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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花事于人渐有涯

花事于人渐有涯 作者:申瑞瑾


第一辑 花事于人渐有涯

看荷

看荷,仿若只是夏日必赴的一场场盛筵。

红的、粉的、白的荷,全像天鹅般伸着颈,在南普陀寺,在富厚堂,在柳叶湖旁的池塘,在所有适合荷生长的地方,袅娜着,纤弱着,盼望着,出尘不染着。

常幻想小区也有一池荷,我每天去陪她说说话,领略她初绽时的羞怯、怒放中的恣意、残局间的不惧。她如旧时优美的女子,无论谁走过,都低首做着女红,始终保持亭亭的姿态。

“田田八九叶,散点绿池初。”初长成的“翠钱”,有人会去探访,有人会不着急。最被惦记的,往往是盛夏那一池清丽及半池荷香。夏荷,总让人在不卑不亢中,生出些许庄重与自持,让人在一缕风过后,恍若入了池塘。秋叶寥落时,人们大都以为荷不在了。他们并不知,残荷会坚守在池塘,化成一种清冷与决绝,直至来年要腾出空间给新荷才被清理。间或有画画的人,背着画板去探访,在白纸上勾勒残荷的姿态。更多的人只在不经意间,偶遇花期已过的荷塘。彼时,可能会有心悸,有隐痛,有悲凉,才走远的夏会蓦然间又回到心头。

新建的夏荷,常是那般突兀地转回。

远在市郊的新建,是一个乡。几丘田过去即荷田。远远可见深深浅浅的粉荷,热热闹闹地在荷田里。我常恍惚自己也在荷田中,但哪一朵才是我呢?我不止一次见着采莲子的妇人,“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我的目光,是在抚摸荷花,更是在莲蓬上飘摇。我总想着,莲子可着急蹦出来呢!

新建的荷,不如池塘的荷雅致与诗意,只似农家的新媳妇,饱满,光鲜,大大咧咧,无拘无束。不知始于何年,不晓得是哪位过客,一传十,十传百,招引无数城里人来到荷田。荷田最喧闹的日子,大概也是它最孤独寂寞之时。荷田绿海,自此担负的重任,不仅仅是结莲子。

荷田每年变换着模样,有时成片,有时一垄。有一回,我明明在田埂边站着,却不知不觉潜入了荷田深处。我看见自己被荷叶掩住半边脸,却努力踮脚、翘首,只为装作与你不期而遇。

你每年都来,拿着单反相机,围着荷田,把镜头拉远拉近。我并不晓得,你能否看到被荷叶有意无意藏起来的我。你在荷田边流连,我在烈日下苦等。我终于累了,你来不来去不去,你有没有瞥见我,甚至,你的镜头里有没有我,都不重要了。

你也许会再来,在清晨或午后,或者在来年。许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你温暖的目光仍会扫过荷田,定格在某一朵。那一朵可能依旧不是我。而我一如从前,藏在荷塘深处。

秋来,你不会来;秋去,我早已老去。你可能在某个寂寥的秋日,不经意遇到另一池荷。彼时,我在荷塘一隅潸然泪下,只为这一生,可能都只是我遇见你。

而年少、盛年乃至暮年,我始终愿是一朵荷,一朵可能被你轻轻忽略的荷,一朵和别的花一样,有过完整一生的荷。

荷为贵

“荷为贵”,是一家农家乐的名字,曾是怀化市民每年都要去赏荷的地方。夕阳西下,在木质长廊里边赏四周的荷,边喝酒吃饭聊天,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

而我对那里念念不忘,还因一个叫新灵娃娃的女人。

“荷为贵”曾四易其主,新灵娃娃的家人应该是第三任老板。她家承包这家农家乐时,我只是去拍过荷。

第一次见新灵娃娃,是和文友山泉、羁客在太平溪郊游。山泉跟路过的一位大眼、高鼻、瓜子脸的女子打招呼。女子看起来三十大几,精致,有异国风韵。她跟山泉寒暄几句后,礼貌地冲我们笑笑,飘远了。山泉转头笑问,这女人怎样?

我装作满不在乎:什么怎样?

有气质吧?是真诚群的。

他说的群,一大帮本土中年男女,天天吆喝着郊游、AA制聚餐。我曾被请进群,却本能地排斥,一直潜水。山泉热情介绍我是作家,不少人跟我搭讪,我也爱搭不理。

我一脸嫌弃:那是些什么人呀!山泉忙解释,新灵娃娃不一样,她是区某局副局长,也爱好文学,素质高,你们一定能聊得来。我白了他一眼,爱跟这群人混的,素质能高到哪去?

那年早春,我被人拉去公坪舞水河畔玩耍,新灵娃娃也来了。她穿着一件迷彩服花纹的羽绒服,白皙小脸藏在大毛领里,格外清秀,我瞬间改变了先前的印象。她跟大家聊天,跟我聊文学。晚餐时,她不断地给我夹菜,自然随和。

之后各忙各的,也没联络。一晃到了冬天。羁客几个约去黄岩山上拍初雪。我随口问了句:好久没看到新灵娃娃了。羁客回答:她在秋天查出肺癌,去广州治疗了。我好惊讶:要紧不?他说:不容乐观,说是肺癌晚期。

要不等她从广州回来,跟山泉去看看她?我这么想着。

转眼过年,忙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年后,山泉递信,新灵娃娃不在了。我沉默半晌,何时去的?他说,年后不久,她家人都没通知群友,我也是听她单位同事说的。想着她长睫毛下洋娃娃般的大眼睛,我有些怅然。山泉忙说,没事的,你不是爱拍荷吗?等到了夏天,我们去“荷为贵”拍荷花,说不定能在荷塘里遇到她!

挨到初夏的某夜,山泉约我。次日一早,羁客载着我们去杨村。

“荷为贵”愈发有情调了,走廊上闲散着数张藤椅、摇椅,还有几张小圆桌。一大早没有客人,只那几个身影在长廊里晃来晃去。

太阳出得早,荷开的开合的合,使我不由得想起新灵娃娃。

她该是今日的新荷,还是昨日的残荷?

