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 秦文

图解古文观止 作者:(清)吴楚才,吴调侯


卷四 秦文

《战国策》

《战国策》又称《国策》,是一部记载战国时代各国史事的重要实录,记录了上至春秋、下至秦并六国约二百四十余年的历史,它同时也是战国时期游说之士、纵横家的策谋和传说的汇编。《战国策》的作者已无从考索,西汉末年经刘向辑录整理,以国别为基础,以时间为顺序,成书三十三篇。

苏秦以连横说秦

【原文】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1],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2],北有胡貉、代马之用[3],南有巫山、黔中之限[4],东有殽、函之固[5]。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6],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伐兜[7],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霸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击驰[8],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9],制海内,子元元[10],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11],负书担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12],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13],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苏秦以锥刺股刻苦攻读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14]。赵王大说,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15],白璧百双,黄金万镒[16],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煌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

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17],伏轼撙衔[18],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

【注释】

[1]苏秦:字季子,战国时著名的纵横家。连横:战国时,随从强国去进攻其他弱国,称为连横。战国后期,秦最强大,连横就指这些国家中的某几国跟从秦国去进攻其他国家。[2]巴:今四川东部地区。蜀:今四川西部地区。汉中:今陕西汉中地区。[3]胡貉(hé):指北方少数民族地区出产的貉皮。代马:指今山西、河北北部出产的马。[4]黔中:地名,在今湖南常德。[5]殽:崤山。函:函谷关。[6]神农:传说中教人农耕、亲尝百草的远古帝王。[7](huān)兜:尧的臣子,为人狠恶,不畏风雨禽兽。[8]车毂(ɡǔ):车轮中心有洞可以插轴的部分。[9]诎(qū):通“屈”。[10]元元:平民,老百姓。[11]羸:通“累”,缠绕。縢:绑腿。(juē):草鞋。[12]黧(lí):黑中带黄的颜色。[13]纴(rèn):织布帛的丝缕,此指织机。[14]抵掌:拍手。[15]纯:匹,束。[16]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17]掘门:掘墙为门。棬(quān)枢:用曲木做门轴。[18]撙(zǔn)衔:控制马勒,让马驯服。

【译文】

苏秦起初用连横的策略游说秦惠王,说:“大王的国家,西边有巴、蜀、汉中的富饶物产,北面有胡貉、代马可以使用,南方有巫山、黔中为屏障,东边有崤山、函谷关这样坚固的关塞,田地肥美,百姓殷实富足,还有兵车万辆、勇士百万、沃野千里,加之储备充足,地势险峻,便于攻守。这正是人们所说的肥美险固、物产饶多的天然府库,天下的强国啊!凭借大王的贤明、百姓的众多、车马的功用、兵法的教授,一定可以兼并诸侯,统一天下,称帝而治。我希望大王对此稍加留意,请允许我奏明这样做的成效吧。”

秦惠王说:“寡人听说过,羽毛长得不丰满,便不能高飞;法令条文不完备,就难以施行诛罚;道德不深厚,就不能够役使百姓;政治教化不合理,就不可以烦劳大臣。现在先生不远千里,郑重庄严地在宫廷上指教我,但我希望您还是改日再谈吧!”

苏秦回答说:“我本来就疑惑您是否能采用我的主张。过去,神农氏讨伐补遂,黄帝讨伐涿鹿而擒获蚩尤,唐尧讨伐兜,虞舜讨伐三苗,夏禹讨伐共工,商汤讨伐夏桀,周文王讨伐崇侯虎,周武王讨伐商纣王,齐桓公用武力称霸天下。由此看来,哪有不凭借武力的呢?古时各国使臣的车驾往来奔驰,车毂相击,互相之间用言语结交,使天下为一体;但结果或者合纵,或者连横,兵革甲胄也并未因此藏起。辩士们都巧饰辞令,说得各国诸侯昏乱迷惑,各种事端层出不穷,不胜治理。规章制度虽已完备,人民的虚假欺诈行为却日益增多;国家法令琐碎混乱,百姓被搅得更加贫穷。君臣上下皆为此发愁,百姓无所依靠。冠冕堂皇的道理讲得愈多,战争反而愈加频繁;盛装打扮、巧言善辩的辩士愈多,诸侯间的战争就愈发不能停息;繁征博引的文辞愈多,天下愈是治理不好;说者唇焦口燥,听者耳朵都快聋了,却看不出一点成效;施行仁义,诚信相约,天下却愈发不相亲善。于是诸侯废文用武,以优厚的待遇供养敢死之士,制作铠甲,磨砺兵器,要在战场上争取胜利。如果空坐而能获得利益,安居而能扩大土地,即使是古代的五帝、三王、五霸和明主贤君,他们虽然也常想安坐而获得利益,然而在天下的大势下也不可能办到!所以跟着就依靠武力来完成大业。如果地域宽阔,就两军对攻;倘若地势狭窄,就短兵相接。只有这样,才可能建立伟大的功业。所以只有对外用兵取得了胜利,对内实行仁政才能强劲有力;只有在上树立了君王的威信,在下才能使百姓服从。当今之世,如果想兼并天下,凌驾于大国之上,威慑敌国,控制海内,抚有百姓,臣服诸侯,就非用武力不可!现在继承君位的人,忽视了这个重要的道理,一个个政教不明,治理混乱,被辩士们的花言巧语迷惑,沉溺在烦琐的言辞中不能自拔。这样看来,大王本来就不能采纳我的主张啊。”

苏秦向秦王上书有十次,可是他的主张终未被采纳。他的黑貂袍破了,带来的百斤黄金也用完了,以致用度缺乏,只得离秦归家。他绑着裹腿,穿着草鞋,背着书籍,挑着行李,形容憔悴,脸色黑黄,面带羞愧。回到家里,妻子不下织机迎接,嫂子不为他做饭,父母不和他说话。苏秦长叹一声说:“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嫂不把我当小叔子,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的罪过啊!”于是他连夜清检书籍,摆开了几十只书箱,找到姜太公的兵书《阴符经》,立即伏案诵读,选择要点,反复揣摩领会。有时读书读得昏昏欲睡,他就用铁锥刺自己的大腿,以致血流到脚上。他说:“哪有去游说君主而不能使其拿出金玉锦缎,取得卿相的高贵地位的呢?”一年以后,他终于钻研成功,便说:“这次真的可以去游说当今的君主了。”

于是他便以燕乌集阙般的说辞,在华丽的殿堂上觐见赵王,两人谈得拍起手来,十分投机。赵王很高兴,封苏秦为武安君,授予他相印,并赐给他兵车百辆、锦缎千匹、白璧百双、黄金万镒,让他带着这些,去联合六国,拆散连横,以抑制强大的秦国。因此苏秦做赵国的相国时,秦国与六国断绝了来往。

在这期间,天下如此广大,百姓如此众多,王侯们如此威严,谋臣们如此善用权术,却都要取决于苏秦的策略。没有花费一斗粮食,没有用一兵一卒,没有一个人参加战争,不曾断过一根弓弦,不曾折过一支箭,就能使六国相互亲睦,胜于兄弟。贤人在位而天下归服,一人得用而天下顺从,所以说:“要在政治上用力气,而不要在武力上用力气;要在朝廷决策上用力气,而不在国境外用力气。”当苏秦得意显耀之时,二十万两黄金归他使用,随从车骑络绎不绝,道路上仪仗闪耀,崤山以东的六国,一时间皆听从苏秦的指挥,从而使赵国在诸侯中的地位大大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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