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特殊生命的特殊表达

葡萄园畅谈录 作者:张炜 著


第二章 特殊生命的特殊表达

一个作者的工作计划。深入民间。

一个写作者的确应该有一个较长的计划:他过去的创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小说,还有散文、随笔、文论、诗等,甚至写过报告文学和戏剧。他准备用几年时间离开中心城市,到边远地方生活。这是深入民间的机会,也是非常重要的选择。计划中收集一些资料,准备将来使用;如果再有时间和精力,可能会写一些随笔散文,并在业余修一两门专业……

作为一个写作者,他的计划看上去总是比较庞大,可惜难以落实。很容易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和精力。生活中的繁琐太多了,对人的干扰特别大。几年的时间一晃就会过去……

1988.3.22

熟悉的面孔。不快的回忆。

这儿有时常常会引起不快的回忆——不仅是被破坏的自然景观,还有人。常常能遇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尽管这张面孔在微笑,但还是令人想到冰凉的往昔。

那个冷肃时代的全部感觉都一下回来了。没有办法。

他记得那一天正下大雪,学校放假,本来照例要开放假大会,但由于要参加一个批斗会,也就省略了学校的会。已经在学校住了很久,不太知道外边一些事情,一路匆匆到了会场,台上站的人吓了他一跳……脑海里一片空白。

当年的那些面孔凶神恶煞一般,让人永远难忘……微笑,握手寒暄。但是生活中全部的不幸、苦难和不义,这一切感触又从头涌来。

不能将昨天的一切都推到时代本身。不同的人、不同的灵魂在同一个时代会写出不同的历史。直到今天,有些人还是难以好好活下去,他们正被历史的重负压得无法呼吸;而有些人则不配活下去,他们给这个世界播下了罪恶。

永远不想见到那些面孔,有时却又相反——直视着,沉浸到往昔……

1988.4.14

大片砍伐的果园。矿区的“土法上马”。

整个西北部小平原快要完了。除了没有远见的规划、各种建筑造成的损坏之外,最让人不能原谅的就是一些工业项目造成的可怕后果。这些影响是难以消除的、长期的。污染严重,当地的生活完全被破坏了。这一切让人痛心疾首。

有人说起这些,痛楚即从心底泛起……如果一个人在一个如诗如画的环境中长起来,那时的情景就如在眼前。到处是渠水,是树林,是大片大片的果园。连接这些的,南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北部是蔚蓝的渤海湾。

现在大片的果园都被砍掉了,大部分被煤田矿区占领。这些煤矿基本上是“土法上马”,没有什么总体规划,难以控制污染,谈不上综合治理,使整个平原变得千疮百孔。

煤矿开采需要毁掉大片土地,到处造成沼泽化,一片肥沃的农耕区将不复存在,一代又一代人面临失去土地的痛苦。没有了田园,人生也就没有了着落。而且这里以前环境如画,是无法复制的。

失去的将永远失去。居住和劳动的环境一变,人心、民风也就很快会变。在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今后发生什么也不会令人吃惊。

人们将永远怀念过去,怀念往昔……

1988.4.15

会议发言。滤掉鲜活的内容。自己的心声。

倾听会议发言是一种痛苦。发言者的稿子是按照某些要求统一准备的,他们要一字不改地读下来。

他只把它读一遍,从不离开稿子发挥什么;如果遇到比较同意的字句,他或许可能加重一点语气。在这种会议上,发言者本身只化为了一个符号。

而真正的发言完全应该是他自己的。真正的演讲需要抛开讲稿。有人说宣读稿子为了庄重和周到,但也极可能滤掉鲜活的内容。有时稿子会把人的兴奋心情、真实的心情和当时的激动,一并给遮掩过去。这毕竟是一种损失。

一个民族都在照本宣科中消耗着,无头无尾,无始无终。这种刻板呆滞中埋藏着所有的残酷和黑暗,一切无法言说。

每个人都发出自己的心声,这是困难的。我们不得不生活在一个言不由衷的世界。

1988.4.18

忍受日常的磨损。对生活不存一丝奢望。

很多到这里访问的朋友常常产生一些费解,因为他们惊讶地发现:一个写作者在这儿竟然能够“忍受”下来。他们将这种忍受、这些磨损视为“奇迹”。其实这有什么,一个人能够忍受的东西还多着呢。我们对一些非常非常难以忍受的东西,不是也都忍受下来了吗?

