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一点三十三分去马盖特
那一年,所有人都跑去中国,或者写些关于阿拉伯世界的粗鲁文章,或者赤裸裸地揭露非洲,但我心中另有盘算。在伦敦待了十一年后,英国还是有许多地方我没去过。我从来不曾踏上威尔士乃至东安格利亚一步。人们惯开博格诺里吉斯的玩笑,而我虽然从来没有去过,一样大开其玩笑!还有波洛克在哪里?北爱尔兰真是个噩梦,而苏格兰真的美得让人屏息吗?林肯郡丘陵到底在何方?我所知道的英国都是从书上看来的。英国是这世上被书写得最多的国家,那真是个问题。读一本有关中国的书籍,你会认为对那地方已经非常了解;读过二十本有关英国的书,甚至连《英国人的特性》和《乡间骑踪》都看了,你却清楚自己仍然仅是略识皮毛。
我每年在伦敦住半年,其余的时间外出,渐渐不喜欢这个城市。“厌倦伦敦的人,就是厌倦了生活。”——不,我是厌倦了找停车位,厌倦了人群和涂鸦的墙壁,肮脏的老建筑和丑陋的新房子,我厌倦了伦敦的交通、伦敦的厚脸皮和伦敦的自以为是,还有伦敦晒衣绳上那些灰色内衣裤无力地垂挂在令我哀伤的蓬松云朵下。伦敦从不视自己为一个都市,而是一个独立的共和国,有时它好像整个比利时;开车的话,要开一整天才逛得完。我也厌倦了伦敦的书籍,有着诸如《英国:出了什么差错?》《英国在垂死当中吗?》之类的书名,伦敦人说一旦英国出了问题,就是西半球出了差错。如同其他许多伦敦人一样,我其实从来没有在英国生活过,这漂浮的王国是外国。
英国就在身边,但“身边”这个字眼其实是个误导。距离在英国毫无意义——许多地方或难以到达,或痛恨外来者,或仅剩村子的名字,已经不复存在:英国那么多地方已被埋葬。我对某些地方略有所知,完全是因为英国人的口头传统胜过亲身旅行,好比说博格诺是笑话,苏格兰令人屏息,康沃尔令人毛骨悚然,南威尔士很糟糕,而拉伊总是那么可爱,每个人好像都无所不知,都是嘴上谈兵。苏格兰有高地,剑桥郡有沼泽,而诺福克有广阔无垠——用嘴巴招来山峰、灌木丛和水坑。北爱尔兰人一旦讲起英语,在我听来,就像是在语言研习中心学的。我在伦敦就曾把一个威尔士人误认为是荷兰人——因为他奇怪的口音。至于爱尔兰人,我个人在伦敦还没碰到过任何一个会把爱尔兰人当回事的人,除非那个爱尔兰人全副武装。“沼泽脚,”人们通常这样轻蔑地称呼他们,“米克是友善的!”我在伦敦也从来没碰到过一个去过北爱尔兰的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开始觉得自己和大家一样恶劣和懒惰。
有次在关着的门后,我听到一个英国女子愉悦地宣称:“他们真可笑,那些美国佬!”我悄悄离开,想到英国人如是说就忍不住大笑,我心想:他们连天花板都贴墙纸!他们会为半熟蛋戴上编织绒球帽保温!他们的超市不提供购物袋!他们在你踩到他们的脚趾时道歉!他们的政府让他们每年花一百美元领取看电视的执照!他们发有效期为三十年或四十年的驾照——我的就延长到二〇一一年!他们在你买香烟时收你火柴的费用!他们在巴士上抽烟!他们靠左行驶!他们侦察俄国人!他们毫不犹豫地说“黑鬼”和“犹太佬”!他们称自己的房子为“冬青里”和“麻雀观”!他们穿着内衣裤做日光浴!他们不说“不用谢”!他们到现在还有牛奶桶和挤奶工人,以及用马拉车的垃圾清洁工!他们喜欢吃糖果,喝“葡萄适”运动饮料,吃叫“吱吱冒泡”的剩菜!他们住在“狂吠肉鸡”和“血肉内脏”里!他们有着惊人的名字,像是吃得好先生、钢笔女士、愚蠢少校及胡说小姐!而他们居然还认为我们可笑?
