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斯廷斯支线
桑盖特很漂亮,挤在绿色的景崖与狭窄的海岸之间,呈现出爱尔兰的风貌。古董店和农舍充斥其中,并散发出打蜡的家具和热腾腾的面包的味道。但它横跨在主要的海岸道路上,意味着这里虽是个小镇,步行者想穿过街道还是困难的。
我沿着海边走。在海湾远远的那端,朝西南方,在一个像是海岸边生锈大镰刀的刀尖上,是登吉沼泽的鼻子——突出点。邓杰内斯新的风景特色从我走路的地方显而易见,因为那是一座核电站,有着这种建筑的丑陋和独特的尺寸。倒不是因为它大而让人讨厌——光看大小本身并不恐怖。吓人的是核电站那种不自然的外形,它们美化不了。对于从平静的海湾眺望过来的人而言,它们的恐怖在于爆炸式的不成形、随意膨胀的角度,以及所有的辐射电力线,就像一颗电击波状的球体。十五英里外的邓杰内斯核电站长相怪异——周围除了平坦的海面和登吉沼泽边缘长长一段低于海平面的绿色洼地以外,别无他物。
英国一共有十八座核电站,统统在海岸上,或许和他们把射击场、火箭试验区、雷区和炸药厂建在同样的海岸理由相同。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浪和海会消解爆炸的威力。而警戒这样危险的地带,防止敌人侵入也更容易。但是当其中一座核电站爆炸或熔化时(若凑巧是这一座),地图就会扭曲,海岸线会缺一块,英国就不会再像一个巫婆骑在一只猪上,而可能像是一个侏儒骑在一块猪肉上。
海边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人游泳,没有人走路,没有船,可是有某种我之前在马盖特、布罗德斯泰斯、拉姆斯盖特、沃尔默见过的事物,那就是在每条接近海边的路上有一排排停靠的车子,坐在里头的通常都是很老的人。有叫拉思伯恩的老人坐在他的莫里斯玩具车里,有威瑟斯莱克家名叫唐纳德和莫琳的夫妇,坐在他们绿色“跑天下”的后座,以及别的人。他们全部坐在自己的车里往外看海,就在每一条海边的路上。我经过时,他们几乎连看都不看我——或许会瞥一眼我鼓胀的背包,不过仅止于此。
如果停车的地方接近一片海滩或一处断崖,或者任何一处可以清楚看到海的岸边,老人就会聚集在那儿,并肩停靠,他们的小车在风中微微摇晃。我到处都看得到他们吃着三明治,用塑料杯喝茶,看报纸,一副沉迷其中的模样。他们总是面海而坐,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夫妻,但好像都没在聊天。男的经常在睡觉,而有时候女的在后座,而男的在前座(“总得有些地方放我的三明治”)。他们不是赏鸟或看船的人,事实上,他们好像没在看特别的东西。他们的表情有点悲伤和空洞,好像期待看到水平线外或海面下的东西。
这里阴暗得足以成为英国的度假地,不过我揣想是否还有其他意义。在我看来,这里有可能出现极度恐怖的情形,一种空无的经历。唯有在海岸边,要是你将自己调整到正确的角度,真的可以什么都看不到。每次经过这些坐在车里的老人(一动不动),我总是会想到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等待戈多。
我在大风及其吹起的飞沙中走向海斯,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我问他沿海岸而下的火车是否还在营运。他说是,并指引我横越城镇。“一英里,”他说,“真的是很长的一英里路。”
下普尔西弗路过艾伯特街到盐木林(或类似那样的名字),我问一位在那里洗衣服的女士:怎么到车站?这样也算旅行,似乎挺好玩的,有必备的背包、望远镜和刀子——还有塑料斗篷!不是在这里,不过有时候即便是在乡间小路上,周遭明明有男人在修剪树篱,有身穿制服的女孩和吹着口哨的邮差,感觉仍像是在甘托克般遥远的异国,却又不如那里那么安全,因为锡金可不知道谋杀为何物。这是旅行,意义或许是新的,但地方仍是旧的;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努力观看,还做笔记;也因为我在那些地方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罗姆尼、海斯和迪姆彻奇铁路是英国最窄、最小的铁路之一,从海斯到邓杰内斯的铁轨仅十五英寸宽。车站的指示牌显示:“下一班列车下午五点十分。”现在刚过五点,可是车站锁着。
茶棚附近的马吉利亚·盖尔特说:“站长是个笨蛋,有时完全不开门,有时半夜还在那里。”
但我等了几分钟,火车就开进站了,发出汽笛声——蒸汽火车,看起来像玩具,不过是打造坚固的那种。一个人打开车站,招手叫我去售票口。我站在那里等,我是唯一的旅客。
售票窗口上贴着一个小小的告示牌:
沿线好玩的地方——
迪姆彻奇:宾果,小礼品店