忍受有助于理解,只要你想理解——这儿不是指理解当地一些具体的事物,而是理解人的命运——那么就得忍受。

什么能比“忍受”更勇敢和更平凡?

也许这里的一切与有些人的性情相去太远了。但也唯有这些才能让人时不时地想到过去,想到各种各样的苦痛,如果一个人的少年时期在这里度过的话。有人听了这个想法会觉得奇怪——他们认为,既然昨天与今天正好相反,那将多么难以衔接!他们错了,他们不知道一个人会在这种种忍受中想到什么,也难以明白这种忍受的性质……这是局外人难以体察的。

在不同的时代,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但仍有相当多的东西骨子里并未改变。如果只看表面现象,以为真的“一切皆非”,那么后来发生的事情一定会让其分外震惊……

对生活当然要心怀希望,但不能存有一丝奢望……

1988.4.24

可怕的陋习。游街示众。喧嚣的小城。

无论时代怎样变动,有些可怕的陋习是很难改变的。仿佛有一些很长的根须扎在土里,每到了季节就要发芽,长出叶子。要阻止它的滋生是徒劳的,有时甚至是适得其反的。

无望地注视。野蛮的力量没有什么能够遏制。我们对付野蛮有时也仅仅是使用另一种野蛮——结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人们看到的、相信的,只是“野蛮”本身的力量,而不是文明和法度的力量。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民众,会是非常可怕的。

只为一种短期效果,有人总乐于借助恶的力量。这样无论取得了怎样“好”的结局,最终也还是一种“恶”。不同的是,“恶”经过了这样一番曲折的使用,反而会变得比过去更加“成熟”和不可战胜。

由此让人想到了托尔斯泰的“不以暴力抗恶”。联系实际,对他这个主张可有深一层的理解。“暴力”也是一种“恶”,而使用了“恶”,最终还是不能消除“恶”。“暴力”即是强暴之力,它不能等同于善,它对恶的反击和惩罚是虚妄的。

游街示众在这里的小城街道上每年都要上演几次:犯人胸前挂着大纸牌走过观望的人群。这与清朝的做法没有什么不同——有的东西要改变是如此艰难缓慢。像耕作方式,如今大西北仍然是几头牛拉一个横杆,后面跟上人和犁。这与我们出土的秦汉文物上刻的耕作图一模一样。可见几千年了,没什么改变。不要说大西北,就是以农业现代化著称的这个小平原,前些年牛拉犁耕的情况与古代也大同小异……现代化的主要指标还是人的思想,没有现代思想,只会流于简单的模仿,而模仿有时并无方向,有时仅仅是一种因袭。

“尊重他人权益”成了新鲜事物。只要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对他人的侵犯比比皆是。大街上到处是高音喇叭,吵得人无法工作无法休息,而且极少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当;还有人荒唐到午夜燃放鞭炮,而且不在节令中。有一次许多人突然被一阵猛烈的鞭炮声惊醒,起来看了看,是凌晨三点。荒唐,毫无法度。再比如打电话,接电话的人会把对方盘问得清清楚楚,像查户口——这之后才给叫人,有时干脆告诉要找的人“不在”——“不在”也要照旧盘问一番。

这一切繁琐已经让人习焉不察,但它们的确组成了我们生活中丑陋的一面。

1988.5.21

如何开始想到写一篇小说。色彩的组合。

讨论一篇作品怎样开始,怎样有了创作冲动,怎样构思作品——这些充斥在所谓的创作谈里。不过实际上每篇作品开始的时候并不一样,作者也许想得并不多。有时他们故意不去想得太多。一个人如果注意一下自己就会发现,他平时闪过的各种念头可真不少。这些念头天天在眼前飞动,要阻止它都做不到。有人会抓住一些有用的念头,用来写作。写作之前,更多的会感受到一种情境、一种氛围、一种韵致,这些与故事、与某种想法不同,它们常常让人觉得无法转述无法表达,于是他想竭尽全力将其写出来,用各种各样的办法。他只想完成这些艰难的转述,而不想过多地去琢磨人物和思想,更顾不得去费心地编织故事。最初令其动心的这些东西有些飘忽,但只要将其抓住并好好写下去,其他的东西,如故事和思想等等,一点一点都会到来。它们刚开始就存在着,不过都躲在一些角落里,一时不想走出来。动笔了,就等于一点一点拉开了帷幕。