我在伦敦住得越久,越清楚英国人是多么爱吹牛,又是多么煞风景。你跟一个英国人说你计划要环游英国,他会说:“听起来挺有趣的,就像是绕着一个夜壶追耗子。”他们可以非常轻慢但又自我批判。他们说:“我们很糟糕,这个国家毫无希望,我们从来不为任何事情做准备,什么事情都没有正确地运作。”但这样的自我批判也是一种保持无益的策略,是一种投降。
当一个英国人说“我们”时,他指的可不是他自己,而是在他之上及之下的阶层,那些他认为应该做决定以及应该跟随的人。“我们”意味着其他人。
“不可抱怨”是最普遍的英式说法,英式的耐性混合了迟钝和绝望,有什么用?可是美国人除了抱怨,什么也不会做!美国人还会自夸。“我做了不起的事”并非英国人的说法,“我非常热情”也非美国人的。美国人爱表现(那是我们天真的一部分),因而经常搞得灰头土脸;英国人很少炫耀,也就很少看起来像笨蛋。英国人尤其喜欢嘲弄别人身上有而他们承认自己没有的特质。有时候他们觉得我们真让人抓狂。在美国,别人会因为你往前冲、挤向前、上升、推进而欣赏你,但在英国这种行为是惹人厌的——是意大利移民的行为,是“中国人的消防演习”,是混乱。赚快钱是插队,而获得成功是粗鲁——“暴发户”指的是从原属阶层脱队的人。问题不在于是否原谅,他们只是永远不会忘记。英国人有着恒久而无情的记忆。
大不列颠地图上没有空白,那是地表上最为人熟知、地图最全面、最广受践踏的地区。再没有比它更容易一游的国家了。是英国人发明了大众运输工具。而我实际上都还没有见识过它,觉得自己既无知又丢脸,但是当我开始考虑环游英国时,整个人变得兴奋起来,因为我知道得那么少。我要好好地书写一番。
用一个国家本身的语言来描述它是一大优势,因为在其他地方,人们总是在诠释和简化。翻译制造出隐晦不明的偏误:人们只能从侧面看这个国家。不过语言是从风景中生长出来的——如同英语出自英国,一个国家只能以它自己的语言做出最精准的描述,这种说法合乎逻辑。所以我还在等什么?
问题在于视角:要如何并从何处取得最佳的视野?还有语气的问题——我终究是个外国人。
关于旅行的书写,英国人发明了自己的对策。他们会去加蓬和巴拉圭之类的地方,嘲弄那里的不舒适、当地人、天气、饮食、娱乐。一定得做个外人,所以他们才从来没有用这种方式写过英国。不过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也从来没有人来英国,书写它的不舒适、当地人、娱乐和难解的方言。英国人设计出一种对其他文化的嫉妒嘲弄,而且发明了可笑的外国人这种概念,却从来没有把自己算作旅行作家可嘲弄的对象。他们不鼓励别人仔细观察他们。他们就像在海外大肆掠夺,在家中却隐秘、冷漠的族群。英国人没有让我想起莎士比亚,反而想到了猎头族——那种书写缩头术的旅行文学从来没有运用在自己身上。我迫不及待地想尝试一番。
不过还有旅行路线的问题。在一个蚂蚁足迹纵横交错的地方,一个充满瓶颈路段、私人财产和高耸围墙的王国,我的路线绝对是个问题,因为路线太多了。搭遍所有的火车只是个平凡无奇的特技;巴士到的地方又不够多;自行车排除在外(太危险、太困难),也只是另一个特技。开车太简单,况且我在伦敦住得久,足以知道,英国的路开起来一点都不好玩。我的路线是决定的关键,是旅行最重要的一面。一个人在选择路程时,其实就是在选择主题。但是英国的每一英里都有道路穿过,每一个地区都有铁路经过,每一亩森林都有步道。或许这正是我从来没在英国旅行的原因:我无法决定路线。
后来我找到了自己的方式:缩小到环绕海岸线一周,符合了所有的需求。海岸只有一条,是不会迷路的路线,而且这样我可以看遍整个英国。从许多方面来说,海岸本身就是英国——英国没有一处距离大海超过六十五英里。我对整个海岸线几乎一无所知。一旦决定把海岸线当成我的路线,我就确认了这趟旅行,旅程因而有了正确的形状、逻辑,有开始和结束,还有什么比环游其海岸更能看清楚一个岛的?
