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大半生的岁月,在写作中流逝。留下的文字,是时间的证人。
寻常日子,回忆常常猝不及防袭来,丝缕状或条索状或碎片,无规则地发生蔓延。回忆是一个陷阱,将人诱入昏暗的隧道,徒劳地究根寻底。
而“文学回忆录”应该是理性和节制的,它是个人与文学关系的回顾与表述,意味着一次冷静的自我评判。
迄今为止,我已出版了一百种以上的各类文学著作,总计发表短、中、长篇小说和散文约七百万字。若是从1979年我正式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写作起算,那么我的“从业”年龄已近四十年了。
经年累月,看似硕果累累,真正能够留下来的作品,却少而又少。无论怎样小心翼翼地倒计时,翻动的日历却令人心惊。半个世纪的文学梦,有如沙上筑塔,起步于愚昧年代的泥淖。三十岁以前的文字,如今几乎不忍卒读。渐醒渐悟的后半生,依然在一次次艰难的蝉蜕中挣扎,每一部新作品,都是精神与文学的极地重生。
细细梳理下来,我的文学五十年,大体可分成四个阶段:1972年——1979年的习作期;1979年——1989年的成长期;1990年——2002年的探索期;2002年——现今的成熟期。再往下,或许就该进入晚霜期了。
从这部书中可以看到,本人的作品以及文学观,晚至2000年以后,才算基本定型。
这部书中收录本人的文学随笔、创作谈、访谈录,都是过往历史的真实产物,尽管个人的回忆录,于历史、文学史而言,是如此轻微而渺小。但因它所印证的时代刻度,或许尚有一点儿文学史料的价值。
奔七的年龄,趁着头脑还算清醒,记下那些该记住的思和事,检审自己几十年的写作,于自己而言,是一次无忌无碍的剖析和矫正。
我幼年最早接触的是儿童文学和西方童话,阅读依年龄循序渐进,以至于“文革”时期我的情感思维依然滞留于童年的天真和少年的幼稚。十六七岁第一次阅读《红楼梦》和鲁迅,这些作品的“复杂性”令我颇感无趣。我的父母属于20世纪40年代的典型“文青”,把他们未能实现的文学梦想,嫁接到我的身上。母亲出生于江南小镇富裕开明人家,天性自由,拥有丰富的文学感觉和优美的文笔,我父亲慨叹说她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却在新中国成立后“被迫夭折”。我和母亲血脉相通,植入了她部分的文学基因,但在20世纪60年代社会环境的严厉制约下,减持了多半。较之国内几位十几岁才读到第一本小说、成年后却一举写出了惊天杰作的乡村作家而言,我在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都没有显示出超天赋的文学才华。发表于1962年第12期《少年文艺》杂志“少年习作”栏目的《我们学做小医生》及中学时代发表的几篇习作,仅仅是不算太差的作文,“早慧”是绝对没有的。在父母的影响下,我从小养成了阅读的习惯以及对文字的兴趣。(“文革”中我躲在家里读《静静的顿河》与屠格涅夫的系列小说),觉得书籍总是慈爱宽厚地对我说:拿去吧,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由于父母的“历史问题”所带来的政治歧视,我很早就学会自立与慎思,懂得此生能够接纳我的,唯有那些沉默的书籍;能够善待我的,只有那个隐藏在心里的“文学”。1969年初夏,我怀抱着文学之梦,自愿去北大荒“深入生活”。从文学绚丽的世界跌落到严酷的现实,是一次必然经历的文学劫难和错位。一无所有的孤寂中,文学成为唯一的精神慰藉。我开始在油灯下烛光下阅读,在炕沿上木箱上练习写作,记下每一天所见所闻。文学是我迷惘时的精神轮椅和依傍,并未奢望文学能改变命运,只乞求文学给予我冰冻的心以光和热。1972年,我在上海《解放日报》发表了小小说《灯》,自此开始了“文革”写作。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曾让我迷途的文学,果然拯救了我;但我感激涕零地走近它,它却假借我的信任而强暴了我;它在给予我慰藉与温暖的同时,也收回了我的尊严;它以正当、正确的名义,诱使我交出了思想的自由作为发表作品的代价。那时候“作家”的称号虽然已被消灭,但“革命的文学”戴着革命的面具,以文学的崇高名义,要求我屈从宣传,顺应时代的潮流,我的文学起步就这样被纳入了体制的轨道。1975年10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长篇处女作《分界线》,这部文字还算流畅,发行量巨大的知青小说,为我赢得了文学之路上最初的声名。
无论我可以有多少种理由为自己辩解:比如我渴望通过写作实现自己的价值、比如这部作品完全出于“自发”而非某种政治授意、比如文学不可能脱离当时那架庞大的宣传机器而独立存在、比如在那个蒙昧无知、信息封闭的年代,如何要求一个未谙世事的小女生具有分辨是非的火眼金睛呢?然而,当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一次次回头审视那些所谓的“作品”,我仍然会为自己感到羞愧。我知道它们经不起更多的追问:我为什么要主动去写这些“文学”呢?我少年时期读过的好书、血液里流动的那些文学因子都到哪儿去了?我是如何丧失了对真假善恶美丑的辨识力?若是正视自己,我必须承认,除了潜意识里对成功的向往、对虚荣的渴慕、对孤独的恐惧,还有本能的自我保护、趋利避害,平庸愚昧,以至于不自觉地用笔说假话……我如何能够轻易原谅自己?
