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离去

一张新贴上去的讣告，出现在小区铁栅边的墙上——那儿的招贴经常更换。我的目光习惯地扫向它，却被履历里暗礁般的“水手”“船长”阻滞在那里。这个逝者曾做过水手、船长呢。人的一生中，能当水手乃至船长是幸运的。

世上的人群熙来攘往，不是人人都能相遇并相识的。比如，我与这个老水手相遇，竟是在一张“讣告”上。我认识他时，他正用模糊的遗照上的模糊眼神，空茫地望着这个他已告别了的世界。

倘他活着时，即便迎面走过，我也不可能知道他曾是水手。当然，他还干过其他显赫的职务，比如主任书记局长什么的。然而比起水手船长来，竟一律黯然失色了。

在江上客轮穿梭的年代，我只做过船客。我从未想过干水手，更遑论船长了。以前江城没有火车站，迎送别离大都发生在江边码头。逢年过节，也免不了要找关系帮亲友买船票。当然，在我的周围不乏这个长那个长的，但罕有船长、水手的身影。在我的感觉中，他们似乎与日常生活相距甚远；但在另一维度上，他们又距我很近：作为一种象征和喻体，他们经常出现在文学典籍中。比如惠特曼那首长诗《哦，船长，我的船长》，曾被我反复诵读。麦尔维尔最后一部小说《水手比利·巴德》更让我着迷。比利的纯真无邪和英雄主义气质，为那个时代普遍的精神堕落提供了一面镜子。然而，如此赤子也难葆纯真而不得不杀人。当人性被邪恶包围，谁能阻挡它不走向堕落？

有关江上旅行的记忆，在我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一九九三年九月去重庆，那是我最后一次乘坐客轮。尽管客轮在过峡途中搁浅，但此刻想来，那仍是一次漫长、温馨而又令人伤感的旅程。如今，码头、客轮、船票、候船室等，已如旧时堂前燕那样一去不返了；长江大桥建成后，连轮渡也绝少坐了。我写这些，并非仅出于怀旧，或者仅出于为没落的事物唱挽歌。坦白地说，我的周遭——世界或生活——已趋向奢华和虚浮，它的表面覆上了一层光鲜的薄膜。这是一个连垃圾也华丽的超速时代。不说网上色情泛滥，说谎成了家常便饭，腐败侵入社会肌质，即便接到一个电话或短信，也可能埋着不可预知的陷阱。世人愈来愈满足于虚拟生活和集体呓语，将自我隐藏在网名之下，偏嗜豪奢、暴露、炒作和偷窥，不屑于简单、朴素、原真和旧物。那种粗犷、原始、与自然肌肤相亲的生存方式，也与人们越来越远了。比如，面对这条亚细亚巨河，我们仅自得于岸边静观，在华灯下优雅地眺望江景，却漠然于它漂卷的垃圾、横流的污水。你也许会对涨工资津津乐道，对个人的遭际喋喋不休，然而对白鳍豚、中华鲟之存灭，可曾焦虑过、失眠过？

“水手”停留在一纸讣告上。他没有铁锚和橹，也没有烟波和水草。

一个船长离开了“船”，便只剩下“长”了。逝者生前也当过“主任”“局长”什么的。在世人眼里，这职务似更被看重。你在装潢雅致的办公室里抽烟，批文件，练字，看报纸，有时找女下属谈话。你试图抵制官场那一套。你的声调最初是高平，慢慢地变成仄声，最后只剩下低哑的去声了。你因这抵制的不彻底而慢慢上瘾，如同抽烟，继而在戒烟和抽烟之间不停地变奏。

你离那个水手越来越远了。“局长”遮没了岁月深处的“水手”——哪怕是一点点有关“水手”的记忆，也慢慢流失了。这似乎是不变的世俗法则。一个水手离开了“水”，便只剩下“手”了。它肯定将被强力定语所重新制约，诸如“一把手”“第一推手”“老手”“对手”“咸猪手”。这与麦尔维尔刚好相反。他早年做过海上水手，《白鲸》出版后经历了商业失败，他长时间停止了小说写作，直至后来担任海关稽查员。他晚年生活惨淡，除了疾病缠身，还有长子自杀、次子早逝给他带来难以承受的打击，但在这种困境中，他默默地开始写作《水手比利·巴德》，直到去世前三个月才写完。他死时孤寂黯然，连一张讣告都没有。在我看来，这时他与那个勇猛的年轻水手合而为一。三十年后，学者在一个铁盒子里发现这部手稿，如同发现一个老水手隐秘的航海日志。

流水深处的水手必定是孤独的。他在那儿，你看不见他。这个“局长”也看不见他。而我只看见“水手”，看不到那个“局长”，看不见那只“手”。

私心而论，“船长”是比“总统”要重的，但“船长”也会犯错，甚至铸成大错。而“水手”是一群具有自由精神、勇于牺牲的斗士，如同比利·巴德，在“强风之中收缩中桅帆篷，他在那儿，顶风跨坐在帆桁的端口，脚踩镫索像是踩着佛兰德斯骏马的马镫，双手拉扯横帆角上的耳索像是在拉拽缰绳，那姿态像极了年轻的亚历山大，在勒束烈马卜赛孚勒斯”。在黑云压顶的浪涛之上，船长理应坚毅、淡定、而且幽默，水手们则激情昂扬一如闪耀的航标。

如此看来，一个人离开“水手”，也类似一条白鲸离开水和岸。最终这条白鲸会失去双鳍，以及嘶吼。你曾是水手。对，是水手，不是别的。这很重要。那是你的另一个自己。

一纸讣告上停留着“水手”。这最后的纸片，载着一个逝者残剩的信息在风中战栗。你的生涯从月黑风高的河流开始，结束于打着呵欠的平庸的办公室。

哦，船长，在殡仪馆为你送别的人群里，也许找不到当年的水手兄弟。不过，在弥留时刻，倘有船索、绞盘和锚，有船头犁起的浪花从你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也就够了。至少它表明有个老水手来为你送别了。

第二天经过时，这张讣告便不在了——它被“茶叶销售信息”和“寻狗启事”交叉覆盖了。阿门。

二〇一二年三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