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关于爷爷奶奶

致女儿书(2015版) 作者:王朔 著


关于爷爷奶奶

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

和那个时候所有军人的孩子一样,我是在群宿环境中长大的。一岁半送进保育院,和小朋友们在一起,两个礼拜回一次家,有时四个礼拜。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

每次需要别人指给我,那个正在和别人聊天的人是你爸爸,这个刚走过去的女人是你妈妈。这个事我已经多次在其他场合公开谈论过了,为了转换我的不良情绪——怨恨他人,我会坚持把这事聊到恶心——更反感自己——为止。

知道你小时候我为什么爱抱你爱亲你老是亲得你一脸口水?我怕你得皮肤饥渴症,得这病长大了的表现是冷漠和害羞,怕和别人亲密接触,一挨着皮肤就不自然,尴尬,寒毛倒竖,心里喜欢的人亲一口,拉一下手,也脸红,下意识抗拒,转不好可能变成洁癖,再转不好就是性虐待——这只是一种说法。

十岁出保育院,也是和大大两个人过日子,脖子上挂着钥匙吃食堂,那时已经“文化大革命”,爷爷经常晚下班,回来也是神不守舍,搬老段府之前就去了河南驻马店五七干校,一年回来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个月寄回来的一百二十块钱的汇款单。

奶奶去了一年门头沟医疗队,去了一年甘肃“六·二六”医疗队,平时在家也是晚上八点以后才到家,早上七点就走了,一星期值两次夜班。

上到初中,爷爷才回来,大家住在一个家里,天天见面,老实说,我已经很不习惯家里有这么个人了,一下不自由了。他看我也别扭,在他看来我已经学坏了,我确实学坏了,跟着院里一帮孩子旷课、打架、抽烟、拍婆子——就是和女孩子说话并意图见识她身体。他要重新行使他的权威,通常伴随着暴力,非常有意思的是后来我们谈起这一段的事情,他矢口否认打过我,他记得的都是如何苦口婆心地感化我和娇惯我——有人向自己的孩子一天到晚检讨吗?中国道德最核心的灌输就是要学会感恩——感恩戴德——不信你瞧一瞧看一看各媒体上表演的道学家们振臂疾呼的数量——数他们猛!——但是,是有了,非呢?

有恩也是事实,爷爷——他说,小时候带我睡觉,每天夜里我都要“大水冲倒龙王庙”,说带我去食堂吃饭,我老要吃小豆饭,食堂卖完了我还要,赖着不走,最后他不得不给我一巴掌,把我拖走。有一阶段他很爱说我小时候的事就像我爱说你小时候的事——这是惊奇、惊喜——惊喜孩子长大焕然一新。是人性——正常的。说明爷爷有人性——相对、所剩多的意思。

相对地说,爷爷还是喜欢小孩的,对你就很明显,对我——我失忆了——只是在那个年代他也没机会表达,只能偶尔流露。据他说,他那时下班吃完晚饭经常到保育院窗外看我和大大,有一次看到阿姨不给我饭吃还冲进去大闹了一场。昨天晚上在一个酒吧聊天,一个朋友说老人对第三代好是想通过第三代控制第二代,我们都认为这个说法有点刻薄,大多数人还是觉得是那个时代使那代人丧失了物种本能——我不想管这叫人性。人性是后天的,因为人是后变的,性情逐渐养成——潜入下意识,形成反射,譬如说恐惧。

——趋利避害你认为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小孩可是都不懂危险刚生下来——这个我有经验,必须被环境教训过才知道躲谁。

失掉过本能或者就叫人性吧免得有人矫情,本能恢复——我就叫本能!——当然格外珍惜,看上去感情强烈——像演的。

我对爷爷的第一印象是怕。现在也想不起来因为什么,可以说不是一个具体的怕,是总感觉上的望而生畏,在我还不能完全记住他的脸时就先有了这个印象。

说来可悲,我十岁刚从保育院回到家最紧张每天忧心的是不能一下认出自己的父亲。早晨他一离开家,他的面容就模糊了,只记得是一个个子不高的阴郁暴躁的黑胖子,跟家里照片上那个头发梳得接近一丝不苟尽管是黑白摄影也显得白净的小伙子毫无共同之处,每天下班他回来,在都穿着军装的人群中这第一面,总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张脸,每次都吓我一跳,陌生大过熟悉。

他和院里另一个大大任海的爸爸有几分相像,大人下班我和大大任海经常站在一起猜远远走来的是谁的爸爸,有时同时转身魂飞魄散地跑,跑回家待了半天发现爷爷没上来,才觉得可能是认错了人。我们必须及时发现父亲,因为多数家庭都给孩子规定玩的时间,而我们一玩起来总是不顾时间,所以一看见父亲回来就要往家跑,抢在父亲到家前进家门就可以假装遵守时间。

小孩们一起玩时也互相帮着瞭望,看见谁的父亲正往家走就提醒这孩子赶紧撤,最怕正玩得高兴,身后传来爷爷的吼声:王宇王朔!那喊声真能叫人全身血液凝固。爷爷是搞情报出身的,神出鬼没,我们在哪儿玩都能找到,冷不丁现身大吼一声。上初中时有一次旷课和几个姑娘去王府井东风市场“湘蜀餐厅”吃饭,忽然听到厅堂内有人怒喊一声“王朔”,几乎昏过去,缓过来发现是一端盘子的喊另一个端盘子的“王师傅”,北京话吃字,王师傅仨字吼起来就变成“王缩”。后来我就听不得别人喊“王师傅”,听了就心头一凉,到现在,谁也不怕了,别人喊别人王师傅,我这厢还是头皮发紧。