在此之前,我们爱去更远一些的新建拍荷,可新建的荷一年比一年少了,大家便定点杨村的“荷为贵”。

“荷为贵”的红荷,一年年繁茂起来。摄影群里展示出来的荷,大都来自那里。“荷为贵”的新主人格外好客,听说我是作家,畅谈起他的理想与规划。也是通过他的普及,我才知荷花是要年年培植的。

那天清晨,我总感觉新灵娃娃藏在哪张荷叶下。她在池塘里若隐若现。阳光渗透荷叶以及疯长的红荷,友人惊呼产生了幻觉。我的眼神略微游离,飘过被木长廊隔开的一池荷。望着此处的荷,身后便有一道目光盯着我:亦蓝,我在这呢!等我转身,那些荷,在荷叶的簇拥下,又静默起来。

荷花花期颇长,前后大概有三个月,每朵荷花呢,说是只能开一周。同去的女友问,倘若折下一朵花苞,带回去养,能养多久?山泉迅速回答,今晚就会枯萎!他跟我一样,不希望她摘,盼着被她看上的荷,能躲过她的摧花手。

一朵荷,花期再短,也璀璨了一生;一个女人,何尝不是如此?

每年,我都能在“荷为贵”的池塘里找到新灵娃娃,这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为了修高铁,杨村被征地,“荷为贵”停业了。

又一个盛夏,我执意要先生陪我去“荷为贵”。

木长廊仿佛一夜间歪斜起来,走上去都让人胆战。荷塘里,野荷在努力挣扎,野草跟荷争着地盘。

老远,我就看到一朵荷,藏在荷塘深处。

我凝视着她,她回望着我,是新灵娃娃吗?她想到过有一天曾经热闹的“荷为贵”会人去楼空吗?她又可曾想到,有人惦记着她,就像惦记那些荷一样?

鲁院的花事

我和海燕是在2016年3月14日傍晚,自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南门闯进那场花事的。

我熟门熟路地自南门左拐,沿林荫小道往前。远远地看到两个男生,走近一看,是大庆诗人立光与上海诗人俊国。之前建立了班级微信群,知道他们的名字和模样。立光接过我的行李,俊国接过海燕的。踏上台阶的时候,我瞥见大门两侧的一排高大乔木,无叶,初开的白花,花香袭人。而我曾在鲁迅文学院短训半月,记忆里只有冰封的池塘、孤寂的塑像和光秃秃的树。

春天来了,玉兰终于亮明身份,掐准日子似的迎接我们这一拨学员。南方也有玉兰,常见的是广玉兰,常绿乔木。似荷的白花藏在肉肉的叶片里,饱满却含蓄,让人想起那些叫玉兰的女子。也有一种唤深山含笑的光叶白兰,花与叶共生,我最近才认得。

不得不承认,我的目光一开始就被鲁院的玉兰拽住了。

玉兰乍开时,白里带几丝浅紫,来自海南的同学开贤说,这应该是白玉兰,紫玉兰叫辛夷。多年前,我曾被文友写文喻作紫玉兰,后来在杨村一苗圃遇到,树及人高,满枝丫的红紫,花冠杯状,当时我心里还隐隐有些不爽:怎么被形容成这种花呢?

才两天,鲁院门口的玉兰就开大了,白得稀里哗啦,晶莹如雪。天空仿佛专为白玉兰当背景,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玉兰或若少妇,或似少女,在“北京蓝”的映衬下风姿绰约、落落大方。行道树里还有淡紫色的二乔玉兰,说是白玉兰与紫玉兰的爱情产物,在B座的一侧矜持绽放。

玉兰在院子里展开一轮花事时,梅园满树的花苞才蠢蠢欲动。

每天下午五点多,就有同学绕着飘香的院子散步,有时一群,有时几个。半月后,玉兰渐残,嫩叶初长,枝头偶有晚熟的花与新叶并肩。我每天拿着单反相机对着玉兰狂拍,好像要抓住什么。同学们忙着相互熟悉,同时沉浸在盛大的玉兰花事里无法抽离。

与此同时,梅,千姿百态的梅,粉墨登场了。

一日,我自南门外出,看到转弯处一地浅紫的泡桐花。抬头望去,我留心到铁栅栏里的紫玉兰,低调而灵动,跟我当年在苗圃见到的全然两样。迟开的紫玉兰,倒是稍稍抚平了我终将失去白玉兰的惆怅。

汉代刘歆所著的《西京杂记》卷一载:“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梅七:朱梅、紫叶梅、紫华梅、同心梅、丽枝梅、燕梅、猴梅。”证实汉初即有赏梅习俗。但湖南人不认得梅的大有人在,我曾在公园梅林几次听人惊呼:“哇,桃花开得这么早!”

曾几何时,梅于我,也只是文字里见过,画里赏过。踏雪寻梅,何尝不是南方人从字面引发的浮想联翩。

始遇蜡梅,是2016年元旦的惊鸿一瞥,而非日后与鲁院之梅的日日相见。金黄的腊梅,又名蜡梅。蜡梅科,如蜡般晶莹剔透,香若禅似道。明代王世懋在《花疏》里解释:“蜡梅是寒花,绝品,人以腊月开,故以腊。非也,为色正似黄蜡耳。”而蔷薇科的梅,唯有暗香,是另一种清奇。

鲁院的梅,是蔷薇科的梅。我没留意是哪一树梅率先开的花,只记住入校十天左右花就开了。同学们开始三五成群流连于梅园,友谊在暗香中滋生,被白玉兰或轻或重灼伤的疤,一时间都忘了去管。

每一株梅树上都挂着不同的身世,我记不得那些学名,满目粉红白,满目单瓣、重瓣与复瓣,是家乡梅林不可比拟的。

抵京近一个月才迎来了第一场敷衍了事的雨,地面都来不及打湿。

而鲁院、京城,每一朵花都盈盈地开着。

梅园的花事不到二十天。自从梅花落尽,我就很少进梅园了。丰盈之后必然凋零,是每朵花、每个人逃脱不了的宿命。与梅花几近同时退场的还有紫玉兰和梨花。粉海棠强撑着不肯撤离;丁香在池塘对面密密地书写白与紫的故事,有风的午后,风生生将细碎的丁香赶进流水沟,草地上尽是声声叹息;池塘边花缸里的莲正努力睁开眼,立光与长征怕渴着它们,偷偷装了水来浇灌,我心想,院子里的花都养得这么好,园丁难道会单单冷落了它们?