新罗姆尼:火车主站
巨石:沙滩
罗姆尼沙滩:假日营区
莱德:炸鱼与薯条店
公厕
邓杰内斯:灯塔
窗盖拉起来,我从一个双手油腻的人手中买了张到新罗姆尼的单程车票——他同时也是工程师。对于我买的不是来回车票,他似乎有点惊讶,因为这条铁路通常是兜风游乐的人在用,完全靠游客在支撑营运。那天傍晚的另外两位乘客就是在回新罗姆尼的路上,只是来海斯玩玩,所以他们没有下车。
在懒洋洋行驶的开阔车厢中,我架高脚坐着,所有的东西被春天傍晚清凉、空洞的光线一碰,好像都慢了下来。我往外看到了羊和马,微风轻拂过麦田,小房子紧挨着大地。迪姆彻奇有着黄色的农地,是五月英国的美景之一,最明亮的农作物:整片农地上满是正在采花蜜的蝴蝶。再过去,路的右手边,灰蒙蒙天气的迷雾中,则是罗姆尼沼泽。那是水已排尽的沼泽,一大片平坦、肥沃的牧草地。亨利·詹姆斯就住在西南方的拉伊,他书写此地的迷人在于“为缓慢的骑行者展现最棒的景色”,他描述道:“寂寞的小农场,红与灰;鼠灰色小教堂;好像专为长影子和夏日午后打造的小村子。布鲁克兰、旧罗姆尼、艾维彻奇、迪姆彻奇——它们绝对有最漂亮的名字。”
在不再是港口的新罗姆尼,暮色让天空仿若一个斜斜的天盖,所以我有时间往东走到海边和那儿的村子滨海利特尔斯通。那里只有几间平房,一棵停满乌鸦的枯树,两排高高的老房子,波浪冲击着鹅卵石海滩,宛如装在瓶中的弹子一样叮咚作响。无风——不寻常,旅馆的经理告诉我。“风从不停息。”风的缺席似乎延长了白昼,而利特尔斯通则像湖畔一样平静。
前台的陶吉斯太太带我去房间,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坐到我的床上说:“这开关你会想关掉的。”修长的手指按在墙上的一个套环上。“内线,”她解释道,“开着的话,我们可以听见这里的一切。”
“只会听到我在跟自己讲话。”我说。
“或许你会带个年轻小妞进来。”陶吉斯太太说。
“可能吗?”我说。
“那你就不会希望任何人听到了。”她说着微笑起来。她坐在我的枕头上。
我的脸上顶着阳光,用酸痛的脚走了一整天的路,赞叹那简单的语言、陌生的海岸。但其实利特尔斯通距离伦敦不远。在这里(在天黑后的英国任何地方)让人有些迷失。
陶吉斯太太迅速起身,好像刚刚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往门边走去。“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就……”然后她笑而不语。
“我一定会的。”——说说而已,因为旅行已经把我变回了美国人。
旅社没满——十几个人,全都是精力旺盛、讲个不停的中年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哄堂大笑。他们带着一盒盒样本在海岸来回奔走,生意糟透了。你随便提一个城镇(比如多佛),他们总会说:“多佛很糟糕。”他们有种旅行推销员粗暴、玩笑的态度,以迟钝的漫不经心对待女侍,让那些可怜的女孩紧张,欺负她们,只因为对自己的太太和女儿没办法如此。
从梅德斯通来的发动机零件和汽车配件商菲汉先生说,整个肯特郡都是他的地盘——他的范围,讨厌的地方。他说话直爽,有点自大和推销员的轻浮;要求看甜点推车,而当漂亮的女侍停下来时,他却看着她紧绷着制服的腿说:“那个巧克力蛋糕挑起了我的幻想……”
女侍端起蛋糕盘。
“……到我这年纪,大概也只能这样了。”
菲汉先生最多五十几岁,其他三个与他同桌、年纪相仿的人以一种哀伤的附和方式笑起来,承认他们的无能,并对他们的老二没办法正确运作略生挖苦之意。偷听中年英国男人说话,经常会听见他们在吹嘘自己缺乏性冲动。
后来,我和所有推销员坐在那里看电视,福克兰群岛的消息。有人作了猜测。“在M20号公路上时,我从收音机里听到……我一名手下说……阿什福德一个从我这里拿货的小子听说……”但是没有人肯定——没有人敢。“……关于英国的伤亡……”
电视上正在播报“谢菲尔德”沉没的消息。这让房间陷入了沉默:这是英国的第一批伤亡,一艘全新的船。很多人丧生,船还在燃烧。
只要英国还没在福克兰群岛战争中折损一兵一卒,那就还是一场精明的战役,聪明的步法和冒险。那让人敬佩:反应迅速,没有流血,没有死亡。但眼前是可怕且必须问责的;必须得到个答案。这让英国陷入好像没人真正想要的挣扎之中。
一个推销员说:“这会打消我们的士气。”
房间里有个中国人。他开始说话——其他人都盯着他,当他开口时,他们的目光都变得锐利起来,好像期待他会用中文说话似的。但他说的是英语。
他说:“那对我们是致命的一击。”
每个人都嘟哝着:是啊,对我们是致命的一击,然后呢?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已经觉得自己像个敌方的情报员,认同阿根廷作家J. L.博尔赫斯对福克兰群岛战争的看法:“就像两个秃子在争一把梳子。”