小时候,院里有两个小孩我和他们长得很像,一个叫北海,一个叫江红。江红家在老段府和我家住隔壁,江红妈妈每次我进走廊都要凝视着我直到她跟前。我就知道她拿不准走过来的是谁。北海妈妈有一次我在食堂排队打饭,上来就抢我的饭盆,我连忙叫阿姨阿姨我不是北海,她才发现认错了孩子,笑着往后面去找北海。

爷爷都吼过人家孩子。

也不是所有人家都限制小孩出来玩,我那时最羡慕的几家,都是母亲对小孩和小孩的朋友很友好,叫自己孩子回家也不恶声恶气的,欢迎小孩到自己家玩,有时还会请来玩的小孩们吃点东西,我们家是著名的不欢迎小孩来玩的,只有几个同单元的小孩是允许来的,爷爷奶奶一回来也要赶紧溜,奶奶是给人脸色看,嫌我们把家搞乱了,爷爷有时会训别人家孩子,他们还不算最过分的,院里有几家大人,看见小孩淘气还打别人家孩子。

爷爷奶奶的理由是:院里很多坏孩子,怕我和大大受他们影响。他们不了解情况,我一直想解释一直也张不开口,我想告诉他们:不是别人家孩子坏,是我坏。我也坏。我们本来就坏到一块儿去了。要说影响,也是互相影响。

爷爷对他认为是坏孩子的院里孩子一点好脸色没有。我有一个好朋友,叫杨力文,是爷爷认为的典型的坏孩子,每次见到这孩子人家叫他叔叔,他理也不理人家,还叫人家以后不要来找我们家王宇王朔。那样的粗暴,针对一个小孩的笑脸,是我小时候觉得最没面子的几件事之一。我十五岁第一次从公安局出来,朋友们为了祝贺我出狱,在我们家窗户下放了一挂鞭炮,爷爷正在跟我谈话,一溜烟跑出去,想逮一个,没逮着,在院里破口大骂混蛋,很多人闻声出来站在门口看他。我觉得他真是失态,心里就算郁闷也用不着这样,从那以后我就对他不怎么尊敬了。

我小时候最恨大人的就是不理解小孩的友谊,把小孩贴上标签互相隔离,自己家孩子是纯洁的羔羊,别人家孩子都是教唆犯,我最好的几个朋友,都被爷爷堵着门骂过,害人家挨家长的打,简直叫我没法向朋友交代,好在小孩间互相有个谅解,都知道大人在这个问题上无法理喻,否则直接陷我于不仗义。直到我进了公安局,成了院里公认的坏孩子,被别人家长当做坏孩子隔离,爷爷自认为颜面丢尽,也不再好意思去找人家。

你小时候有一次,奶奶开家长会回来,拿着小本子一条一条谈你的问题,说到老师提醒你注意和袁航的关系,立刻激起我强烈反感,我跟奶奶说:挑拨孩子的关系真卑鄙。

爷爷的脾气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变坏的,我记得很清楚。

爷爷去世后我曾给自己定了个要求,不要再和奶奶吵架,也是想看看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摆脱自我中心主义。很遗憾,又没做到,前几天又和奶奶大吵了一架,也是去扫墓,清明节。我穿了一件砂洗磨边军装样式的上衣,刚买的,伊拉克不是打仗吗,时髦。奶奶一见我就说,你怎么穿这么一件衣服,我不喜欢。我没理她,但已经不高兴了。她又说,你那边蹭上油了。我那衣摆上有一大块黑,油渍状,是装饰。我还忍着。接着她又说,你怎么连件新衣服都没有。我跟她急了,说你管得着我穿什么衣服吗,你管好你自己好不好。她又来那套,你是我儿子我说你几句怎么了,关心你。我大怒,说你少关心我,你怎么还这样,就不会尊重别人,一定要用贬低别人的口气说话,你难道不知道你使别人、一直使家里人都不舒服吗。在这里,我把话头扯开了,扯到爷爷身上,你身上,说她一直用好心欺负你们。我在美国的时候,爷爷给我写过一封信,上面有一句特别让人揪心的话,说“你妈妈对咪咪比对我好多了”。他写这话是要我放心,我写信是不放心你,觉得我逃避责任,要他们对你宽一点,别老逼你写作业,主要是针对奶奶,要她不要给你的童年制造不愉快留下阴影像我一样。我大概是写了一些对她的看法,指她是恶化家里气氛的罪魁,写的时候挺动感情,还流了泪。奶奶回信大骂我忘恩负义,不忠不孝,她一番辛苦养了个白眼狼。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已经不可理喻。

我一直克制着自己,没对奶奶说过爷爷这话,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太伤她,虽然我猜她可能根本无所谓。那天忘了我说了句什么,也许带出她对爷爷不好的意思,她说,爷爷得病怎么能赖我呢。我主要是拿你说事儿,为什么咪咪不愿意回来,你把一家人都逼走了。她说孩子有错不能管吗。我说孩子能有什么错,能错到哪儿去,是大是大非品质问题还是犯罪。她说我不就是她看电视晚管她吗。我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管的——你准是冲进去抽风。我说一家人谁对谁真抱有坏心想害人?嘴上不好就是不好,就是全部,不要再跟我提好心这两个字!