春暮,海棠与丁香相继谢幕,唯剩小径旁的蓝鸢尾、梅园的蒲公英、沈从文塑像旁的芍药、冰心老人身边的红月季,以及边开边落的桐花。

桑葚被吃了好些天,我才想起跟同学去采摘。在茂密高大的桑葚树下,望着在树上摘果子的同学,我好似回到童年。不,童年的我压根儿没摘过桑葚呀。

有人将青梅带进教室,说是梅园的。我终于重新走入梅园,探望缀满枝头的青梅。有人开始倒计时,计算归期或者说离日。我笑他们矫情,自顾自关注着未竟的花事。

准确地说,我是5月27日发现第一朵睡莲的,白色的,怯怯的。

不知莲是何日入了池塘,也不知何时有了锦鲤。池里有了莲和鱼后,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在池边闲坐或唱歌。六月,最耀眼的花事几乎全归属莲了。池塘除了我最爱的睡莲,还有碗莲。碗莲纤弱袅娜,远不如荷塘或荷田里的莲霸气,却自成清婉。

跨越春夏两季,花儿们你走我来,授课老师来来去去。我爱一个人坐在窗前,煮一壶黑茶,等着此起彼伏的花事上演。偶然也夜立池边,不顾乍起的凉风,与睡莲说上几句体己话。当然,一些点拨,一些教诲,一些友谊,都融进繁复的花事,镌刻我心。

结业典礼后,有些同学不辞而别,他们不敢面对别离。我多留了一天,天刚蒙蒙亮,便悄悄下楼。睡莲没醒,连锦鲤也没醒,只有碗莲醒着,朝开暮合的木槿不知何时醒的,我与它道了别。离愁就在那一刻喷薄而出,我继续与院子里文学前辈的塑像一一道别,与玉兰树上的青果道别,与已经挂白果的银杏树道别。它们不会说话,它们不会出卖我眼里的不舍。

四个月的鲁院生活,在我看来,是繁华一梦,是接二连三的花事。在与植物的交流中,我感受到太多的不能言喻,远比我在与人的交往中来得轻松与自然。

新的花事将在鲁院重现,树是旧树,花非旧花,人非故人。季季花事皆为匠心打造的心灵花园,玉兰教会我们感恩,梅花要我们坚韧,莲让我们纤尘不染,丁香令我们相信真情……就连花树上的果实,也是鼓励。

自天南海北奔赴同一个梦想的我们,曾聚首那座花园,却终究散落天涯。可总有些种子,会破土发芽,开出最美的花,结出最好的果。

年年岁岁花相似

去洞口挪溪采风,细雨蒙蒙中与文友一道登雪峰山腹地高登山。艰苦跋涉后路过一片草甸,草甸上星星点点着紫云英,仿若传说中的草原。心驰神往了一年的坝上草原就是这样?边爬山,我边揣想着。石径小路直通山顶的普照寺,寺庙是明代石砌的。路的左侧为高山草甸,右边是低矮的杜鹃树。花苞都还没打,枝头有细弱嫩黄的枝芽。当地人说,须到农历五月,杜鹃才会燃烧整座山头。

盆栽的杜鹃寻常,红、紫为多,我喜欢的是暮春深山里的野生红杜鹃,俗称“映山红”。喜欢映山红又源于儿时看过的电影《闪闪的红星》,那首脍炙人口的歌至今广为传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它表达了苏区人民对红军的热爱,寄托了他们冲破黎明前黑暗的决心——因为,映山红开的时候,春天就来了。

从高登山下来,对面的悬崖上挂着一簇映山红,触目惊心。往常去山里踏青,山路的转角处,对河的山崖上,不时会蹦出一簇簇红得深沉的杜鹃。小时吃过映山红,酸甜。山间也有淡紫的杜鹃,似山野少女,心无芥蒂、嘻嘻哈哈地凑在一处。这跟扬州万花园里的郁金香相反,郁金香长得跟天鹅似的,扬着颈不急不慌,悠闲自在,草地上的零星小花像“天鹅”的跟班,画面美妙绝伦。友人从杭州传来的郁金香照片,挤得满满的,显得拥挤与猴急。倘若只有一位华贵的妇人,单赏横看竖看都迷人;但倘有一干妇人,同样的装扮,挤在一坨朝你媚笑,你不觉得她们口和心不和,明里暗里较着劲吗?

我刚参加工作是在偏远的山区。湘西的山里,大都山美水绿。有个春日,三五成群去通往城里的公路边拍照。右边是山,左边是清幽的小河,河那边是依水连绵的群山。挨山的这边偶然凹进去一点,附近的山民就垦出一小块油菜地。菜花正黄,我们蹲到菜花地里拍照,一仰头,不远处的峭壁上长着一簇映山红。我随口讲,咦,那花真美!就真有男孩跳起来想去摘。我并不理会他的殷勤。他最终采到了映山红,脸上淌着汗,笑嘻嘻地递过花。同事在旁边起哄,我自顾自捧着花继续往前,一脸的无所谓。少年不经事,总以为更好的在后头,便始终没有学会珍惜眼前的花与人。

多年后的一个春天,在黄岩,我第一次看到成片的映山红。低矮的杜鹃丛里,到处是红扑扑的笑脸。文友三五成群地嬉戏在杜鹃丛,一会儿在这丛花里相约合个影,一会儿飞到那簇花前。我跟几个女友不敢轻举妄动,只远远地站在一旁,看这些外地女子穿梭在花丛里,心里惊羡也喜悦。我的电脑相册里,收藏着一张我手执映山红低头看相机的照片,面容安静,是一位娄底文友偷偷拍的。

次年,我特意提前去黄岩。山下公路旁人工栽培的红杜鹃开得正好,上山找当地人一打听,说黄岩的杜鹃起码还得半个多月才开。陪我去看花的朋友鼓动我,还是上山去看看吧,万一开了呢,哪怕有一朵也好啊。

整座山空荡荡的,头一年人头攒动的热闹仿若眼前。我忍不住往杜鹃山上跑。真的不见一点儿红。进到树丛中细寻,才发现一个花苞。朋友在那头高呼:快来,这里找到一朵开了的!在一株齐人高的杜鹃树上,果真挂着孤单的一朵花。

过二十天,我陪你再来。朋友体贴地说。

我没再去黄岩,倒是在黔城深山小径旁偶遇几株矮矮的映山红。我惊异地发现,自己早已不舍得去摘它。映山红是属于山野的,有人或无人探访,它年年无怨地开放,去摘它,无异于掐断它沉寂了一年的等待啊!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高登山顶的杜鹃正摩拳擦掌着,黄岩的映山红又该到了热烈多情的季节。我总会哼起小时候就会唱的《映山红》,想起为人民打下江山洒下热血的将士,他们才是永不凋谢的映山红啊!

