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游戏

我见文学多妩媚 作者:王充闾 著


六、游戏

在每个人的生命途程中,都曾有过一个抛却任何掩饰、显现自我本真的阶段,那就是童年。在这段时间里,游戏是至尊至上的天职,通过天真无邪的游戏,孩子们充分地享受生命,凸显性灵。原本苦涩、枯燥、沉重、琐屑的日常生活,在游戏中,一变而为轻松、甜美,活泼、有趣。无论是“摆家家”、“娶媳妇”、“搭房子”、“建城堡”、“捉迷藏”,还是上房、爬树、荡秋千、打水仗,乃至种种恶作剧、讨人嫌的运作,孩子们都玩得意兴盎然,煞有介事,都以最大的热情和高度的认真,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农民都讲求实际,那时,望子成龙的想望,不像现在那么强烈,所以,家长还能以宽容的态度,甚至欣赏的目光,对待孩子们的游戏。

游戏本身也是一种创造。孩子们面对的是无限可能性,一切都可以从头做起,推倒重来;可以异想天开地进行种种建设性或者破坏性的实验,而不必像成年人那样,承担现实活动中由于计划不周、行为失范所导致的后果,并且,可以保留随时随地放弃它的权利,而不必像成年人那样瞻前顾后,疑虑重重,从而创造一个绝无强制行为和矫饰色彩的完全自由、从心所欲的精神境域。

人们常说“童言无忌”;其实,“童行”又何尝有什么忌讳!孩子们的头脑中,不像成年人那样,存在着种种利害的计较、实用的打算,也没有形形色色的心理负担,想说就说,想闹就闹,不顾及哪些行为会惹起人们气恼,也不戒备什么举动有可能遭人忌恨、被人耻笑。

小孩子的天性中,似乎并没有欣赏自己“杰作”的习惯,不懂得什么孤芳自赏,顾盼自雄,眷恋已有的辉煌。一切全都听凭兴趣的支配,兴发而作,兴尽而息。五岁那年,我曾耗费了整个一个下午,晚饭都忘记吃了,用秫秸内穰和蒿子秆,扎制出一辆小马车,到末了只是觉得车轱辘没有弄好,就把它一脚踏烂了,没有丝毫的顾惜。睡了一个通宵的甜觉,第二天,兴趣重新点燃起来,便又从头扎起。有些在成年人看来极端琐屑、枯燥无味的事,却会引发孩子们的无穷兴味。小时候,我曾蹲在院里的大柳树旁边,整整一个时辰,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蚂蚁搬家、天牛爬树。好像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有什么价值?一切都是纯任自然,没有丝毫功利的计较。

小伙伴之间也经常发生纠葛,遇到什么不可心、不快活的事,也并不觉得怎样的忌恨与懊恼,只须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我不跟你好了”,就可以轻松、自在地结束各种关系,没有依恋,没有愧悔,没有遗憾,无须考虑什么影响和后果,更不会妨碍下次的聚合,下次的游玩,下次的重归于好。

儿时的游戏,多种多样,比较普遍的是盛行于满族聚居地的“跑马城”、“跳房子”、“踢毽子”、“掷猪趾”、“扔瓦块”、“打水漂”等。但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却是“丢手帕”。

那次,参加活动的小伙伴比较多,大家围成一圈坐了下来。开始时,花毛哥拿着手帕在圈外跑,边跑边唱:“丢手帕,丢手帕,丢你身后别害怕,别人不要告诉他。”随之,把手帕丢在四丫身后。四丫发觉后,顺手拾起,立刻起身追赶。结果,没等花毛哥跑到四丫腾出的位置上坐下,就被抓住了。花毛哥受罚,进到圈子里出节目。他的动作不灵快,嘴却很巧,随口说了个谜语:“麻屋子,红帐子,里面坐个白胖子。”小朋友们齐声喊着:“花生!”

过了一会儿,轮到嘎子哥丢手帕了,他就悄悄地丢在我的身后。当时,我可能是溜号了,发现略迟一步,待我追上前去,嘎子哥已经坐在我的位置上。这样,我就被罚出个节目。出什么呢?记起花毛哥讲的是三个“子”,我就仿效着讲了四个“窝”:“树上有个老鸹窝,树下有个鸡窝,鸡窝旁边有个狗窝,炕上有个小胖孩赖床的被窝。”小朋友们听了,一阵哄笑。花毛哥说:什么“窝、窝、窝”的,一点没意思。我感到很沮丧。

回家,我把它讲给爸爸听。爸爸说,难怪人家哄笑,四个“窝”单摆浮搁,成了不抱团儿的豆腐渣;你得一个个编结起来,让它们相互串连。

我问:怎么串连?

