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罂粟”题解
收入“红罂粟丛书”的中篇集《钟点人》的六个中篇小说,都是近年的新作。
回过头看,我这些所谓女性作家的小说,几乎都不是“专一”地描写女性生活的。就连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大多数并非女性。
心里由此生出几分忐忑、几分疑惑、几分惭愧。
似乎愧对女作家这一特定的身份;更愧对这套由十几位中青年女作家组成的“红罂粟”大型系列丛书(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不写女人的女作家还叫什么女作家?性别有没有错乱啊?
越发地惶恐不安。
这些年来,觉醒了的老中青三代中国女人们,大彻大悟地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懂得女人是什么。甚至可以说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女人——如若连女人都不懂怎样做女人,又怎么能让男人们懂得呢?女人们已经重复了几十年的“男女平等”,可谓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却又恰恰在那些空洞而紊乱的梦想中,矫枉过正地剥蚀了自己的天性;用男人和女人共同编织的谎言,心甘情愿地损伤了丧失了女人的温柔美丽和自由。当男女间平等的权利,被男女间不平等的义务掩盖和篡改时,女人成为一个与男人无差别的符号,女人的不幸便愈加深重。
——回到“女人”去。做一个真的女人、好的女人、完整的女人、幸福的女人,是今日中国女人幡然恍悟的奋斗目标。服饰的觉醒、情感的觉醒、择业的觉醒、面容的觉醒,还有钱包、化妆品和性……
在这场声势浩大、持久深入的90年代中国妇女自发自觉的“运动”中,却有我这么一个女作家,依然写着那些很不女人的小说。
不仅很不女人,而且越来越多地写男人。
也许真是应该把她开除出女作家队伍了。
好在她自己曾在多年前就说过:她首先是一个作家,然后才是女作家。
——那有什么不同呢?有人窃笑。所以她的声音微乎其微。
她在80年代中期还说过:中国的当代文学,也许最敏感的不是“暴露文学”,而是“女性文学”。要写出这个时代真正的妇女文学,我们还须经历漫长而艰苦的努力。因为这个民族的历史积淀中,封建专制文化的基因太深厚,也太顽固。她对于所谓的妇女解放,似乎抱着很不乐观的态度。
十年过去,她当年的感叹,被时间的流水冲得七零八落。生活和事实,缓慢而又无情地修正着她那些妄断的结语。商品大潮和市场经济的洪流,轻而易举便推倒了围堵“女性文学”的那截高墙,冲垮了女性天地的种种禁区。一大批以描写女性生活和女性心理为主体的文学作品,已经披荆斩棘初露锋芒,跨越雷池覆盖图书市场。许多以揭示女性深层内心世界、描写女性自我意识、反映女性与社会的矛盾见长的年轻女作家,已在文坛脱颖而出,让读者怦然心动。
她喜欢那些作品。
读过后她发现,自己至少有一点并没有搞错:
当那些曾经束缚着女人的种种旧传统、旧习俗、旧道德,在革命历史的演变和发展中,逐渐无可奈何地崩塌、消解时,以往那种人为的妇女解放运动,显得多么简单、生硬和事半功倍。妇女解放不可能完全依靠以行政措施提高妇女地位的方式实现。女性的解放首先取决于“人”的解放;取决于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的整体变革和进步。
再次回头。她觉得自己作品中的那些男人,其实是女人的一面镜子。
女人读懂男人时,女人也读懂了自己。
只有当男人和女人都能真正像一个大写的“人”一般生活,女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
只有当男人和女人都快乐时,女人才会有真正的快乐。
所以在她看来,也许唯有“人”的话,是男人和女人“性沟”间永远的渡船和桥梁。
她从这座桥上走过去,走进了“红罂粟丛书”。
当然这肯定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许多年前,她曾写下过一组题为“白罂粟”“红罂粟”“黄罂粟”的短篇小说系列。《白罂粟》写了一个被劳改释放的老人;《黄罂粟》写的是一个男青年收藏粮票的故事;独有那篇《红罂粟》,其中写到一个女知青干部,她把兵团职工用作治病的罂粟水,变成了一桩政治事件,女知青因此被提拔为兵团首长,像红罂粟一样红得发紫。《红罂粟》后来成为作者的一个短篇小说集的书名。
罂粟花,花瓣薄如蝉翼,四圈镶有黑色天然裙边,娓娓迎风颔首。红白黄紫色彩斑斓绚丽,妖冶迷人。凋谢后,花蒂处有果实,可取白浆作药,用于镇痛消炎,但多服成瘾,即为毒品。
“红罂粟丛书”——是不是一次勇敢的自我正视呢?或是率真的自省、坦诚的自我剖析等等。不仅对女人、女作家,还有女性文学。
但愿在当代女作家的笔下,女人不再仅仅是爱情的玫瑰、是纯洁的莲花、是娴静的幽兰、是孤傲的冬梅,这一切一切使男人爽心悦目、为男人寄托真善美的精神依赖。女人为什么不是红罂粟,是夹竹桃?就像男人有可能是含羞草、臭椿或是常青的松柏一样。
从“红罂粟丛书”起始,是否意味着传统意义上的女性文学——以诉说女人苦难、争取女性权利、反抗男性中心社会为己任的女性文学,正在发生着由外向内的某种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