在阳光中从利特尔斯通往南走,比在雾中和雨中行走更令人沮丧,因为明亮的阳光会暴露每一间可悲的平房和每一座布满灰尘的花园,而展现出除了鹅卵石之外一无所有的景色。一点点坏天气可以让一切显得稍微神秘及有趣,而阳光只会让它变糟。这片平房延伸至邓杰内斯,并拐过转角,我能用望远镜看到。当时我并不知道这片平房会绵延几百英里的海岸线,从英格兰南边直达兰兹角。
我出发前往邓杰内斯,那是横过泥泞地表的一段漫长的平坦路程。我抄了近路,但很快就希望自己循原路走。干枯的沼泽尽是沙子、石头,一棵树也没有,而且走起来很辛苦。十九世纪初期,当地人穿他们称作“砂石鞋”的鞋子走过这片鹅卵石地面。它有着“方便的长度与宽度,加上中间一个让脚插入的托座,就像北方国家使用的雪鞋”。就这样,人们拖着脚走过邓杰内斯。
我经由一片平房走向巨石,再从同一段路到滨海利德。这些地方无聊得令我想搭巴士离开,但是当我告诉一个人我想找巴士时,他说:“那你得走运才行。”然后就走开了。
“希望天气可以为你好下去,斯坦。”他对一个正用扫把打扫花园的人说。花园里铺着不规则的路砖,摆有地精、鸟浴盆,栽着修剪残酷的长方形玫瑰花丛——所有的平房都丑得一样,所有的花园都丑得不一样。
我继续走下去。我可以从前窗看到屋里的人在擦铜马饰或调味料瓶,或编织一个盖住卫生纸卷筒的长裙娃娃。我还看到一户人家的窗边,一名妇人轻咬着舌尖在烫椅套。在滨海利德,没有人凝视着窗外那丑陋的核电站低语“上帝保佑我们”,而是井然有序地做着日常的家务。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事。在一个可能发生核泄漏的地方熨烫椅套似乎是相当恰当的,这里毕竟是英国。
邓杰内斯附近有些地方活像已经发生过大灾难。登吉沼泽有着爆炸过的破败模样:弹坑、采石场和砾石坑;没有树,只有灌木和杂草;更多的铁刺网和一英里接一英里的灰色鹅卵石。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日子里,肯特郡的这整个角落就这样呈现在我面前。而在这人与自然都致力于展现恐怖的地方,却有着最美丽的鸟儿——一身长羽毛的田凫(又称绿鸻),还有苍鹭和七种鸭子。大部分鸟儿都选择在砾石坑中休憩或游泳,但这个地方如此无趣,小径如此单调,就算是十三只天鹅飞过的景象也没让我高兴起来。
我在那天发现:一个地方越丑,我走得越慢。我笨拙地走过沼泽,穿过有遮荫的利德,然后到利德营(我的地图上标示着“危险”)附近——我听得到炮弹爆炸的声音。“利德强力炸药”是一种由苦味酸所制的强力炸药,也是此地地名的由来。我在沿途某处进入萨塞克斯郡,但景色毫无改善。军营(他们干吗让军队盘踞海岸?)让我无法在海边行走,也让我无法进入海滩。开在这些路上的车好像也比在其他地方快得多;不过开车的人想赶快穿过这片荒芜之地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我是步行,所以只能任由它一点一滴地强加在我身上。
最后我终于抵达坎伯那一片灰白色的倾斜海滩,延伸七八英里到拉伊——远方那座小丘。坎伯沙滩空空荡荡,海滩荒芜,海面上也没有船。现在是工作日,即便如此,你也应该能看到一辆车、一位爱狗人士,或是一个野餐的人、一个慢跑者。但在这片阳光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那是另一个版本的英国奇观——邓杰内斯,还有这里,它的反面。
接着,景色又难看起来,挤成一团的平房、停车场和名为“银色沙滩”“庞廷”的假日营区。这里没有人,那些建筑物只让坎伯的这部分看起来一片荒废。海滩无可否认的可爱,也没被破坏,但在西端是斑驳、塌陷的茅屋,生锈的拖车以及杂草,甚至还有一堆扭曲的金属和昨日遗留的塑料袋——这残破的景象让人联想到第三世界,那里的人没有普及知识,任由废物堆积,让垃圾成为另一种文明的证据。我猛然省悟,随着时间流逝,有些除了贫穷之外毫无共同点的国家,也会开始相似起来,因为在伟大的文明经常大相径庭而每个文明都很独特的同时,每个人的垃圾却都是一样的。
这段路好像永无尽头,充满了弯路。我已经走了十六英里,还有四英里要走。但从这里开始,路就好走了。我穿过满是牛的牧草地,并沿着拉伊港走入建在一座美丽山丘上的城镇。拉伊是英格兰这一角落奇妙的城镇,但它的奇妙是那样的博物馆风,以至于我发现自己走在鹅卵石街道上时,竟然将双手背到了身后,用我僧侣式的压抑来欣赏及面对这座城镇,就像是一个身在充满“请勿碰触”标示的艺廊里的人。拉伊不是个休息之处。它有种瓷器店的气氛,催促你去品评漂亮的房子、被悉心照料的花园和自我意识过剩的招牌画,然后继续走下去。不过英国也不是只有这种奇特的地方看起来既漂亮又不友善。大部分村落和城镇都带着一种拒绝的恼怒神情(色调好似回避的凝视),在英国,我所到之处似乎都在对我低语:走!回家去!