这趟旅程最大的优点在于这是个渗入海岸的国家;精粹就在于此,如同失事的船只堆积在海滩。人们自然而然会被吸引到海边去,穿更少的衣服——在海边半裸、暴露是很正常的事。
最好的火车(缓慢而亲和的支线)往返于海岸,这些支线有很多已注定会消失。有人说十年后将无一幸存,而大部分的人也都同意,计划在初夏举行的那场铁路罢工会毁了支线。也有绿巴士——我有时看到它们开在乡间小路上,却从来没搭过。还有步道。
我认为整个大不列颠海岸线有连绵不绝的步道。到目前为止,我所见过的海岸都有这样的步道。通常是十二英寸宽的泥土小路,一个活泼的人走在上面,穿着宽松马裤、脚踏厚底鞋、套件窸窣作响的塑料雨衣,还带着一个装三明治和陆地测量部地图的袋子。我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成为英国海岸的另一个特色,如同炮台、铁码头、木头防波堤,以及连续的环绕步道。就算没有环绕王国的步道,也一定还有海滩,而我可以沿着海滩走,比如说从菲什加德湾到阿伯里斯特威斯,那里没有连接的火车。我会尽可能走路;如果路线有趣或天气不好,我会坐火车;或者有必要的话,我会搭巴士。要快速游完这个国家很容易,所以我会制定严格的规则让自己慢下来。
“英格兰的形状像是一艘船。”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在《英国人的特性》里说。他错了,虔诚的外国人写的书就是会充斥这类仁慈。英格兰当然像一只背着东西的猪。看啊,它的鼻子在西南方的威尔士,伸出去的脚是康沃尔,臀部是东安格利亚。整个英国就像一个女巫骑着一只猪,而这轮廓(臀部、鼻子和女帽,以及苏格兰西部那张愁容)正是我的路径。
旅行英国不可能具原创性。笛福以陆路环游过整个英国,丹尼尔和艾顿是驾船环游,科贝特选择骑马彻底深入英国南方,H. V.莫顿和J. B.普里斯特利则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上下下地跑遍全英。到处都是搭火车游英国、搭巴士游英国,以及骑自行车环游英国的书。有些人走路环游英国,也写成了书。最近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徒步走过每一英寸海岸线的人。他总共走了七千英里,不过走得很急,十个月就完成了,而且真的把腿都走断了——腿骨上两处严重挫伤,他写的书我也看了。旅行特技的麻烦在于重点全放在了把戏上,像走钢索,表演者的目光始终固定在双脚上。
我想亲自游览和了解英国,并不想耍特技、测试体力,或者做公开表演。事实上,完全相反。稍后徒步于海岸步道或搭乘慢车时,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像是古老故事中的王子,因为不相信别人告诉他的一切,于是穿上旧衣伪装,背上行李,跋涉于泥土路上,跟每个人说话,仔细观察一切,以一探自己王国的真正风貌。
我也想看一看未来。旅行经常是种时间的试验。在第三世界,我觉得自己掉进了过去,而且不管到哪里,我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无时间性这一观念。大部分国家都有其特定的年份。在土耳其永远是一九五二年,马来西亚是一九三七年,阿富汗是一九一〇年,玻利维亚是一九四九年。在苏联是二十年前,挪威是十年前,法国是五年前。在澳大利亚永远是去年,日本永远是下周。英国和美国则是现在——不过那个现在包含了未来。睁开眼睛在大不列颠旅行一个季节,绝不可能让我漏看它所呈现的面貌。我对遥远的国度和过去的时光有点不耐烦,但也不是非得找进步或创新不可。其中的堕落与倾颓对我而言,比钢铁和玻璃的乌托邦更具未来气息。