我们在创作中对色彩总是十分入迷——有时甚至想,这简直是在用色彩组合什么。没有缤纷绚丽的闪烁和跳跃,总是想不起写作。许多人差不多总是最先想到色彩。

也可以叫作色调……那是一种时时袭来的、有颜色的、有气味的某种元素——只有他们才是通向无法言说的那一切的。这样讲也许格外让人糊涂,不过不这样讲就更不清楚了。

1988.5.22

小说长短非材料所决定。结构的自由和心的把握。

有人在谈作品时,常常说这个短篇是个中篇的材料,这样写有些浪费等。这种说法倒是令人生疑。也更有可能的是,那篇小说本来就是一个短篇的材料,如果拉成一个中篇可能就完了。一个小说的长短大概不仅是由材料决定的,它更多的是由激情之类,比如大家常说的“气”所决定的。他当时写了那么长,说明他当时的“气”就那么长。再写长了还要孕育积累新的“气”,还要等待。不过到时候再写出来,可能就不是原来的作品了。

有人愿意说这篇该是长篇,那篇该是短篇、中篇。如果真的是,怎么作者当时没有写那么长?还有人说“短篇结构”“长篇结构”“中篇结构”——这些说法极可能都是纸上谈兵。小说的结构不一样,或者可以说一篇小说一种结构。把结构根据体裁固定了,进而又寻出一种规律,那多少有点不妙,有点让人费解。如果某部长篇是个“短篇结构”——那作者怎么当时写成了长篇?反过来也很可能又有人指出哪个短篇本该是个“长篇结构”——那他还要把它再拉出几十万字来吗?

其实结构是自由的。一部作品该写多长,只有作者自己的心能够把握。

1988.5.23

停止不前的感觉。向上的攀登。

在连续的写作中,谁都有过停止不前的感觉。有时觉得越写越难,真想完全停止下来。有人将此比为“爬高”:向上的时候总觉得吃力,但却明显地感到是在向上;可是当登上一个山顶的时候,也就暂时滞留在一个平台上了。徘徊在平台上,就会感到停止不前。实际上这是一个必经阶段,只有站在这个毫无前进感的平台上喘息、总结和积蓄,才能继续爬上新的高度——那时又有了明显向上的感觉了。

写得多了,还会把一些新旧想法搅到一起,使思维凌乱和迟钝起来,对文字减少了新鲜感。但这凌乱无序毕竟是思索和寻找的后果,所以最终仍然有益。害怕凌乱,总想固守在一点点清晰之上,小心翼翼,就很难向上攀登。

1988.5.24

雅俗共赏。永久的矛盾。

有人极希望一部作品能够雅俗共赏。可真正的艺术品往往又很难与俗连在一起。好作品常常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少数人手中,这也没有办法。也许它有一天会获得众多读者,但那要历经一段漫长的路程。雅俗共赏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是期待。实际上雅俗是一对矛盾,永久的矛盾。让一个诗人去竭尽全力追求所谓的“共赏”,那可能要毁了他。

一部大雅之作,可能其中会有一部分内容让许多人喜欢和理解。但这毕竟不是理解和喜欢整部作品。这是两回事。

1988.5.25

作家的神奇发挥。神秘的调节器。

作家的神奇发挥,是一生中的奇遇。长久的探求和努力,才有可能抓住那个美妙的时刻。一些如有神助的、超常的表现和表达,有时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时过境迁,人已经从梦中走出。

那个特别的领悟和感知能力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磨炼换来的。才华和力量原来一直在堆积,累叠一处,其体量达到某种程度时,会有一些爆发的机会。而平时,它只是潜隐不露——尽管作家本人总想让其呈现出来,可惜蕴藏之物却十分吝啬。好像每个生命深处都有一个神秘的调节器,本人不能具体地、及时地控制它。