我搭火车去黑斯廷斯。黑斯廷斯在十一英里外,那是从阿什福德分出的支线,搭的人不多。火车开出拉伊,朝温奇尔西和布雷德河谷前进,越过草地和到处可见的白杨树,缓缓穿过绿意盎然的五月乡野。
“不错的火车。”我跟走道另一边的人说。
“他们却想废掉它。”他说。
英国铁路局试图关闭这条线已有十九年之久。支线的情况通常如此,它们有用但不赚钱(但另一方面,也不会比路灯或高速公路更不赚钱)。唯一不受关闭威胁的,是往返核电站运送核废料的路线。至于其他的,大可以从一条线路的美丽和搭车时的兴奋判断出它很快就要关闭了。其实除了一两条铁路,英国没有一条铁路赚钱,所以时候到了,全部都会消失,而支线首当其冲。有一天,当世上不再有燃料可供私人汽车使用,就已来不及让火车回来去任何地方。届时所有伟大的铁路都会被熔化,变成铁刺网围墙。
我们谈的就是这些,走道对面名叫杰弗里·克劳奇的人和我这个穿过萨塞克斯东部绿色角落去黑斯廷斯的人。这是条可爱的铁路,所有的站都小小的,绿意盎然。温奇尔西有羊,山丘上有黑风车。这个月是樱花月,这周花又正巧盛开——多尔姆开得满满的,花瓣掉落在背着书包下课回家的孩童身上。在斯里奥克斯及更远的奥尔有粉红色的野花,牧草地上还有更多放牧的羊,橡树上的常春藤茂密得像是在妆点它们似的。这条铁路沿线还有许多地方两边的溪谷都开满了百合。
“噢,对,他们确实想废掉它。”克劳奇先生说。他是个在哈姆斯特里特工作的工人。我一九七一年初到英国时,这些工人平均周薪是十三镑。克劳奇先生现在赚的薪资四倍于那时,可是他已经老了,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车子。
到了黑斯廷斯,他说:“我很高兴到时我已经看不到了。”
某个特定阶层的英国人经常说这种话,对于必定来临的死亡心生满足,因为死亡是一种回避的方式,避免承受他们想象中未来严苛的侮辱,好像在说:“如果你无聊到祈求长寿,那就活该受苦!”
