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燕铭遗札
数月前故去的齐燕铭,在海内外文化界向负盛名。三十年代初,他在北平诸大学做教授时,就有《中国文学史》等著作面世。抗战后去延安,数十年来,他因忙于统战、文化行政领导工作,多年治学的心得大部未及形诸文字。这是异常抱憾的事。
比如,他对《红楼梦》就有不少卓见。一九六三年,国内为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在故宫举办了一个大型展览会,曾轰动一时,不久被邀去日本展出,深得扶桑友人赞誉。齐燕铭与阿英主其事。他们常常为此交换意见,书信不断。这个展览,前些年被判为黑的,阿英保存的这类信札被作为罪证抄走了,至今多半下落不明。近日清理阿英遗物,意外地发现幸存二封,从中也可窥见齐氏红学观点一二。故特绍介。
阿英同志:
近得《龙岩诗词合钞》,其中有两则涉及《红楼梦》者,不知可供访求资料之线索否?送上一阅。原书阅后盼仍掷还。
敬礼
齐燕铭
(一九六三年)七月四日
另一封也写于一九六三年。其时红学家对新近发现的曹雪芹绘像及《曹氏宗谱》有争议,他从北戴河来函,提出自己的见解。
阿英同志:
电函均悉,展览总算开幕了,真是大喜之至。五个月的劳动,成绩还不错,但把你累坏了。
曹雪芹像查明很好,但我觉得和王冈所画的未必是一个人,王画的那个人从样子看似乎更“酒肉”一些。
曹氏宗谱事已听昆仑(著名红学家王昆仑——引者)讲到。这是一大收获。看来这方面资料今后是可能多找到一些。据说谱上无曹霑,果然,那可能是作为不肖子弟除了名的。这在过去是常有的事。这倒更可作为“叛逆”的最好的说明。
我大约月底可以回去,余面赘。
九月二十日
可以补充的是,前年夏季,有天下午,我曾陪上海来的两位友人,去三里河看望他。那天本意原是想请他为一家刊物写一篇回忆京剧《逼上梁山》在延安创作和演出的文章。经再三恳求,他允诺了。这篇长文,以《旧剧革命划时期的开端》为题,刊在一九七八年二月发行的《文艺论丛》第二期上,这也许是他有关文艺论述的绝笔。那天恰逢北京少有的雷雨天,窗外大雨不停,经主人挽留,足足谈了两个多小时。他谈到前几年的“评红”运动,他说有的观点混乱得很,有些评论文章连书也没有读懂。他认为有必要撰写一部阐发小说有关文物典籍的书,否则时代久远,读起书里描写的生活会愈来愈感到隔膜。在归途中,我们曾议论,凭他的渊博学识和对旗人生活的熟稔,如果有时间,他准能写出一部漫说红楼的好书。去年七月,他在北京医院住院,我有事去请教他。他又谈起《红楼梦》。他说,他很想将来空闲时写一部读《红楼梦》的札记,不过目前不可能,还是争取先写一篇关于曹雪芹展览的文章,借此也表达对老友阿英的一点眷念之情。
齐燕铭是中国当代一位知名的书法家。这大概不是孤闻吧。于篆书尤其拿手,行草也好。他工作过忙,偶为友人书写条幅,纯出之厚谊。故他的手迹在世间流传不多。不止此,他还擅长篆刻。近些年劳作甚少,我曾见他为夏衍、李一氓所刻,足见其珍惜患难之情。他喜藏印谱,于钤印之理论极其精通。十几年前,当他得悉阿英近获铁云藏印二册,连夜趋访,阅之爱不释手,当即携回,与自家所藏一一相较,写下一篇精彩的读后记:
阿英同志尝从扬州得铁云藏印两册,白纸本,原封面题铁云藏印三集,上、下,犹是刘鹗手书。上册五十七叶,下册五十叶。每册率单面朱拓六印,其面印以一面为一印,每叶承八印。上下两册共计六百七十九印。按刘鹗藏印钤拓成谱在一九〇五年左右。其书一叶一印,初、二、三、四集,共四十八册。此殆藏印三集之初稿也。以余所藏三集校此初稿,此虽少二十余印,然亦颇有此长而彼短者焉。如余所藏虽得收藏者以臆标注册数,检之内容,殊淆乱无理;初稿上册为秦汉以来私印,次两面印,下册先古官私钵印,次秦汉以来官印,次长朱文,次玉印,次套印,其排比虽未必得当,然亦稍有伦脊矣,此其一。余所藏本两面印均一叶一印,与其他各印混淆难分;初稿两面印二十三叶,较然可识,如贾、婴两字,若非初稿,即无法知其为两面印矣,此其二。初稿内有注明印觅钮式者三十二处,亦另本所无,此其三。从来印谱甚少注明卷叶数者,藏印家谱既定稿,钤拓之役每假手他人,因之次第淆乱在所常有,西泠印社所出各谱,其边款甚至张冠李戴,不校原印,何由而知?此所以印谱稿本之可贵也。
一九六五年九月齐燕铭读后记。
又余所藏本之第十四册,两面印缺三叶,无初稿本对校,亦无从而知。
据方家云,这是论述印谱很有价值的一段文字,同时它本身也是一页珍贵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