我也疯了,一边开车一边嚷,嗓子都劈了。奶奶说,你现在脾气真大。我说,你知道你会给人一生造成什么影响吗,看看我,最像你。我说,你对我好过吗,我最需要人对我好的时候你在哪儿。奶奶冷静地说,你在幼儿园。我说孩子最需要什么,需要理解和尊重,把他当个人,父母跟老师一样,那要父母干什么,还能信任她吗。我没有提爱,那是奶奶理解范围之外的事,她只认对错按她的标准,要一个孩子永远正确就是她的爱。我向她咆哮:家里人都死光了,你居然还不反省,你就当孤家寡人吧。我说你以后你自己跟院里要车去扫墓,我自己去我的。她说你怎么这样。我说咱们不亲密你不知道吗,咱们之间应该客气,你不要再对我品头论足,头发长短,穿什么衣服,一天吃什么,你不要上午给我打电话,你起得早不代表别人也那么早起,我什么时候半夜给你打过电话你要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替别人想想。我说咱们是不同年龄的人,身体条件、趣味都不一样,根本没活在同一时代,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没说、不想太刺激她的心底话是:你过去不当回事,独往独来,不可能今天想要儿子了,就来一个儿子。过去我和她吵架时探讨过这问题,血缘关系不代表一切,你从来不付出,照样什么也得不到,没有谁天生对谁好的。

奶奶不说话了,她现在最怕我不管她。前一阵和她聊天,说我有可能出家修几年密宗,她第一反应是:那我怎么办。她这种凡事先想到自己的本事我真服了。前面说的希望我再成个家只盼我过得好的话立刻不对味儿了。我歹毒地说,你靠自己呗,还抱什么幻想,还不明白人最后总是要孤独。把她说哭了,才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也不见得来真的,再说出家也不是判刑,还能回来,没准我就在家修行了,而且你不还有一孙女呢。

每回气完奶奶,我比她后悔,觉得自己很操蛋,怎么办,毕竟是自己的妈,她就不能招我,一招我我就特别歹毒。清明那天一早她打电话,我都出门了又回家耗了一小时,就因为觉得她催我。后来知道她是颈椎阻碍脑部供血不足忽然晕眩去医院打点滴想通知我,我这边一嚷她一句话没说慌忙挂了电话。好几次我跟她通话,旁边有人都会问我,你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凶。她是特别能激起我恶的一面的那种人,我对别人,周围的朋友包括半熟脸从来不这样,再瞧不上忍无可忍,也至多是一副眼睛朝天的操行。可能是因为是妈,不怕得罪。可能是吵了半辈子,形成了一模式,好话也不会好说、好听。和爷爷也是这样。其实我不恨他们,我再恨他们的时候只要多一想,离开人,就不恨了。清明第二天我有点内疚,回家陪奶奶吃顿饭,我们俩一起做的,都挺好,我嘴里还是一句好话没有,张嘴就是训她,后来我索性不开口。

也就是这二年,才说奶奶小时候对我不好,还是她起的头儿叫我往这边想,有一次她跟你妈说,要我们多抽一点时间陪你。说我小时候她不常在,所以“你瞧他现在对我们的这个样子”。之前觉得她不近人情,有时庸俗,冲突是价值观的冲突,是反抗专制,觉得她一向在家里称王称霸,不能让她在家里独大,必须再出一个霸王才能生态平衡,让你们这些老实的家庭成员活。之后也不真那么想,只是吵急了眼拿这个堵奶奶的嘴,属于不择手段。平心而论,至少在我小时候,并不觉得父母不跟孩子在一起就是对孩子不好,不拿这个当借口,假装心理有创伤,没那个概念。少年时代,完全不希望父母在身边,走得越远越好,才自由,在一起只会烦我。

以上是二〇〇三年春节到四月“非典”爆发前陆续写下的。“非典”期间社会沸腾,我的心也散了,望文生义地用北京话翻译了一把《金刚经》和《六祖坛经》,接着你回来了,跟你一起玩了一个月,又睡了一个月觉,现在想重新捡起来写,觉得为格式所束缚。我从一开始写作就总是为结构和叙事调子的问题困扰,总想获得一种最自由的表达,写着写着就不自由,容纳不下此刻要说的话。我的意思是说,一件事正写着一半就想说别的,可又不能放下眼下进行到一半的这件事,坚持把这件事写完,就可能越绕越远,中间又生出别的事,永远找不到接口,直到把要说的话忘掉。有的时候只好为一句话推倒重头写。譬如在这篇东西里,我感到我被自己列出的章节束缚了,这一章是讲我对爷爷奶奶的看法,而我时时想离题说点别的,压抑自己真是件很难受的事,关键是注意力也会因此涣散。写作是为什么,我要问自己,还不是要把心里话痛痛快快地讲出来,至少这篇东西只是有关咱们俩的,我说的你总是能听懂,我又何必在乎什么完整性和所谓流畅。我已经推倒重写十几回了,最早的第一章是我对你的一万字大抒情,一个月后再看觉得肉麻便删了,现在又觉得好,也懒得再恢复。现在的第一章是我在定中写的,觉得语气轻浮。这样删下去,永远写不完。昨天还是前天一觉醒来,想起一个形式,干脆用日记体,注明每天的日期,想起什么写什么,写到哪儿算哪儿,第二天情绪还在就接着写,情绪不在就写正在情绪上的,如此甚是方便,心中大喜。渗了一天,今天决定就这样写了,前面写的也不删了,就当做废墟保存在那里,没准写着写着又接上了。这样很自由,如果以后再改形式就再改,他妈的也没人规定一个人要给自己女儿写点东西还要一口气说个没完中间不许换腔儿的。

今天是2003年9月13日。

“九一三”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对我来说。一九七一年这天中共副主席林彪乘坐的一架三叉戟军用飞机坠毁在蒙古温都尔汗的草原上,官方的说法是他在叛逃苏联的路上不留神掉了下来。林是当时中国的二号神,主席毛最后一个好兄弟。我们这些偶像崇拜者每天都要祝他身体健康。他的这一举动,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等于基督徒听说耶稣背弃了他的父亲上帝。我还记得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晚上,距“九一三”几天之后,我们一帮孩子吃完晚饭在老段府的花园长廊上聊天,那个跟我长得有几分像的叫北海的孩子神秘地告诉我们这件事,当时已经在省军一级干部中传达这件事了,他大概是听他爸爸说的。我的第一反应是不信,我宁肯相信我不是我爸爸生的,也不相信老林和老毛会闹掰。我们所有孩子都傻了,包括传谣者北海本人。天渐渐黑下来,我们在黑暗中沉默着。一个更大的怀疑在我心中生起,立刻就把我吓坏了,我相信在场的所有孩子都在想同一件事并且都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主席毛怎么不英明了?