1988.6.26

一本港台小说集。南方与北方艺术的区别。

手中的港台小说集里没有太好的作品。其中好像没有包括那个地区最重要的一些作家。人们说艺术品的气质、优劣,有时候起决定作用的会是地理地域的关系。那一块土地相对大陆来说没有发生过更大的历史事件,没有十几亿人共同投入的历史场景,一些不幸和灾变,那里的作家没有亲历,而且这一切经验又不可仅仅凭借转述。

从地理角度上看,它属于南方气质。那是一种纤巧、优美,较精致也较柔软。从戏剧上看也很能说明问题,北方的剧种粗犷有力,音调高亢。总的说北方的艺术是大的,而南方的艺术是好的,但“虽好却小”。

有人总是依据如上道理,提出自己的否定。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只是一种看问题的方法。

艺术的品格是多方面的。每一片土壤都会产生自己杰出的作家。

1988.6.28

一篇短篇小说。个人化;特殊生命的特殊表达。

这是一部一九六二年写出的小说,获得了盛赞。但这不像是一个职业作家的创作。一般讲社会写作力量会产生这一类作品。作者行文准确,规范而雅致,但仔细看,其中没有多少真正称得上是作者自己的独特之物。一个艺术家成熟的过程,就是逐渐脱离集体的情感表达方式走向个人化的过程。而这部书仍在写一种集体情感,而没有表现出多少真正的个人。

小说中描述的那些场面、情景,都是对于现实的集中和概括,显现了一些惯常的对事物的反应,使用了惯常的表述方式。而诗人并非如此。

真正的艺术品,总是一个特殊的生命,对生活的特殊感悟和特殊表达。那可能是陌生的、使人畏惧的、在惊悸中渐渐被接受的某种东西。

1988.7.1

应力戒不洁。回避声嘶力竭。形容与修饰。

我们看到的一篇不错的作品,里面往往也有很多问题,有时甚至是不能原谅的。比如最大的毛病是“不洁”。这个不洁不光是描写和叙述上的用语等小问题,而让人想到更致命的方面。它最终会影响一个人能不能走远。我们心目中的艺术家是有洁癖的。

洁净不等于拒绝那些细节和那些特殊字眼。关键是怎么写,在什么样的氛围和语境中使用什么样的笔触。要看作品是否提供了容纳它的场景和空间,是否为更高的目的服务。要看能否从有教养的读者眼前通过。有些不错的、好的作品中也有那一类东西,但读后不会使人太为难,不会使人不舒服。记忆中的一些好作品,有的甚至写到了社会最下层最肮脏的地方,从小偷到妓女,从监狱到嫖客,可读者总能时时感到一种洁净。他是让人去感受的。让人感到的东西比直接裸露出来的要有力得多。

心理上不洁净,一股污迹可以牵引他走入歧途,使他流入庸常。

还有声嘶力竭——小说中一些强烈场面的描写,本来应该是相当有力的,结果全被表面化了。它应该沉下去、有某种程度的收敛和张力。这时候去掉一些不应有的形容和修饰,尽量不用或少用形容词更好。

当然,这样要求也太苛刻了些。

1988.7.3

艺术家与“世俗”的人。留住勇敢。

艺术家也首先要解决生存问题。艺术是生存着的人创造出来的。但不能为了生存而出卖原则。

艺术家既不能自戕,又不能过于自爱。艺术家都是很聪明的。不过现在的艺术家又太聪明了。人在生活中活得不自在,不轻松,时常遭遇尴尬,有时倒说明他心智很高,志向特异。

艺术要求真诚和纯洁,不能虚伪和浑浊。

这儿在说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其实是共通的。

总要强调做人的操守和禁忌。人不能没有操守,不能突破禁忌。这就是艺术家与俗流的最大区别。

所以说艺术家活得很累,比常人要付出双倍甚至更多的心力。

有人在生活中谨慎小心,如履薄冰,但这并不说明人胆小到什么都不敢作为,他还有惊人的勇敢。

有人仔细到了十分注意服饰的地步,这也可以理解。一个人应该和蔼、有风度。还要保证有一个好身体。因为生理上的气不足,精神上就难保不会无病呻吟。

1988.7.4

写作如同搏斗。保持充足的“气”。脑子像镰刀。

行文中戒备声嘶力竭,大致不动声色,写向深层。不能用形容词去乱戳。面对痛苦的场景,一个人可以是号啕大哭,另一个可能是站在那儿沉默。不能说后一个一定不如前一个痛苦。人的心灵刻度深浅不一。重要的是作者自己的人性深度如何?