然后我的一位英国朋友嚷道:“海边属于每一个人。”
我知道他说得再对不过,很想立即出发。
我选择在五朔节出发。那天也是伦敦的劳动节,有工会成员的游行和特拉法尔加广场上的演讲。可是在某些英国村落里,依然会选出五月皇后,用花环为她加冕,并绕着五月柱跳舞;同时会有一位旁观者,通常是万事通尤普里查德少校,他会斜睨着头戴花环的十五岁特蕾西·里韦特说:“这当然都是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多年前当我们全身涂着松蓝绕圈时,这些酒宴就变成了狂欢。不过你瞧,五月柱有着极度明显的含意……”
最近五朔节被重新命名,政治中立地更名为春天银行假日。英国南部的人会聚集到海边胜地做一日游。传统上它一直是人们去海边的时间,而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又一转变为年轻帮派拿棍棒和链子在绍森德与马盖特互殴的日子。英国人是习惯的产物,所以我才选择了马盖特。
十一点三十三分,我从滑铁卢东站出发,到了格雷夫森德时放下报纸。宝嘉康蒂(约翰·罗尔夫太太)葬于圣乔治教堂,这座城镇叫格雷夫森德,是因为过了它的东边,死者就必须海葬。我们接近梅德韦河,罗切斯特与查塔姆的交界城市。我搭的车厢连三分之一都没坐满,是末班车的缘故,还是因为低矮的灰色天空与不定的阳光?又湿又冷,气象预报是“零星降雨”——几乎可以概括英国整年的预报,没有一天适合去海边。
车厢里有四个较年长的人,其中一个看着的报纸头条标题是“我与药物的对抗”。另外一个在我经过时说:“这是个仁慈的解脱——”另外有三个父母带着小孩的家庭,穿着他们整齐的外出服,一个年轻女人因外头砰的一声而往窗外瞥,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听起来像车子逆燃——不过最近他们都是这么说危险爆炸的。一个小女孩又喘又笑,手拿一瓶“地热”饮料:“走错路了!”
一位经过走道的英国人做了件对英国人而言非比寻常的事: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走路吗?”
我确实做了一身那样的打扮——背包、万用皮夹克、上了油的登山鞋,加上(因为我们正接近海岸)摊开的地图。我一看就是个外国人,让他的问题变得安全。阶层意识让英国人倾向于警戒与寡言,但这是一班开往马盖特的银行日列车,阶层几乎不成问题。
是的,我说,走路加搭车——视天气而定。
“天气辜负了我们。”他说。天气在英国不是个中立的主题。它充满了拟人化,牵涉挣扎与纷争。它可以任性,也可以坏心眼,然后人们会说:“它整天都努力地要下雨。”或是可以用你的立场来表示辛苦:“太阳一直想露脸。”或者如同那个人所说的,天气可以懒惰或自私,可以辜负你。人们想象英国的天气就像英国人的个性一样:是英国式的沼气,飘浮在空中影响你。
我们谈论天气这个“沼气”。他分享了一种春天来了的英式轻松。我们过了个下大雪的冬天,整个国家都紧缩起来。所以这是一年一度的礼物,却又是无法想象的。要在英国预期美丽的春天时节是不可能的,它总是突如其来,温和、芬芳且充满了色彩——从泥地中神奇地浮现。
然后他问我:“美国人?”
是的,我说,但没有做详尽的解说,只道:“我一直想去马盖特。”
“你应该改去坎特伯雷的。”
本地人总是这么说。他们把你送到那些景点去闲逛——遗迹、教堂、热门的街道,而他们自己则去一个单纯可爱的地方,坐在树下喝啤酒。
“充满了历史,”他接着说,“可爱的小镇,漂亮的大教堂,你可以在锡廷伯恩换车。”
不,我心想,不要锡廷伯恩,不要大教堂,不要古堡,不要教堂,不要博物馆,我要检视当代的特色。
我说:“你要去哪里?”
