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师父和徒弟

别在异乡哭泣:一个律师的成长手记 作者:易胜华 著


对于新入行的律师而言,一位好师父是非常重要的。我之所以离开舒适的县城,独自到市区实习,忍受种种煎熬,除了想接触更多有意思的案子之外,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位好师父,给我一些司法实践方面的指点,让我能够迅速地掌握律师办案的技巧。

在我看来,一位好师父应当具备成功律师的三大要件:丰富的办案经验、广阔的人际关系、较高的知名度。借助师父的这些条件,新入行的律师可以在办案时少走弯路、少碰壁,遇到困难有求助的对象,遇到苦恼也可以向师父倾吐。师父的这些人际关系,可以化作自己的人际关系,省却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借助师父的知名度,可以办理有重大影响的案件,或者参与到重大项目的谈判,也能让新人快速地成长起来,打出自己的品牌。

一位好师父能够带给学生的最现实的利益就是“案源”。作为执业多年的老律师,他的案子可能会比较多,没有时间去做,有些小案子他也不愿意去做。这些案源对于新出道的律师而言是非常难得的,除了有一些小小的收入,还能获得实战锻炼的宝贵机会。

但不是所有的师父都会把自己的经验、人脉等宝贵的资源和盘托出。有的师父也会担心学生翅膀硬了之后,会影响到自己的业务。除非这位学生真正能得到他的赏识和信任。要得到师父的收留、赏识和信任,刚入行的律师有很多的事情要做。除了勤奋好学,除了天分和缘分,还需要以诚相待、任劳任怨。

和我同时通过司法考试、也在九江市实习的律师,他们大多早早得就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了一位好师父。有的是通过法院的亲戚朋友介绍,有的在参加司法考试之前就已经在这位师父手下当助理。看着他们一个个跟着师父,业务做得风生水起,我心里万分羡慕。在这个离家几十公里的城市,我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关系,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和运气,去寻找自己的好师父。

我实习的这家律师事务所,有几位在本市成名多年的律师。我打定主意,凡是比我先入行的律师,不管他们的年龄大小,收入多少,知名度如何,我都要把他们当成师父来敬重,细心观察他们在工作中点点滴滴,希望“偷师学艺”,从他们身上学到从业的经验。

律师这个职业,大多数时候,老师都不会、也没有时间手把手地去教新人。有些老律师是没有时间教学生,有些老律师难免有“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顾虑。所以,作为律师新人,要想快速掌握执业经验,不能坐等别的老律师给你上课,需要细心观察、认真思考、主动请教、手脚麻利。平时要找事做,而不是等事做。

和我一间办公室的那位男律师,虽然业绩一般,但是他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待人接物方面,他表现得非常绅士。有女士在的场合,他一定会主动为女士开门、提包、倒水。不管是谁说话的时候,他一定会面带微笑,认真倾听。他的办公桌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条有理,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有一次,他带着我去一家新的顾问单位。这家单位是国企,我们去的时候单位负责人没在。一位员工来咨询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我不假思索张口就说,滔滔不绝,没有注意到师父在边上一个劲地对我使眼色。那位员工走后,师父告诉我,国企比私企的人事关系要复杂很多,律师不要轻易解答员工提出的法律问题,以免给企业负责人造成被动。担任国企法律顾问,要认真揣摩一把手的意图,不要让其他人打着“律师让这么做”的旗号,给领导出难题。我当时很难接受师父的批评。经过这些年的锻炼后才明白,他的话是有道理的。社会比书本复杂得多,一句正确的话,放在一个不合适的语境下,很可能会带来不好的效果,造成被动。解答法律咨询不能教条主义,一定要结合具体的环境。

这位师父的职业操守也值得我学习。有一年冬天,我跟着他出差,到达某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我们还要在火车站广场转乘早上六点多的汽车去另外一个城市。为了替当事人节省费用,师父提议,我们不要去住旅社,就在火车站候车室等几个小时,天亮直接去广场坐车。我心中顿时叫苦不迭。火车站候车室没有暖气,我又冷又困,实在无法坚持,只有独自跑到附近的网吧去上网,熬到天亮。我回到候车室的时候,看见师父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我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