一个朋友开玩笑,说他看见一个作者每天进入工作室时,一到门口就不由自主地把腰弓了,两手垂在身侧,一步一步走进去。那种虔诚与沉重绝不是装出来的。那个朋友注意了,说看模样他就像去搏斗一样。

我们可以理解这种搏斗是存在的。有的作者会严格掌握写作时间,一天只写一两千字,再顺利也不多写。他想保持很足的气,决不能兴之所至。那样就把笔写滑了,文字浮了起来。虽然每天写得少,但只要不间断,这个字数就不得了。

这就像农民用镰刀割麦子一样,一天只割那么一点,磨好了镰,一天只用那么一点时间,割出的麦茬肯定漂亮。决不多割。第二天要割,得再磨。用粗石磨完,再用细石,最后到田里只用那么一点时间。写作和割麦子相同。有人把脑子用钝了,还要硬写,于是就不会出现清晰有力的文字。我们的脑子像镰刀,钢火不行,就只得小心着用。

1988.7.5

强调“古典风范”。回忆青铜与生铁时代。

有人总是强调艺术的“古典风范”,起码是偏爱。如先秦文学,古希腊古罗马文学……那是另一种品格,让人入迷。那时候讲究描写重大历史场景和重大历史事件,写英雄,注重人的行动。

亚里士多德说悲剧是行动而不是品质——这概括了古典主义的一条重要美学准则。现代主义作家呢?他们恰恰相反,是从品质到品质……

从建筑上可以领略古典风范。比如长城的雄伟气势,还有古罗马斗兽场。那时的建筑格外高大。古罗马皇帝澡堂内的一间浴室,今天就可以改为一座大教堂(西斯汀教堂)。古代的人更讲究威仪,讲究场面的阔大。走廊长得吓人,有人指出长得像“阿尔卑斯山的隧道”。现在全翻过来了,讲究小巧、舒服,越来越精致。文学作品也是这样,巧了,也小了。过去是青铜和生铁的时代,现在是集成电路、计算机时代。如此悬殊的时代,两种艺术怎么会一样?科技发展了,艺术却从某个边角上衰落下来了。一个作者如果不想让作品一味地向内开拓,那么就请回忆更早一些时候,那时候的心灵与艺术。

芦青河与永汶河;幻化为一条北方河流。

芦青河与永汶河是同一条河流。永汶河发源于南山,它的上游叫永汶河,到北边就不是了,而随流经的村庄取名。

现在那条河干了。过去印象中河苇青青,遮满了河道。所以为它取名“芦青河”。

河变了,关于河的经验也大大改变。老一辈人过河得先看看上游有没有白色的水头,没有才敢过。上游的大水说下来就下来。到了我们那时候,就不用那么看水头了。到河边只需看看淹没淹河桥,淹了河桥就绕着走。现在一切都用不着了,人们可以躺在河套里睡大觉。世界变化如此。

最早作品中的芦青河就是永汶河,后来就幻化成了北方的一条河流。随便哪一条河都可以。可以把它看成黄河,也可以看成夹河(烟台)。芦青河在这儿是北方河流的总称。

记不住自己的作品。即兴与创造。

作者凭着那一刻的兴致写来,不深虑,也没有提纲。体育竞技讲究爆发力——写作者也寄希望于此。一瞬间的劲力,上就上去了,下就下来了。那一瞬间脑子里出现的新鲜之物会极大地刺激他,让其再爆发出另一个“一瞬间”。文学的神奇创造有时依赖即兴。很多东西提前没有想到,以后也不会想到。所以事过之后也就忘记了。有人能把自己的作品通篇背诵下来,真是奇迹。他在心里翻煮那么熟透,得失参半。预先故意想得少一点,不全是一种懒惰。实际上也更增加了“创造”的意味。

1988.7.6

大事与“诗人”。一部分人的奇特胸怀。

诗人的浪漫是否利于实践,这往往无人讨论。大的事业又总与诗人连在一起,这又是一个事实。诗人才能干大事,不是诗人也能干大事,不过诗人干的大事和一般人仍然不一样。诗人干的大事更大,因为诗人的胸怀更奇特。