1976年6月,我从上海回农场途经北京小住,了解到天安门“四五事件”的真相,大梦初醒。一年后的1977年6月,我从农场到哈尔滨市的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学习(高考尚未恢复),直到毕业前夕,我再也没有发表作品。
作者自有个人立场,但文学绝不是工具,更不应当顺服于任何利益集团。懂得这一点虽然有点晚,但是够我一生遵循。
1977年上学后的两年,寒暑假我频繁去北京,与外界的信件来往也很密切。那两年是我的“凤凰涅槃”——1979年,我写出了新时期开始后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爱的权利》,经茹志鹃老师推荐,发表在上海《收获》杂志第五期。那一年我29岁。紧接着我写了短篇小说《白罂粟》和《夏》,还有中篇小说《淡淡的晨雾》,表现了我内心萌动的人性之光,呼唤人的尊严。这一组作品意味着我与“文革”文化的告别,我的文学观得到了初步清理,也找到了“我”的存在价值。
80年代开初,1980年4月我到了北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期“文学讲习所”(现今的鲁迅文学院)为期三个月的进修。严冬刚过,寒意未消,新旧暗流涌动波澜起伏,各种新思潮纷至沓来。学习期间,崇仰已久的多位前辈作家来文讲所授课:周扬、冯牧、萧军、丁玲、秦兆阳、曹禺、吴组缃、袁可嘉、王朝闻、沙汀、王蒙……大多是“文革”劫后余生的文学前辈,(再晚几年,其中大多数“文学大家”就再也见不到了。)也算是“最后的文学盛宴”。文学讲习所还为我们请来其他领域的专家开讲座,课余参加京城各种文学活动,休息日我去拜访了父母亲的一些老朋友,也交了不少新朋友,三个月时间安排得满满,加上同学间的交流,长了不少见识。“思想解放”也解放了文学,我觉得自己心里蛰伏的文学情愫和灵性全都被唤醒了。
1981年《收获》第三期发表了我的中篇小说《北极光》,大部分读者认为这部作品表现了青年一代在新时期的迷惘和希望。实际上当时我受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试图在作品中探讨现实的“无”和观念的“有”之间的关系。那时已有部分西方新思潮译作面世,从港台带进来的弗洛伊德、尼采繁体字书籍,为我打开了一个从未涉足的潜意识王国,与此同时,我也在“异化”理论中找到了时代变革的思想依据。那几年新书新思潮新观念如此密集,犹如一批批轰炸机运来重磅炮弹,落地后掀起的石浪土渣,与文学界的激烈争议释放的烟雾混在一起,沙尘滚滚令人窒息。当时出版的所有先锋文学译作我几乎都读了,尤其喜爱加缪和卡夫卡。我已敏感到文学又一次“告别”即将到来——告别“革命”也告别过往的自己。那不是单纯的文学技巧之变,而是意识和观念之变,是走向开放的中国文学绕不过去的山峦。这些振聋发聩的新理念极大地影响了我后来的创作。1986年6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这部小说以亦真亦幻、现实与意识流交错的个人叙事,表现人对自身善恶的辨识,它超越了“知青文学”的苦难和伤痕,进入到对“人”本质的探究。这是我在新时期重要的代表作,也是我文学道路上的里程碑。2017年,《隐形伴侣》三十周年纪念版的精装本面世,也许说明了这部书至今还有残存的读者,对此我颇感欣慰。80年代中后期,寻根文学、先锋小说、“文化热”已渐成气候,我对此多有关注。然而,以文学的样式回归传统文化,已有太多的作家在努力,我志不在此。我关心的不是如何写作,而是我如何“成长”。我要“解决”内心太多的困惑疑虑,搞清楚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老知青原本就没有太多“知识”和“文化”,如果连“思想”都没有,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回顾80年代我的写作“成长期”,用“蝉蜕”两个字来形容最为贴切。我犹如在不断地蜕壳,脱去了笨重的冬装,换上了轻爽的夏装,再穿上华丽的秋装……更重要的是,我心里的“硬茧”开始软化,“茧子”里的蛹开始化蝶,意味着我的作品从形式到内容的双重蜕变。
