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霓妹妹,无须省钱

那些舍不得的爱与孤独 作者:朱湘 著


婚后,朱湘与刘霓君感情甚笃,接连生下一儿一女。婚后第三年,诗人远渡重洋,负笈海外,前往美国留学。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一别就是三年。

遥远的距离拉开了两个相爱之人的距离,却把他们的心联系得更加紧密,诗人对家的眷恋和对妻子的思念像太平洋的海水一样绵绵不绝。身在异国他乡,能慰藉他的就是一封封家书,他的信里装满真挚的、沉甸甸的情感,像誓言一样,一遍遍地向妻子诉说着火热的爱情。

他在信里告诉她:“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他向她保证:“我回国以后,要作一个一百分好的丈夫,要作一个一百分好的父亲。”一次次描绘着梦中的蓝图:“我回家后,让你同小沅小东过一辈子好日子。”彼时的朱湘意气风发,雄心满满,未来在他面前充满了希望。

我的霓妹妹,无须省钱

霓妹,我的爱妻:

你从般若庵十二月初五写的“第一封”信我收到了。我后天就要搬家,你的信可以寄到憩轩四兄第一次替你打的信封那里。我在芝加哥城里过得好些,身体也好,望你不要记挂。我到今天总共收到你八封信。你信内并不曾提到岳母大人同憩轩四兄的病,想必是都好了。你的奶水不够,务必要请奶妈子。照我如今这般寄钱,是很够请奶妈子的,千万不要省这几块钱。小东身体已经不好,如若小时不吃够奶,一定要短命,那时我决定不依你,小沅你是不用我说就会当心的,所以我也不多讲。罗先生倒是很帮忙,不过那取衣的钱一定要还他。不知你已还给他了没有。千万记得还他。你还可以多寄些鱼肉给他,不过千万告诉他不要叫厨房作,怕的好鱼好肉给厨房赚下去了。你还告诉他,我从前在清华同他,同彭光钦先生,还同些别的同学,一同吃罗胖子先生从湘潭寄的鱼肉。我当时曾经答应了由家中寄些鱼肉给他们再吃一次,你可以多寄些,由他替我请他们罢。我这里只好等今年冬天再看寄不寄罢。如今已是春天,你寄时路上怕会坏了,不值得。并且东西寄到美国后,要抽我很重的税,那时东西不曾吃到,倒要赔钱,那才不上算呢。不过夏天罗先生来美国的时候,他到上海以后,我可以托他在泰丰买些罐头带给我。如若上海没有菌子罐头,你可以寄三四个罐头菌子到上海交他带给我,不能再多,再多他就带不了,并且太多时怕人查出来。那要罚很多的钱。我新近译好了一本外国诗,寄到上海,可以先拿四五十块现钱,我叫他们直接寄到般若庵八号朱小沅,大概阳历三月底你可以收到。我这几个月因为搬了两次家,省而又省,只省得二十块美金来,阳历三月初寄给你,阳历四月半你可以收到。连着稿费也有九十块中国钱了。以后希望每月能省十五块美金寄给你,我这样省,恐怕书都买不了什么。我来美国许久,电影同戏一次也不曾看过。等一年之后,你进了学堂,我或者可以多买些书,偶尔添点衣裳。像现今这样,是决定不成的。不过这我一点也不埋怨。我书尽有的看,因为芝加哥大学的图书馆极大,要看什么书,就有什么书。我的霓妹妹替我带着一男一女,我每月至少总要有中国钱三十块寄给她,才放心。

大沅 二月六日 第一封

我如今读书很快活,亦爱你

霓君,我的爱妻:

