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海阔天高我自飞
冯友兰先生去世于1990年,享年95岁。他这一生,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而是悲壮之剧,他的命运与中华民族近百年的命运共沉浮,他是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在坎坷遭遇之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象征。冯先生的一生,是一部历史大片,我相信总有一天,电影巨片《冯友兰传》会问世,因为他是我们这个民族旧邦新命、走向共和、走向现代化的缩影。
“三松堂”的天地境界
“三松堂”是冯友兰先生在北京大学燕南园57号的寓所称谓,从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直到今天,冯先生及其女儿宗璞一家,一直住在此处,光阴已越半个世纪。庭院有三棵松,挺拔青翠,生机盎然,冯先生热爱松之品格,故命寓所为“三松堂”。2008年2月春节期间,我陪同冯先生的弟子、清华大学教授刘鄂培先生,为筹办张岱年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活动,而到此拜访宗璞老师。宗璞二话没说,当即在倡议书上签字支持。
正值隆冬时令,万木凋谢,唯有“三松堂”院中的松树常青,我猛地想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句格言。这句格言,不正是对冯先生一生的写照吗?

冯友兰这一生大灾大难,没有过上几天平静安逸、可以好好做学问的日子。在1949年之前,他经历了血与火的战争。在此之后,他又深陷灵魂深处闹革命的阶级斗争。所庆幸的是,冯先生从1980年之后,到1990年,即85岁—95岁这10年,他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才使他的人生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他以大自由、大自在的人生境界,口述完成了他的巨著《中国哲学史新编》七卷,在耳不聪、目不明的身体状况下,他要“海阔天高我自飞”。
我常常想,如果冯友兰先生在残酷的阶级斗争中,想不开而自杀、或者身心疲倦而未长寿、或长寿而万念俱灰,那么,他的最重要的、晚年精华著作,便不可能诞生。可以说,他的第二次学术生命,是从85岁开始的。我们扪心自问:您见过这样的老人吗?85岁还在以极大的毅力、干着自己未竟的事业。在这期间,他病重过几次,只因《中国哲学史新编》未完成,他抓紧到医院治病,他甚至说:“现在治病,是因为书未写完。等书写完了,就不必治了。”临近95岁的时候,巨著写完了,想说的话说完了,没有遗憾了,他便说走就走了,巨著完成后4个月,他安然离去,离他的生日只差几天。他的遗体火化那一天,即1990年12月4日,这一天正是他的生日,他的生与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同在一天,时间怎么会是如此巧合?他超越了生死,死对他来说,是涅槃、是重生。

他的学生涂又光讲:在冯先生生命的最后半个月,他还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我注意到,这些话里都没有“死”字,更没有说他身后如何。我领悟到,他言不及死,是因为他心无死字。先生是超越死生的人。这就是他在《新原人》中讲的天地境界。先生之学的中心问题,是人生精神境界中的天地境界。天地境界,就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境界。有天地境界的人,对于死生大事的态度,是“存,吾顺事;殁,吾宁也”。
生亦顺化,死亦顺化,毫无芥蒂萦怀,所以超越死生。挨批挨斗,若无事然,照样吃得,照样睡得。不吸烟,不嗜酒。坚持锻炼身体,并有从师习武的童子功,收藏兵器的爱好。得享高寿,岂是偶然。为此,我作了一副挽联,悬挂在冯先生遗体告别仪式的灵堂: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求仁得仁,安度九十五岁;
誉之不加劝,非之不加沮,知我罪我,全凭四百万言。
冯友兰的女儿宗璞讲:“‘存,吾顺事;殁,吾宁也。’父亲很赞赏张载《西铭》中的这最后两句,曾不止一次讲解:活着,要在自己恰当的位置上发挥作用;死亡则是彻底的安息。对生和死,他都处之泰然。”
冯友兰先生是一位将天地境界视为人生最高境界、并完全融入自己生活之中的哲学家,可以讲,他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因为他明白了生死,了却了生死。也正是这个原因,哲学的智慧让他渡过了生命中的千难万险、刀山火海。冯先生在波涛汹涌、海浪滔天的人生大海中能够长寿,实在不容易,其根本之因,源于他的天地境界。