90年代在寒风霜雪中来临。对于我本人来说,唯一令人兴奋的事情,是“换笔”学习电脑写作。我并没有那么高瞻远瞩地意识到一个高科技信息时代即将到来,而是由于我写作的稿面总是很凌乱,每改一稿都需要誊抄,我担心今后抄写稿子的人可能越来越不容易找到了,看来使用电脑更为简便。老作家吴越老师,还有韶华老师的儿子周海虹(现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是我学电脑“自然码”的指导老师。我尝试用电脑写了一部儿童文学中篇小说《七彩圆盘》,能够熟练打字之后,又写了不少散文,并开始酝酿一部新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
这部小说故事背景在20世纪20年代的江南水乡——上海——浙西天目山——杭州等地展开,直至1979年结束。以“女儿”的视角,用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叙述方式和文体结构,讲述了父辈的历史以及“我”对历史的反思。描述了一对“红色恋人”从参加“革命”到被“革命”拒斥,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的坎坷经历。小说的构思将叙述者与被叙述的“母亲”合为一体,表现出真切同步的生命体验,写出了历史烙刻在“我”身上的那个样子。这一段惨痛而凄楚的记忆,早已超越了家族的命运,被赋予审美与思考的价值。内容涉及对“抗战”“牺牲”“爱情”“背叛”“阶级”“动机”“文革”“家族”“血缘”“人性”“冤案”“真相”等诸多词汇的解构与颠覆。
小说酝酿多年,90年代中期,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大家熟悉的“红”色,成为贯通全书、聚焦故事的“天眼”。在中国丰富的语言文字中,每一种颜色的色性、色素和色调,都可用特定的单字来加以区别。比如“赤”字,意指略带暗色的红;“彤”指红色中透出亮丽的光泽;“丹”是艳红,蓬勃而热烈,但色泽稍稍浅淡;“朱”——大红、正红,在中国文化系谱中,是皇权、豪门的象征。将四个不同的红字排列组合,便构成一幅悲壮而恐怖的历史景观;“赤彤丹朱”四个红色的汉字垂叠交错,彼此挤压,奏出一首哀婉凄凉的红色变奏曲。在那块猩红色的底版上,留下了辨不清颜色的血迹与泪痕;最后演化成一个现代的红色神话。尽管风暴与神话最终被岁月消解,但心灵的创痛仍与沉重的历史同在。
小说的构思时间较长,但写作很顺畅,1994年交稿,1995年5月《赤彤丹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获得多方好评。此时商品经济的大潮已汹涌而至,辽宁“布老虎丛书”推出了长篇系列,旨在倡导文学性较强而又好看耐读的小说。我应出版社的诚意相邀加入该丛书,有自己的多方考虑:即将到来的市场经济,是中国计划经济重大的转型期,我们这些多年活跃在“体制内”的作家应当持欢迎支持的态度,而不应该置身事外。中外文学史上那些优秀的作家和经典作品,以其文学魅力长期受到市场欢迎,以引领市场来征服读者。我一直对美术感兴趣,多年来积累了很多艺术家的生活故事,若是以一幅幅可视的绘画来表现爱情,让读者参与想象,将是一次何等美好新奇的艺术实践,也将更新文学作品糜旧的爱情语言。我的电脑写作在这时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文思泉喷,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完成了长篇初稿,加上修改时间,1996年初交稿,为此我累得大病一场。1996年5月《情爱画廊》由“布老虎丛书”出版,在各地签售大受读者欢迎,也引发了批评界有关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激烈争议。
20世纪90年代,我已有了文体创新的自觉,不愿意让自己的创作风格停留在80年代或过早定型,更不能容忍思想与形式的重复。为此我在90年代初期和末期创作的多部中短篇小说,如《因陀罗的网》《沙暴》《斜厦》《残忍》《银河》等,始终在寻求叙事方式和语言的变化和创新。如今回首,我既庆幸其中有些作品获得了较大突破,也为自己写作的仓促抱憾。有些题材假若能想得更透彻、打磨得更精致再发表,效果想必会更好些吧。我们总是在事后才会恍然大悟,自己为哪些可有可无的作品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也因此,我将90年代的创作,称为“探索期”。
那些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小说和散文,是岁月的证物,留在我的文学之路上。我面对它们,犹如看着生命骨血的一块块结晶体。那时的“我”是什么样子,作品就是什么样子,无法重写或修改了。