黑斯廷斯有个人跟我说:“我为什么会住到这里来?很简单,因为这里是英国最便宜的三个地方之一。”他还告诉了我另外两个地方,但因为我热切地想了解黑斯廷斯,以至于忘了把另外两个地方记下来。这人是画家约翰·布拉比,他为电影《财星高照》画画,而他自己的生平多少类似格里·吉姆森,也就是这部电影的原著(乔伊斯·卡里小说)中的画家英雄。
布拉比先生在一个放满画作的房间讲话,有些画还是湿的。“我在伦敦或其他任何地方绝对买不起这么大的房子,如果不是在黑斯廷斯,那我只能有间鸽子笼。”
他的房子名叫“圆顶与风之塔”,名副其实。它高大,摇摇欲坠,风一吹就吱嘎作响,每一面墙上都靠着画作。布拉比先生短小精悍,有着健忘之人特有的倾听表情。他说他作画迅速,其间提及他有名的放荡过去——放荡几乎害死了他。他是所谓的厨房水槽画家,带点客厅风味。现在他过着安静的日子。他说他相信西方世界注定灭亡,但他是在从圆顶的窗户往外望着屋顶,以及黑斯廷斯的海这片美丽的风景时这么说的。
“我们的社会基础正从个人主义和自由的概念转变为,”布拉比先生说,“个人不再存在的概念——迷失在集体主义状态中。”
我说我不认为那是一种集体主义状态,反倒像是野生世界,大部分的人都仅够口,有钱人则活得像王子——过得比以往任何有钱人都好,除了他们的身家性命持续受着来自饥饿、不甘于现状的穷人的危险之外。所有的科技都在为富人服务,但他们会需要这些来保护自己,并确保他们继续繁荣下去。穷人会活得像狗,危险而又可怜,而富人可能会以狩猎他们来取乐。
我这番愿景并没有让正在为我画肖像的布拉比先生产生动摇。“完全没有商业的考虑,”他在说我的肖像画,“这是要在我们的社会完全改变之后留给子孙看的。”他并没有反对我对未来的描述。他搔一搔头,继续说那可怕的警察国度。每个人都穿着鼓胀的蓝色制服——奥威尔的噩梦,那与其说是个合理的预测,还不如说是个警示。总而言之,几乎快到一九八四年了,而J.布拉比先在他快乐的破房子里,在黑斯廷斯这南方海岸的廉价乐园里尽情地挥洒创作!
我觉得他对未来的恐惧根本就是对现况的仇恨,不过除此之外,他还算是个快乐的人,而且有一大堆计划(“猜猜看是什么——长的那个。是坎特伯雷的朝圣者。乔叟,你知道。”)他说他从来没有旅行过,可是他的太太非常热衷——出于某些理由,一直想去新奥尔良。此刻他太太帕姆正凝神倾听我们的对话。她穿着红色皮裤,为我做了份培根三明治。布拉比说他是通过《寂寞的心》专栏认识她的,分类广告上说:寂寞绅士,五十四岁,结实但不胖,专业画家,南岸,希望认识……就这样,他们相识,情投意合,然后结了婚。
黑斯廷斯住满了画家。“因为便宜,房子大,而且光线一流。”米克·鲁尼告诉我。他画餐厅内部——侍者、喝茶的人、分量惊人的餐点。他从印度餐厅画起,它们全都叫“泰姬玛哈”或“孟加拉国烧烤”,黑皮肤的店家和橘黄色的料理。餐厅里挤满了人,装潢颜色明亮。但我光顾了有个枯瘦如柴的老先生坐在油腻的窗后吃煎蛋的“咖啡馆”,因为看起来像马盖特。鲁尼是个罕见的画家,他的工作让人有可能加以赞美,无须说些厚颜无耻的谎言,比如有动感,有一种紧张的雄辩之势,有一种有漏洞的客观性,以及(噢,直说吧!)有一种沉思之美。
作家是痛苦的朋友,他们也很少彼此为友。有其他作家在旁,会让他们觉得不安全。作某种特定歌曲的作曲家也一样——那是痛苦且难以忍受的。然而有些艺术不只会让艺术家去社交,还需要社交来功成名就,画画正是其中之一。我觉得画家拥有温暖单纯的友谊,而且说不定天生就比以其他艺术为业的人慷慨。或许是因为画画是可携式、有弹性的工作。画家会在户外,或者挤满人的室内作画;独自画他们赤裸的情人;他们边画边吃;他们边画边听广播。那是一种抚慰人的工作方式。
在我看来,黑斯廷斯陡峭街道上的画家就是这样打发时间的。米克画印度餐厅场景,布拉比画对世界末日的预期,格斯·卡明斯画绿色头颅,他太太安吉专画斜倚在镜前的情侣,其他的则画奥尔德敦的渔夫和费尔莱特附近的海怪。他们都是好朋友和愉悦的伙伴,带着许多孩子和猫节俭地住在颓倾的大房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才华和些许的成功,但这里毕竟是英国,没有一个人(尤其是好的画家)真正得到回报或惩罚。在英国,无论职业是什么,你都过着自己的生活。
画家照亮了黑斯廷斯,对我来说似乎充满了活力、勤勉和趣味,就是那种会想介绍给敏感的朋友或者有艺术倾向的亲戚的地方。这些加上有益健康的空气,从崖端一直延续到波维海瑟!
一晚,我和鲁尼在一间馆子里吃两只鸽子,并且称赞这座小城,在提到一个我认为特别和蔼的人时,鲁尼一脸困惑。
“你说得也许对。”鲁尼说,暗示我完全错了。
“萨拉·米尔弗顿——你介绍给我认识的那位女士,她好像是个成功实现了自我的人……”
“别这么说。”鲁尼说,“她先生一周前才过世。癌症,而且已经狂躁八年了。”
“有多狂躁?”
