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幽默话自杀
第三次化疗的时候,我已在瑞金医院二十二楼非常有名,有一大票老阿姨粉丝。一是因为她们都觉得我是个奇迹:第一次入院,清扫工的拖把碰到床脚引起轻微震动,我都会因骨头癌痛而晕死过去。而三次化疗之后,我却能在不打点滴的时候在病房里上蹿下跳找相熟的病友聊天。其二,则是因为光头和我顶着个博士的名头,并且热衷研究乳腺癌,想来老太太们也真容易被迷惑,看我和医生护士操着各种医学术语、药物名词辩论得热火朝天,便觉得我博学多才。因这两点,很多老太太有事没事就找我说话,喜欢和我玩。
一日,我去大病房找小尼姑阿姨。52床的美凤阿姨靠在摇起一半的床上,愁眉紧锁地问我:“于娟啊,你读书读得多,你说说看,什么自杀办法不那么痛苦啊?”她的表情并不是开玩笑,我知道她是晚期,并且有肺转移、骨转移。她的转移非常轻,就左手上臂那么一小段,却也疼得,每晚在走廊就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非常谨慎地回答“不知道”,然后表情木然地站在那里,我承认那一刻我在出神。
然后病房里炸了锅。“咱都活着,想什么死啊!”不知谁说了一句。
“你们说心里话,你们都想到过死吧?”美凤有点急,“疼起来,谁没有想过死比受罪舒服啊?”
病房里一片静寂。然后大家开始说自己自杀的经历。
53床是上海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后来我因她讲的自杀故事管她叫馄饨阿姨。
馄饨阿姨按她的说法是苦命人,她天生有点跛足,并且兔唇。三十多岁孀居,男人出工伤“希特勒”(上海话<音>:死掉了),留了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六岁。20世纪80年代,她光荣地成为第一批国营棉纺织厂的下岗职工。然而,苦难再多,日子却不能不过。两个孩子都没有成年,于是她开始摆摊做馄饨、萝卜丝饼、炸臭豆腐,在“下只角”做营生。“这些原本上海人是不做的。”她解释给我听。先前没有城管管,但是为了多赚钱,要像游击队员一样多走几个地方。小叔子给她做了个特制小推车,方便移动摊位。后来有城管了,她就开始跛着脚推着车逃亡。
日子就这么一跛一跛过去,但是日子再难,孩子总是在长大。不枉母亲一片苦心,大儿子现在做瓷器出口生意,事业蒸蒸日上。小儿子结束学业,跟着哥哥做帮手。馄饨阿姨终于不用再卖馄饨臭豆腐,不用再拐脚逃城管,然而却得了乳腺癌。
一个没有怎么读过书的老妇听听癌症就要吓死。左一刀右一刀的皮肉苦、化疗反应吐心吐肺吐胆汁的折磨苦、惶惶不可终日的心苦,让馄饨阿姨做了个决定:去跳黄浦江,而且要从杨浦大桥上跳。
“否则哪里死得了?黄浦江污染太厉害,岸边都是淤泥垃圾,没淹死先臭死,被人捞上来,阿拉是丢不起这个人的!”
老太太穿戴整齐,趁着一个艳阳天就上了杨浦大桥。长期躲避城管练就的蹑手蹑脚躲人耳目功夫,让她轻易逃过了大桥上那个小亭子。然而走在杨浦大桥上,看高楼耸立车水马龙的世间繁华,心中不免暗自长叹,无论多少理由可以轻生,但是在最后那一刻,总归有对这个世间的不舍。
馄饨阿姨不禁转身,想回望那个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杨浦区,不承想看到一个制服男冲着她走来,一边走一边吆喝。她大惊,错以为此时是彼时,那着急慌忙逃避城管的馄饨岁月。于是,本能反应,转了身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浦东地面上。跛足逃生未必慢,“后面几年我们那片的城管没跑得过我的”。馄饨阿姨志得意满的神态让我想起了兔子和狮子的故事,狮子跑就是一顿饭,兔子跑是为了自己的一条命。
馄饨阿姨如此混沌的自杀让我们捧腹大笑。“后来想想,那时候那么苦、那么没有头的日子都这样过来了,现在儿子们都好了,受罪就受罪吧,反正病嘛,有的治就活着。你看,我熬啊熬,也三年了。”
本以为馄饨阿姨的笑话已经够给力了,却没有想到56床阿姨听后一脸淡定:“你这个自杀就是多跑了一次桥。我可惨了,死还没有死透。”
56床阿姨是安徽人,据说一直住在村里。因为晕车,病前从来没有走出过以她家为圆心、半径二十里的圆。这个看似弱小的女人有着巨大的能量,她自幼丧母,父亲续娶,后母恶毒,虐待小孩子。她是家中长女,十五岁带着众弟妹揭竿起义,另起炉灶,甚至最后带着最小的一对弟妹出嫁。结果,卧薪尝胆的生活不小心把弟妹培养成了富翁富婆。她却守旧,依旧喜欢过她的一亩三分地的日子。
知道自己得了乳腺癌,她两眼一黑,人事不省。弟弟妹妹分别自上海、深圳、台州和池州飞赶过来。一家子人坐满八仙桌,商议如何救治家里曾经的顶梁柱、保护伞。她暗自神伤,并不以为得了癌症还能活,可是等死的滋味却并不比爽快一刀舒服。老太太于是摸索摸索,突然发现灶房窗台上有一个画着骷髅的瓶子,如获至宝。跑到自己房间,插上门,一把拿下,咕咚咕咚喝下。
如果你以为她喝了冒牌的农药而没有死掉,那就大错特错了,她喝的不是农药,是她儿子用随手拿的瓶子装的摩托车润滑油。
我傻乎乎问她:“润滑油怎么能和农药混了呢?一看就应该知道是油啊!”