我猜他叫诺曼·莫尔德,看一个人就可以说出他的名字是我一项小小的天分。前头那些老人是塔奇莫尔一家,喝“地热”的小女孩叫朱迪丝·梅美丽,躲在《快报》后的是罗杰·科克波尔,依此类推。
莫尔德先生说:“拉姆斯盖特。”那是我所得到的第一个提示(他满足的闪烁神情,他说出那个字眼的主动性,以及说成“拉姆斯吉特”的方式),说明拉姆斯盖特可能比马盖特还优雅。但我同时在想:那就是我不想去坎特伯雷的另一个原因。我要去每个人都会去的地方。
“就像福克兰群岛的事。”莫尔德先生说,不过现在是在对他身边的女士说,也就是他那位正在看报的太太南希·莫尔德。
接下来几周,那成了一般的交谈内容。政治议题会自然出现,有时是种族或宗教;然后就会有人说:就像福克兰群岛的事……
还未开打,福克兰群岛已被阿根廷军队占据,而英国船只也已经包围群岛,并宣布两百英里半径内为其专属海域。尚未开一枪,也还没死一人;新闻很少。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这只是一场胡闹,两边都在虚张声势,过一段时间,阿根廷人就会让步。两天前的晚上,美国总统还在英国国家广播公司(BBC)的新闻节目上,对一位英国记者笑着说:“我不知道在那冰天雪地的岛上有什么好吵的。”
走道那头的莫尔德先生转过身去。我们的谈话告一段落,现在我知道了原因:他在用餐。他拿出一袋三明治和一个热水壶,和太太把报纸“英国护航舰在福克兰外备战”摊在膝盖上,共用午餐。英国人在用餐的时候变得极端私密,非常安静;动作警戒、经济和准确。因为吃东西,他们会突然间进入孤立的状态。
就在这时,车厢尾端的门砰的一声打开,我听到一串马靴的脚步声,夹杂着笑声和叫声。
“要是下次他不鸟我,我他妈的一定会搞他!”
“你他妈的才不会,你这个胆小鬼!”
“去你妈的——我会!”
他们说得很响,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了,但走道另一边野餐的英国人、年长的人、每个固守在自己座位上的年轻小家庭什么也没听见。野餐的人继续用他们井然有序的方式吃东西,其他人则突然变得安静、渺小。
“——因为我说我他妈的一定会!”
在查塔姆时,我从车厢窗口瞥见他们的头。我希望他们会去另一个车厢,他们也的确去了。但喧哗、粗暴的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安安静静地坐着,而在我们通过吉灵厄姆(“……耶斯列人或新以色列屋的教区总部”)的现在,他们竟然走进了这个车厢。他们一共七个人,自称光头族。
他们的头像鸡蛋——看不到一根毛发。但不是秃头;不亮,而是剃成淡灰色的圆顶,附上亮白色拖曳过的蛇行疤痕。让我吃惊的是头的大小。一颗没有头发的头颅看起来很小,就像长着眼睛和耳朵的门把手。一个人要是没了头发,变化可大得很——外表冷硬,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昆虫,充满危险的气息。头上都有刺青,小小的图案或文字。耳垂上也有刺青,还有耳环。他们穿着整齐划一的空军短皮夹克,里头搭配T恤。连手背上都有刺青,其中最普遍的是英国国旗的图案。他们穿着非常紧又有点短的牛仔裤,裤脚高过那恶劣的马靴顶端。马靴全都擦得亮晶晶的,这些男孩出奇的干净,脸都很白。
“看那个家伙——多愚蠢的混……”
“喂,闭嘴,你这个胆小鬼!”
他们在座位上嬉闹,打来打去,继续叫嚣。莫尔德夫妇正在用塑料马克杯喝茶。
“长期预报说会有好天气。”塔奇莫尔小声地说。
然后我听到从后头传来:“爸爸——”那是个小孩的轻声细语:巴——拔。
“亲爱的,我在看报纸。”
“爸爸,为什么……”
“什么事,亲爱的?”
“爸爸,为什么那些人一直说‘他妈的’?”
“我不知道,亲爱的。好了,请让我看报纸。”
他的声音很紧张,好像屏住了呼吸。我当然也屏住了呼吸。七个光头族已经扰乱了这班慢车的周日静谧,把不安带进车厢。他们只是在胡闹,但他们的胡闹粗暴,而且言语鲁莽。我确信车厢里其他人都在密切注意火车的前进。我们已经经过锡廷伯恩和法弗舍姆,正前往惠特斯特布尔。
“你听,爸爸,他们刚刚又说了一次‘去他妈的’。”
“嘘,亲爱的,乖。”
“那个人也说了‘他妈的’。”
“够了,亲爱的。”男人的声音非常压抑,不想被人听到。但他就坐在我后头,而他女儿就坐在他旁边——顶多只有五六岁。我瞥了她一眼,她也许叫莎伦。
“爸爸……”
巴——拔。
“……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赶下火车?”
