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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声部 我的中国梦

梦想合唱团 作者:赵晴 主编


高声部 我的中国梦

明亮的、壮丽的、抒情的主旋律,使命之梦、大爱之梦。

拯救民勤:一个80后农民和他的绿色梦想

口述|马俊河 整理|周华诚

我是个农民,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几百年,沙子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我用一杯水洗脸。

一杯水倒进脸盆里,只有盆底那薄薄的一层。我把脸盆倾斜着搁起,水就积成了一小洼。双手浸入水中,皮肤好像在汩汩吸水。手掌润湿了,双掌贴面,在脸上搓几把。最后,俯身,掬一把水扬到脸上……

我用一杯水洗菜。

把菜先理一理,用一杯水慢慢地淋一遍,就算洗好了。洗过菜的水,用来刷锅。刷过锅的水,用来喂羊喂猪。

我也用一杯水洗澡。

很多年前,我离开家乡好几千里,去昆明、成都打工。这才知道,洗澡是可以淋浴的,花洒开着,从头淋到脚。

我的家乡民勤是一片绿洲。在它的西面,是中国第三大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在它的东面,是中国第四大沙漠,腾格里沙漠。正是有这片绿洲的存在,两大沙漠才没有合并成为更大的沙漠。

历史上,民勤是河西走廊上的一颗明珠,古代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现在它同样“著名”——它的特产,就是沙尘暴。

跟我的祖辈不一样的是,我没有一直困守在这片土地上。我20岁就出门打工,到过很多大城市。从此我知道了在大沙漠之外,山上竟然还有那么多的绿色,河里有那么丰沛的水,天空是那么纯净的蓝……在我们村,除了沙漠就是沙漠。这些年,村里的青壮年几乎全部出门读书或者打工,很多人出门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我回来了。

半边天瞬间变暗,能见度0米。我问哥,这是咋了?哥说,罗布泊爆炸了一颗原子弹。

2010年4月24日,刮了一场17年未遇的黑风暴,天昏地暗的。

17年前,1993年5月5日,那场老风,我就处在中心。

那天妈妈在地里干活,我只有十二三岁,在一边玩,忽然就刮起了大风。朝西边一看,半边天都变暗了,又黑又黄的东西像海浪一样翻滚,像一个个巨大山头倒下来,压过来。妈妈丢了锄头,拉起我就跑:“赶紧,老风来了!”

二三百米的路,我们刚跑进院子,一个黑色的大疙瘩从半空中滚过,院子里瞬间就啥也看不到了。摸进屋,屋里就跟夜晚一样漆黑,电灯打开跟没打开没什么区别,60瓦的灯泡里只能看到红色的钨丝。我和妈妈坐在椅子上,隔了一米左右,能听见讲话却看不见人。我坐着,一动都不敢动。

老风刮过以后,天亮了,屋里墙根都是一堆堆的细沙,桌子、被子、身上全盖了一层土。那东西比面粉还细小。院子里,枯枝烂叶和细沙都堆成了小沙丘,被风刮来的屎壳郎也在到处爬。

后来我问哥,这是咋了,怎么刮这么大的风?

我哥很神秘地说,听人家说是罗布泊那边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我信以为真。村子里很多老人都传言说是原子弹试验……要不然,哪来那么大的威力呢?

刮老风时,正好是放学时间。我们邻县有些学生正好放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风暴中掉进水渠。死了好几个。

离我们家不远有一座山,有人承包了山脚下100亩地种了籽瓜。瓜苗刚长出三片叶子。这一年要是收成好了,能还掉几万元债务,还能挣不少钱。沙尘暴一过,全没了,所有的希望都没了。男人万念俱灰,在被风吹破的茅草棚里,点了一把火,把自己烧死了。

那场黑风暴,造成50人死亡,37万公顷庄稼受灾,倒掉的房屋不计其数。

2010年4月24日的强沙尘暴,比1993年那次还要强。晚上7点多,沙墙从天而降。几分钟之后,整个县城一片漆黑,漫天沙尘狂舞……真是太恐怖了。

民勤县气象局有一组数据,这次沙尘暴的黑灰色风墙高达500米,从西向东,排山倒海,瞬间最大风力10级,风速达到28米/秒……地面能见度0米,持续3小时。

一夜间,树林子就被砍倒了。沙尘暴这个魔鬼,也被人亲手放出了笼子。

沙尘暴一起,全国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民勤。我在网上看到很多指责的文章:你们民勤人为什么不保护好生态?为什么要种地,破坏植被,让全国人民吃风沙?

