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天佛国与太虚幻境
海天佛国是普陀山最鲜明的文化性格,太虚幻境是《红楼梦》最诡谲神秘的虚构境界。这两者有关系吗?
仔细对比,读者可以发现,《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明显是照着海天佛国普陀山画的。《红楼梦》“大旨谈情”,曹雪芹这样做,目的就是以观音菩萨照护下的“有情世界”讥刺雍正皇帝统治下的“无情世界”。读一读雍正帝留在普陀山的碑文,上面写着对康熙帝的眷念和对观音菩萨救度众生的赞美。而世人在雍正时期感受到的,恰恰与碑文上所写的相反。这给曹雪芹讽刺雍正帝留下了广阔的空间。鉴于乾隆时期的文化高压政策,曹雪芹竭力避免时人轻易看出太虚幻境与普陀山的关系,一旦时过境迁,又须让后代读者明白太虚幻境就是普陀山。为此,曹雪芹在书中对普陀山作了改头换面的重造,重点是将莲花洋改为灌愁海,将普陀山改为放春山,将观音菩萨化身为警幻仙姑。
大家都知道,普陀山以佛家为主,道家次之;曹雪芹改造后,放春山看上去以道家为主,佛家次之,但实际上是道家显之,佛家隐之,当家人成了一个“仙姑”。为此,曹雪芹用多种方法烘托渲染。如宝玉第一眼见到警幻仙姑,书中用了“蹁跹袅娜”四字描写其姿容,显然不是佛教用语,却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神话中飘逸美妙的仙子。为牵引读者思路,曹雪芹又以一赋为其定调: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吁!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有中国文化常识的人,读到此赋,会很自然联想到曹植的《洛神赋》,联想到西施、王昭君,以及瑶池紫府,压根儿不会想到佛教人物。熟读中国文化的脂砚斋也认为“此赋则不见长”。脂砚斋这样说,显然将此赋与他脑中所有描写美人仙子的中国辞赋作了比较,怎么也不可能往佛教那个方向想。二百多年来,差不多所有读者都是这么一个思维。效果如此显著,曹雪芹还觉不够,索性让宝玉从口中呼出称谓,进一步巩固读者印象。书中这样写道: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上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宝玉如此称呼,脂砚斋评为“千古未闻之奇称,写来竟成千古未闻之奇语。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脂砚斋显然也未能识破曹君用心。“神仙姐姐”四字,属“假作真时真亦假”,是用中国本土美人仙子引导读者情思,将佛教为主色调的普陀山隐藏在道教和民俗之后。这当然是曹雪芹的预设,却轻而易举遮蔽了太多读者学人的法眼,到了21世纪的当下,也没人意识到警幻仙姑与普陀山佛教人物的关系。曹雪芹并非卖关子弄才情,实在是无奈之举。另一方面,我们不可忘记,曹雪芹的本意还是要将太虚幻境与普陀山紧密联系在一起,否则颂扬康熙、贬斥雍正的意思就不能有效传出,切实让读者领会,他这本书就真的白写了,“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功夫也就白费了。曹雪芹用了另外一些信息落实自己的企图。比如警幻仙姑尚未出场,先有一歌声传出: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春梦”是女孩子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只是像天空浮云一样被风吹散了,可见理想不过是“空”而已;“飞花”指女孩子们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它随着再不回头的流水永远消失了,生命因而也是一场空。“闲愁”即青年男女的爱之情怀,它正是青春时期的“春梦”。既然如此,天下众儿女何必再去寻觅那本来就实现不了的“空空之物”呢?
显而易见,警幻仙姑唱的是佛家“四大皆空”的歌。此歌给书中红尘世界定调,实际是给雍正、乾隆时代定调。如果用书中情节印证“闲愁”,非二十二回宝钗的“生日风波”莫属。这一回,黛玉接续宝玉“你证我证”一偈,用了“无立足境,方是干净”的禅语,非常彻底地表述了“四大皆空”的佛家思想,宝钗接着说了神秀和尚与六祖慧能的故事,其中慧能一偈是: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黛玉、宝钗所言都是为了说明他们之间是非冲突是无意义的,但细细品读这四句偈语,谁都能朦胧感觉到,警幻仙姑“春梦随云散”一曲,似乎正是从此偈翻出。仙姑唱着空空如也又大慈大悲的歌,意在点醒普天下的少男少女,不要妄作红尘之念。这仙姑显然是一个觉者,一个女佛,不是观音菩萨还能是谁?