我刚一出生就知道毛是全知的,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实际上他也出了一本书叫《毛主席语录》,每当我们不知道怎么做才叫正确时就翻这本书,而且一定会找到答案,小到每天该不该起床,吃饭该不该掉饭粒。我们国家的坏人差不多都是他一个人发现的,这可不是一般的坏人,都是国家主席、总书记、副总理、元帅司令什么的看上去比谁都正经的人。这种神一般的洞察力真是让我们这些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中央和老师们后来说,林,主席毛也早发现了,一直就瞧着他不对,把他安排在自己身边就是为了最终让他暴露。对这样的逻辑,我只能承认自己是傻逼了,因为我要不是傻逼,那谁是傻逼?这种事在小孩间经常发生,这种愤怒、伤心的体会我们都不陌生,你把一个人当朋友,后来发现他没把你当朋友。这种挨涮的事情经常发生,碰到这样的事情我从不认为这算自己英明,也从不认为交朋友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揭穿他。

从这之后,我认为自己和主席毛的心接近了,他那张神圣、雕像般的面孔变得有感情了如果不能称之为茫然的话。后来我们回忆,一致认为他从那天起一下衰老了再也不像万寿无疆。

也不是一下发生的,经过很多年,我不再相信别人了,特别是那些有崇拜者鼓吹的人。我相信崇拜者是世界上最没价值的一些人,崇拜是世界上最坏的一种精神状态,很多本来还不错,还有些意思的人都是被崇拜和崇拜者变成众目睽睽下的傻剥衣的。

一换形式就滔滔不绝,顺一阵子。能随便写真好。今天我很舒服,就写到这儿。我一顺就懒,就想无所事事地混一会儿。晚上我要去翠微路那边的一个叫“基辅”的餐厅吃饭,听这名字是俄国饭,菜里有很多奶油和番茄酱的那种。我小时候以为所有西餐都是那样的,当时北京的几家西餐馆只卖这种俄式饭菜。头一百次吃,至少五十次我吃完都出来吐。我有很多嗜好都是活活练出来的,譬如喝酒,譬如抽烟,不喜欢,也没需求,只是为了跟上大家。抽烟抽醉的感觉比喝酒难受一万倍,天旋地转乘天旋地转,永远除不尽的也吐不出来的恶心。可见我身上的很多习气本来不属于我,就本质说,我是个纯洁的人,如果有条件,我应该再安静、再瘦、再挑食一点。我跟你说过我的真正理想吧,当一家豪华餐厅的领班,看着大家吃,自己彬彬有礼地站在一边。

2003年9月14日星期日

基辅餐厅在翠微路的一个地下室里,晓龙叫我先找水利医院,说这餐厅就在水利医院对面。开车拐进那条路,才想起水利医院就是大大去世并且停尸的那家医院。大大胃疼去水利医院看急诊,坐在大夫对面的椅子上滑到地上,再也没醒过来。这是两年前夏天的事,那天是周末,你正在奶奶家等我们回来吃晚饭。

基辅餐厅很大,至少两三百平米,铺着光滑的木地板,中间留出一块很宽敞的地方给客人跳舞,但是一抬头天花板是漆成橘红色的混凝土框架。这餐厅吸引客人的不是饭菜,是一支由乌克兰国家歌剧院演员组成的演唱组合,他们在这低矮扁平的地下室里唱前苏联的革命歌曲和意大利咏叹调。来这儿的客人都是中年人,有俄罗斯情结的。我们旁边紧挨的两桌男女都会讲俄语,跟着演员的每一首歌合唱,演员休息的时候他们就自己唱,很陶醉而且忘形。点点姐说,好容易翻篇儿过去的情结又被迫找回来了。

那几个乌克兰歌手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有两个完全是老头,其中一个仪表堂堂满头银白发像叶利钦时代的叫什么梅尔金的总理,另一个脸颊和下巴也都耷拉了下来。他们穿着前苏联的军服,有一个上校、一个中校,一个穿裙子的女中校,还有一个元帅,排成一排唱《国际歌》。那个穿元帅服的老头最不正经,一边唱一边朝女士挤眼,还嘬着嘴唇吹口哨。点点姐说,俄国人两杯酒下肚就这个德性。我们知道乌克兰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我们只是习惯地把他们统称为俄国人。

军官们在我们桌旁唱了几乎所有我们叫得上名儿的苏联歌曲《山楂树》、《喀秋莎》、《列宁山》、《小路》、《三套车》什么的。我点了首《华沙工人革命歌》,这是我觉得最无产阶级最有暴动气息的歌,一听就仿佛看到彼得堡积雪的街道,扛着长刺刀步枪的武装工人排着队迈着沉重的脚步去推翻政府。这歌里有反抗压迫昂然赴死的气魄,我这种已经成为新资产阶级的人听来仍有所触动。我对点点姐说,看来革命先烈的血是白流了,每一滴都白流了。

我克制着自己的感动,因为我觉得这波动不合时宜,也很无聊。点点姐问起一个我认识的以作品具有正义感出名的作家“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至少他自己认为自己“是真的”。我说了我的观点,当一个人民的同情者——我们用的是“道德家”这个词,是不能光说说的,自己必须过最贫困的生活,把一切献出来包括生命。晓龙说,他认为切·格瓦拉够格。我说我还是觉得甘地、马丁·路德·金更像。我们聊了几句毛,我们都很熟悉他的悲剧,他用暴力铲除不平等和社会不公,有一刹那他做到了,接着他越过高点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有的时候我想,这是不是个人品质问题,他有没有机会避免这个结果?比较倾向这无关个人品质,在这种时刻和氛围他没机会。