在北京的时候,我曾经带所里的实习生赴一个饭局,一位美国律师在一家高档西餐厅请客。服务员拿来菜单,我看价格都很贵,点了最便宜的锅贴和一杯苏打水。实习生没有经验,大大咧咧地点了价格不菲的牛扒和鸡尾酒,我一个劲地使眼色,实习生也没明白过来。买单的时候,老外对着单子咋舌,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律师在办理业务的过程中,不但要勤勉尽责,而且也要处处为他人着想,尽可能地节省开支。这也应当成为律师的基本职业素养。

我的师父们形形色色,各有特点。

有一位师父擅长交际,人脉很广,经常出没于酒楼、歌厅。第一次和他一起吃饭,我们一共四个人,他要来一瓶白酒,正好倒满四只玻璃杯,每人一杯。我面露难色,说不能喝酒,这么多酒肯定会喝醉。师父顿时板起脸,很不高兴地说:“不能喝酒,你就别做律师了,收拾东西回家吧。”

我迟疑了半天,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咬牙喝完了满满一玻璃杯白酒,当场就吐得一塌糊涂,趴在酒桌上不省人事。师父面不改色,吃完饭让同事把我搀回办公室休息。下次一起吃饭的时候,师父还是给我倒上满满一玻璃杯白酒。我只有喝,喝了接着吐。三番五次下来,我渐渐适应了,不再吐了,酒量也不断进步,可以陪师父直到饭局结束。师父笑眯眯地对我说:“好了,你现在出师了,可以留下来了。”

确实,在中小城市做律师,应酬是必不可少的。应酬就是工作,有时候甚至比工作还重要。饭桌之上,几杯酒下来,转眼就从陌生变成熟悉,从敌人变成兄弟。想开拓业务,想结交朋友,必须要获得他人对你的认可。而考察一个人的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跟他一起喝酒。酒品如人品,喝酒时偷奸耍滑还能被一定程度地接受,因为可以营造酒桌上的气氛。但是,如果你滴酒不沾,就会被人认为是深藏不露,或者是自命清高,让人敬而远之。

在法律圈我是新人,酒桌上几乎全都是我的前辈、领导和师父。我根本没有时间填肚子,必须赶在别人冲我举杯之前,先挨个敬上一圈,否则就会被认为失礼。人家可以象征性地表示一下,而我为了表示尊敬,必须喝得比别人多,如果能一口气把杯中酒喝干,那更能说明我对这个人的高度尊重。有时候一轮还不够,得再转一圈,还得对某位重要的客人不断表示敬意。所以,明知道喝醉了酒比死还难受,为了律师梦想,为了结交更多的朋友,为了向别人证明我的实在,我只能在酒桌上搏命。越是新人,越是酒量小,在酒桌上越是容易成为被灌的对象。横竖也是个醉,何必找各种借口推脱,惹人不快呢?在酒桌上,只要人家想灌醉我,看我出丑,我就成全他,来者不拒,一口喝干。好在我是个大男人,喝醉了酒无非就是吐和睡,不会有人对我性侵犯。来吧,干。

每次喝醉酒之后独自回家,扶着楼梯一路吐上楼。孤零零地躺在宿舍的单人床上,口干舌燥,头痛欲裂,翻来覆去,发誓下次再也不沾酒了。但是一出现在饭局上,端起酒杯,仍然是豪情满怀,一饮而尽,一醉方休。

有一次深夜喝醉酒回家,上楼的时候两腿发软,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得鼻青脸肿,膝盖处鲜血淋漓,好在没有伤筋动骨。这一跤把我的酒给摔醒了,我抱着受伤的腿呆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抬起头仰望天空,内心有无限的酸楚。我为司法考试头破血流,做律师后还是要流血。到底还要流多少血,才能实现我的梦想?