警幻仙姑与普陀山的关系,在其向宝玉作自我介绍时道破天机。警幻仙姑说: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离恨天”是佛教观念。根据《汉语大词典》解释:佛经谓须弥山正中有一天,四方各有八天,共三十三天。民间传说:三十三天中,最高者是离恨天。后比喻男女生离、抱恨终身的境地。警幻仙姑说自己“居离恨天之上”,正是男女生离死别之地;她“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正是“离恨天”特性使然。
“灌愁海”是曹雪芹对“莲花洋”的改称。普陀山“不肯去观音”的故事世人皆晓。当初那个日本僧人手捧观音像从普陀山乘船回日本时,四周海面突然生成无数铁莲花,让僧人坐船无法动弹,从此这一片海就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莲花洋”。这不仅表明观音要留在自己的道场,也是观音对众生苦厄的怜悯。可见“莲花洋”的内涵是“情之海”。“愁”乃众儿女的苦情悲思,可见“灌愁海”亦为“情之海”。曹雪芹巧妙利用了“莲花洋”的内在意义,造出“灌愁海”一词,使两者在“情”字上暗合起来。这里,警幻仙姑与普陀山的关系已经初见端倪。
“放春山”,春花满山开放也。有相关梵语知识的读者或许知道,“放春山”即从“普陀山”一词化来。“普陀山”梵文原义就是“小白花山”。自然造化,不可思议,佛缘更是奇妙无比。每年大地回春的时候,普陀山特有的一种小白花就满山开放,脱俗、纯洁而又安静,将普陀山装扮成名副其实的一片净土。小白花加上其他争相开放的百花,可以想像普陀山的春天是一幅什么景象。可见,“普陀山”就是“放春山”,“放春山”实乃“普陀山”也。
“遣香洞”的原型是“潮音洞”,也有一定依据。“遣”,用也。“遣香”即“烧香”。熟悉普陀山历史的都知道,普陀山潮音洞是观音显圣之所,唐宋以来一直吸引无数香客前来烧香礼拜。当然,将“潮音洞”转化成“遣香洞”,还有更多艺术元素。实际上,曹雪芹将僧众烧香之“香”,洞内仙女之天“香”,普陀山花草之“香”与佛之“香”都融合在一起,以“香”为媒,将“潮音洞”与“遣香洞”暗合在一起。
“警幻仙姑”的原型是观音菩萨吗?似乎也没有疑问。观音菩萨俯瞰红尘,聆听世音,救度众生,启发愚痴,给人送子,现身显灵等,警幻仙姑一样都不少,“仙姑”的美丽华妆,不过是曹雪芹的隐藏术罢了。如果不隐藏,直接写观音菩萨,别有用心之人就会联系普陀山,进而联想到雍正和他的碑文,曹雪芹一家或许就要再次大祸临头,《红楼梦》也将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曹雪芹很明智地防止了这一切的发生。
观音菩萨和普陀山在书中被藏起来,但她们与太虚幻境之间已经有了一一对应的关系。为了让读者增加印象,本书作者再次归纳如下:
普陀山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太虚幻境有司红尘风月、解人间困厄的警幻仙姑。
普陀山有莲花洋,太虚幻境有灌愁海。
普陀山有梵天,太虚幻境有离恨天。
普陀山有大名鼎鼎的潮音洞,观音菩萨曾在洞内现身显圣;太虚幻境有神秘莫测的遣香洞,警幻仙姑让宝玉梦中闻香、喝茶、饮酒、听歌、看女子册页,也是现身显圣。
普陀山观音菩萨能送子,放春山警幻仙姑亦专事投胎。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就是在警幻仙姑亲自操持下,从太虚幻境出发,投胎京城贾府和苏州林府,才有贾宝玉和林黛玉的。
普陀山是“佛道同山”,放春山也常见“一僧一道”同行,也是“佛道同山”。“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等名号本身也是“佛道一体”。“太虚”是道家观念;“幻”即“空”,是佛家观念。太虚幻境之“幻”与警幻仙姑之“幻”,实际来自于《金刚经》的说法。《金刚经·应化非真分》中,释迦牟尼最后对世界及万物作了一个结论,形成一句佛界名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警示世人无须执著于红尘中的一切,看来成为警幻仙姑的使命。
总之,普陀山是海天佛国,太虚幻境亦是海天佛国,普陀山是梵天莲花洋小白花山潮音洞观音菩萨,太虚幻境是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警幻仙姑。它们之间的相似度近乎百分之百。
读者或问:曹雪芹为什么这样写?
一是为了绕过文字狱,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方法抒写胸中无限积郁,绝对不是曹雪芹有意要为难读者。二是普陀山与康熙、雍正的关系太紧密了,曹家与康熙、雍正的关系也太紧密了。三者就这样关联起来,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红楼梦》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