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沪上烟雨袅娜多情,裹一把逼仄的阴郁,带着滋养爱情和热烈与生俱来的气息。她敏感,她耀眼,她傲慢,她带着浓浓的潮湿的情调,上演着一幕又一幕别样绚丽的故事。多少人,曾在这里相遇、相识、相恋,在这个充满缠绵意味的城市,演绎着旧别新愁。适时人间烟雨天,终不似,少年头。有的人在这里飘扬半生,浮沉一世,到头来不过是泛黄的纸页边轻轻拾起的一声唏嘘。
如今才懂得,爱情是她抬起眉眼,轻轻巧巧的一瞥,而我已化为烟粉。
而他们的爱情,就好像是翻开一本厚重的封面上布满蛛丝和灰尘的笔记本,它事关风尘,事关那些沉重而哀愁的诗歌,带着不忍卒读的痕迹,让人读起来微微泛着酸楚。
郁达夫笔下的苍凉是裹挟那个动荡年代的一层锦衣,在洪荒泛滥的岁月里,尽然觉察出这人世间的一缕通明的希望。然而这缕民国照来的霞光中有着一丝潋滟动人的光芒,她是郁达夫此生最重视的女人——他在沪上友人家中邂逅的、那轻巧如白鸽的女子,及笄而后就居当时杭州四大美人之首的王映霞。郁达夫一见倾心,遂求再见、三见,于是上演了现代文坛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传奇。
文字与爱情,在郁达夫是互为表里的。爱情的热烈,本来就已融化在他的骨血之中,观其一生,无时不在飞扬着由恋爱所激发的才情,他的人生,本身就是一段过程,不依附于任何人停留,却在王映霞,那个留给他惊鸿一瞥的水乡女子身上,散发出别样的温情与留恋。
关于郁达夫,逐渐地,世俗的人们也许对这位畸病的作家生出了越来越多的迷幻猜想。他是一个有很好耳力的诗人,字句里有一种纡徐宛转的节奏,时常优美得让人吃惊。“一点一点地映在空街的水潴里,仿佛是泪人儿神瞳里的灵光”。他的笔触空,神,灵,使这寻常的意象,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气息。他好似傲慢并且孤独,看着人世间仿若看一场好戏,无关前生,无关来世。让他凛然地对着苍茫人世间将自己的哀思倾诉,自然是不能的。他只是隐隐地,不动声色地,酝酿着一声惊雷。
在他不曾邂逅那个“荸荠白”的女子的时候,已是有妻室的了,然而浪漫如他,自由如他,忧郁如他,怎肯为一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折腰。当他半生颠沛流离,追忆起那段与王映霞刻骨铭心的爱恋,从来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陌路后的二人,在彼此的生命中,依然是一段诗,一阕词,字字诛心。
初见王映霞的那个傍晚,郁达夫用日语对孙百刚说:“我近来寂寞得跟在沙漠里一样,只希望能出现一片绿洲,你看绿洲能出现吗?”如此隐忍阴郁的告白,对着一个局外人小心翼翼地吐露心意,明知不可为,却偏要管她要一个回音,郁达夫就在那一侧身的笑里,丧失了与爱情徒手相抗的能力。
然而,我们仍需要生命的慷慨与繁华相爱,即使岁月以刻薄和荒芜相欺。
她说:“我不曾输过。”王映霞在这段感情中的坚决和固我,带给两个人的是一生都无法弥合的伤口,即使岁月悠长,寄给他的记忆也终将成为尘封多年不忍开启的旧照,提起他时,云淡风轻的是那么一句,“我永远也不肯吃亏。”
这动荡的时代,没有一种姿态可以用来形容郁达夫,他永远都是带着辽远沉湎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无奈且苍凉。也没有一种词语可以用来形容王映霞,以及她在他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量。
若叫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谁曾有那样的幸运,在烟雨迷蒙的民国遇见那样一个人,曾以为不会再情感的歧路上停留目光的才子,也为她食了言。仍是那个荒芜的沙漠,仍是那个蒙着时光沉默的灰,却迎着那一眼,绊住了远行的脚步,找到了为之流连忘返的绿洲。
于是,郁达夫1927年1月1日至31日的《村居日记》中对此有以热烈的笔触记载,1月14日日记:“从光华出来,就上法界尚贤里一位同乡孙君那里去。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又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他如此卑微急切地请求,只是一个友人的身份。这样的姿态,来自于当时文震笔坛的才子,即使是清绝如王映霞,也会为此怦然心动。于是那时的王映霞,带着与生俱来的清高和正值韶华的清丽姿态,款款走进这个时而沉沦时而清醒的才子生命中,成为他年少时的惊艳和暮年的传奇。