并不是每位师父都会逼我喝酒。我的另一位师父,曾经是本市公认的“刑辩第一人”。据说他出庭辩护的刑事案件,公检法机关都会组织本单位人员旁听,每次都是座无虚席。讲到高潮处,旁听席上掌声如雷,法官制止都没用。遗憾的是,我入行的时候,他已经风光不再,我无法一睹他当年的风华绝代。不过,在他身上仍然能够看到当年的影子。他的庭辩风格是激情四射,声音洪亮,语惊四座,霸气十足。

这位师父曾经跟我说过,做律师,“即使身无分文,也要器宇轩昂”。这句话,让我终身受益。做律师,需要很强的气场,否则,你就无法成为当事人的依靠,取得他们的信赖;也镇不住某些看菜下饭、专挑软柿子捏的司法人员。律师没有公权力作为倚仗,他的气场只能依靠自身的实力。

有一些老律师很愿意提携新人。我的一位师父,和我不是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在新人里面口碑很好,因为他帮助过很多新人成长。认识他的时候,虽然我已出道多年,小有建树,但仍然执意要拜他为师。他的业务收费在本地是最高的,收费一般的案子,他总是介绍给熟悉的新人来做。这样的师父,是可遇不可求的。不过,有意思的是,我的师父们很少给我介绍业务,倒是我经常会给他们介绍一些收费不错的案子。

作为新出道的律师,有些比较重大的案子找到我,我知道自己还不具备足够的办案经验,也没有资格收取较高的费用,于是介绍这些资深的大牌律师来办。这样一来,我不但可以协助他们办案,学到很多的宝贵经验,毫无疑问,我也能够从中获得相应的酬劳。而这些案件,绝大多数的工作实际上都由我来完成。有师父在后面压阵,我底气十足,勇往直前,案件大多办得很漂亮。通过这些具有较大影响力的案件,我也渐渐在业内站稳了脚跟。

在律师这个职业里,不要只跟一位师父,博采众长才能获得提高。武侠小说里,那些武艺高强的大侠,大多数都拜过两位以上的师父,《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就是例证。同时,“尽信书不如无书”,对于师父也是这样。师父也会犯错,所以不能过于迷信师父。

有一次,我和一位师父对庭。师父代理的是原告,我代理的是被告。原告方主张:自己的小孩是给被告家屋顶上掉下来的圆木砸中头部致死。在法庭上,师父出示了一份医院的病历作为证据。我拿过病历仔细翻阅,发现病历上记载的是“患者家属自诉:孩子从高处跳下摔伤头部。”当我向法庭一字一句地宣读病历中记录的上述内容,师父顿时张口结舌,一脸的尴尬,法官则含笑不语。最终的判决结果对我方非常有利。我在法庭上指出师父的错误,让他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搭理我。但是,总不能因为对手是自己的师父,而放他一马吧。法庭上的交锋,为了当事人的利益,是顾及不到那么多的。

有些时候,师父让你去做的事情不一定是正确的,甚至是非常危险的。在这种时候,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因为他是你的师父,你就言听计从,不计后果。如果按别人的要求做了,最后的风险是自己承担的。

我曾经陪同一位师父去外地看守所,会见某重大抢劫案的在押犯罪嫌疑人。那个看守所条件非常简陋,管理也很混乱。民警将在押犯罪嫌疑人带到他们的办公室,然后就离开办公室,去办其他的事情了。在会见的过程中,嫌疑人提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师父看着我说:“你借手机给他打个电话吧。”

我很奇怪,会见在押人员的时候打电话,这是违反律师执业纪律的,更何况律师拿手机让嫌疑人打。师父为什么会同意呢?为什么又要我给嫌疑人手机呢?

我下意识地问师父:“你不是带了手机吗?为什么要用我的?”师父讪笑几声,没有回答。打电话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走出看守所之后,我还是不停地向师父追问这个问题。师父被逼无奈,只有回答说:“我怕他有肝炎。”我知道这是一句托词,也就不再追问了。

如果我当时听从了师父的指示,把手机借给嫌疑人通话,一旦被查出,我肯定会被追究违纪责任。如果造成了严重后果,我的执业生涯也许就此葬送,甚至可能面临刑事责任。作为资深律师,我的师父是非常清楚这一点的。但是,他却让我去做这样的事情。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为自己的果断拒绝而庆幸,也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惊出一身冷汗。

不是每一个师父,都是好师父。师父叫你去做的事情,未必是好事。所以,在刚出道的时候,一定要保持清醒头脑,不能对师父唯命是从。

但是,也有些年轻的助理,可能是因为涉世未深,做出的一些事情总会让人无语。

有一天,我陪着主任和几位重要客人在他的办公室谈事,主任的助理在门外小声和同事争论着什么事情。最开始我们没有介意,继续跟客人商量事情,门外的声音渐渐激烈了起来,已经影响到了我们。主任不好当着客人的面发脾气,打开门对助理说:“小李,你马上帮我送份材料去法院。”小李默默地接过主任的材料,突然用力往桌上一摔,大吼一声:“我不去!”