“都发狂了——就那么狂躁。他幻听了八年,很多种声音。萨拉的日子很不好过。”
我说:“讲笑话的那个人如何——欧洛克?”
他说:“你没注意到那些笑话都没人笑吗?”
这倒是真的,此刻我也想到欧洛克对于讲笑话似乎有着极端的狂热。但吃那餐时大家都醉了,肯定了我对黑斯廷斯的印象,即它是个充满乐观浪漫和心灵亲密的艺术家领域。
“你注意到他的绷带了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欧洛克的绷带。
“在他的手臂上——整条手臂,十七针。”鲁尼说。他像面对一个孩子似的看着我,同情我的天真,对于必须告诉我的事情露出绝望的笑容,为这个话题的浮现感到遗憾。“欧洛克今天早上试着用剃刀自杀。”
但我还是喜欢黑斯廷斯。如果不是只看了一点英国海岸线的话,我真的会留久一些。前头还有那么多风景等着我去看,有时我真有股奔逃的冲动——干脆搭一班特快车去威尔士,或者飞去苏格兰,忘掉阿尔斯特。但我已经发誓要慢慢地环游整个海岸一周,所以在一个下着雨的早上,鲁尼陪我沿着步道往西走。
如果黑斯廷斯富裕一些,所有这些维多利亚建筑都会被拆掉。这座小城因为太穷而不至于低俗,并且拥有足够的友善画家,让它避免变得俗气。而我认为画家喜欢在海边(与光线有关)的想法是对的吗?鲁尼认为有可能。画家和渔夫好像结合在了一起。在黑斯廷斯的鱼市场,鲁尼说,你可以找到在英国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鱼——乌贼、章鱼、墨鱼等。比目鱼是这国家里最棒的。渔夫们坐在黑木板打造的斯堪的纳维亚式高大渔网工具屋里,面对一盆盆的鱼和捕鱼网,不怎么交谈。鲁尼说,他们是不可理解的人,有他们自己的习俗。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他们一大早看到教士或修女,那天就不会出海捕鱼。
“你可以想象要是他们看到了教皇会如何!”他说。
事实上,再过一个月,教皇即将拜访英国,是首度的教皇访问。
在战士广场维多利亚女王雕像旁,也就是黑斯廷斯进入滨海圣伦纳兹的地方,鲁尼说:“我最远就到这里了,从这里到兰兹角全是老年病人!”
圣伦纳兹沉闷灰暗,都是阴森森的房子,及腰高的窗台上摆满了叶片蒙灰的植物。天空开始下起大雨,虽然倾盆大雨的朦胧稍稍美化了圣伦纳兹,但我还是没作停留,而是搭海边火车过两站去滨海贝克斯希尔。在抵达贝克斯希尔之后,我才发现圣伦纳兹的寒酸。
“就像英国所有大型海水浴场,这里根本就是个小型的滨海伦敦。”亨利·詹姆斯对黑斯廷斯和圣伦纳兹的描写拿来形容眼前的滨海贝克斯希尔更为适切,“以它们长而温暖的海岸,以及众多便宜的小休息站和公共厕所,(它们)提供了英国中产阶层文明的缩影,以及渐渐崩坏,因而会为美国人所看轻的利益。”
英国中产阶层文明的缩影是一条主街,两边是出售合理实用的杂货的商店——简单的食物和褐色衣服;餐厅不太多,却有一大堆茶馆;忙碌的巴士路线;半独立的房子,有树篱和石灰泥抹墙外观;每隔二十码有一条长椅;草地保龄球场;严正的海滩——看不到游乐场,酒馆只有几家;以及大批蹒跚走动的年长保守党。
然后是德拉沃尔馆,在各个楼层和走廊上,都看得见年纪很大的人坐在椅子上,膝盖上覆着毛毯,眺望海面,如同搭邮轮旅行,在两餐之间略事休息的人。他们喝着茶,瓷杯在发抖的碟子上叮咚作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福克兰群岛的新闻:他们都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说不定当希特勒站在法国海岸高点透过望远镜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时,他们就已经在这里了。