此生我只写过一个剧本,是我70年代在艺术学校学习戏剧创作的作业。尽管我中学时代就开始接触舞台表演,但我缺乏戏剧创作才华,这个剧本并不成功。
所以,散文就成为不得不说一说的话题。
从我发表于80年代那些引起关注的散文《橄榄》《地下森林断想》《峨眉山启示录》等,到90年代以后的《牡丹的拒绝》《仰不愧于天》《雾天目》《红树林思绪》《无法抚慰的岁月》《感悟珍珠港》《走过莺声地板》《骑兵军飓风》等篇,应该承认自己还是写了一些有意思的散文和随笔。散文坦诚率真,行文散淡散漫,无须搭建故事人物合理的逻辑关系并进行虚构和编织;散文总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发现,散文之眼的目光,射向事物的深处;以散文特有的精致与优雅的语言,来传递表达自己的发现和感受。若说小说中的“我”隐没在故事后面,那么散文就是一个站在前台的“真我”。小说若是“旁白”,散文就是“独白”。小说和散文两种体裁的妙处,让人各有所爱。
新世纪开初至今,又十几年过去。我的写作真正进入了“成熟期”。
2002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作女》。此前我很少写作“女性文学”,我曾说过,当“人”的尊严还没有得到的时候,谈何女性之尊。到了新世纪初,我终于有一点时间和心情,用小说来表达自己的女性观。我很高兴自己能够提炼出“作女”这一现代都市女性的特质,以此来表现女性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作女》是一个句号,意味着我对形式、对市场的探索就此可以告一段落了。我已年过五十,应该去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作品了。新世纪是我文学之路的新开端,因为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为此我已准备了五十年。
从2006年开始创作前的准备:搜集资料、读书、补充采访、提纲……这些工作整整持续了一年多。以至我从2007年夏天才开始这部新长篇的初稿。我似乎对自己的要求过高,而对这部长篇的难度估计不足,一稿二稿出来,对结构不满,推倒重来重起炉灶。三稿的构思终于有了较大突破,我所要表达的内容,与创新的文体达成了高度默契。然后是人物性格、叙事语言、细节打磨,一次次修改,四稿、五稿、六稿……
一部三卷本、百万字的长篇小说,用去我整整十年时光。
无论它将在未来什么时候出版,它都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
——为什么会有20世纪80年代?它究竟是什么样子?它给后人留下了什么?
历史拒绝遗忘。文学是拒绝遗忘的最好方式。
一个作家一生的作品,不同阶段的艺术风格会有很多的变化。但一定会有一个不变的内核,那个从童年时期就困扰她、迫使她思考的东西,像一粒种子,顽强地沉默着,在岁月里悄悄长大,终有一日,修成正果。
人各有志。
在我大半生的写作中,“写什么”和“怎么写”,永远是同样重要的。如果一个作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写什么”,任何精心设计的“怎么写”,都如同写在水上。我愿以一个写作者的悲悯之心,与读者分享对人自身以及对世界的认识。对于我来说,身前的赞誉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系;写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我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在文学中日臻完美,从而成为一个丰富的人、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有尊严的作者。
借《文学回忆录》的“自序”,梳理自己半个世纪的文学之路。
坦率说,我对自己的作品满意的不多,最满意的作品尚未出版,但我对自己的人生态度很满意。我热爱生活,善待他人,我思我悟我读我写——今天的这个“我”,就是我想要得到的最好的作品。
2018年3月2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