接着我发现自己开始暗暗不快,有一点阴郁悄悄爬上心头像一只黑甲虫。我开始找这阴郁的源头,也是一个回忆,两年前在另一间叫“大笨象”的俄国餐厅,我和这同一圈朋友在那儿喝酒,也有一支俄国乐队在那儿演出,不过是支电子乐队。我们喝的是“安特”,安徽伏特加,玉米酿的,口味清冽,我个人认为比这次喝的“斯米尔涅夫”还可口。我们一桌人有六个喝醉了。小明姐一直在哭,她丧失了现实感,以为是在小时候,那时她妈妈遭到关押,她吃不饱饭。她哭着央求坐在她旁边的每个人,要他们答应让她吃饱,并且不断地说,我饿我饿呀。那天晚上有一个人,是我的一个朋友,(此处删去一行字)我不知如何反应,因为能反应的都反应过了,这是一个我无能为力的现实,我喝了很多酒但又无比清醒地看着这个现实,就像……就像……我也不知道像什么——就像等着锅里水开煮自己。我想你大概不要听这个故事,这是一个肮脏的故事——我是指我,我在这个故事里表现得十分不光彩就不在这儿跟你讲了。总而言之,这天的气氛和那天的气氛表面极为相似,我有点高兴不起来了,我想,坏了,以后我再去俄国餐厅都会有心理负担了。

2003年9月15日星期一

今天起得有点晚,醒了已经是中午一点,又躺在床上看了会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节目,彻底起来已是三点。昨天睡下的时候也是三点,晚饭在“昆仑”的新罗餐厅吃的韩国饭,喝了几瓶“真露”和我们自己带的一瓶“酒鬼”,饭后又去“苏丝黄”喝了一瓶“芝华士”。一起吃饭的有位金先生,是搞遥感治疗的,就是拿你一张照片,放进电脑里分析,诊断出你的健康状况,有病就在电脑里给你治了。金先生正在申请美国专利,并且已经在日、韩治了一些大企业的社长,获得了两笔风险投资。在座的还有一位生物化学家,很客气地表示了难以置信。金先生的理论一言难尽,有佛教“空”的概念,有老子的“天人合一”,有气功师们爱讲的全息理论,有量子力学的一些实验现象,有各种退休的老年政治人物表示支持的只言片语和遍布世界的成功病例和伽利略这样曾遭迫害和误解的科学先驱者的著名事迹,主要运用循环论证的方法进行说明,最后自己醉倒。

我最近喝酒有点奇怪,当场不醉,回家也不醉,第二天一觉醒来酒劲才猛地涌上来,甚至去吐前天存的伏特加。这个胃停止吸收了吗?

北京冷了,一年又拿了下来。我认识的一个人去年曾对他的女朋友说过,我就想尽快把这一生过完。当时我们都大了,认为他这句话说得很牛掰。他还说过很多掷地有声的话,譬如“崩溃就是想起了以前的历次崩溃”。

2003年9月17日星期三

一闭上眼就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是视觉存在,一个是文字思维,就像电影画面上打出的一行行字幕,字幕消失了,自我也消失了。

2003年9月19日星期五

心里很不静,还是不能拒绝金钱的诱惑,收了人家钱不做事,心里不安。我跟你说过我给两家影视公司做顾问,都是很好的朋友,摆明了是借一个名义送钱给你做学费。渐渐地就不踏实了,老想着该做些什么对得起这些钱,白拿人家的钱真不舒服,可要做事就是很麻烦的组织剧本的工作,就要去想平庸——只会使人的智力降低的故事——又为我痛恨。每天都在困扰中,要不要放下小说拍片子挣几年钱去,又信不过自己,之所以我始终没挣到大钱就在于我只能为钱工作半年,半年之内就烦了,必须脱离现实去写头脑里飞来飞去的想法,觉得这个无比重要,上升到为什么活着的高度。如果中国不是意识形态高度管理并且电影严于小说的国家,也许我用不着这样矛盾。年龄越大,容忍度越小,过去还能和他们玩玩,现在连朋友低级一点也看不惯。有一个拍商业片很顺手多少有些急功近利的朋友,前天低三下四地请我写剧本,被我当着另外两个朋友用近乎无礼的口气拒绝了,还顺带贬低了人家一顿教训了人家一顿。其实完全不必,不写就不写呗,何必这样激烈,有点见着人压不住火。不能尊重那些低姿态处世的人,是我的一个毛病,根子上还是欺软怕硬,那些有权势的哪怕是公认的二逼我怎么也没跟人当面急过。这很不好,要么就跟所有人急,要么就该跟所有人客气,有什么分歧谈什么分歧,别假装暴脾气。

本来是一个我有心理优势的事儿,现在弄得我不好意思,觉得做人出了问题。

我越来越觉得我和这个社会有隔阂,有点愤世嫉俗,有这心态应该离人远一点,不要妨碍那些活得正好的人。从别人的生活中退出来既平静又焦虑:平静在自己的本来面目中,焦虑在于按捺不住表态的冲动。最让我难以正视的是,我时时发现在自己内心深藏着一个打不消的念头:退出是为了更大型更招摇地进入。我很怀疑自己不再次卷入世间的争名夺利。我跟你说过我的计划,那也不全是玩笑,这之前我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并被那个世界吸引后,想的真是活着再也不发表作品。

那个世界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用这个世界的文字进行描写就像用方块字堆砌浮雕,把一座建筑还原为图纸,描来描去框立起一道透明的墙,千万色彩从笔画中倾泻在地,遗失在词句之外。

十七号夜里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猜想那个世界应该是用音乐语言描绘的。我们认为电子音乐具有指令性,是大脑可以翻译的一种语言,当我们听电子音乐时深感到受其召唤和支配,举手摇头,翩翩起舞。那是一种灵魂语言,我们的灵魂都被它嗅出,在那个世界遨游;那个世界根据音乐变化而变化,而成形,而广大,而绚丽,怎么能不说这是一种精心描绘呢?

