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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谈论房子时,我们谈论什么

生活是修行,孤单而美好 作者:蔡诚


别人谈论房子时,我们谈论什么

在北京工作的几年,我听到的别人谈论得最多的,还是房子。那三年里,我换了四次工作,搬了六次家,所有认识的朋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公司、在大街,博士、民工,无论哪里,大家都在说房子,仿佛房子是他们生活里最亲密的朋友。我是个没有房子的北漂作家,至少这十年不打算买房,每当他们刚要张嘴谈论房子的时候,我不是借故走开,就是沉默着继续自己的事。我需要勤奋而安静地实现自己的梦,梦想十年后,我能写出一部惊奇的传世长篇《热爱梦想》,我一直为此准备着。

那三年,时间过得真不愉快,开了头的写作进展也极为不顺。那个春天的一个雨夜,和执意要涨钱的房东口角了一阵后,我临时决定要离开北京。本来,我还想要多待两年的,北大的旁听课程刚开了个头,而接触的几家出版商只答应我写完了《房子的囚徒》再谈——这当然有所失落,但房子的事和娱乐的喧嚣无处不在,这样下去,一个有梦想的人是不是给毁了……我有些烦闷,从激战正酣的象棋盘上抬起头来,“哥们,明天来啊,我有一些好东西你或许喜欢。”

变卖、处理一批物品的那几天,天色晦暗,沉沉的阴霾遮蔽了窗外京城的一切。这像我的心情,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孤独感。有两个大半天,我的象棋对手,那个下巴上只留一小撮胡子的画家和我一起收拾床底下几摞满是灰尘的书。我要寄存两箱书在他宋庄的小院里,其他的,从今以后要跟着他流浪了。“就这样简单地归我了吗?哥们……这就是你要离开北京的代价!”画家伸展着僵硬的罗圈腿半是高兴地说,“我多么希望你能带着成功荣归故里……只有那样,我才想回家。”

分手前的一夜,天空中依然没有星星。“小尔,看在我们两年情谊的分上。”我举起酒杯,“帮我好好照看这两箱书……我不是说说而已。真的,等我在哪个小城安定了,你一定帮我寄回来……你知道,我离不开书,那些好书还将影响我……”我们两人坐在东四八条一个小餐桌旁喝酒,我们发出的酒气不时让旁边就餐的人带着厌恶的神情瞧着。“放心,哥们,我在,你的书就在……”小尔又将一杯泛着白沫的啤酒一饮而尽,“再见,兄弟,祝你好运!”

我和小尔都没有房子,都相信房子是成功之后的副产品。那一年,我们都从外地先后来到通州一个毗邻运河的小区租住。开始我见过他曾经的女人,瘦得皮包骨,但面孔长得倒也符合我的审美趣味,还有拖到背上的长发。但一个月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他们分手了,他说,她后来不知怎么就那么热爱起房子来,那么热爱,后来就和一个有房的秃顶男子好上了。他酒中发泄着郁闷,当时,我也对前途充满不安,对社会满腹牢骚。我们喝酒,我记得,酒吧后面照进来的阳光看到我们的颓废。

我的新朋友不停地说着,更多地说着梦想。“你知道,失去了女人倒没有什么……问题是,我再也没有人体模特儿了……她尽管没为我挣到什么钱,以后会的……现在都是一些不懂艺术的有钱人做着收藏的买卖,他们追逐名人和一些被炒作的昙花一现的人……好的艺术时间会呈现出来的……”我把一小碟炒鱿鱼递到他面前,“都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的眼睛永远只能看到眼前的现实,哪怕是虚假的现实……我们做我们的……尽管这不合时宜,也非常危险。”

那一夜,我们睡在同一张小床上,直到深夜,他还是难以入睡。这是我们第二次同睡一张床。第一次是我们认识一周后,一同去美术馆看展览出来,之后,我们因在一小酒馆絮絮叨叨了很长时间,他错过了晚上去郊区的末班车,而不得不留在我的宿舍过夜。我们在一起,老是聊艺术,聊世风日下的当代艺术。“除了你有过女友外,我们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我对着斑驳的天花板说,“哥们,我认为你有才,房子是多大个事儿啊……不明白现在的女人。”他无精打采地瞟了我一眼,一会儿,传出他的鼾声。

我们是在一次某官员的画展上认识的。那是一个寂寞的午后我参观的一个无聊的画展。太多这样的作品展,在北京,干净的天才的艺术几乎绝迹。我失望地排在他的后面想留言,最好骂上几句。“什么狗屎艺术,垃圾!”他居然先我发表了这样的观点。我想认识他,但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已经走出了大厅,我追到太阳底下的一棵树下,才开始了自我介绍。他继续克制着自己,努力保持着平静、友好的神态,“现在是权力和金钱当道,这艺术,你说会好吗!”“嗯,他们对艺术就像是对情人……没有爱情一样的态度就没有好艺术。”我说,“看来,艺术的风气现在是更糟了。”

这以后,我们彼此一切照常,没什么变化,但联系多了起来,感情在渐渐加深。又一个春天来了,我到一家私立医院忙碌,而小尔的画还是没有卖出一张。发第一个月工资那天,我约他到街头小店喝啤酒,他又叫来另一个人。有一对情侣在旁边说东四环的房子,三个男人都讨厌说房子的事,“没劲,我认为房子是婊子,害人不浅,”新认识的人说,“还是说说我们为梦想干了些什么……我的梦想不是挣钱,我想当侦探……听说你书多,有没有侦探小说?”一会儿,他又对我说,“小尔人不错,我们认识有一年了,有时他虽然有些疯狂的举动,但我承认,他真的爱艺术!”