心如菩提

初识菩提,是在同学送的一本铃木大拙的《禅风禅骨》里。书中提及少林六祖慧能大师几句著名的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若尘埃。

初读,我正在花样年华,对偈语似懂非懂。我也没完整地读过《禅风禅骨》,却记住了“菩提”,珍藏着那本书。

遇人生的困惑时,第一个念头往往是,去读禅语,默想心中的菩提。心结在不知不觉中解开。只是,人生不断有新结,得不断地默读禅语。

真正见菩提,是在厦门植物园。进门即见一株大树,“心”形叶,粗壮的树干,亭亭如盖的树冠,午后的阳光从枝叶扶疏间轻渗过来。树旁挂着两个字:菩提。我像被电击一般,怔在那里。原来,这就是菩提!

终于站在菩提树下了。

默念过多少回的名字,没曾想这样相遇。

菩提是印度的国树,原产南亚,在《梵书》中称为“觉树”,被虔诚的佛教徒视为圣树。

“菩提”一词为古印度语(梵文)的音译,意为觉悟、智慧,用以指人忽如睡醒,豁然开悟,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相传两千五百多年前,“佛祖释迦牟尼原是古印度北部的迦毗罗卫国(今尼泊尔境内)的王子乔达摩·悉达多,他年轻时为摆脱生老病死轮回之苦,解救受苦受难的众生,毅然放弃继承王位和舒适的王族生活,出家修行,寻求人生的真谛。经过多年的修炼,有一次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终于战胜了各种邪恶诱惑,在天将拂晓,启明星升起的时候,大彻大悟,终成佛陀”。

夜里在网上闲逛,翻到陈玉莲谈周润发的视频。她端庄的脸上写着安详静美。她说的是语速极快的粤语。凝视她清秀依旧的脸,我的泪扑扑往下落。多年前,她跟周润发有过一场生死恋,周为这段恋情自杀未遂,她在医院守至他出院,从此消失在他的视野。这么多年过去,两人竟没再见面。两人先后闪婚,离婚。周润发遇富家女陈荟莲,结为世人眼里的模范夫妻,而玉莲结束八年婚姻后,成了隐居带发修行的道姑……访谈节目里,玉莲笑意盈盈,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一个曾被无数男人追慕的“小龙女”,没能逃脱红尘中的宿命,而她,似乎没有怨怼。

或许爱情真的只能停留在梦里。不刻意相见,原是可以终生不再相遇。

我一直想,陈玉莲的命运真如其名,纵是玉,纵是莲,纵出尘脱俗,却难逃孤独终老;而陈荟莲,跟她一字之差,无其美貌,非他最爱,却成了他最终的伴侣。

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命运面前,我们只有俯首听命。不知菩提树下静坐过几天的玉莲,何以变得如此云淡风轻。我真想再去菩提树下静坐一天,任流云在高天上游走,任岁月在指缝间流逝……

是否,这样就不用反复去读禅语了?

凤凰树上栖凤凰

抵达鼓浪屿时,正是高考头一天,海天白云,棕榈树,桄榔树和三角梅,全是生动的画面。在巷子的转角处,在老别墅的红墙里,总会不经意地探出一树树红花绿叶,格外炫目。

霎时,我想起年少时听过的一首歌:“又到了凤凰花开蝉声绵绵的时候,又到了骊歌轻唱挥别说再见的时候……”我才明白,凤凰花跟骊歌原是相连的,花语即离别和思念。

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的毕业生三三两两地在厦大南门的凤凰树下惜别。

凤凰,我只在湘绣被面上见过;凤凰,亦是沈从文的故乡。凤凰卫视、凤凰传奇,都跟“凤凰”有关。而凤凰只是传说中的一种神鸟,人类拼凑它的样子,像拼凑龙的样子一般。叶如飞凰羽、花若丹凤冠的树,便得名“凤凰树”。

我从地上捡起一朵凤凰花把玩,一只凤凰在我掌心展翅欲飞。

落花总给人以残败的感觉,但凤凰花不会。

离开鼓浪屿前,我又去街巷里溜达。偶遇一株凤凰树,树冠半圆,树梢缀五瓣火红,叶是脆生生的绿。树下一地落红,鲜嫩着,像少女的脸,更像在告诉你:我是凤凰,即便死去,也要留下最娇艳的容颜。

从见到的第一株凤凰树,到背街小巷的凤凰树,无一株有这般枝繁、叶密、雍容、华贵。它就像专门在那候着我似的。骊歌在心头轻起,海潮声在伴奏。飞舞的“火凤凰”轻抚我的脸庞和肩头,又像告诉我,你再来,我每年在这等你。

我也想着,总有一天,我会重回这株凤凰树下,静赏凤凰花开。

厦门岛的大街小巷,陆地集美区,处处皆是凤凰树。在厦大门口,凤凰树甚至成了行道树。这些年我四处游走,见过用黄槐做行道树的,见过用国槐做行道树的,而童年记忆里的小城,行道树是法国梧桐……就是没见过用凤凰树做行道树的。

传说中的百鸟之王,雄的是“凤”,雌的唤“凰”,也就有了“凤求凰”一说。像说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一样。秦汉以后,龙渐成帝王象征,后与嫔妃被喻为凤,“凤凰”渐渐雄雌不分,被整体雌化。龙与凤成了中华民族两大图腾,崇龙崇凤成了民族情结。

起源于新石器时代的神鸟凤凰,性格高洁。《惠子相梁》里庄子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凤凰非梧桐不栖,后引申为一种君子风范。

“凤凰涅槃”,说的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故事:凤凰五百年重生一次,每次大限将至,会集梧桐枝自焚,在烈火中获重生——生如死般圣洁,死如生般绚烂,恩怨情仇尽付熊熊烈火中,“浴火重生”,何等惨烈绝美!