我们建议一个朋友做这个工作,翻译电子语言。他在电子音乐方面表现得像一个天才,从来没受过音乐教育,有一天晚上初次上来闭着眼睛把碟打得像一个大师,其嗅人灵魂的能力超过世界上所有难拨万的打碟师。我们中有两个音乐学院出来的,一个弹过十七年钢琴,剪过六年片子,和一个澳大利亚缔结好过两年自己也打过两年碟的姑娘;一个是资深电影录音师,都当场拧巴了。

当天晚上我们还商议成立一个公司,签掉这个朋友做艺人,他的名字音译成英文叫“我们赢了”,天生就是一个大牌缔结的名字。

早晨出来外面下倾盆大雨,整个北京显得很奇怪,圆猫在车里一阵阵魂飞魄散。

2003年9月20日星期六

今天脑子里像一个空脸盆。

你小时候有一个本领,进一个都是人的屋子,立刻就知道谁是老大,对这个人笑脸相迎。这是我的遗传。

2003年9月24日星期三

扩张血管和阻断神经一起用就是禅定,扩张是禅,阻断是定。很有意思的神经阻断现象,手腕完全不受控制,随音乐翻飞——马部讲话“像打折扇”,嘴里正常聊天,头和肢体齐脖子断开了,各行其是。

一点体力储备都没有,极度扩张一次几天缓不过来。亢奋之后反应还是极度消沉,心情失去了刻度,整个人生没有意义,人类没有意义,只是一些牵挂和虚拟的处境。知道人为什么自杀了,不是渴望死摆脱生,而是生死无门槛,在同一时间里空间里,待在哪边都无所谓,不能区别两边,互为延长,像阴霾的午后和晴朗的夜晚。轻视活不道德吗?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也无所谓道德了,显然道德是人群中的游戏规则。我的人群只有四个女的,你们占据着我的感情,是我唯一活着的部分。

你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们都不在了的时候好陪伴你。

爷爷和大大在的时候我和他们很疏远,他们走了我很孤单。

不想写了,情绪太灰了。

2003年9月28日星期日

我要驾驭自己的幻觉。用扩张打底儿,就等于在幻觉上加一个客观注视,如果能腾出手,就能看着幻觉写。有很多世界彼此交叉。我今天跟装节讲,你见没见过另外一个世界存在,装节讲见过。我和他握手说,那我们都是那个世界的见证人了。有一个世界,不服从地球证明的物理定律,不服从人类的伦理道德,不服从全部人类知识。这个世界是用声音描绘的。我怀疑它有意志,因为它在展现自身的同时捎带着把坐在我旁边的一个男人描绘成女人,他有错误。他还在叠化这两个世界的同时,为此时此刻虚构了几个人物。

思想不但变成形象,还构成情节,构成戏剧性,认得出它们。

声音是古老的东西,从永恒传向永恒,经过人间成为音乐,一小部分有返祖现象的人听得懂。他们使用这电子碰撞发出的摩擦声描绘那个世界,要接收它需要用化学的方法,要经过这样的程序,才能调到波段,接收由声音细细描绘的图像。用悦耳的声音传达信息是全宇宙的交流方式。神经已经因为要适应人的艰苦生活迟钝了,被训练得只会对人世发生反应,大部分内存被忽略,必须刺激一下。

主要是放弃人的立场。我们从来存在,从前存在,以后还将存在,只是这一阶段是人。我们有宇宙真相的全部图像,知道所有的事情,一旦精神觉醒,记忆恢复,就是神。这就是为什么全世界不同意识形态的人类政府都禁止的原因。

我是谁?我是人,我的全部知识和价值认定都来自人的生活,到这儿就分裂了。

这个立场叫什么?神的?不准确!什么是最小的生命形式?蛋白质?蛋白质立场?还是人概念了的生命吗?站在蛋白质的立场,人类等于没存在过,谁在乎一个叫中国的地方要富起来,一个叫美国的地方感到伊拉克的威胁。悲剧的概念也是人的,生死永恒都是人看到别人家想出的词儿。

一下子不是人了,这一腔人情往哪里放?

身体还在。精神病不精神病的底线就是能不能应付人类社会。

除了人谁看呀?

两套价值观互相消解,在每一只具体杯子上。一只放在台子上的符合地球引力规定的杯子,伸手一拿,变成一枝花。两个世界同时出现,犹如在一块银幕上同时放两部电影。每一个形状,每一块颜色都失去了必要性。只能有一个是真实吗?是传感器官的差别吧?

一切以人的利益出发,以人为中心想象世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对不起,就是不牛逼。

人一直知道这件事,知道自己是一种低级存在,大堂在别的世界。很多人还记得自己生前的样子,知道一些植物通往外面。是这几十年我们这里科学蒙昧主义的刻意隐瞒,使人才以为自己只配是人,只有这短短的几十圈转动的一生,之后两眼一抹黑。人生追求太可笑了!人类文明太可笑了!

2003年9月30日星期二

刚才睡觉梦见大大了,在小时候我们住过的老段府前院的三间平房里。他买了很多油漆一新的桌子柜子和床。我和他发脾气,问他为什么买新家具不和我商量,我买的家具哪儿去了。他买的家具沿着墙一件挨一件排列着,满满登登。我找不到我的家具。我记得我曾有过一张木材很优良做工精美的黑灰色写字台和几件珍贵的家具在这个家里,都弄丢了。

醒来想这个梦,因为我和他都没有家,他没有家就死了,我只有一个个住处,都不觉得是自己的家。要找家,就找到三十年前,我和大大两个人住过的地方。那是我们第一次住平房,爷爷奶奶都在外地。有一年下大雨,水漫进屋里,我一进门大澡盆从床底下漂出来。

我从来都没有过那样一张写字台,我想有。也没有属于自己带有记忆的家具,我就没买过一件家具。这几十年,西坝河、幸福公寓、万科,还有我现在住的博雅园,都是人家布置好了,我住进去。

家要有孩子,有晚饭。四十五年,一万五千顿晚饭,我和你吃过有两千顿?