餐桌上四道菜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小半碟花生米被我们塞进嘴里。更多的时候三人只有将啤酒互相倒来倒去。喝了一箱啤酒后,小尔认为不能再喝了,晚上他还要完成一幅水中女人体的画作。他今年32岁,身形瘦长,稀松的短发,他端着杯子身子靠着椅背,瞟了一眼我,又瞟了一眼那个朋友,单纯的脸上带着迷惑的神情等着我们同意。他完全有能力再喝,那个朋友说,但还是算了吧,艺术耽搁不起。但后来那个朋友消失了,小尔也没有再见过,据说他并不爱艺术,也不能理解什么是幸福。

不和人喝酒的时候,我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写作。但我的写作除了小尔没有人能看得见,尽管他在博客作了我的链接,一些可能的场合也说起我。这倒没什么,有一次,他说,关键是你的写作要找准你能写的,你会写的……相信自己,寂寞其实是写作者最好的养料。在令人厌恶的现实中,我努力这样淡定下来,但生计在没完没了地挖苦我,以至我要离开北京——我不爱我的肉体,只爱我的灵魂,如果没有肉体而活着,这场斗争中,我一定精力充沛——但我的意志越来越薄弱,这一天,终于还是买了返乡的车票。

我并没有回村里的老家,而是在小城九江暂时居住了下来。对我的写作,大多数人都持保留意见,包括小尔也并不完全欣赏我,他说养活自己再说,如果硬要靠写作谋生,也得学点儿市场的做法,写点畅销小说或影剧本什么的。父母更是坚决反对我,他们认为学医出身,找份能挣钱的工作不是难事。本来不是难事,但后来我觉得是一件难事。琐碎的工作破坏了我的写作,晚上也不能,有时倒班,有时咨询电话会打破我脑海中正在浮现的将要写下来的景象。我只能写作,这合乎我的性情,也不枉上天赋予我的才华。在北京的最后一些天里,我为此纠结了很久。

新地方如我预想的一样,在北京租地下室的房租,在这里可换成朝南的一居室,而且,能看见水,天气好的时候,庐山旖旎的轮廓尽收眼底。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很好,收拾停当这天的黄昏,我为自己煮了一锅小米稀粥,然后,窗前慢慢地吃着,还仿佛听到时光在金色的秋天里,和我喜爱的莫扎特的音乐一起慢慢流淌。直到夜色轻轻地将一切揽到它朦胧的怀里,我才起身丢下碗筷,走进洗澡间。我长时间浸在鄱阳湖的水里,我要用故乡的水好好洗去北漂的尘土。我要重新开始。

投入工作的前一天,我上市场准备买一周的菜。市场乱哄哄的,在各色菜堆中间,有的沉默着等待顾客,有的在大声地讨价还价,有的站着大口吸烟,有的在聊家常——到处都一样的寻常一景,但在这里,当我正要走过堆满了几筐各色蔬菜的摊位时,一个穿灰色上衣的男子大声喊出了我的名字。高中时,那个成绩优异的男生如今落到如此田地,像一个种了十多年田地的农民,但脸上仍有那个酒窝。他以为我是个有身份的九江市民,“哥们,你没怎么变,还那么文质彬彬……一定有房有车有职位了吧!”我谢绝了他的香烟,同时难于回答他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没有……哪能呢!”我尴尬地笑笑,“但愿快了吧。”

那时我们一起偷过甘蔗,一起抄过别人的答案,一起想过未来……曾经某个深夜,也许我想过想见他,但现在一见到他,我的内心难受地翻涌着,只试图装出一个难以持续的笑容给他看。他硬是要塞给我几个大红薯,并且要约定哪天好好喝一次。“你的故事听起来很有趣,你觉得呢?”他说,“还记得吗,我们的中学时代……多值得回忆啊……”我也觉得是,以后我会呈现在我的文字中。我没告诉他我在写作,也没告诉他我内心的痛感,我只是点点头,似乎又想问他些什么,但还是低头匆匆走开了。

从拥挤的人群中走出来,十几分钟后,我正要紧锁这扇租来的铁门。邻居正好开门出来了。是一个还算漂亮的妇人,她用浅笑向我打招呼,我也客套地回应她。她还想说话,我也站在门边犹豫着。我承认写作有时并不完全能解决我的寂寞,而遇到好看的女人我的感情也难以一潭死水。但我们还是没有说第二句话。她穿着高跟鞋下楼了,我在窗前看到,她在楼下小心地穿过只有泥土、石块和野草的一片空地。房东告诉我,开发商已经买下了这块地,但愿,我搬离之前,她依然荒芜、寂静。