在古代,凤凰是尊贵、崇高和贤德的象征,含美好且不同凡俗之意,想必湘西凤凰城的由来,也跟此有关吧。光以“凤凰”命名的山,全国有四十二座。沈从文的故乡凤凰是不辱没这个美名的,沱江水、吊脚楼……无须再加形容词修饰;凤凰树也是不辱没其名的,这种热带植物,马达加斯加的国树、国花,诸多城市的市树、市花,在每年骊歌轻响的时刻,倾力绽放,撩拨学子的离愁……它好似始终在轻诉,我们还会再见——不仅对学子说,也对赶上了花期的游子说,在海风里倾诉着的别绪,同样弥散开来。

凤凰,是今生无缘一见的神话;而凤凰树上栖凤凰花,是今生在鼓浪屿的初见。

我不怕在骊歌中轻行,不怕浴火重生。我只怕,只怕初见即是收梢。

那一池睡莲

我的许多文字里都提过睡莲。

我喜爱花草,但让我念念不忘的并不多。

大气的牡丹圆润富贵;有刺的玫瑰是儿时最爱;素雅的兰花是中年新宠……只有睡莲,那一池睡莲,弱弱地蹲在叶上望我,无邪的眼神直抵人心。我心头的某块坚冰,霎时融化。

那一池睡莲,在某个初夏,已经回不来的初夏,在江南,在无锡三国城,在离地面颇远的池沟沟里,毫不经意地,闯入我心。

那池睡莲真正的模样,其实我已想不起来。我心头常常隐约着浮现那幅遥远而不具象的画面。每到一处,只要看到睡莲,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三国城的初夏,我与睡莲的初见……

后来,我遇到贾鹏芳的《睡莲》,那是一支二胡曲,有着淡淡内敛的忧伤,瞬间击中了我,我又想起了无锡的那一池睡莲。于是,我写了《初见》。凌晨,我终让贾鹏芳的《睡莲》在博客里绽放,并深信,是那池睡莲捎来的问候。

人生总是孤独的,真正在意的人总在不经意间错失,只有睡莲能熨帖我的心灵。

后来,我在东南西北,一年四季都遇过它:阳春,在瘦西湖,遇一池睡莲叶;初夏,在家乡、鲁院、贵州乃至厦门与它相遇;盛夏,在新郑、北疆与它重逢;初秋,在云南遇它;寒冬,在珠海遇它……

苦夏里,见着娇羞如小女子的它,怎能转得开眼光。

“人心常常经不住世事熬煮”,我们在浮世里不停地痛定思痛,又不断地重蹈覆辙。目光无处可投,只有睡莲,只有《睡莲》,经得起苦夏,晨迎旭日绽放,暮随落日闭合。阳光和煦也好,毒辣也罢,它总在一池浅淡的水里,在几片圆叶间,不卑不亢地开着。

什么时候,能在清辉如水的夜里,蛙鸣,草动,在一处开着睡莲的池边,轻伫它的跟前?我相信,彼时《睡莲》定在耳边响起,清泪可以尽情流淌。那一池睡莲,始终如同我与它的初见。

藕荷·白莲

盛夏清晨,跟友约看沾着露珠的新建红莲,满眼的娇艳欲滴,满目的柔情缱绻,在我心里荡漾。回途,抵达有一池红莲的农家乐,友人吆喝:下去看荷。

时值上午九时,农家乐的荷不够野性和鲜嫩,荷叶上早已没有露珠。潦草看过,就打转。车子停在路边,友讲,到马路对面的荷田去看看?

我才晓得,对面的是藕荷。藕荷是长白莲花的。头年夏天我去新建,也不时去附近的农家乐吃饭。这些荷田,只见满田肥绿的叶,几乎不见一朵荷。

友在农村长大,比我精通农事。他说,这是藕荷。我还在傻傻地问,溆浦出藕的地方,那不是白莲很多?他点头称是:桥江那边多。

我生长在一个有着白莲的地方,却不知晓哪里有白莲。

藕是我爱吃的一种蔬菜。藕跟荷的关系我晓得,就不知红荷多为子莲,白荷多为藕莲。早些年儿子患病吃中药,得配鲜藕节,医生嘱咐,每天去菜市场找卖藕的老板讨。在溆浦菜市场里买藕,要买就得买一根,好坏搭配;怀化市场的藕则可选想要的一节买,藕节被弃,一寻便可寻蛮多。

我喜欢看胖娃娃的手臂,跟一截白藕一样,看着就想亲。

欢喜掰断一根藕,或者吃藕炖排骨的时候,咬一口藕,它们均呈现所谓的“藕断丝连”。藕断丝连着,痛的是谁的心?纠结的是谁的痛?要花多长时间方可“不断须断该断”?歌词是当年红极一时的香港电影《木棉袈裟》里的,我脑海里经常浮现的画面是:我跟几个高中同学从电影院出来,不知不觉地把“不断须断该断,不尽须尽该尽”的歌词和旋律牢牢记住了。

藕竟跟白莲共生,却是人到中年才弄清楚的小常识。

一垄藕田里,往往难找见白莲,多则也是两三朵,分头藏在宽宽的荷叶下,露出半张素净的脸,不卑也不亢;红莲则热闹地漫开在荷塘或荷田里,此起彼伏,像游动着的荷尔蒙。

我总是用膜拜的心情远眺白莲,有时也揣想莲的心事。

白莲,这名字我喊了数十年。她是我的发小,又是我从小到大的同学。她的本名有个蓉字。

白莲,我们不常联络,但每年大致可见一面。因着这样的惯性,彼此少有牵肠挂肚。只是,白莲,我常去你的城市,却不怎么告诉你。每次踏进长沙,我会对自己讲,这是白莲的城市。

在杨村的公路旁看到的白莲,就像记忆里鲜活了多年的你。

白莲,从童年到中年,一路走来,你我距离不远不近,感情不咸不淡。恒温,长久。

我实在喜欢天长地久的感觉,害怕独自面对一场盛筵后的残席。

谁都晓得天下的筵席没有不散的,就像早两天看过的荷,也不知能开多久。花期周而复始,有些东西错失了就再也寻不回。只是白莲,这么多年了,朋友来了去,去了来,唯有你,一直不曾改变。