植物风一吹就繁殖了,人辛辛苦苦一年最多只能生一个孩子。孩子使人伤心,本来已经放下的,又要转身看,放得下自己,放不下孩子。又要做人。人还是挺美丽的,那样晶莹的质感,跑来跑去飘动的头发,突然嘴一撇滚落下来的泪珠。这么脆弱,美好,一下子就使人生充满了意义,就觉得死也不能解脱,特别特别绝望。爷爷看见你之后去世,这使我觉得还不那么不孝。大大也喜欢你,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很多快乐到今天已不是快乐,你的快乐还是快乐,一想起来还快乐。时光过去了,才发现有过幸福。

小的时候,特别想见到爷爷奶奶,这是我最近才想起来的。我以为我一直都不需要他们,一直很独立,其实不是的。总是见不到他们,习惯了,就忘了。觉得有爸爸妈妈真好的能想起来的是我割阑尾的那个晚上,十一岁,在304医院。我动完手术,从麻醉中醒来,昏暗的灯光,他们站在床头,刚下班的样子。奶奶用一只细嘴白瓷茶壶喂我喝鸡蛋汤,蛋花堵住壶嘴儿。我早上在学校觉得恶心,自己请的假,自己回的院,自己去的卫生科,一个战士开车送我去医院,301病床满了,他又送我去304,到了就备皮,进了手术室。

在304,我差点让一条三条腿的狗咬了。它是做实验的,一帮同伙在楼后面卧着,我在花园里溜达,突然和它们面对面遭遇,我傻了,它站起来。我被遇见狗不能跑这个传说耽误了时间,到我转身想跑时,丫已经嘴到了我的脚后跟。和爷爷正在一起聊天的也是病号的一个院里干部看见了,来不及抽身原地大吼一声,三条腿的狗连犹豫都不犹豫掉头溜了,我才幸免。爷爷是不是骂我了不记得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次让我庆幸人有父亲。

2003年10月4日星期六

看来还是处于变化中,今天觉得这样写好,明天又想写另外一个东西。主要在几个题材中间犹豫:想用女第一人称写一个感情小说,偏常规的,可以看懂的,打俗人的。女第一人称可以限制风格,也许有意外的表现,出版用陌生的名字,也可以检验一下作品的纯度,不受名声之累。再一个写精神探险,名字叫《灵魂俱乐部》,一些人在那里进行灵魂对话,估计要在定中写,精神分裂了写,才写得出气势。第三个就是眼下这个,给你的遗嘱。

困难在于两个小说都在一块生活上,激发故事的是同一源泉,禁不住想合并,最好是合并,才不自我重复,已经有一本《黑暗中》了,也是同一生活,不能再三。可是两个调子不协调,女第一人称一定是冷静、节制的,灵魂对话一定是疯狂的、狰狞的。

这在我个人生活中是并存的,一个是世俗层面,一个是精神层面,每天交替出现,已经使我逐渐分裂,我不能统一这两个调子,拖一天是一天。这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才能托住这样一个人,一方面细腻比谁都周到地生活,一方面全力以赴地发疯,扑向大脑中的海市蜃楼。

看上去也不是完全不能协调,双重人格嘛。也许应该再等等,会出现一个合适的故事,具有包容二者的结构和反向合拍的叙事调子。还有一个情节是我一定放到新小说里的,就是一帮人死了还存在,在相邻的一条街存在。这情节放到灵魂俱乐部没问题,反而可以帮助一般人理解,问题是怎么和一个艳情小说衔接……得毫无痕迹。简单想就是“一半一半”式的结构,还有没有更佳?

用女第一人称写灵魂恐怕下笔受制,一想到那种状态,完全放开自己尚不能追上思想,再检讨笔墨,会丢掉精彩的句子的。完全放开手脚,又全暴露了。哥们儿的世界观和语言还是很突出的。

最笨的方法就是写起来看,打到哪儿算哪儿,出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不怕做无用功。

这就是想毕其功于一役,斩草除根一网打尽大获全胜。这想法使人不自由。

有的时候觉得可以从一句话往下类推着写,写一百万句,环环相扣,实际上没那样长的一口气。《黑暗中》就是这样写的,现在也是这样放任地写,难不成都是这样?

不相信自己了,每天活得太激烈,太冲突,每分钟都有可能全盘自我否定。写了几万句再自我否定太痛苦了。

奶奶写的自传还放在桌子上,没勇气看。现在做什么事都要一个契机,一个发动,要等到那样的时刻,最后一个情境,全是这个念头充斥,一点余地没有,才起床,才刷牙,才开电脑。就生活在这样的极端放纵中。

不知道吃什么每天。下午看韩国电视剧《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就想吃韩餐。现在下午要看几眼电视,找胃口,看美国电影想吃牛排,看日本电视剧可以吃日餐,看中国戏什么都不想吃。

昨天到一个四川人家吃他家的川菜,非常可口,是家里饭的味道,比馆子好太多,也不过是红烧肉海带汤什么的。没有家里饭可吃的人真是太可怜了。这是模仿韩剧里老太婆的口气。

我是自作自受,有家的时候把家折腾没了,现在又想吃家里的饭了。吃点维生素吧。

我需要在激动中写作。一个伤口,一想起来就疼的伤口。一个打击,越沉重越致命越有效的打击。这就是我的问题,这段时间太和平。我必须在真实的情感中写,已不能忍受安生日子里的自作多情。