我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又上了一小时网。小尔也在网上,一个月里,他的画依然没有找到市场,但还在画。这像我的写作,一篇篇投出去,都石沉大海,我说,坚持未必胜利,但不坚持等于放弃。我舔了一下刚才做饭时不小心弄伤了的无名指,最后关掉了网络。我继续写作,这篇从北京开了头的自传性短篇,我一直觉得不好结束。我膝盖抵着桌子沿苦想,不时抬眼望着窗外的星空——总是这样,我习惯等着灵感在夜空中降临,但缪斯像是听不到我焦灼的呼唤。我一无所获地躺到床上,月光在没有树叶的树梢之上泛着清淡的幽光。

有人敲门。还不到早上九点,我看了看旁边的手机,应了一声。是还穿着睡衣的女邻居,她端着一碗面,冲我笑着,“今天做多了……一个人吃不完……给你送来。”我们都穿睡衣在客厅聊天。她居然一个人过,居然喜欢阅读,居然不谈房子,我盯着她,她双手抱着双臂,指甲光洁,修剪整齐。“什么,你在北京待了三年,我多么向往的地方啊……为什么又回来……怎么回事?”我不断地向她解释,不断地让她了解自己——我拿出一盘水果,一边很愉快地说下去。她是个老师,我喜欢结识知识渊博者,何况这个知识渊博者是个独居的女人。

我和她开始暧昧不清地交往,小尔有一天来到这个小城看我。我一直说过得不错,在长江之滨,我不再是谋生的机器,有时间骑着自行车远足,我的体重增加了,贫穷却能静静地写作,内心真的闲适了许多……他被打动了,也想来小城做自己的画室。当我和她一起出现在夕阳下的站前广场接他,他感到惊异。我没有对他说起她,不能确立的事我从不对人言语。士别三月,他的样子越来越憔悴,干裂的嘴唇动不动就出血。我们坐在公园树下的疏影里聊天,他后来的北漂故事,我听着,恍如隔世。

女邻居不时来给我们做饭,三人经常一起吃饭。“你们真的都想在这里重新开始?”开始,她经常说,“九江可不是什么文化之都……这里也很市侩的,大家见面聊天,房子也是必须要说的话题……我讨厌庸俗的小市民文化,我喜欢和你们搞艺术的人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小尔有一回回答说,眼睛看着一只在窗前回旋的鸟儿,“生活里,总能看见自由的鸟儿也不错。”接着,他又兴奋地听见某个地方传来牛的哞叫,“这地方真不错,大自然会给我新的力量的。”

小尔在烟水亭边弄了一个画室,很开阔的一间画室,里面不时有女人进进出出。她们是慕名来当模特的,三小时给80元钱。女邻居也喜欢他,“你知道吗,我觉得他比你还有天才,”一次,我们在沙发上做爱时,她突然说,“他让我想起了凡·高……但愿他有好的运气。”这并不伤我的心,我知道自己。她赤裸着身子又弹起了心爱的吉他,灵巧的双手触动着我内心脆弱的部分。我感谢她在我需要的时候总是准时出现,她让我有家的感觉。我搂着她,窗帘后面有红色风筝掠过对面的小山飞翔。

一个雨天,我们三人正在讨论去哪个地方搞一次廉价的画展时,高中同学竟然带着一大包土特产找到了这里。“在别人看来,我每天好像只关心我的买卖……不是,那只不过是生活的需要……我有我更强烈的渴望,比如和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一起回忆从前,我也很乐意搭上一整天时间。”他看上去有点激动,“当全社会只知道谈论钱谈论房子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无聊而可怕!”我们在包饺子,他沿着长方形桌子来回走动,又夹了块冰放进杯里。

老同学为了证明他刚才所说的,又说起了他侄子的事。“他以前是多好的学生啊,一心读书,经常考年级第一。去年博士毕业,但他找工作,只关心房子、户口和待遇……他说,拿文凭是好生活的需要……”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不是他个人的事,是我们的社会出了问题……就像要做买卖,他们打着秩序维护的需要,规定我们必须到有关部门审批、拿证,手续多得没完没了……我早就想承包我们那里的中学早餐工程,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了……”

在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我们一起吃饺子。他少时的样子一点点在我的印象中复活,那时多美好,我想做作家,他想成为企业家,谁也不能阻止我们的梦……但现在,在势不可当的泥沙俱下的现实面前,我们坚持的梦想苍白无力……我一直放不下心中的北京、伟大的北京,但结果,迂回着,又回到了当初出发的地方……小尔说他和绘画彼此相爱,深深相爱,但这伤害了他,他越来越瘦,我有时怀疑艺术已经抛弃了他……我的情人,她不接受成为我的妻子,她觉得生活就是试着关心别人,这是个令人伤心的事实,多年来,我一团糟的生活,情欲只是想着,支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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