诗人所做的大事业不一定合乎世俗情理,不过那完全是自心中而出的,是一种旺盛的生命力的结果。一般人的举动往往来自经验,来自现实的参照判断,这些事情相对拘谨而稳妥,但不会是太大的事。

诗人的想法足以激励人,但实践这些想法又是另一回事。没有诗人,世界就会麻木平庸,目光短浅,缺少了很多飞扬的想象。

有人以为诗人只在吟唱的队伍中,这是一个错误。相反,有时那些大声吟唱者当中并发现不了几个真正的诗人。悲哀就在这里。写文章、著书立说,不用说是在干大事。可惜有些大事被做小了。

1988.7.7

不可以学习的幽默。油滑从来多于幽默。

幽默才是一种天生的素质,这尤其不可以学习。大艺术家都很幽默,有点古怪。艺术家走到了一个境界里怎么能不古怪?有人一直在努力地幽默,结果使作品充满了俏皮和机智——可见幽默还是不属于他。有的作家世人都夸幽默,实际上油滑多于幽默。油滑从来多于幽默。懂得并深深体味幽默也不容易。都说鲁迅是战斗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又是个幽默家。鲁迅实际上是那一茬作家中最幽默的人。

文字能否完全表达作者。输送的损失。

文字要完全表达出作者的内心大概不可能。一方面是一个作者掌握的文字技巧总也有限,另一方面是由文字本身的性质所决定的。文字可以用来传递极复杂的意蕴,它有这个功能。那些语言大师可以很好地使用文字,但他们深知文字的毛病。写作者心中的一切好比是电能,而由文字组成的语言是输送电能的导线。再好的文字在输送过程中也要造成能量的损失。至于语言大师,他运用文字不过是尽量把导线搞得好一些。比如金、银、铜、铁,从这其中选择最好的导体。作为艺术的导体,文字在不同的作者那儿“电阻”自然不同。

难忘的葡萄园。夜间的大海。

一个人在葡萄园中长大,就难忘这个出生地。因为迷恋,他会一再回返。童年的绿荫遮护一生,它们恩惠了他。

这里的人从小都要去海上。渔民让他们去偷葡萄,孩子们就去了。不过他们很少让葡萄园的人抓住。

不记得多少次与葡萄园的人一起守夜,煮东西吃。在记忆中,护园人都是些能吃能喝的人。当然了,孩子们也常常把海上的鱼带给他们。一部分护园人好像没有家,冬天也住在园子里——护园人都有一杆枪。

老得(《秋天的思索》主人公)这个人算有“原型”。他跟作品中写的那个人长相差不多。前些年我们与外地人一起来海边葡萄园,与园中人说起了老得的长短——有人怎么也不信老得实有其人,正说着,一个奇瘦奇高、头发脏乱的人,骑一辆早就淘汰了的“大国防”牌自行车,吱吱嘎嘎从园中小路上过去。我们赶紧大喊一声:“老得!”他猛一回头,下了车向我们走来,眼白很大……那个人于是信服了。

1988.7.8

当代艺术渐渐变“小”。外部世界的宏大开阔。

当代艺术在渐渐变“小”,这是有人从阅读中得出的结论。

科技发达了,高楼大厦林立,人越来越多,人与人都挤在一起,抬眼一望看不到更远处。作为一个人,直接面对大自然的机会少了,间接面对大自然的机会多了。可以想象,当年秦始皇修筑长城,他或手下人总要站在山顶上,要直接面对群山规划。而现在的人要干点什么,总是看不完的图纸,搞不完的计算,听几百次汇报,还要借助沙盘。有了电视,人不出门就可以看遍几大洲……社会和自然对人类的暗示就是这样发生的,它用一种虚拟物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你,使你的心灵变小。

高楼大厦挡人眼,再加上领导和朋友在背后胡乱喊叫,让人匆匆忙忙。人的世俗欲望越来越强,扭曲了人性。

一个人的内部世界拓展了,外部的宏大开阔却没有了。现在的艺术写尽性与异化,后现代,越来越深入人性内层。现在的人连小猫眨眨眼也能写一部厚厚的书稿。可是谁也不能和托尔斯泰、歌德、但丁那一伙人比,更不能和那些英雄史诗比,一比就会逊色。那个时代的大师们差不多都具有严整纯洁的理想主义,有痛苦的追究。而现在的人只满足于顽皮捣蛋的艺术,只想跟这个荒唐的世界开个玩笑,顶多洒几滴悲凄的眼泪。可是历史上哪有依靠顽皮的艺术成为巨人的呢?