爸爸让我自己去想。

足足憋了大半天。爸爸提示:可以在小鸦雏上作文章。这样,我就编出:这天清晨,突然刮起了大风,老鸹窝摇荡了,结果,一个小鸦雏掉在树下的鸡窝里;鸡妈妈看它很可怜,就用嘴把小鸦雏叼到窗台上,喊着:“小胖孩!快起床,赶紧爬到树上,把小鸦雏送回去。”可是,小胖孩在被窝里赖着不起来。这时,狗窝里的狗大哥晃着尾巴跑过来了,用爪子把鸦雏扒拉到地下,一口就吃掉了。事后,小胖孩无比悔恨,从此,他再也不睡懒觉了。

与现时的以计算机为操作平台,通过人机互动形式实现的网络游戏相比,什么《宇宙战争》呀、《星际争霸》呀、《波斯王子》啦,这些村童游戏,实在是“土”得掉渣儿,谈不上有什么知识含量;甚至还赶不上现在最普通的“拱猪”、“斗地主”、“打拖拉机”等扑克牌游戏。但那时的活动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一般都在户外,充分体现“文体结合”的要求,十分有利于儿童的娱悦身心和健全体魄;而且,这些村童游戏,竞争性、吸引力也不那么强,犯不上拼战通宵、耗神费眼,总是累了就作罢,兴尽便回家,天天晚上都能睡个甜觉。所以,一个个农家孩子,小脸蛋儿都是红扑扑的,宛如刚拔出来的嫩萝卜;视力也不会受到损伤,不像现在这样,“小眼镜儿”举目皆是。

人,有记忆的功能,但也存在着善忘的癖性。本来,任何人都是从童年过来的,游戏本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贪玩,淘气,任性,顽皮,原属儿童的天性,也是日后成才立业的起脚点。记得德国一位哲学家说过:“孩子是通过游戏变成大人的,游戏让人成了人。”可是,现在的父母亲,一经步入成人行列,许多人便会把自己当年情事忘得一干二净,习惯于以功利的目光衡量一切,而再也不肯容忍那些看似无益、无聊的儿时游艺了。

在我们初做父兄之时,也曾不只一次地做过鲁迅先生在散文《风筝》中所自责的对于儿童“精神的虐杀”的蠢事。原本以为出于好意,所以心安理得;直到读过了先生的文章,才觉得“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

其实,即使单就功利而言,成年人需要向孩子们借鉴的也是不少的。比如,无论大人小孩,原本生活在同一空间里,可是,感觉却大不一样。成年人由于顾忌重重,遮蔽太多,时时有一种“出门常有碍,谁云天地宽”的局促之感,而孩子们却无惧无虑,无私无我,又兼借助于无穷的想象力,他们的空间却是云海苍茫,绵邈无际的。

记得一个电视节目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圈,让坐在下面的几类人群回答:它像什么?幼儿园的孩子答案最多,成绩最好,竟然说出了几十种;小学生次之,讲出了十几种;中学生就差一些了,但也讲出了八九样;大学生只举出了两三样,没有及格;而成年人竟连一种也回答不出来,最后吃了个大零蛋,原因在于他们思虑太多,有的即使想到了也不肯讲,怕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有的甚至不屑一顾,觉得老师出这样的题目“完全没有意思”。这是颇为发人深省的。

童蒙读物《三字经》里,有“昔仲尼,师项橐”之句,说的是孔子与弟子们乘车出游,见到大道边上有几个戏耍的玩童,有一童子立于大路中间,说:“城池在此,车马岂能随便穿行?”接着,便向孔老夫子提出三个问题,说是答对了才能通过,否则就要绕城而行。结果,孔子没有答出,遂向童子拜师、行礼,最后绕城而过。这个童子就是项橐,时年七岁。《三字经》作者的原意,显然是颂扬孔圣人放下身段,虚心向七岁儿童求教的精神;而我更感兴趣的,倒是少年儿童无所顾忌,敢于挑战权威的魄力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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