相信你和我一样,没忘记一中东侧那片早已找不到踪影的小树林,更不忘给严老师上坟的约定。我还收藏着你的几封信,你的字又大又肥,但我就爱看你纯蓝墨水写的钢笔字,爱看你自小清新温暖的文字。如果你跟我一样坚持了写作,你的悟性可能比我更好。

你送的那些生日礼物,全是书:中学送的《两情长相忆》,大学送的《飘》。早些年,又是书,三本,自长沙带回来的安意如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还有台湾作家萧丽红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无论到了多大年纪,你还是喜欢小清新的文字。

在杨村看荷,就想到了你。

“白莲道姑”“潇湘居士”,是读初二时,我们模仿古代文人自取的别号。多年来,你写信一直称我潇,我始终称呼你白莲。

见荷的刹那,我有了写它的冲动,连带怀念远方的你。

盛夏了,白莲,八月出生的你,确实就是一朵莲啊。

我开始想念你,想念席慕蓉“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想念“无忧也不惧”的夏荷,以及一些过往的人事。

白莲,杨村的那朵荷,不及红莲娇俏,却一直就是你日常的模样:端庄大气,气定神闲,洁白如玉。

我曾愿是荷塘深处寂寂的一枝荷,不让人望见我的清泪。可是,我好想就生在另一垄藕田,与你遥遥相望。穿的,是一袭白衣;执的,也是一颗莲心。

坝上夏花

去坝上,吸引我的不只是草原风情,我最想去看草原的夏花。

有朋友说去草原,要去内蒙古大草原,可一弱女子独自奔赴遥远的内蒙古,总是怯怯的,便退而求其次,选择大草原的外围——木兰围场。不在乎草原是否天苍野茫,只在乎能否惬意地躺在草原上,无人惊扰地睡上半天。顶着蓝天白云,与绿草繁花融为一体,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跟着导游赶时间,愿望没法实现,坝上又成了到此一游。

月亮湖的百花坡,薄雾未尽的清晨,我坐在露珠沾湿的草地上,嗅着青草味和花香味。

草很深,各种唤不出名的花杆很长。天不够蓝,太阳懒洋洋的,野花星星点点,仿佛进入世外桃源。随便凑近一朵花,都有清香。彩蝶在一朵不知名的紫花上嬉戏,才不管我在旁边用相机捕捉。刹那间,我记起在黄溪拍下的蝶与花的缠绵。哪里有花,蝴蝶翩然至哪,那是本性,不然怎么会叫花蝴蝶呢?停留一朵花的那一刻,它当是真心地爱着那朵花吧?

想起了做过的许多梦,忽然弄懂了“生如夏花”的意思。

我从不后悔去坝上。虽未骑马,没实现独自徜徉草原的梦想,但总算跟草原夏花亲密接触,见证了它的绚烂时刻。花如女人,又有别于女人,我一日日老去,它一季季辉煌。

金莲花

金莲花据说可以入药。金莲花这个名字,是在驻扎地的小超市得知。我的目光停留在一种金黄色的干花上,店主告知,那是草原特有的金莲花,可入药,也可泡茶喝,清热解毒,俗称“塞外龙井”。我特意买了,带回家每日泡喝。花绽放在透明杯里,温柔地提醒我,别忘了坝上。

去百花坡没见到成片的金莲花。或者有一朵藏在哪里,被我错过了,或者我坐在车上时,掠过的某一片草甸上是有的,只是肉眼望不见。后来读史,我熟悉了金莲川草原和金莲川幕府。不时也揣想:闪电河畔的那片草原,这种金色的小花摇曳在风中,迎来送往过多少英雄豪杰?

金莲花外形赏心悦目,具极高的药用及美容价值,如内外兼修的女子,外表上令人心动,长久相处,仍有无形的气场。

玻璃杯里的金莲花,兢兢业业到最后一息,还以绝美示人,这极容易戳到我的泪点。世上如金莲花般的奇女子只恐不多了。

野罂粟

在蝴蝶泉见过罂粟花,格外艳丽。

世人形容有蛇蝎心肠、绝艳外表的女子为罂粟花,只因它制成的鸦片让人上瘾、欲罢不能。在入住的山庄,院子栽着一排排鲜花,导游见我在拍照,指着一朵鲜红的花偷偷问我,猜猜,这是啥花?我茫然不知。他神秘地说,是野罂粟。

野罂粟开在清晨和傍晚,均与我相遇。花期一般只有一周左右。花极具药用价值,入蒙药,治偏头痛。

去月亮湖,沿途不少红花迎来送往,在风中飘扬,导游指着窗外:那也是野罂粟!他说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已认得它。我很想下车,但没开口,心想,或许在百花坡能遇见。

在百花坡却没寻着。

回途中,又与它擦肩而过。

纵是心悸,也只能遥望。或者,这样的花,只遥望也罢!

向日葵

夏日北方,处处是一垄垄的向日葵,或见它们三三两两围在一畦畦菜地旁边。向日葵生得艳丽、大气和朝气,跟豪爽的北方女子一样。

刚到坝上,被告知院子后小山坡有向日葵,我放下行李就向它们奔去。果然,斜坡上、夕阳下、微风里,老远老远,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好像晓得我要去,有点羞羞答答。

向日葵是俄罗斯的国花。俄罗斯人民热爱它,或许因为它向往光明,给人带来美好希望。而北宋司马光有诗云:“更无柳絮因风起,唯有葵花向日倾。”诗中以葵花自喻,托物言志,用委婉含蓄的笔法向当朝皇帝表示忠诚之心。

它全身是宝,种子即葵花籽。

这样的花何尝不像坚强美丽的妇人,总是朝着太阳,面露微笑。

在北方的平原或草坡上,乍现向日葵,总能涌起积极入世的愿望。

飞燕草

在南方,我没见过它。我挑中的花环,点缀着不少状若飞燕的蓝花。

后来方知叫飞燕草,又名鸽子花,可入药,有剧毒,不可误食。

南欧流传着关于它的民间传说,说有一族人受迫害逃难,纷纷遇害,魂魄化作飞燕,飞回故乡,伏藏在草丛枝条上。又化作蓝色小花,年年在故土绽放,要世人不忘正义与自由。

我将花环戴到头上,也采了几朵回来。它和我拥有共同的蓝,看到它,我像看到了自由女神。

但飞燕草,竟被警告说有剧毒,不禁让我黯然。仿若一个美丽的梦被瞬间捣碎,不得不面对千疮百孔的真相。

它有毒,我相信绝非它的本意。它不是渴望正义与和平吗?人世间有多少飞燕草一般的女子,仅能如野罂粟一样远观?