时间不会倒流,想什么办法既能保留古典主义的磅礴,又有洞幽入微的现代探索?

1988.7.9

鲁迅。作品与人的奇特。

鲁迅是个大师,也是个古怪的人。他的作品差不多都古怪。看他的照片,总是感受着他的深邃与奇特。那么多作家,谁也不能取代鲁迅。他从人到作品整个充满了平凡而神奇的质地。他说: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正是如此,从他手里出来的东西,哪怕是一封短简,都渗透了属于他的强烈个性。

福克纳也是个古怪的人。阅读他的文字,一再感受着常人不可能具有的安然和沉着。他几乎是不慌不忙地、自信而平静地过完了为艺术的一生。但他极其执着,又很有趣,绝不枯燥。他还画过一些素描,一些极有趣的画。哈代也是个古怪的人。有人去拜访他,发现他是一个矮小的、背弯弯腿屈屈的小老头。托尔斯泰也古怪,他一辈子都在鉴定自己,完善自己的道德,并以此匡正世事,成就了一种不朽的哲学。

这些人一般都能安于一种平静而激越的劳动,一生如此。

现在一些作品的平庸,首先是人的无趣。他们的哀怨痛苦和忧郁兴奋表现出来也没有多大意思。他们写的东西比较一下都差不多。主要是他们作为一个人看起来还没有意思。

1988.7.10

风流倜傥的人。默默劳作者的成功。

那些看起来太聪明的人不愿意也没有耐心一生“爬格子”。别看有人反应很快,常常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可惜记录下来是经不住推敲的,并没有真正深入的思想。聪明人、有才华的人很多——特别是现在,一个人接受的外部刺激太多了,并急于发言转述,所以现在走到哪里都会看到一些风流倜傥的人。于是我们常常会感到惊讶,觉得智者到处都在堵塞道路。但实际上恰恰相反,真正拥有让人重视的、使人惊奇的见解,据有独特心灵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仅有聪明甚至才华还远远不够,因为更可贵的是品质和灵魂,是某种强盛的生命力,是一种忍韧——百折不挠的精神。

最有意义的还是劳动。真正的艺术家、学者,总是朴实无华,默默劳作,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平凡的不间断的工作上。他们从来不想在一天早上意外地获取什么,也不空待灵感。他们那种严谨的治学精神始终如一。

艺术形象的实感。现成艺术品的不良影响

有人认为自己创造的“人物”在作品中活动起来,往往也就失去了控制,并认为控制是徒劳的、适得其反的,会损伤艺术的肌体。这是许多创作谈中的拿手好戏。可是反过来,一个没有得到掌握的“人物”,又会在一种惯性中滑向荒唐和轻浮。在“艺术思维”炽热的状态下,会忽略笔下“人物”的生活观,不再注意其人生态度的现实感和世俗性。

被诗化的“人物”和作者一样,照例不会过多地考虑社会生活的可能性,什么复杂的政治关系、经济关系、人际关系,以及他们在世俗生活中有可能采取的现实态度,可以全然不顾。作家对待笔下“人物”的态度,不知不觉间受着其他一些现成艺术品的影响和制约,让他们的行为屈从于模仿来的艺术。这种损失、失误比比皆是。作为一个艺术品,虽然在韵味上似乎是完整的,但由于对生活的作伪,所以那种“韵味”总是弄到令人生疑的地步。

当笔下“人物”充分艺术化了的时候,就会随着作者规定好了的轨迹滑行,一再迁就自己的艺术脾气。这就走到了艺术的反面。

“人物”总是处在一个复杂的彼此制约的网中。在生活中,在一些重大的原则问题上,有他自己固定的行为方式。无论多么花哨的艺术,这些固定性还是超越不了。

这似乎在谈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一个陈旧的话题,但认真想一下,又是在研究一个艺术形象完成过程中的一些毛病,即诗化的危机。

1988.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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