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莎士比亚书店 作者:西尔维亚·比奇 著,李耘 译


《尤利西斯》在巴黎

一九二〇年夏天,莎士比亚书店开业的第一年,我遇到了詹姆斯·乔伊斯。

一个闷热的下午,艾德里亚娜要去安德烈·斯派尔家参加一个聚会。她坚持要我陪同,还保证说斯派尔肯定会很高兴。我有点犹豫,我很喜欢斯派尔的诗作,但并不认识他。不过艾德里亚娜总是有办法说服我,最终我们一起去了当时斯派尔一家所住的纳伊。

他们的公寓位于布洛涅森林大街三十四号的二楼,四周树木葱郁。斯派尔留着一把很像圣经人物的胡子,鬓发卷曲,看起来与布莱克有几分相似。他对我这个不速之客非常热情,很快就把我拉到一边,在我耳边悄悄说:“那个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也在这里。”

我那么崇拜乔伊斯,突然间听到这个消息,紧张得只想夺路而逃,但斯派尔告诉我他是由庞德夫妇带来的——透过敞开的门,我们能看见庞德。既然有熟人,我决定进去。

庞德果然正在里面的一张大扶手椅上伸懒腰。根据我写给《法兰西信使》杂志一篇文章中的说法,他当时穿着一件与眼睛颜色很配的蓝色衬衫,但他随即写信给我说他的眼睛根本就不是蓝色的。我只好收回那句话。

看到庞德夫人,我过去跟她打招呼,她给我介绍了一位魅力十足的年轻女士——乔伊斯夫人,然后走开了。

乔伊斯夫人很高,身材匀称。她非常可爱,有着红色的鬈发和睫毛,眼睛闪闪发亮,说话有爱尔兰口音,也有爱尔兰人的矜持。看来她很高兴找到一个可以讲英语的人,因为她一句法语都听不懂——如果大家讲的是意大利语就更好了!他们夫妇在的里雅斯特住过一段时间,都懂意大利语,在家里也讲意大利语。

我们暂停交谈,应斯派尔之邀在长桌前就坐,享受美味的冷餐。美食和美酒都非常可口,但我注意到有一个人滴酒不沾。每次斯派尔要给他斟酒都被拒绝了,最后他索性把杯子倒扣起来,这才省去许多麻烦。这个人就是乔伊斯,当庞德把酒瓶一字排开放在他的盘子前,他非常尴尬,脸涨得通红。

晚餐过后,艾德里亚娜·莫尼耶和朱利恩·本达就后者对时代顶尖作家的看法开始了一场讨论。一群人端着咖啡杯,饶有兴趣地聚在他们周围。本达攻击的对象是瓦雷里、纪德、克洛代尔等人。

我留艾德里亚娜为她的朋友辩护,自己则溜达到了一个书本已经堆至天花板的小屋。窝在屋里两个书架之间的,正是乔伊斯。

我几乎声音颤抖地问:“您就是伟大的詹姆斯·乔伊斯吧?”

“詹姆斯·乔伊斯。”他答道。

我们握了握手。事实是,他把软绵绵的手塞到我健壮有力的小爪子里——你能管那叫握手吗?

他中等身高,瘦削,稍有点驼背,非常优雅。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手掌很薄,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都戴着戒指,宝石镶在厚厚的底座上。他有双漂亮的眼睛,深蓝,闪烁着天才的光芒,但我也注意到他的右眼有点异样,右眼镜片也比左边的厚。他头发浓密,金棕色,呈波浪纹,沿高高的额头上的发线向后梳,头很大,是我认识的人里给人印象最为敏感的一个。他皮肤很白,有一些雀斑,而且常常泛红,下巴上留着山羊胡,有一个好看的鼻子,嘴唇很薄,线条优美。我想他年轻时一定非常英俊。

他的声音如男高音般悦耳动人,让我十分着迷。说话时吐字清楚,像“书”、“看”以及那些带“th”的发音,都带有爱尔兰腔调,听起来尤其像个爱尔兰人。除此以外,他的英文和英格兰人没什么区别。表达自己的意思时,他用语非常简单,同时,我也注意到他非常讲究用词和发音——毫无疑问,这一方面出于他对语言的热爱和对音律的敏感,另外我想大概也与他做过英语老师有关。

乔伊斯告诉我他是最近才到巴黎的,庞德建议他和家人一起搬到这里。庞德还介绍他认识了亲爱的萨维茨基夫人(1),她把自己在帕西的平房暂时借给乔伊斯,好让他们有几星期时间找到称心的住所。萨维茨基夫人是乔伊斯在巴黎的第一个朋友,她译介了《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法文名字为Dedalus)。另一位在巴黎结识很早的朋友是珍妮·布拉德利夫人,她翻译了《流亡者》。

“你做什么工作?”乔伊斯问我,我便给他讲了莎士比亚书店。他好像觉得店名和我的名字都很有趣,唇边浮现出一个迷人的笑容。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我很难过地发现他得把小本凑到眼前才能看清,在本子上记下名字和地址,说日后定会拜访。

忽然传来一声狗叫,乔伊斯顿时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叫声是从街对面传来的,从窗户望出去,我看到一只狗正在追皮球。它的叫声的确很响,但并没有张口去咬。

“它进来了吗?是不是很吓人?”乔伊斯很紧张地问我(他说“吓、吓人”)。我向他保证那只狗不会进来,而且一点都不吓人,但他还是很担心,每一声狗叫都会吓一跳。乔伊斯告诉我他从五岁起就很怕狗,因为当时被那种“畜生”咬了下巴。他指着自己的胡子说,那就是为了掩盖伤疤。

我们继续聊天,乔伊斯非常纯真,以至于我站在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跟前,还是感觉相当自如。在这一次和以后无数次的会面中,我都能感受到他的天才,而且认为再没有哪一位天才这么易于交流。

宴会接近尾声,艾德里亚娜到处找我去跟主人道别。我向斯派尔致谢,感谢他的热情好客,他说希望我不会觉得无聊。无聊?我可认识了詹姆斯·乔伊斯呢!