当郁达夫写出“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这样的诗句时,已是佳人在怀,踌躇满志。那时的王映霞在郁达夫的热烈追求下,和他在上海江南大饭店一个房间里进行了一次长谈。王映霞提出了这样的婚嫁条件:必须明媒正娶,组成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完整世界。这样的一世一双人,这样一段意外的相遇,他以最高傲的方式——满腹才情、最卑微的姿态——苦苦相求,流连在她的绿洲,最终佳偶天成。但谁又能料到,这样的一个人,成了他镌刻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痛。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是夹杂着烦恼和忧郁。爱情也永远没有尽头,真正的爱情也必得在大风大浪的摧残之后才出现,它看来娴静如水,却绵绵密密地吐露着希望的幽光。
1934年的梅雨四月,郁达夫和王映霞回杭州居住。郁达夫花一千七百元买下了玉皇山后的三十亩山地,开始修建自己的爱巢。新家在“1935年年底动工,熬过了一个冰雪的冬季,到1936年的春天完工……足足花掉了一万五六千元”。建成后,还“涂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充满了东方建筑的古典神韵,郁达夫特意给它取了一个极富情调的名字:风雨茅庐。
美轮美奂的“风雨茅庐”建成后,郁达夫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能在美丽的西子湖畔长期生活下去。当他过尽千帆,抵达生命绿洲的时候,却不知,战火烽烟,从来都不是能够一劳永逸地在“风雨茅庐”中享受到宁静生活的时代。时局动荡不安的20世纪30年代,风雨萧瑟,政治阴晦,一个人,即便如郁达夫这样著名的文学家,也不能驾驭自己的命运。
战火中的城市,连白昼都笼罩着阴郁,多少人生不得其所,死不得其终,风雨飘摇中的郁达夫和王映霞,如同急雨中散落的浮萍,在时代的洪流中难以栖身。他说:“1936年春,杭州的风雨茅庐造成后,应福建工洽主席之招,只身南下,意欲漫游武夷太姥,饱采南天景物,重做些记游述志的长文,实是我毁家之始。”
王映霞的离去史说纷纭。当郁达夫写下“忍抛白首盟山约,来谱黄山小玉词”这样的旷世锦句来饯别玉妻映霞。这段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才子佳人恋,终于也逃不脱劳燕分飞的命运,演绎了一场轰轰烈烈却又凄凄惨惨的琴瑟悲歌。初恋之时,爱得死去活来,到头来,又恨得呕心沥血,一对神仙侣成了仇怨偶,终将让后人唏嘘。
此后,生离死别两不相干,曾在那个人身上全力绽放的光与热,让他曾觉得就这样留醉杭州,过着温柔懈怠的日子,快乐满足便是极致。醒来时便有携手唯落日、闲嗅亭花开的乱世爱情,不再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满腹经纶又怎样,声名大噪又怎样,即使拿江山相抵,也敌不过眼前的这个女子轻巧地一抬素手。
是否值得,已经不再重要了,就这样的一转身,那个自以为痴情的男子认定自己在这段爱情中占尽风头。岂不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窗外还盛开着皎洁的白玉兰,世事已是沧海桑田。暮年的郁达夫,回忆起当年面容姣好的女子,已是无关悲喜,甚至忘却了当初的不甘与苦痛是如何噬咬自己,如何辗转反侧,痛不欲生。
人生本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生活的自由,也有各自的苦衷与真相。只是乱世动荡,我们敌不过,逃不脱,挣不断的,永远都是时间。本以为此生只要携手相伴走过一生一世一河山,就是海枯石烂的忠守,却在半生凋零的时候,用早夭的生命来纪念你。天外已是烟雨朦胧天,需要等到霞光万丈时才能驱散他生命中的黑暗和阴霾,然而始终不能确定,她已离去,光明还肯来么?
他的文字好似一盅短暂并且清冽的酒,穿过喉头,所经之处,便是滚烫的醉意。“猛忆故园寥落甚,烟花撩乱怯登楼”。他可以肆意泼洒他的笔墨,在整个中华文坛,可以振聋发聩,可以内外澄静。如果说那年,他没有在友人家中邂逅那样一个女子,他的生命或许不会盛放出这样短暂却又耀眼的光华,他为一人驻足,今后的每个人,都不过是因着似当年的她。
而尘世于他,终究只是一场不甚圆满的幻梦,他的幻梦,依然是在异乡孑然一身地终结,他躺在异乡的土地,静得仿佛人世间只有那一轮明月,净无瑕秽。而这人世间,唯有死亡,是如此纯净与自然,他就那样消逝,仿佛根本不需要谁来悼念。
三月烟花千里梦,十年旧事一回头。达夫先生早已魂落他乡,王映霞也已玉殒香消,其中恩怨瓜葛也皆为过往,已成为结了蛛网的青灯古卷。多年以后,我们再看那段“富春江上神仙侣”的故事,已经抛却了孰是孰非。只有那个神色阴郁的长衫才子,看着那个身姿摇曳的清丽佳人,在绵绵细雨的悠长时光里,披带着民国烟尘,懒懒地瞥一眼,便是交付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