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
我已不止一次地梦见那只豹子,那只血淋淋但依然凶猛的豹子。原因很简单,我跟它打交道的次数,远比那个获“打豹英雄”称号的猎手董昆还多。十五年来,我作为一个教书匠,几乎每个轮回都要在《猎户》这篇经典课文中与它猝然遭遇。我一遍又一遍地目击它的恐惧和绝望,反复地琢磨它、玩味它。在备课教案上,我将有关它死亡的骨骼结构小心拆开又装上,仔细剔干净沾在描述句上的筋、毛血、冰碴、碎爪,让陷阱般的伏笔技巧尽可能立体地展现在学生面前。这无疑出自一种职业癖好。当然,其中也含有对猎手的残忍和作家立意的杀伤力感到无比敬畏。比如,你在豹子的瞳孔、心脏等要害处,可以准确地找到一个个呼啸着的弹丸般的黑色动词。正是二者合谋,使这只豹子以及豹子豹孙陷入穷途末路。
其实,我是一个很脆弱也很胆小的人,仅仅在动物园见过豹子,但从未冒出过吃豹子肉的念头。因此,很难设想我会像博尔赫斯那样梦见“老虎的黄金”,并扬言要“寻找另一只老虎”。记得少时下放农村那阵子,也曾干过两次不同寻常的“狩猎”:一次是雪后跟邻居炎强上山埋设一种叫做弓的暗器,第二天收弓时发现一只倒霉的野兔踩发了机关;另一次是在麦地里捡到两个野雉蛋,我将它们放入正在孵化的鸡窝中,十几天后居然真的孵出两只小野雉,破壳后它们就乱跑乱窜,野性毕露。当然,例外的情形也有,比如我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猎户”时,遒劲得有点凶狠,仿佛宿敌一般。
“本文写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每次这样开讲时,我都会产生很饿的感觉。那时喝的是稀麦糊,好几岁我都软塌塌的,不能走路。想不到几十年后,我站在讲台上会翻出那个年代的胃酸。我的文章背景介绍只得草草收场。同样,我也无法在开篇那段“一派热闹的丰收景象”的描写中流连过久。毕竟我不能跟作家相比,他吃得太饱,再不钻一钻高粱地什么的,还不得撑死?
你们想想看,那只金钱豹大概是饿极了,才决定下山找食的。它的窝里肯定有几只嗷嗷直叫的豹崽。这时,雪下得有半人深,正是铤而走险的好时机。当然,豹子不像人有酒喝可以壮胆,它孤零零的一个。它再狡猾也想不到各个雪道上都设下陷阱或爆炸装置。而这,正是两条腿的猎手谋篇设伏的拿手好戏。结果,在腊月十九日夜里,它被炸断了一条腿。可以想象得到,它几乎是跟硝烟同时腾空而起的,却扑了个空,栽倒在怪石上,因为周围根本就没有对手。它痛得嘶吼起来,浓血把雪地弄得黑糊糊的。
看似无对手,却又无处不在。这阴森逼压的氛围令豹子窒息,连景阳冈上的老虎也没遭遇过。豹子感到绝望乏力,可一想到窝里几只幼崽饿得嗷嗷直叫,它又挣扎着爬起来,拼命朝深山老林逃窜……
我从打猎小组“跟着血迹撵。四天四夜,累了就扒开雪堆蹲一会儿……先后打了二三十枪,豹子伤得厉害,可是还没有死”这段文字中,感叹这只豹子的惨烈和悲壮。它又冷又饿,一路洒着血,拖着那条冰棍样的断腿,直到创口被冻成硬邦邦的血痂。几次陷入重围,又几次死里逃生呀,你这长着豹子胆的野豹子!它实在想不起来何时跟这些两条腿的家伙,结下了如此不解的深仇大恨。它太孤独了。在惨白如昼的雪野中,它的豹皮仿佛燃烧着复仇的炽烈火焰!