老太太反问我:“谁喝过润滑油,谁喝过农药啊?再说那个瓶子我见都没有见过,还以为高级农药就是这样的。”
可怜的老太太死意已决,喝一阵吐一阵,硬是把多半瓶润滑油喝光了,或者说马上就要结束的时候,妹夫破门而入,像扛半袋秋收的玉米棒子一般把她搭在肩膀上,一边狂奔出门一边大叫:“去开拖拉机!”
据说那是整个庄上的一大景观,事过一年后还有人津津乐道:一个老男人慌里慌张开着手扶拖拉机奔腾或者说跳跃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还不时往回看。一个女人头朝下被搭在另一个男人的后背上,一个年轻女人负责扶着老太太的头,另一个男人则负责去抠老太太的舌头喉咙,一路开一路吐,那个招摇。
县医院据说紧急处理喝农药的妇女以及溺水的儿童最为拿手,洗胃灌肠乱七八糟无论需要不需要,都轮番搞了个遍。当然,否则老太太哪里能安然坐在我们面前讲故事。
我们听得笑痛了肚子,而当事老太太憋了半天,想了半天说:“奶奶的嘴啊,吐死了,我三天没有返过魂,那个捅屁眼(灌肠)捅得我一个星期不能下床啊。”
我笑出了眼泪。我相信,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轻易再想着喝农药。
和我同住一个小房间的是指标阿姨。顾名思义,她的指标特别醒目,以CA15-3高达900但不痛不痒没有任何病症出现而闻名于整个楼层。CA15-3是乳腺癌的监测和筛选的一个重要指标,正常人是30以下。由此可以想象指标阿姨听到自己CA15-3是900的概念。指标阿姨平时不太走动,但是听到我们这里很是热闹,于是踱步而来。听到我们在讲的话题,不由得开始感慨,讲起来她的自杀经历。
指标阿姨有个幸福家庭,财丰福厚,夫贤子孝。她的肿瘤是在洗澡时摸出来的,所以发现得并不太晚,最多算个中期。但医生告知伊得了乳腺癌的消息,扑通一声倒下的不是她而是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回家后号啕大哭声音最大的也不是她,而是她儿子。
可能一生都太幸福太顺利了,指标阿姨一家都不能面对这个残酷现实。病人扛不住,家属也扛不住,低头耸肩唉声叹气,动不动就哭声震天,搞得人家邻居一天到晚以为她家中来了送葬的亲戚。可能癌症太可怕,可能化疗太痛苦,更可能氛围太阴霾,于是指标阿姨决定一走了之。
这个有着千万身家的体面女人想不出个体面的死法。跳楼她觉得死得难看,割腕觉得太血腥,上吊找不到横梁,喝农药超市没有卖,连个杀虫剂都是喷雾瓶,在上海,连卧轨都成了太难执行的方案。想来想去,安眠药最好。
指标阿姨不像农药阿姨,她有上网的文化技术,网络上查了下,安眠药,要两百粒才可以。
于是指标阿姨像积累她的千万家财一样,开始积攒她的安眠药。开始谎称自己失眠,要医生开药。与此同时,为了防止和她同食同睡的家人发现,她用了个新丝袜做了贴身袋子,每次安眠药发下来(医院每天八点发固定颗粒的药,绝对不多发),她就做吞咽状,转身藏在被窝里,把药片偷偷放到丝袜里,掖在枕套中。
要攒够两百粒安眠药需要足够长的时间。这段足够长的时间里,指标阿姨发觉日子好得照旧可以上麻将桌,指标阿姨的男人觉得他老婆照旧生龙活虎,指标阿姨的儿子也觉得自己的妈妈似乎不像是已经土埋脖颈的人。他们一家人在这段足够长的时间里,知道了乳腺癌不等于死亡,知道了指标无非是指标,高指标可以吓死人,但是并不能说明指标高就能死人。
安眠药还没攒够,指标阿姨已经不想死了,她的化疗方案很轻,做了化疗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索性趁着所有人都没有发现,跑去洗手间,把一百二十多粒安眠药喂了马桶。马桶是不会因为吃多了安眠药而睡觉的,但指标阿姨做这个生死选择的时候,太过激动,把那个丝袜袋一起扔了进去,马桶塞了。
那天晚上,指标阿姨和我卧谈,问起我有没有想过死,我在黑暗里笑而不答。
生与死,生的路对我来说,犹如残风蚕丝,而死却是太过简单的事。不仅简单,而且痛快舒畅,不用承受日夜蚀骨之痛。但是死,却是让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亲人们尝受幼年丧母、中年丧妻和老年丧子之痛。虽然能不能苟活,由不得我,至少我要为自己的亲人抗争与挣扎过。自戕是万万不能的,因为我是个母亲。虽然,我这个母亲做得很无力,我现在唯一能给孩子的,只有微笑,能为孩子做到的,也只有坚强。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育子成才,但可以用今天的行动告诉自己的孩子:你的妈妈不是懦夫,所以你的人生里,遇到珍贵关键的人与事,要积极争取,可以有失败,但是不能有放弃。
我想做个让儿子骄傲的妈妈,只此一点,无论到任何地步,我都不会选择自己走,哪怕,万劫不复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