冯先生在其所著《新原人》中提出了人生的四种不同层次的精神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哲学的目的和作用是,使人最终达到最高层次的天地境界,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生命的永恒意义,与天地同流,与宇宙同在。这也就是中国传统哲学中所说的“极高明而道中庸”。
有天地境界的人不必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他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但对于有这种境界的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经有了与一般人完全不同的意义,过这样生活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人性的解放、自由的至乐。“极高明而道中庸”中的“高明”,是指人生的最高精神境界,“中庸”是指日常生活。二者的统一,就是中国传统哲学中所说的内圣外王之道,也就是超越了自然和人类界限的天人合一。
人生境界说可以说是冯友兰哲学思想中最珍贵的部分。他曾说,平生立论最不可改变的就是境界说。人对于宇宙人生的觉解程度,有所不同。因此宇宙人生对于人的意义,亦有不同。自然境界是指人对其行为只有生物直觉;功利境界指人知其行为是满足自己的私欲;道德境界指人知其行为是利他的,是有益于社会公益的;天地境界,亦即哲学境界,指人对其行为还自觉有超社会、为天地立心的意义。前两者是自然的产物,后两者是精神的创造。
冯友兰与张岱年的哥哥张申府是好朋友,张申府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他是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他把罗素哲学介绍到中国,对中国产生了极大影响。正由于这层关系,冯友兰便看上了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的张岱年,于是就把堂妹冯让兰介绍给他,两人结为百年夫妻。作为冯友兰妹夫的张岱年,对冯先生知之甚深,我在访问岱老时,他讲:
冯先生在《新理学》《新原人》等著作中,强调提高精神境界。从他的态度、言行来看,他确已达到很高的精神境界。他的态度谦和宽温,待人接物,从无疾言厉色。20世纪50年代,他虽然表示赞同唯物主义,但仍多次受到批判,他坦然怡然,从无愠色。当时对冯先生的批判实有过“左”之处。在“文化大革命”中,冯先生更受到猛烈的冲击,当时冯先生表现了类似“见侮不辱”的超脱态度。
上世纪80年代初以来,冯先生强调《易传》所说“修辞立其诚”。有一天他对我说:“现在我赞成《庄子·逍遥游》所说的宋荣子的态度:‘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我认为是真理的,就要坚持了。”我当时对他说:这正是哲学家应有的态度,本来就应如此。其实这也是唯物主义者应有的态度。对于冯老的这次表态,我表示深切的敬意。
宗璞老师讲:老实说,几十年来,从我的青年时代开始,耳闻目睹,全是对父亲的批判。父亲自己,无日不在检讨。现在看来,人们的看法愈来愈接近事实,这是长寿的好处。父亲曾说:长寿的重要在于能多明白道理,尤其是哲学道理,若无生活经验,那是无法理解的。
从父亲身上我看到了一点,即内心的稳定和丰富,这也可能是长寿的原因之一。他在具体问题前可能踌躇摇摆,但他有一贯向前追求答案的精神,甚至不怕否定自己。历史的长河波涛汹涌,在时代证明他的看法和事实相悖时,他也能一次再一次重新起步。我常说中国人神经最健全,经得起折腾。这和儒家对人生的清醒、理智的态度和实践理性精神,是有关系的。而中国传统文明的另一重要精神,无论是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愿望,或是庄子游于无何有之乡的想象,或是“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禅宗境界,都表现了无所求于外界的内心的稳定和丰富。
照父亲的了解,那“孔颜乐处”,是把出世和入世的精神结合起来,从而达到彼岸性和此岸性的一致。所以能“胸次悠然”。所以父亲能在被批判得体无完肤、又屡逢死别的情况下活下来,到晚年依然思路清楚、记忆鲜明,没有一点老人的执拗和怪癖。有的老先生因看不懂自己过去的著作而厌世,有的老先生因耳目失其聪明而烦躁不安,父亲却依然平静自如。其实他目力全坏,听力也很可怜。但他总处于一种怡悦之中。没人理时,便自己背诗文,尤爱韩文杜诗。有时早上一起来便在喃喃背诵。“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他在诗词的意境中似乎觉得十分安宁。