在最后的生死攸关部分,你们尽可以发挥想象力。比如,豹子肯定坍倒在雪坡上,深陷下去的腹部剧烈地抽搐,满是铁砂的头部只有一只眼圆睁着。它这时才算第一次看清了对手的模样:“宽肩膀,高身材,身脚粗大,力气壮得能抱得起碾滚子”,他正向它猛扑过来。那可不是当年的武松,手上握的可不是哨棒……
如果不是“打豹英雄”最终接受作家吴伯箫采访,豹子最后的殊死搏斗仍将无法想象:“我头顶住豹子的下巴,两手紧搂住豹子的腰身,跟它打了二十多个滚。从绑腿拔刀子,因为冻了没拔出来,用右手使劲把豹子一推,不想豹子的爪子抓了我的右胳膊,从肩头一直划到手指……”,最后还是“老李给了豹子最后一枪,才算把它结果了”。
多么富有戏剧性哦!为了塑造“打豹英雄”的光辉形象,作者可谓煞费苦心。一组动词比连环刀还要锋利,又比蛇还要滑软。像情侣那样“搂住”它的腰身,该是多么令人销魂呵!这“二十多个滚”该用慢镜头才对。滚呀滚呵,一直滚过草坂坡和山花丛。豹子多笨多倒霉呀,临死前还被意淫的家伙猥亵了一番。我无法向学生们解释清楚,为什么董昆们不早点给它最后一枪?以至于有个别学生说,还不如港台武打小说精彩。这使我大为光火。
这么多年来,这只豹子先被董昆杀死然后被作家再次杀死,难道非得在我手里第三次被杀死么?它已经惨不忍睹了。但它从来没有乞求过,它那关闭的瞳孔里永远嵌着仇人的影子。那个“老李”似乎就是我,是我给了它致命的“最后一枪”!因为近视以及雪光太强的缘故,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像董昆那样“眯缝着眼睛,好像随时都在瞄准的样子”。这使我对自己产生了莫名的惊恐。
我有一种不祥之感:我一讲完《猎户》这篇课文,它在黑的雪地上会慢慢呼出一口气;它慢慢爬起来,挣扎着潜入空白的虚无,直到下一个学年轮回时与我再次遭遇。
它的生命力竟如此旺盛而虚弱,令人捉摸不透!事实似乎已发生了潜在的畸变。它在不断地同我——一个仅仅在动物园见过豹子但从未吃过豹子肉的人——进行搏斗:它试图咬断这些文字的铁栅,以及那只正在板书“主题思想”的手。是的,作为教书匠,我领教够了豹子无休无止的挣扎与反抗。
多年来我已养成一种嗜好:琢磨这些文字的铁栅,点缀它,油漆它,并带领学生们参观,将豹子条分缕析。从那电光般的豹眼里,可以照见人类杀戮那些“手无寸铁”的豹子,该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伟大啊!
我一直不能忘怀,一九七二年,我在青阳城关一家收购站里,亲眼目击了几张豹子皮挂在墙壁上像燃烧的中国画!然而,比起“去年一年打猎小组打了四百三十六张皮子”的标准,这儿杀戮的野生动物还相差很远。纵情山水且擅画虎豹的国画家们,你们是不是该为此羞愧而死呵?你们不是想跟猎手比赛谁画得更真实吗?那你们睁大眼睛来收购站观摩观摩吧,它们几乎遍布中国所有的城乡!要知道,你们每画一幅水墨豹子图,就有一只豹子在山林里应声倒下。在这一点上,作家远比你们更“现实主义”。当时我是个初中生,对于山林王者充满好奇和敬畏,看见它落到这个地步,除了感叹“人定胜天”伟大正确外,是不会产生任何疑问的。那撑开的豹皮上有两个洞眼至今仍让我心惊肉跳——它依然觑着这个贫乏但高烧着的世界,觑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冷漠的人群!它也许还听见豹崽幽幽的哀鸣。
很多年过去了,这些“中国画”一直被记忆挂在那儿,并将周遭的空气烧得发烫。
天气照例很糟糕。我备课《猎户》时从来不敢涉夜太深。一只豹子,总是不安地在线装书或精装书里来回打圈、张望。与此同时,我的门窗上又增加了几道铁栅。那些吃了豹子胆的人仍酩酊大醉,墙壁上挂着的猎枪依然“眯缝着眼睛,好像随时都在瞄准”主人的梦,因为在梦里随时都会出现豹子、华南虎、藏羚羊、兀鹫……
我感到虚弱。我也吃了“豹子胆”,可我为什么会如此虚弱、不堪一击?难道我还得把剩下来的“胆汁”分一羹给学生们吃么?而豹子的碎骨就像这些粉笔,不断地在黑板上写出优美的方块字。天气照例很糟糕。课文讲完时,时令大都在不太像年底的阳历年底。一九九六年的雪意在窗外的乌云中蕴蓄着,照例会比课文中的大雪要延迟一个月。
“天晴了。很好的太阳。”这一豹尾式的结语,意味着自我妄想症的膨胀接近结束,还是历史终将落入喜剧圈套的开始?
一九九六年二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