其实很早以前,民勤不是这样的。我家乡夹河乡国栋村,原先叫做“蒿子滩”。听听就知道,水多,还长着许多蒿子。老人们说,七八十年前,这地方也是河汊纵横,长年水流不断,沿着河道还有一大片胡杨林,到了秋天,胡杨林的树叶变黄变红,很好看。

村子边缘有许多柴湾,长着胡杨、沙枣树、梭梭、红柳、白茨、枸杞、沙米等高高低低的树木和蒿草,植物不断增多长大,阻截了流沙,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立体的生态群落。

小时候放学,我们就来到沙滩上,在树林子边沿抓小蜥蜴(蛇鼠子)、屎壳郎、刺猬。红柳繁殖以后,树根错杂,风吹沙埋,长成一个墩。在这样的树根洞里,躲藏着各种有趣的小动物。有时我们用棍子、铲子捅进刺猬窝,抓出好几只刺猬,拿柳条编个筐装起来。

树林茂密,灌木丛生,沙土就固定住了。

变化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发生的。由于物价上涨,生活开支大,农民只有土地能生钱。当时我们那儿,就连私人商店都没有,也没有人外出打工,大家要开荒种地,就盯上了老树林子。相对盐碱滩而言,那片林子的土质要好很多,几十年的枯枝烂叶沉积下来,土壤肥沃,只需把树砍掉,地整平,打口井,就可以长出茂盛的庄稼。

似乎在一夜间,树林子就被砍倒了,成了种黑瓜子的田地,沙地上只能看见一垄垄被白色塑料膜铺成的瓜沟,树林子从此消失了。

市场上黑瓜子的价格一路飙升,顶峰时卖到每斤7块钱。为了多挣点钱,大家不顾一切毁林开荒。市县政府部门、大企业、有钱人,都没有闲着,都在跑马圈地搞农场。

从此,沙尘暴这个魔鬼,也被人们亲手放出了笼子,渐渐变得肆无忌惮。

很多年以后,很多人一提到沙尘暴就批评民勤。在我看来,当时的农民也很无奈,因为任何时候,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今天其他地方的人应该感谢民勤,因为有31万民勤人守在荒漠的最前沿,每年吹到南方去的沙尘才不至于太厉害。

很多民勤人逃离了家园。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我要在荒漠里种梭梭。

2000年,我在昆明找了份搞促销的工作,从站街发广告、报纸开始,学习市场营销知识,一步步做促销员、业务员、主管、经理……

眼界宽了,也有了对比,我开始关注家乡的问题。

2001年7月,温家宝副总理看到一份关于民勤情况的报告,他写了批示:“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我被这句话震撼了。若是民勤成了罗布泊,我上哪里去呀?我的家乡就没了。

后来我接触了网络,一有空就去网吧,不是玩游戏,而是看有关民勤、荒漠化之类的帖子,在论坛上有感而发地写些东西。四五年中,我一期不落地看枟经济观察报枠,读一些书,渐渐学会了怎么思考问题。

2005年我回到兰州工作,离家近了。每回家一次,我都会觉得情况更加严重了。沙漠正在向村庄逼近,每年推进十米二十米。我们那儿有句话,“沙压墙,羊上房”。刮了一夜风,第二天,沙子堆得墙一样高,房门打不开了,羊都上了房顶了。绝不夸张。另外,随着石羊河水量减少,村庄越来越缺水,人们生存都面临着很大的危机。

再不能坐视不管了。可我能干点啥呢?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老乡,叫韩杰荣,1977年生的,大我4岁。他搞了个“拯救民勤网”。我俩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他懂技术,文采也好。我喜欢写作、摄影。我们就在网络上拉起一个大圈子。“拯救民勤”这个口号,是韩杰荣最早提出来的,在网上叫响了,后来从官方到民间都在用这个概念。

我们开始联合一些报纸,发起“拯救民勤”行动。民勤的自然环境差,每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就被灌输一种逃离的思想。民勤的教育在全国都很有名气,因为高考是逃离的最佳方式。

逃跑太容易了,但我回到了自己的村庄。

青土湖已是一片沙漠,贝壳散落沙中。生态林基地的第一片叶子长出来,我流泪了。

青土湖曾是民勤境内最大的湖泊,水域面积仅次于青海湖。枟水经注枠里都有记载:“碧波万顷,水天一色。”1969年前后,这个湖完全干涸沙化。2007年我回去时,整个湖区已经是一片沙漠。枯死的芦苇、贝壳散落在沙中,像一个巨大的坟场。