如果说滨海贝克斯希尔是英国中产阶层的缩影,那么德拉沃尔馆(像一艘停泊在海边的邮轮)就是滨海贝克斯希尔的缩影。它的休息室里有种疾病和擦剂的味道,回响着轻快的风琴乐声,喝茶的人一脸苦恼;但仍不失为一个温暖的好地方,让我可以舒服地坐下来(我租了一把海滩椅),写我从来黑斯廷斯前就置之不理的日记。我像其他人一样买了一杯茶,外带一块巧克力饼干;望着海写日记,觉得自己已经八十岁了,但非常安全和干爽。对我来说很明显,一个英国人一旦到了滨海贝克斯希尔,就没有意愿继续走下去了。这里是所谓的悬崖边。那也就是为什么这座小城会弥漫着乏味的舒适、温暖的房间、大窗子和忙碌的教堂。没有人提高声音说话,在这里无此必要。尽是单调的嗡嗡声,一种没有变化、嘶嘶低语的嗡嗡声。人们过来这里,承认他们老了,相互照应地度过余生。在英国海岸,像贝克斯希尔这种老人医疗小区,几乎就是个老人互相合作以抗争老化的乌托邦。
一点也不像亨利·詹姆斯所担心的,美国人可能会轻视如贝克斯希尔这类的海水浴场,我觉得自己非常认真地看待它。我在旅馆边到处逛,发现这里几乎每天都有娱乐活动——歌舞表演、乐队演奏、芭蕾舞或者展览。那天有个古董市集,当晚则是东萨塞克斯健身会,隔天有塞克斯歌剧和芭蕾团体周末。我刚刚还错过了沃布尔顿及巴克特乐团在德拉沃尔台地(每个海滩椅座位三十便士)上的演奏。
我和一个退休的失聪情报员艾伯特·克拉普斯通聊了起来,他是从坦布里奇韦尔斯搬来度过余生的。他腿上放着一份《每日电讯报》,上面满是福克兰群岛的动静。我们聊起这事,然后他说“你是美国佬”,挺直身板。
“你们加入了,一如既往的迟到。”他说,指的是美国刚刚宣布支持英国对阿根廷采取军事行动,“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有第二次,都在最后一刻才冒出来,典型作风!”
他倾身向前,弄皱了报纸。
“你回去告诉你们的总统,说我们不需要他该死的帮助。”克拉普斯通先生说。
“好,”我说,因为戴助听器的人在争论中总占有战略优势——而且争这个做什么?“下回碰到他时我会跟他说,我想他大概在科登海滩那里游泳。”
“那是什么?”克拉普斯通先生扭曲着脸问我。
往西几英里就是科登海滩,但是雨已经停了,步行把我带进了郊区道路,而不是沿着海边走。房子都是独栋大别墅,拥有像堡垒围墙的水蜡树篱和密集栽种的花床,算是另一个滨海瑟比顿,也就是把最实在的伦敦郊区移植到最实在的南部海岸边来,算是两个世界的精华——至少对于住在别墅里的克拉普斯通先生之流而言。极目所及没有年轻人,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上了年纪,而且大部分都牵着一条皮带,被一条狗拉着走,就连狗看起来都上了年纪。
我走向佩文西(佩文西湾是一〇六六年威廉带领他的军队登陆的地点),判定任何人一到科登海滩或贝克斯希尔,就会发现他们对上了典型的英国——不只是海岸、海边假期、退休的英国,而且是幽秘、种玫瑰、爱狗、擦窗子、上教堂、遵守法律、性情乖戾、使用图书馆、喝茶、大惊小怪和没有弹性的英国。
天空又开始下起雨,然后停下来,再转为蒙蒙细雨。我发现在雨中走路挺累人的,所以不时地会坐到纪念长椅上(“纪念喜欢此地景色的B. D. H.沃利斯伍德”)。每回我坐下来,就会有件怪事发生:鸟儿友善地聚集过来,在我脚边吵着希望我能喂它们。然后来了更多,很快就有十五或二十只鸟对着我啾啾叫。是此地英国人气质的另一项证明——一如许多老年人会做的那样,他们惯于喂鸟,所以鸟不怕人。
雨把我赶回到火车上。我搭火车通过叫做佩文西平原的平坦牧草沼泽,经过诺曼湾那些看起来像临时搭建的农舍。这是假日海岸的一部分,住家丑陋,让人看了不快,只有地名令人难忘,像是沃尔特林和克伦布斯。火车在青草地摇晃而过,绕了个大圈,然后在一个像台球桌一样又平又绿的长草地转弯,抵达伊斯特本。这里并无海岸铁路,因为原来的路线是从刘易斯到黑斯廷斯,而那时伊斯特本几乎还没出现。伊斯特本支线是最近才加入的,连伊斯特本本身也才出现几十年,直到本世纪初才变成一个城镇。
伊斯特本用一种精心的方式计划及划分区域,以优雅的设计刻意不让远足者到达。它意欲走高端路线,而且成功达到目的,因为它距离伦敦刚巧远了那么一点,不至于吸引小气的游客前来。没有港口——所以省了活力充沛的水手和商业味道。路铺开了,旅社插进来,公园、高尔夫球环道、露天音乐台、码头和海滩(不准商店进驻),这一切在伊斯特本建城时便已确立,而且此法管用,它从未伦敦化过。这座城镇的大小可堪掌握,呈现出有文明的骄傲感和适度的富丽堂皇。福克斯通的优雅是它具备的老人医疗规矩,但伊斯特本是个繁荣的地方,有足够的平凡来平衡它的美丽。