男人没有作答,反正就算说了,我可能也听不见。光头族还在尖叫,并且在走道上跑来跑去——其中一个在脖子上刺了“Skin”(皮肤)字样的刺青。一个小光头族,十三岁左右的男孩,也剃了光头,刺了刺青,还戴着耳环,一边大叫“你他妈的混蛋,我他妈的杀了你!”,一边踢着另一个年纪更大,块头也更大的光头族,后者只是以大笑来回应这愤怒的小光头。
赫恩贝素以有流氓闻名,但是光头族并没有在赫恩贝下车。当我们驶离赫恩贝时,他们继续诅咒、踢座位、你推我拉。而到了滨海伯青顿(有“D. G.罗塞蒂之墓,他死于一八八二年,教堂有纪念之窗”),一个光头族尖叫道:“你敢那样说,我马上就他妈的干掉你!”
他们是种可怕的侵入,同时为车厢带来一种恐怖感。这样的语言!这样的打斗!那天原本湿蒙蒙而又安静,但这些带刺青的小头猴脸男孩却让它变得吓人起来,而整段时间,高尚的英国人都低头对着他们的马克杯,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而光头族则表现得旁若无人——好像这节车厢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就这层意思来说,他们是非常英国式的光头族。
我们一到马盖特,光头族就往门口挤,争先恐后地下车。然后我们也跟着下车,礼貌地说——不,你先请,我坚持。我们没有人受伤,但我想大部分人都会说这是场骚动,像是和醉鬼或者疯子同车。我们全都感受到了威胁。我原本想描写我们去海岸的行进过程,当我看到科林沼泽上的迷雾时,就会想起《远大前程》的开场章节。可是来不及了。和七名喧闹的光头族如此接近,实在很难想起狄更斯、美好的英格兰、“王权小岛”或五月的花朵。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我们会在海边与他们打斗……”
光头族的确是来马盖特海边打架的。他们身上有股难缠和心怀不轨的气质。到处都是那些顶着小头的大肩膀,长筒靴噼啪作响。对手是飞车党。飞车党都穿着及膝的军装大衣,头戴赛车手安全帽,全部骑在摩托车上,在步道上来回呼啸。光头族则聚集在步道前小公园内名叫“梦幻乐园”的电子游乐场里,总共好几百人——全都剃光了头。
这里萧瑟寒冷,寒风从铅灰色的英吉利海峡刮过来。我不断提醒自己今天是五月一日。但马盖特也聚集了过节的人群,四处游荡的小孩戴着写有“快点亲我——用力抱我”的帽子。
我去马盖特沙滩散步,然后回头看城镇,发现所有的民宿全部紧紧地挤在岩层上,就好像棚架上供人丢掷的塑料奖品,空窗上的“有空房”招牌,“梦幻乐园”传来的罐头笑声和真人尖叫,一家印度人一群十二个地走在海军阅兵场上,还有光头族,海鸥,头戴安全帽的飞车党,他们脏手的破裂指甲,大量警察,低矮的天空,潮湿的前滩,海峡起伏的黑色浪涛,以及嘈杂的流行歌曲(“踢啊踢到死”)——什么跟什么,我全都联系不起来。
有些人穿着夏装,估计会起鸡皮疙瘩,但是大部分的人都穿得很温暖。我还看到有些人围着围巾,戴着手套。在五月天里戴连指手套!沙滩上大约站了十个人,可是没人游泳,全都凝视着海上一片平滑的浮油。防波堤上潦草地写着“浪费的青春”和“无政府”的字样。东边下起了雨,就下在海面上,一大片高密度的直角灰色垂悬,看起来就像挂在绳上的湿毛巾。今天实在不适合来海边,但没有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十分钟后开始下起毛毛雨,也没有人跑去躲雨。