整个民勤,近年来年均降雨量仅110毫米左右,而年蒸发量却达2460毫米,是降水量的20多倍。

我们现在用水是严格控制的。附近5个村的饮用水,从300米深井抽取,集中供水。几只鸡、几只羊、几口人,每人每天用几升水,一年共多少水,都是定量的。种地也是。一亩地,种小麦多少水,种玉米多少水,种辣椒多少水,地里架设滴灌,水井上安装计量设施,水量都很明确。

生产生活用水分开,人畜饮水每周放一次,每次半小时,时间一到它就停了。我家有两口缸,每次放水的半小时,不管有什么事,都要守在家里接水。

平时我是怎么用水的?洗脸用一杯水,洗菜用一杯水。只要我省下一杯水,这杯水就能浇活一棵梭梭。

我每天都挂在网上。“拯救民勤志愿者协会”成立以后,2006年我们跟媒体联合搞书画义卖,筹了一些善款,就跟林业部门一起去栽梭梭。2007年我们就开始自己组织志愿者在民勤的沙滩上栽梭梭,治理荒漠化。

梭梭这种落叶小乔木,是沙漠里的英雄,抗干旱,耐盐碱,在年降水不到100毫米、土壤水分含量在0.8%~1.2%的严酷条件下仍能生存。在民勤种梭梭防风固沙,最适宜了。

我们村庄那块被开垦出来的老树林子,前些年因黑瓜子价格大跌,早撂荒了,现在已经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沙滩。狂风一起,飞沙走石,周边的农田庄稼都给打掉了。

我跟村里说,这片地,我以个人名义租下来,50年。你也别收我钱。我用几年时间,全栽上梭梭,你只要管好村民别去破坏,牲畜不要进去就好。

几个村干部和村民一商量,没问题。当即签了个协议,租了400亩。这块地,就叫“拯救民勤国栋志愿者生态林基地”。

第一年,我们在网上招募了20多个志愿者,开着私家车来到沙漠边缘。这一溜儿小车进村时,村民们全都瞪大了眼睛,稀奇得跟啥似的。农村人结婚最多也就两三个车。这马家二小子,一天到晚不出门,弄的啥玩意儿呢?

头年栽了10亩地,不多。1万棵梭梭,一个坑种3到5棵,栽完立马浇水。当天不浇,第二天就死了。那地方,最缺少的就是水,远的地方倒是有水井,得靠拖拉机运水,再用水桶拎着,一桶水两个坑,一棵棵地浇过去。

来种树的志愿者,都是省城的白领,他们能来,我感动极了。他们走了,我隔几天就去荒漠里看梭梭。半个多月后,看见梭梭的第一片嫩绿的叶子长出来,我真的眼泪都出来了。赶紧用相机拍了照片,传到网上,志愿者们一片欢欣鼓舞。

马俊河(左一)教志愿者种植梭梭

梭梭新芽

梭梭能活下来,它脚边就能留下几棵草。沙尘暴面前,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梭梭能活下来,它脚边就能留下几棵草,在刮老风时不至于被吹走。草不被吹走,它就能繁殖。年复一年,植被才能自己恢复起来。

从前的那种柴湾恢复不了,只要有一点点草木能自然生长,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2011年春天,我们组织了两次活动,志愿者达到了200多人。2007年到2011年间,累计种了梭梭15万棵。

最早种下的那批,高的已经超过了2米,直径达到了4厘米。

为了种树,我工作几乎都放下了,可为了有一口饭吃,偶尔还是得出差,靠原来跑销售的老底子赚点生活费。我要是跑出去,就把看护梭梭的事交给家里人。对于我做的事,他们不反对。不反对就是最大的支持了。毕竟,我窝在家里栽梭梭,是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

几年来和志愿者一起栽梭梭,是我这辈子最有成就感的事情。看着当初只有一炷香那般细细弱弱的苗子慢慢长大,是很让人兴奋的。

为了把梭梭栽好,我请教村里的老人,还看了许多沙漠学方面的书。甘肃省治沙研究所的一些书和论文,我都搜集来读。为了人工繁育胡杨,我跑到甘肃省图书馆,查到一册20世纪50年代末的油印本,还是孤本。拍下照片,在电脑上一字一字整理出来。

此后我开始试验繁育胡杨。我们村子原有片胡杨林,历史上达到七八千亩。我找了块原先生长过胡杨林的地方,现在是一片荒滩,30亩,开始搞封育试验。我还弄了个大棚,在大棚里扦插胡杨枝条。现在,胡杨已经长出来了。希望有一天,能把胡杨人工保护繁育试验基地搞起来。