就在第二天,乔伊斯爬上了我们所在的陡峭小街。他身穿深蓝色的斜纹哔叽布西装,脑后罩着一顶黑色毡帽,瘦削的双脚套着双不太白的便鞋,手里转着一把手杖。发现我盯着手杖时,他介绍说那是爱尔兰的梣木杖,是停靠在的里雅斯特港一艘英国军舰上的一位爱尔兰军官送给他的礼物。(我心想,“斯蒂芬·迪达勒斯还保留着他的梣木杖。”)乔伊斯从不讲究外表,但他的举手投足是如此优雅出众,以至人们很难关注到他的服饰。不管去到哪里,不管面对何人,他总会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踱进我的书店,凑到近前看了沃尔特·惠特曼和爱伦·坡的照片,以及布莱克的两幅画,又欣赏了我那两幅奥斯卡·王尔德的照片,然后坐在我桌旁那张并不舒服的扶手椅上。

他再次提到被庞德说服来巴黎的事,现在他面临着三个问题:找到一家四口的容身之处;让家人衣食无忧;完成《尤利西斯》。第一个问题尤为迫切,萨维茨基夫人的房子还能再住两个星期,然后就得另觅他处。

还有经济问题。移居巴黎花掉了他的所有积蓄,现在他得找份家教来维持生计。所以,如果我知道有人需要,能不能介绍给乔伊斯教授?他教学经验丰富,他说,在的里雅斯特教书时也兼着一份家教,在苏黎世的时候也是这样。“你教什么?”我问他。“英语,”他说,“‘这是一张桌子,这是一支笔’。我也可以教德语、拉丁语,甚至法语。”“希腊语呢?”我又问。他不懂古希腊语,但现代希腊语说得很流利——是跟的里雅斯特的裁缝学的。

显然语言是乔伊斯最喜欢的“运动”,我问他到底会多少种语言,然后做了个粗略统计,至少九种。除了母语,他还会说意大利语、法语、德语、希腊语、西班牙语、荷兰语,以及斯堪的纳维亚群岛的三种语言。为了阅读易卜生的作品,还专门学习了挪威语,接着又学了瑞典语和丹麦语。他还能说依地语,略通希伯来语,不过没提过中文和日文,可能是把这两种语言让给庞德了。

他告诉我自己如何在战争爆发时逃离的里雅斯特,那真是千钧一发。当时奥地利人正要把他当间谍抓起来,多亏朋友巴伦·拉利及时搞到了签证,才让他和家人离开了那个国家。他们设法到了苏黎世,在那里一直待到战争结束。

我很好奇他哪有时间写作呢?他说一般在课程结束后的夜晚,不过他已经开始感觉眼压出了问题,刚到苏黎世时就出状况了,后来情况更加严重——变成了青光眼。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病,名字还挺好听。“这是雅典娜的灰色猫头鹰的眼睛。”乔伊斯说。

他右眼动过手术,可能留意到我发现右边的镜片更厚,他向我简单描述了那个手术(我注意到,他大概已经习惯向我这样的笨学生处处解释),甚至画了张图以便更清楚地说明。他认为在虹膜炎发作时根本不该动手术,而结果是,那只眼睛的视力严重受损。

既然视力不好,写作会不会有困难呢?会不会有时只是口授,而让别人记录?“绝对不会!”他大声说。他总是亲自动手,有时还得刻意停顿,否则会写得太快。他一定要看到自己一字一句地完成作品。

我一直渴望听到有关《尤利西斯》的消息,于是问他是否还在创作那部作品。“在写。”(爱尔兰人从不说“是”。)这部作品已经创作了七年,他正努力完成。一旦在巴黎安顿下来,就会继续写作。

事实上,那位身在纽约的爱尔兰裔美国大律师约翰·奎因先生,正在一点一点地买进《尤利西斯》的手稿。乔伊斯每写完一部分,就立刻誊抄一份寄给奎因,作为回报,奎因付给乔伊斯事先商定的一笔款项——不是很多,但的确能解燃眉之急。

我提到《小评论》上的消息:玛格丽特·安德森成功拿到《尤利西斯》的出版权了吗?是不是受到了更多的压制?乔伊斯看起来很紧张,这些从美国传来的消息总是让人不安。他说有消息了一定告诉我。

离开之前他问我如何成为书店会员,并从书架上拿下《葬身海底》,说想借这本书。他曾经把这出戏剧译成德语,并在他组织的一个苏黎世小剧团演出过。

我写下:“詹姆斯·乔伊斯,巴黎圣母升天街五号,借阅期一个月,七法郎。”然后与他告别。

听乔伊斯亲口述说这些年的创作状况,我受到了深深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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