马盖特从来都不热门,一直没有美好过。它会变成一个海水浴场,是因为十八世纪的医生相信海水是健康的——不光是坐在其中或者游泳,还要在里头洗澡,尤其是喝,最好是在早上喝。健康需求把人带到马盖特来,再带往布赖顿。它是英国海边胜地的基础,不光是因为海边的空气是助性剂(这一点可能是真的),还因为海水利于通便:“通常一品脱就足够一个成年人通畅排便三四次了。”
第一台活动更衣车就出现在马盖特。它像是个附有轮子的更衣室,推进海里一部分,让保守的游泳者可以维持形象。一七九一年,皇家海浴附属医院建立于马盖特的西崖,却没有为这地方带来任何进步。一八二四年,一位旅行者写道:“经过半个多世纪,马盖特从一个无人问津的渔村,跃升为就算不时髦也常有人去的海水浴场。”一百年后,贝德克尔的《大不列颠》描写马盖特是“英国最受欢迎,却不是最时髦的海水浴场之一”。所以它总是寒酸及伦敦化,就像眼前这样,人们避开伦敦一日,在下着寒雨的海边来来去去,遛他们的狗,郁闷地钓鱼及彼此打量。
我想过要待下来,找一间民宿,这天其余的时光都用来到处闲逛,以及看光头族与飞车党间的进展和帮派争斗。我会吃炸鱼和薯条,买块马盖特石头和一品脱的啤酒。明天,在吃过一顿丰盛的英式早餐后,再把背包甩上肩,沿着海岸步道,出发前往布罗德斯泰斯、拉姆斯盖特和桑威奇。
光头族开始扭打,把飞车党从摩托车上拉下来,警察高举警棍在后头追。我实在没胃口看这些。我有必要待一个晚上来证实我可以轻易预测到的景象吗?强悍丑陋的青少年、漫无目的的人群、难听的音乐、油炸的臭味和暴力的气息令我却步。我决定不留下来。我为什么要在一个可怕的地方忍受一晚,结果只写出受苦的报告?所以我继续走,漫步走下海军阅兵场,经过颓坏的码头,在那寒冷五月天下午的一场雨中爬出马盖特,开始了我环游王国的海岸线之旅。
美国诗人爱默生的作品。
英国记者威廉·科贝特的作品。
同样是对爱尔兰人的蔑称。
均为英国村镇名的直译。
均为英国人名的直译。
英国政府单位所绘制的详细地图。
丹尼尔·笛福(660—73 ),英国作家,著有《鲁宾逊漂流记》。
威廉·丹尼尔(1769—1837 ),英国版画家,从一八一四年起,总共花了十一年的时间,完成了环游英国海岸的计划。
理查德·艾顿(1786—182 ),英国剧作家、杂文作家,受邀加入丹尼尔的环游英国海岸的壮举,完成了巨作《环游大不列颠》。
威廉·科贝特(1763—1835 ),英国记者、散文作家、政治活动家。
H. V.莫顿(1892—1979 ),英国旅行作家。
J. B.普里斯特利(1894—1984 ),英国散文名家。
绍森德,英格兰埃塞克斯镇,绍森德码头据说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游览码头。
马盖特,以传统乡村风景闻名的肯特郡海滨小城,是很受伦敦人喜爱的周末度假胜地。此外,马盖特保存良好的古城完整地呈现了十七世纪英国传统的渔村景象。
格雷夫森德,位于英国西南部,伦敦泰晤士河东岸的一个地方性自治区,以伦敦港的大门而知名,为工业和航运中心。
宝嘉康蒂,美国印第安阿尔冈昆族酋长之女,十七世纪初因挺身为英军与族人间的沟通桥梁,后来甚至嫁为英国军人之妻而闻名,迪士尼动画《风中奇缘》即改编自此段历史。
格雷夫森德(Gravesend )意为“送葬”。
这些都非本名,是作者开的玩笑。
赫恩贝,英格兰东南方肯特郡滨海城镇。
D. G.罗塞蒂(188—188 ),英国意大利裔诗人、画家。
卡尔·贝德克尔(80—859),德国书商,第一位以一到四颗星评价旅游地点的旅游指南出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