我就待在伊斯特本外的一个村子里,距离比奇角不远。登山者经常练习攀爬比奇角险峻的山壁,它也是自杀者最爱的地点——过去两年已经有三十个人在此自杀。我停留地的西边就有个村子,狂热的左派分子在那里住下来变成地主和乡绅。他们是工会人员或政客,在经营图利为主的事业后,受封为骑士或受命为管理者,变得富裕起来。他们都住在庄园房子或大农庄里,而惊人的是,其中有些仍信奉着有违于他们生活方式的观点,那是一种秘密、伪善的古怪结合,这样的混合会让一个英国人脑袋里持有两种相反的观感。他们证实变成男爵、伯爵或嘉德勋章骑士的最佳方式,就是花半辈子高唱《红旗》及引发莫大骚动然后接受收编。从烟雾弥漫的房间里一群牢骚满腹的同谋者中很容易争得上议院的一席之地。英国贵族似乎总是从溜须拍马者、凶手、男友、政治海盗和怀抱高度野心的人中招募新兵。所以东萨塞克斯海岸这蓝色山谷会被叫作琼斯和布朗的酒鬼领主所盘踞,也就不是那么奇怪的事了。
我徒步往布赖顿走,从柏令海崖出发。浪高,我没法沿着海岸走。我对此并不感到遗憾,因为这样也免除了我“进港”或掉落悬崖、砸碎脑袋的可能性——那是脆弱易崩的悬崖。我在明亮的阳光下横越七姊妹到锡福德,这七座峭壁上的草坪蓬松青翠。与这海岸高处平行的草地上则有放牧的羊群。它们抬起头来看我时,铃铛总叮当响个不停。悬崖上有海鸥嘎嘎叫,不过它们也会吠叫、尖叫、唉叫、唠叨、啜泣和惨叫;偶尔在休憩时,还会哀鸣。我还听到它们会像猫一样喵喵叫。它们是饥饿的笨鸟,在英国海岸常见的有一种头部乌黑的鸟,看起来像刽子手。
七姊妹有兔子,它们在第七个妹妹那里筑洞,还吃光了她大部分的青草,就这样松垮了整个悬崖,任由雨水和侵蚀进驻。那些小动物在悬崖各处跳来跳去,正逐步摧毁海岸最美丽的悬崖之一——它就快要被那些兔子给弄垮了。
我来到库克米尔河,碰到了一个问题,南下的路需要绕道——没有办法越过那广阔的湿河口。于是我沿着库克米尔河的东岸走,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碉堡和炮台,以及苍鹭和天鹅,然后过横越锡福德岬和锡福德当地的桥。锡福德不错,曾经广设预校,但如今大部分的学校都关闭了。锡福德也被视为穷乡僻壤,位于绿意乌斯河的纽黑文令它相形失色。一九四一年,弗吉尼亚·吴尔夫就在上游数英里处自溺身亡。
我继续走,穿过纽黑文往崖上走到皮斯黑文,直到开始下雨。皮斯黑文塞满了平房,盖在狭小的地皮上,空间仅够容纳一座花园、地精装饰和一个铺着不规则地砖的四方形庭院。我在那里搭上一辆巴士。它在高高的悬崖路上摇摇晃晃,经过标示为本初子午线的开放空间,经过飞满一整片天空、呱呱乱叫的海鸥走下特尔斯科姆悬崖。布赖顿和霍夫的所有污水皆排进英吉利海峡,然后进入罗廷丁。
到了“一八八二年每天只有一班巴士从布赖顿开过来,需时四十分钟”的罗廷丁,吉卜林在他的自传《我的二三事》中写道:“当一个陌生人初来乍到,当地的年轻人还会对他们吐舌头。”他说,罗廷丁是一个有着绿野和孤立房子、几近空荡的海岸。不过罗廷丁在吉卜林有生之年又产生了变化,于是在死前的一九六三年,他又写道:“如今从罗廷丁到纽黑文到处都充斥着发展中的郊区,真是恐怖透顶。”现在更糟了,所以我留在巴士上,没有下车,直到抵达布赖顿。
甘托克,印度东北部锡金邦首府,海拔一千七百米,城名意即“山顶”。
锡金,印度最小的邦,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东麓。西与东分别与独立的山区王国尼泊尔和不丹接壤,北和东北与中国西藏相邻。
兰兹角,英格兰康沃尔郡最西端的半岛,其顶端是英格兰的最西点。
乔伊斯·卡里(888—957 ),出生于爱尔兰的英国作家。
德拉沃尔馆,建于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五年,是现代“国际风格”建筑中最具创意的建筑师之一埃里希·门德尔松的作品。
指威廉一世(027—087 ),诺曼王朝的第一位君主,又称为征服者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