我目瞪口呆。小李比我晚来几个月,一直跟着主任跑前跑后。平时挺乖巧的,主任对他也不薄,今天他是吃错什么药了?

主任呆在那里,嘴唇嚅动,看得出来他也很意外,一时反应不过来。几位客人见此情形,为避免尴尬,赶紧起身告辞。主任送走客人回到办公室,正准备发火,小李却坐在椅子上抱着头号啕大哭。主任问他发生什么事了,他摇头不语。一再追问下,小李才告诉我们,他今天心情不太好,因为女朋友怀孕了,他没钱去给她做人流……

因为没钱给女朋友做人流,所以就当着客人的面顶撞主任?这个理由令人哭笑不得。主任问:“做人流要多少钱啊?一千块钱够不够?”小李说:“够了。”主任拿出一千块钱给他,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

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某些重要场合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如何能做好一名助理?这样的助理,无论以前表现有多好,肯定是不能再留在身边的。你不知道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爆发,会坏你什么大事。有些时候,年轻人犯下了严重错误,别人是不会给你改正机会的。所以,我们只能尽量不犯错误,至少不去犯那些不可原谅的错误。

小李家在偏远的农村,大学毕业后应聘到所里做助理,同时还在准备司法考试。虽然工资不高,但跟着主任学东西,起点比跟其他律师助理要高很多,可以接触很多高端资源,我们都羡慕万分。就因为一时冲动,失去了这么好的机会,实在是太可惜了。不知道他今后会不会选择律师这个职业,会不会继续留在这个城市。我对他充满了同情,但还是觉得他不适合这个行业。如果我是主任,会作出同样的决定。

相对来说,所里另外一位女助理小孙犯的错误就要轻很多了,但也令人抓狂。

师父接受一位著名摄影家的委托,向一些侵犯他作品著作权的报刊、网站和广告公司提出索赔。合同约定采取风险代理的方式,侵权单位应当将赔款汇入律师事务所的账户,扣除相应比例的律师费后,剩余的部分我们交给当事人。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要和摄影家结算一次。前面已经结算过三四次,这一天摄影家应约再次来到律师事务所领取赔款。

师父拿出一堆单据,一笔一笔跟摄影家核对,我和小孙在边上帮他计算。突然,小孙插话说:“这里有一笔是还没有结算的。”师父看了一下单据,说:“这笔钱上次已经和当事人结清了。”小孙说:“不对,这笔钱没有结,我们还没有付给当事人。”我拿过单据核对了一下,说:“这笔钱已经付过了,我有印象。”小孙语气肯定地说:“这笔钱绝对没有付过,我印象很深的。”

摄影家看了一下单据上的单位名称和数额,说道:“这笔钱你们是付过了。”小孙仍然坚持说:“没有付,绝对没有,你肯定记错了。”

我抬起头看着小孙,她一脸的严肃和倔强,不像开玩笑,也不像是存心捣乱。客人就在旁边坐着,我不好对小孙使眼色,只能是一脸的无奈。师父强忍住不高兴,说:“那我们再重新一笔一笔核对一下。”摄影家说:“没必要了。”但是小孙还是很认真地开始一笔一笔跟他进行核对。最后小孙说:“不对呀,我明明记得这笔钱是没有付的,怎么数字又对上了呢?”我差点喷出一口鲜血。师父已经是虎目圆睁,牙关紧咬,看得出来,他恨不得把小孙给撕碎了吃掉。

摄影家走了以后,师父坐在椅子上抽烟生闷气。小孙仍然没心没肺地翻着那叠单据,一边喃喃自语:“我记得这笔钱是没付的……”

师父终于忍无可忍,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发出火山爆发一般的怒吼。我不忍心在边上听,赶紧溜出办公室。走出很远,都能听到师父的咆哮和小孙嘤嘤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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