2008年2月宗璞老师送我一书,书中有一篇她写的重要文章《向历史诉说》,她在文章中写道:“二十世纪的学者中,受到见诸文字的批判最多的便是冯先生。甚至在课堂上,学生们也先有一个指导思想,学习与批判相结合,把课堂讨论变成批判会。”“应该说的是,冯先生对于批判者从来不心存芥蒂,在家里从来没有对哪一个个人表示过不满。他知道烧烤别人的人自己并不好受,而且大多后来也受到烧烤。‘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我在父亲身上感到他充满理解与同情的博大胸怀。
他的心境如光风霁月,如晴空碧海,他‘俯仰无愧作,海阔天空我自飞’。他晚年不参加任何会议,一方面是因为身体欠佳,另一方面正表现了他看破一切、潇洒自如,‘愈写愈自由’的心境。”
宗璞说:“父亲一生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头脑都让哲学占据了,没有空隙再来考虑诸般琐事。而且他总是为别人着想,尽量减少麻烦。我持家的能力很差,料理饭食尤其不能和母亲相比,朋友都惊讶我家饭食的粗糙。而父亲从没有挑剔,从没有不悦,总是兴致勃勃地进餐,无论做了什么,好吃不好吃,似乎都滋味无穷。这一方面因为他得天独厚,一直胃口好,常自嘲‘还有当饭桶的资格’;另一方面,我完全能够体会,他是以为能做出饭来已经很不容易,再挑剔好坏,岂不让管饭的人为难。

我觉得父亲是有些仙气的,这仙气在于一切看得很开。在他的心目中,人是与天地等同的。‘人与天地参’,我不止一次听他讲解这句话。《三字经》说得浅显,‘三才者,天地人’。既与天地同,还屑于去钻营什么!
父亲的呆气里有儒家的伟大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地步;父亲的仙气里又有道家的豁达洒脱。秉此二气,他穿越了在苦难中奋斗的中国的二十世纪。”有人曾访问冯先生,问其长寿养生秘诀,他意味深长而又幽默地说:“不……着……急。”
冯友兰的一个学生,曾亲眼目睹了1952年对冯友兰的一次猛烈批判,他在回忆录中写道:“对他最猛烈的一次批判是在1952年的‘三反’‘五反’运动中,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毛骨悚然。那次文科师生大会事先没有说是对他的批判会,但临时有社会学系的教师走上讲台,对冯先生作突击式的长篇政治批判,内容无非是说冯是国民党蒋介石的‘御用文人’,由蒋介石聘为家庭教师,‘一贯为国民党效犬马之劳’之类。批判中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揭露,但由于批判人声嘶力竭的表情,摩拳擦掌的姿态,再加上当时群众反蒋的政治热情,气氛确是很吓人的。这样的批判会在后来,尤其在反右和‘文革’期间,也就司空见惯了。但在当时的清华园,却是破天荒第一遭。
我当时想,发言的教师乃是一位‘积极分子’,他站出来批冯一定是清华教员党总支布置的任务,冯先生自己也会意识到这是有来头的。当时他在座位上默不作声,我恐怕他会忍受不了而萌发轻生之念,所以就对坐在我旁边的李广田先生低声说:‘会后请你陪冯先生回家吧!’李广田也感到有此必要,开完会就一路陪送他回家。次日我询问了李先生,他说冯先生尚平静,没有沮丧的表情。我当时想,冯先生倒真是学通了孔子‘君子不忧不惧’的教导,能做到处变不惊、临危不惧。”
一位北大哲学系的学生回忆,冯友兰在“文革”中的主要任务就是必须完全否定自己。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某次系里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扩大教育面,缩小打击面,彻底孤立一小撮阶级敌人。”传达完毕,示意冯友兰表态,他会意地说:“我理解毛主席的话,扩大教育面,再扩大也扩大不到我冯友兰;缩小打击面,再缩小也包括我冯友兰,因为我就是一小撮阶级敌人。”这正是冯友兰在狂风骤雨之中与众不同之处。怪不得与冯先生同时代的佛学研究专家汤用彤,早在抗日战争时期的云南昆明,就对冯友兰有过如此评价:“南方人聪慧,北方人朴重,南方人才多于北方,北方人才不出则已,出一个就不平常,像冯芝生,南方少见。”
横渠四句
北宋哲学家张载,是陕西省眉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他最为著名的“横渠四句”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冯友兰先生对此心向往之、高山仰止。