干支梅

在一家超市前,导游要我去拍门口一束浅粉色花。他说,这叫干支梅,放几年不褪色、不老去。

状若干花,无叶,我没有丝毫悸动。

在月亮湖,不少牧民在卖干支梅。买的人多,我也不为所动。很多人爱其耐寒耐旱,喜其淡雅不败,我却宁肯喜欢无拘无束的野花,热烈地开,再孤单地败。

一个女人,若这般隐忍过一辈子,哪怕永不凋谢,又如何?红花当要绿叶配,若有花无叶,如何见识她的妩媚?绝大多数的花,始于灿烂,终于残败,但过程也是一次涅槃呀!

做名贵的花,不易;做一束干支梅,不愿。我宁做路旁野花,无人注意,自生自灭,也不愿被摆在家里,用水养着,经年不败。总不残,不娇艳,不妩媚,对方就不晓得珍惜。你自被带回家那日起,就可能被冷落。再隐忍,再不老,有何意义?

那时花开

农历八月,桂花早该开了。在微雨夜里,你蓦然想闻闻它的香味。

除了林荫道、老房子、草坪,除了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除了潮湿的空气,什么也没有。

但你明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夜色并不惆怅。

臆想中的地久天长,一直是你内心不肯泯灭的理想。

星星在云层后面眨着眼睛,不让你看到它调皮的样子。

寒意拌在雨丝里,也偶然轻拂你的脸庞。

花,明明开了。

一切的欢喜里总是掺杂着忧伤的泪水。

而忧伤,只是来自敏感而多愁的人儿,对一朵花开的期待与恐慌。

花败,是谁也不愿意看到,却总在某一天不得不面对的结局。

残局尚未上演,你仿若总能看见。你总是心慌意乱,总是心不甘情不愿,总是到最后黯然退场。

这一次你已经顾不上结局,这一次你只期待着花开。院里那两株不曾飘香的桂花树再也不使你忧郁。你相信,不经意的角落,总能遇到你想要的花开。

你心里的花,开在唯有你看得到的地方。

那里有微风,有细雨,有草坪里不期而遇的喁喁细语的情侣,有夜色里闪烁着快乐光芒的那双眼睛。

没有开花的树

有人约去踏春。

山坡上,老妪正坐在地上,守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用小刀一颗颗用力剜。问,您是在剥什么?她抬头,笑着说,油桐籽啊。

原来,桐油就是这么来的。

我是知道桐油的。幼时,肚子痛或受凉,奶奶会弄点桐油出来,点燃蜡烛,把沾了油的拇指往火上热一下,立即用来烫我的肚脐眼。前不久,小侄女受寒,妈妈拿出桐油,姐姐给侄女烫肚脐眼。我一下子想起了奶奶。

广本小心开过黄溪窄窄的山道,路旁簇簇白花,如风一般自车窗掠过,我来不及看清楚它们的模样,只记得五瓣花,似有红色脉络。龙哥说,那是油桐花。

又一春,又于雪峰山,又遇白里透红的五瓣花,这回微距拍到了,嗯,是油桐花!但随即经过桐油刚漆过的木屋,我并没把油桐花与桐油扯上关系。

坡上,一棵光秃秃的树上挂着残叶。

老人说,那就是油桐树。油桐头年五月结籽,十月成熟。天气一直不好,这时才把剩下的籽剥了壳拿去榨油。

哦,桐油就是这么来的。

是啊,桐油价格不错,卖到十八元一斤。

朋友本是来寻桃花的,惦记着桃花,就岔开了话题,问,这里的桃林呢?

老人遥指对面小山坡:在那边!

对面确实沉默着好多矮矮的光身子树。

我笑,去年这时候,桃李都开花了啊。

老人说,今年闰四月,天又不放晴,花开不出来。

朋友坐在一堆圆木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老人搭话。我独自绕过竹林,下山,过桥,转回来处。

村子地处一道宽阔的峡谷,青山环抱着良田、木屋、小桥与流水。

桥,听说就叫郑板桥。看来是有文化的人给取的。只是把一代文豪、书画家成日踩在脚下,取名时可曾想得这么远?桥边立着一株挂满白苞枝条的柳树,又让人想起爱折柳惜别的古人。有读书人在这里折过柳,话过别不?我问郑板桥,它笑而不语。

柳树身后,是一栋新砖房。屋前,栽着些唤不出名字的常绿乔木。绿,仍沾满去冬的暗沉。前方路口一颗老梨树,突兀地站在那,像高大帅气的迎宾先生,只是满枝丫的寂寞,完全掩饰不住。

没有阳光拂过来,空气里弥漫着阴郁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朋友在那头挥手呼喊,过来找个农家乐吃饭!我有气无力地回喊:不饿,回去吧,没什么好玩的。朋友生怕我不相信他的眼光:去年一帮朋友来过,花红柳绿的,蛮诗意。他把一切推脱给不给力的天气。

我确实能想象出桃林半月之后的盛景。可是,没遇上就是没缘分。

花开,花落。相机能帮人留住刹那的惊喜和当时的容颜。偶尔,我也在想象中模拟一切可能。

回途中,望见零星的油菜花。

陪我踏春的人,是个搭伙看风景的同伴。即便有落寞和惆怅,我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

这个春天,羞羞答答,始终不肯明媚地摆出最华美的长卷,逼迫着我不停地追忆,不停地念想,期待在绵绵细雨间,花,倏忽开了。

落花

春暮,在银湾小区赏紫藤和樱花后,绕过一道幽径,榆树递来阵阵清幽。踏至右侧一树不知名的花前,树下写着一地寂寞。我慌忙向斜对面的红山茶走去。尚没走近,陡然听到“扑通”一声,不知什么落了地。

