人,别人也请过我。松花蛋,作料齐全的松花蛋,在我的眼里有,在我的味觉里是没有的。松花蛋就这样长久地吊我的胃口,煽动我的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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