我们的志愿者队伍也在一天天地壮大。注册人数从当初的四五百人,到现在已经过千了。全国各地的都有,民勤人居多,还有香港人、台湾人。此外,还有国外的人士。我们有一个专门网站(www.minqin.org),发布活动信息、接受志愿者的报名。

民勤这片土地上的事情,已经牵动着所有环保人士的心。许多志愿者来到大漠深处,10个人挤在我家的大炕上,或在院子里睡帐篷,只是为了给沙漠种下一点绿。我常常会觉得,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的身份很尴尬。有时觉得自己很孤独。为什么要回到这么个破地方来?

谈了好几年的女友,还是离我而去了。

她家人让我去大城市上班。说,别再留在这个破地方了。

我性子很倔,当然不肯。我认为他们这是对一个地方的歧视。我的生活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而不是由别人来帮我决定。

就这么分手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能怪她。如果她选择了我,就意味着选择了荒漠。哪个女人会这么傻?

我在网上的时间多。有女网友说,“沙漠里的鱼”(我的网名)有想法,会做事,厨艺也好,当男朋友肯定不错。我就回复她:你来我们村看一下吧,也别单独来,就跟志愿者一起,看一眼,你就不会对我有任何幻想了。

告诉你,我家里每天早上得拿个刷子刷炕,一扫一堆沙土。用水也那么不方便。每天吃饭能把你吓跑——吃的是馒头就开水,那个硬,超乎你想象。平常一蒸一锅,吃一个月。外地人一吃,满嘴起泡。那玩意儿比石头还硬,打狗都行。

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尴尬。我要是粉碎憧憬,去城市里混,找一份月薪几千块的工作不成问题。找个老婆、成个家,都不成问题。可我现在就是个农民,在城里没一份产业,算不上城里人。你要说我是个农民吧,我跟农民也不一样,思维方式、生活方式都完全不同。在村里我找不见一个能说上话的人。

这么些年,我和韩杰荣两个人做着大部分的工作。我想,要是能有一个人,可以分担快乐和忧虑,对我个人来说,生活也许会好很多。可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干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回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孤独,心里也煎熬。

想做,就去做了,就是这样。通过网络和GPS定位,你可以随时看到梭梭的生长。

我是把这件事当事业来做的。

你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也许吧。我是个80后,我的人生观已经跟我的父亲、爷爷他们完全不一样了。我在城市打工能挣点钱,但是找不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在沙漠里种树以后,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我的视野不再局限在我们村庄,我所做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这种话很空吗?不,当我把种下的梭梭长出绿叶的照片发到网上时,那么多人一起欢呼,我觉得值。

想做,就去做了。就这样。

韩杰荣,网名“大漠飞鹰”,计算机专业硕士,在一家生物能源公司工作,属于诸葛亮类型的人。每一个项目,他总揽全局,我负责具体实施。

我们的网站得到了业界肯定,参加了“中国公益2.0培训项目”的两轮培训。

2010年4月13日,北京。在民政部和英特尔公司共同举办的“芯世界”公益创新奖颁奖现场,“拯救民勤志愿者协会”提交的枟我们的村庄,我们的家乡——互联网现实植树平台枠公益项目,获得了“芯世界”公益创新奖先锋奖。

简单一点说,就是要搭建一个完善的互联网平台,在网络地图上标注需要治理的村庄,并结合动画技术,真实再现当地环境状况,吸引公众参与沙漠化地区的生态保护治理。

人们可以通过网络、短信捐助资金,捐10元钱就可以在沙漠里种下一棵梭梭。然后只要通过电脑网络或3G手机,你可以随时查看这棵梭梭的生长情况,以及那一片荒滩的前后变化。

这个平台的架构,现在还在进行。我们的目标是,每年实现20个村庄、4000亩荒漠的植树治理。捐助的人,可以实实在在地看到这些树,而我们,也有个交代。

英特尔基金会特设100万元人民币,由民政部社会福利和慈善事业促进司和英特尔中国公司共同主办。我们将得到基金会的资助。

是啊,你想吧,民勤有不少于30万亩的荒滩地,只要有足够的资金,我们就可以把绿色更多地铺展开来。

有人说沙尘暴是不可能完全根治的。改变环境,不是栽几棵树那么简单,还要转变当地人的思想观念,依靠更多更多的人,一起参与。

我们还是要像西西弗斯那样,把保卫家园这件事一直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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