走近细看,是一朵才落下的红山茶,面如满月,微笑还挂在嘴角。绕在花树下的山茶已不止一朵了,朵朵完整无缺。

印象中的落花从来不是这样啊。

鲁班雅苑前的长廊结满了紫藤,而我浑然不知。

香洲桥维修已久,我久未再去。加之,舍近求远,于我从来不是第一次。

次日。午后,晴空,日丽,再次经过香洲桥,想起他们所说的紫藤。忙回望,左后侧的长廊确有一廊紫藤,隐隐感觉没有银湾小区里的娇嫩。

原来,有些花更宜在细雨中细品。头天正是那样的氛围:空气里弥漫着花香草香,连山茶凋谢都与众不同,优雅决绝。

立夏的第二日,我在小区对面遇一卖花老头,买回他号称的“蝴蝶兰”与月季各一盆。

夜里读书累了,去北窗赏花。上午开得好好的“蝴蝶兰”不见了。再看月季,没开的花苞蠢蠢欲动着。次日晨再去窗前。我使劲揉眼睛,“蓝蝴蝶”立在纤巧如剑的绿叶间,面带盈盈笑意。它们飞回来了?

午后的“蓝蝴蝶”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懒腰的伸懒腰,还没挨到傍晚,再一次人间蒸发,枝头只剩一个个“花苞”。几天过后,我终于观察清楚了:“蓝蝴蝶”朝开夜闭,一日即一生。次日开的,绝对是崭新的一朵。开过的,当天下午就缩回花萼,了却一生。不仔细看,还误以为没开花。

“蝴蝶兰”学名紫露草,养了很久之后,我百度到了。

月季买回时只开了一朵,这会儿满满一盆。卖花老头说过,这花买回去值,打了这么多的花苞。

第一朵月季彻底蔫了,立在枝上不肯低头,像跟谁堵着气似的。

起先盛开的,已从深红转成粉红,面露凄容;后开的,艳得恣意,背对着屋内。新旧对比,心下微凉。何不把花盆转个角度?这一转,落下无数粉色花瓣,杨钰莹那首轻柔的《落花》就跃上心头:“那一天风吹过,吹来花落的消息……”

哪个季节没有花开,哪个季节又没有花落?

谢莉斯、王洁实在《难诉相思》里唱着“春暮凄凄似残秋”,《京华烟云》里感叹“最繁华时总是最悲凉”……我们都不过是重复别人的故事,重复别人的认知。春花最烂漫,花落时最悲凉。料峭寒风中绽放的迎春花,山间田野的桃红李白,多情空灵的樱花,坝上不知名的夏花,傲霜的秋菊,耐寒的蜡梅……都会红消香断。

夜里看一场选美比赛。青春美少女,点亮的不仅是男人的眼睛。丈夫的同事在前面拍照片,就有女孩在身后拉他,着急道,你别拦着我看美女。美的东西谁不喜欢呢。但仔细想来,这个年纪爱看美人,不就是在追忆自己也曾光鲜亮丽的青春吗?

纤纤小蛮腰、青涩可人的面容……那些年轻的元素揉成了青春的歌谣。

青春终将如落花陨灭。怎样与尘世诀别,也是各自的心愿:红山茶圣女般与世间诀别,紫露草默蜷回花萼,月季般不舍于枝头,樱花般落一场场樱花雪……

每一朵花与尘世道别,便是诀别。再开也是轮回,是前世与今生的关系。花一季一轮回,而人,有无轮回,还真不知道。

不期而遇

在无锡三国城的小桥流水旁,我与睡莲初遇。

我够不着,闻不到花香,便远远凝视她,像凝视莫奈的画。她貌似羸弱,楚楚动人。我明显感觉到她传递过来的电波。

多少年过去,池塘里的她,早不是当年的她;我,也非当年的我。

我从未遗忘过她。

在昆明翠湖,柳叶湖,富厚堂荷塘,芙蓉池,甚至杨村的“荷为贵”,我都遇过她。她,绝非当年的她,又是当年的她。

小时候见过的栀子花是大朵大朵的,花香馥郁。卖栀子花的大娘走街串巷,满街栀香。我妈每天买上几朵回家,盛半杯清水泡着,花的颜色看着泛黄,香却长久。

初夏的美好记忆貌似都跟栀子花有关。

早前,我去乡下玩,萧条破败的庭院里有一株开得正好的大叶栀子,大约两米多高。我替那株栀子发愁,想携花逃往小城,洁净的地方才配得上它,便忍不住摘了好几朵带回办公室,养在玻璃瓶里,找回了不少小城记忆。

在怀化街头,极少遇大叶栀子,郊区的农家肯定是有的,只是我们没有寻到罢了。城市的花坛,栽的多为小叶栀子,花藏在灌木丛里,若非用微距拍,只见星星点点的白。但镜头下的栀子,洁白清雅,跟微距拍的紫露草、茉莉花一样迷人。

在我看来,不管是大叶栀子还是小叶栀子,都有着沁人心脾的香,都是初夏纯美的遇见。

去厦门,夜进鼓浪屿,未能注意到林荫道的景致。次日去日光岩,才发现凤凰花,红配绿,格外醒目。日光岩上的凤凰树长在你触不到的地方,只能仰视。离开鼓浪屿的那日,我在小巷恣意穿行,遇见一株冠状凤凰树。树冠上栖满凤凰花,树下一地落红。花似传说中的凤凰,枝头上的,落在地上的,飘在空中的,都神采奕奕,无忧无惧。

我竟忘记捡一朵凤凰花,是潜意识里拒绝看到残败?

很多花俏在枝头时神采飞扬,一落地便黯然神伤,只有凤凰花不是,至少我见到的凤凰花不是。

后来父亲抵达鼓浪屿,又逢凤凰花开时节。我嘱咐他,留心这种叫凤凰的花,在湖南是观赏不到的。

我知道,他所见到的凤凰花,花绝非当年的花,树还是当年的树。

少时以为,今生只爱玫瑰,长大更爱荷,爱睡莲,爱栀子,爱凤凰花,还有很多唤不出名字的花。

当然,你若硬要我说个最爱出来,我得好好想想。

有许多许多的喜欢。黄岩的映山红、蓝鸢尾,坝上不知名的野花,从未亲眼见过的雪莲。

每一次不期而遇的刹那,都是真心的欢喜。

希冀着花开,又恐惧着花残。

我真的只需一朵花,许是睡莲,许是其他,生生世世开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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