2003年10月5日星期日

“绝地天通”就是国家垄断致幻权吧?在此之前人和神是一体的,每天每进行的,饭后睡前,一点都不神秘。这局面很可怕,人人通神,对统治者而言。权力归于祭司和巫师,就可以借神的名义号令百姓,统一思想。研究古代人的精神世界和信仰起源,不提麻醉品总是说不到点儿上。古人的宇宙观说起来仰观天象俯察大地,也不全是由敬畏、不解产生的猜测,与其说是捕风捉影不如说照猫画虎。他们很知道是怎么回事,深度麻醉一次就知道了。天人合一说的就是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同一,是经验之谈。我就不信人的想象力会凭空发生,相由心生,都在神经丛上携带了,自然界只是借喻,为大意志赋形。

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大意志,因为其完美,由己推人,不能相信那是任意的,现实太残酷,肉体太丑陋。由山川万物雷电风火想到人自身,也只是想象力迈出的一小步。从这点说,伊斯兰教还是坚持原则的,不为方便理解歪曲真相。佛祖看得很清楚,后来的问题出在和尚要吃饭,搞团结,搞普度众生,什么事一牵扯到人民就为人民左右了。坚持真理就要独往独来,话一说出来就变味,他很清楚,但还要那么做。一部《金刚经》,话已经讲绝了。还要讲,有些经就成了给观世音阿弥陀这些老同志说好话。

没有严格区分先知和神也是一大失策。人民习惯祖先崇拜,面前最好有一个可以理解和自己有关系的形状,明明一大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求知者、先驱者、觉悟者——佛本人、罗汉、菩萨生前的样子,都被标榜为大意志本尊。

把神——大意志——用人形表示会产生严重误导。会使人认为人可以穿行各个世界各个时空。神是干预人间的,甚至是为人存在的。所以那么多人想长生不老,想上天堂,在死后保持人的乐趣。这就把大意志庸俗化了,把永恒等同于无尽的寿命,把终极归宿理解为人的幸福——可以被充分满足的欲望——就此一劳永逸地获得保障。

多少人是抱着死后可以继续享福的幻想去世的?多少人因此胆大妄为以为背后有人——他的神——撑腰?在空虚中,分子世界,与神同在,他们还记得这一切吗?

在宇宙中,人感到孤独,这是因为我们自创了一个世界,有独特的感官,是感官的孤独。要互相慰藉也只能在相同感官的人群中。仰望可以,但是不可逆,大意志看不见人。

他不是人。他的世界没有情感,因为没有例外和打断,都在规律中,没有善没有恶。情感源自痛苦,痛苦源自失落,痛苦的反面是喜悦,因获得产生,无从失落无从获得,情感便是无源之水。

他本身就是他的世界,没有对象,他也无法在自己当中制造价值。

人是生活困难才有诸多目的。

看了《小鸡快跑》,煮了两个鸡蛋吃。

2003年10月6日星期一

或者就是任意的,无论怎样任意地开始只要持续发展总会形成规律。存在只是幸存。最大的平衡在“无”那里。这就要说到涅槃了,取消奇点,连无都没有。很难想象吗?没有物质,没有维度,在数字之前,无从概念。所以人无从发现,或者说无从描述。既然宇宙不是为人诞生的,那他一定不必在处处都符合人的理解方式。如同在澡盆里养鱼,小环境适宜足够了。这个观点大概不新鲜了,人类出现纯属偶然,二十亿分之一的几率。从偶然反推必然,势必穷尽再穷尽,前面永远一片苍莽。

人类还要发展吗?我看算了。

想想还要感谢爷爷,他走出山沟,赌中了一支胜利的军队,使我出生在一个还算体面的家庭。想想看我要是个农民的儿子,在中国这个贫富悬殊歧视严重的国家将受到什么样的刺激。

2003年10月7日星期二

恐怕要拿出一生最宝贵的时光向上爬,在城市中混一个位子。一定是充满愤恨的,即便成功了能不能恢复自爱和平常心还是问号。如果习惯了被歧视被嘲笑呢?我身上自有媚骨我知道。

决定了。昨晚睡不着觉决定了先写女第一人称的小说,写一个叫“爸爸”的人发现自己灵魂的故事。女人叫小麦,是爸爸的情人和知己,目击者。书名也想好了,叫《一切都合乎秩序吗》,据说这是德国人过去的问候语。

马上开始。

2003年10月10日

把所有可能性代入逻辑。出来以后觉得荒唐。

用全部机会去接近一个人。

2003年10月16日

每天睡到下午太阳下去起来,这就是幸福吧,以后一定很回忆这段能睡无所事事的日子。

好像是找到故事了,一直爱的这个人是幻觉,遇到的上帝是自己分裂出来的一个人格。用幻觉人物否定分裂人格,这样一切都合理了,怎么抡也都在里面。用谁否定幻觉人物呢?

2004年3月13日

今天晚上吃的是所谓“梅家菜”,其实是很一般的淮扬菜。到西5街玩了半夜。今天很大的收获就是确立了物种立场,介于人、神之间,相当于佛教里的“众生”。

站在物种的立场看人,人是停止进化的物种,主动停止进化,发明工具代替进化。不进化就会退化。放在几百万年看,将来人或说进化或说退化——只会有一个大脑,到那时就可以人机合一,人即是电脑。

同样立场,人不牛逼,比人进化快的物种有蚂蚁和病毒。病毒也在进行智力传播。蚂蚁直接把自己进化成工具——兵蚁、工蚁、蚁后。

人以为自己是万物之灵这也只是人自己的幻觉。

我们都在奋力进化大脑。

有宇宙视野,地球视野,人类视野,自我视野,再加一个物种视野挺好。

可以放下上帝的包袱了。这是下一步,上帝太难了,因为他是创造者本身。很难在这个立场站稳。

现在又开始回到人类视野了,这就是下劲了。人是不会大于人的。

太伤心了重新看2003年写的东西——2007年8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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