他的学生、现为清华大学教授、80多岁的羊涤生先生告诉我:“记得他在清华时住在乙所,一进门就挂着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批是‘继往开来’。我们这些当时的学生们,在背后议论,把乙所叫做‘太乙洞天’,把冯先生叫作‘太乙真人’。学生们主要是就气象而言的。”
最有意思的是,冯友兰的这位学生,在其客厅也挂着“横渠四句”,书写者是他的另一位老师张岱年先生。看来,张载的哲学精神,在冯友兰师生那里一脉相承。而且这个传承又延续到羊涤生教授的外孙那里。2010年秋季的一天,我去羊教授家,看到岱老所写“横渠四句”书法条幅的最下面,盖有几处卡通印章,一看便知是儿童所为。羊教授见我发现了此事,便告知是几岁的外孙所为,他十分生气,便叫外孙写了一份检讨书。我要了这一份具有纪念意义的幼儿检讨书:“前天,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我把姥爷的老师张岱年亲笔写的、宋代张载写的横渠四句的条幅上,盖了我的印章,这个条幅上写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天平。’在去shí táng(食堂)的路上,老爷狠狠地pī píng(批评)了我,于是,回到上地,我把这首诗读了一遍,děng(等)我长大后我一定àn zhào(按照)这首诗说的bàn(办)。回到家中,我把这个jiǎn tǎo(检讨)写了下来。我觉得这首诗写得很好。”看来,羊教授也成了“太乙真人”。
冯友兰先生的侄女冯仲芸,与任继愈成婚,任先生后来担任国家图书馆馆长,是我国著名的宗教学研究专家。作为侄女婿的任继愈,对长辈冯友兰了解很深。我多次拜访他,更多地了解到冯先生为什么常常以“横渠四句”抒发心中思考的原因:“冯友兰学术活动的时代,在20世纪。中国人是怀着屈辱走进20世纪的。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了中国的首都北京,赶走了皇帝,迫使中国签订了不平等条约。从此,中国时时处在被瓜分的边缘。20世纪给中华民族的历史使命是救亡图存,促进中国现代化,迅速摆脱半殖民地的地位。冯先生的哲学史是在这种背景下撰写的。它是一部学术著作,却又不是纯学术的著作。国家危难,唤醒了广大爱国人士,人们从不同的岗位提出救亡图存的主张。企业家提出实业救国,教育家提出教育救国,各政治团体和党派也都提出了他们的救国纲领。
旧版《中国哲学史》出版于1934年,当时日本军已经占领东北三省,冯先生在《中国哲学史》序二中写道:
此第二篇稿最后校改时,故都正在危急之中,身处其境,乃真知古人铜驼荆棘之语之悲也。值此存亡绝续之交,吾人重思吾先哲之思想,其感觉当如人疾痛时之见父母也。吾先哲之思想有不必无错误者,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乃吾一切先哲著书立说之宗旨。无论其派别如何,而其言之字里行间,皆有此精神之弥漫,则善读者可觉而知也。
《序》中用了‘铜驼荆棘’的典故,绝不是夸大其词。当时的中国确实处在亡国的边缘。当时,日本军用飞机无限制地在市区上空低空飞行,学生上课时飞机噪音干扰了讲课,有时不得不停一两分钟,等飞机过去接着再讲,机翼上鲜红的日本徽志刺伤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北京已经是一个边城。果然,1937年,日本侵略战争全面开始了。
10年后,冯友兰先生在战争流离颠沛中先后出版了几部哲学专著,《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等六部。他在《新原人》序中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况我国家民族值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明内圣外王之道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心立命之用乎?……此《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及此书所由作也。
《中国哲学史》出版10年后,也就是在日本侵略军战败投降的前二年,冯先生再次提出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名言,国家危难之际,爱国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感,一片赤诚跃然纸上。”
从羊涤生先生、任继愈先生那儿所知,冯友兰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40年代、50年代,一直反复倡导“横渠四句”,在其最后的著作《中国哲学史新编》于1990年写完之际,他仍在书的结尾处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