从此以后,我决定自己做饭。每月可以寄二十块美金给你,我自己还可以买点书,我问了他们内行的人,知道腌鱼腊肉这面都可以买得到。不过这人不十分可靠,详细情形我以后告诉你。我想这个消息你听了一定很喜欢。一年半载之后,你进了学堂,很可以在这里面省出一笔钱来。现在已经春天,我的衣服没有,美国人又是富,我们中国人到这面来,至少不要穿得像叫花子。并且我那本书寄去上海,可以拿四五十块中国钱,我叫了他们给你寄去,可以支持些时候,所以我不得已,做了春天两套衣裳。阳历四月初一我准寄美金卅块回家。你阳历五月半可以收到。从阳历五月起,每月决定能余廿块,可以两个月寄一回。在美国照相,听说贵得不得了;照六张六寸的,要廿块美金。所以现在是照不起。无论如何,在美国总要照一次做纪念的。早迟那就不敢讲了。鱼肉你现在不必寄。还有罐头之类东西,美国并不贵,也不必托罗先生带了。绣花抽税太高,并且销得不多,也算了罢。我如今读书很快活,并且除去寄钱给你以外,我自己每月还能买些自己要看想买的书,这也叫我高兴。我如今立了一个志向,要把全世界上许多国家的诗都拿来读。这面芝加哥大学的图书馆很大,我要看的这种书大半都有,你想我是多么快活。大前天本是礼拜,我照例应该写信给你的,因为看书有趣,看忘记掉了。我今天虽然看着一本好书(荷兰国的诗),不过我信没写,实在不放心。所以把书放下,赶快写信,省得你记挂。芝加哥这面常常阴天,不像北京,很像南京。长沙我虽然离了好久,我想也是这样。写完这信,晚上做梦,梦到我凫水,落到水里去了;你跳进水里,把我救了出来;当时我感激你,爱你的意思,真是说也说不出来,我当时哭醒了,醒来以后,我想起你从前到现在一片对我的真情,心里真是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沅达达 二月十六日 第二封

我作鬼也记到你,不会忘记

霓君,我的爱妻:

接罗先生信,知道戒指事,那自然是当铺玩的鬼,我已经告诉他多认几个利钱取出来。你托他买东西,不知要买什么?他并不有钱,何必托他买?如若已经买了,钱务必照数还他。两张当票的钱连利钱也要还他。我又做了一本小书(译的诗),可以先拿二十块钱。阳历五月初头,你可以收到这笔钱。我今天看中国诗,有一首看了很感动,那首诗是苏武作的,说:“自从我们二人结发做夫妻以后,恩爱两不相疑。但是我明天早晨就要动身去外国了。只有今天一晚同在一起,那么就让我尽量地欢娱罢。我是要动身的人,心里总记挂着上路,怕误了时辰,所以我起来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你看,天上的参星同辰星都不见了,走了,我要同你分别了。我这是去匈奴(如今的蒙古),那里的人是性情不好的: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也不敢讲是哪一天。我握住你的手,长叹一声,想到别离,不觉落下了泪来。你保重身躯,常常记着我们欢乐的时光。我要是活着,一定早归。要是死了,我作鬼也记到你,不会忘记。”后来这作诗的苏武隔十九年回了本国,做了一个大官。我想到四五年后我们再见的时候,那是多么快活的事情啊。

你的苏武,沅 二月廿一日 第三封

我应当怎样的爱你敬你

霓君,我的爱妻:

我好久不曾接到你的信:这我知道,是因为以前我告诉你我要回家,所以你怕我已经动身了,不曾写信给我。我当时告诉你说要回家,是阳历年底的事情。从长沙到美国的信要四十天左右可以到。一个来回是八十天。如今是阳历二月底了。我是阳历正月初到芝加哥的,所以我算算还要等二十天或者半个月才能接到你的信。过了这半个月就好了,以后就能每礼拜有你的信看了。我总共算一算,我寄给你的信总共至少有三十封,你的信我只收到八封。这就外面看来,好像你对我不起,写得太少了;其实不然。第一,你当时不知道我的住址。第二,你当时怀着小东。并且你以后的许多封信都是用的挂号,可见得你是极其小心,怕它们掉了。其实信寄到美国来,是决定掉不了的。不过信虽掉不了,你用挂号寄来,可见得你是极其小心,怕我万一接不到,岂不心里难受?你这样的替我想,我应当怎样的爱你敬你。我写给你的信都没有挂号,因为我知道信是决失落不了的。你以后的信,也不要挂号了罢。以前憩轩四兄替你打的信封千妥万妥,决不会失落的。我再等个半年,等手头松动点,很想买一架打字机,钱可以分一年交完,第一个月交十块,以后每月交五块,总共一年交给他们六十五块。平常一次交钱是六十,那样我是再也买不起的。我再等半个月就搬家,总要搬个长久的地方住,省得以后再麻烦了。这是第四封。

沅 二月廿八日

你对我的千情万意

我爱的霓妹:

昨晚作了一个梦,梦到你,哭醒了。醒过来之后,大哭了一场。不过不能高声痛快地哭一场,只能抽抽噎噎的,让眼泪直流到枕衣上,鼻涕梗在鼻孔里面。今天是礼拜,我看书看得眼睛都痛了,半是因为昨夜哭过的缘故,今天有太阳,这在芝加哥算是好天气了。天上虽然没有云,不过薄薄的好像蒙上了一层灰:看来凄惨得很。正对着我的这间房(在二层楼上)从窗子中间看见一所灰色的房子,这是学校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好像死人一般。房子前面是一块空地基,上面乱堆着些陈旧的木板。我看着这所房、这片地,心里说不出的恨它们。我如今简直像住在监牢里面,没有一个人说一句知心的话。有时看见一双父母带着子女从窗下路上走过去:这是礼拜日,父亲母亲工厂内都放了工,所以他们带了儿子、女儿出门散散心。我看见他们,真是说不出的羡慕。我如今说起来很好听,是一个留学生,可是想像工人一样享一点家庭的福都不能够,这是多么可怜又多么可恨。我写到这里,就忽的想起你当时又黄又瘦的面貌来,眼眶里又酸了一下。只要在中国活得了命,我又何至于抛了妻子儿女来外国受这种活牢的罪呢。霓君,我的好妹妹,我从前的脾气实在不好,我知道有许多次是我得罪了你,你千忍万忍忍不住了,才同我吵闹的。不过我的情形你应该也明白。我实在是在外面受了许多的气,并且那时一屁股的欠债,又要筹款出洋,我实在是不知怎样办法是好。我想你总可以饶恕我罢?这次回家之后,我想一定可以过的十分美满,比从前更好。写这行的时候,听到一个摇篮里的小孩在门外面哭,这是同居的一家新添的孩子,我不知何故,听到他的哭声,心中恨他,恨他不是小沅小东,让我听了。我又想到你的温柔,你对我的千情万意,分开了,不能见面,不能立刻见面,说一句知心话,彼此温存一下,像从前在京城旅馆内初见面时那样温存一下。你还记得当时你是怎样吗?我靠在你身旁坐下,你身上面上的一股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我想我当时的热气也一定扑到了你的脸上)。我当时心里说不出的痒痒。后来我要摸你的手,我偷偷地摸到握住,你羞怯怯地好像新娘子一样,我当时真是说不出的快活。天哪,天哪,但望两三年后,夫妻都好,再能尝尝那种爱情的美味罢。

沅 三月四日 第五封

我们要彼此多相信点才好

霓君,我的爱妻:

昨天刚写“第五封”信给你,是寄到菜根香。今天接到你阴历年底从万府上寄来的信。尼庵内住,本不妥当。我们远离,彼此都十分伤心,你怎能住在尼庵里面?不过住在万府上,也不方便。你想进学校,办法比较好些。我并不要你将来作教员经济独立,不过是,你单人租房子住既不妥当,住在万府上也不方便,不如把学堂当作旅馆样住,并且朋友很多,热闹些,可以把别离的苦处稍为忘记一点。小沅小东我想或者可以寄住在万府上,我们自己用工钱雇一个奶娘,并且每月贴补万府上多少钱,作为小沅的饭钱同奶妈的饭钱。小沅将近三岁,能进幼稚园最好进幼稚园。我们要越少惊动亲戚越好。随便你进什么学堂,不过不要进名气不好的。你在学堂里,高兴就读些书,不高兴少读些。这我并不计较,因为我不是想你将来赚钱作家用,不过因为你无处可住,自己单身租房子住既不妥当,住在亲戚家中又不好意思。你进的学堂总要能让你天天看得见小沅同小东才好。不然,你同我分开了,又要同小沅小东分开,那还不如不进学堂呢。我看在不曾打听进学堂以先,你最好看看,万府上各位是否一齐都欢迎你,你可以向令妹私下商量,说是你同小沅小东可以住在万府上,不过要万府上肯受房饭钱才成,不然你是不能住在万府上的。你可以说万府上人口很多,并且你要住就住得很长久(两三年),你说住十天半个月倒可以承受人情,你要住得很久,并且带了小沅小东,还要雇佣奶妈,一定要他们万府上受房租同饭钱才成,不然你就一定要搬出来,宁可自己租房子住。我每月(从阳历五月起)一定能省美金廿块,除去家用外还很可以省点下来。你为什么要搬去万府上住呢?如是令妹看见你常常独自伤心,不忍得,要你搬去同她一同住,叫你热闹一点,那你就一定要她肯受房钱同饭钱,不然你决对不能住在万府上。你可以向令妹说万府上自然是不计较的;不过,我朱家不出房租饭钱,是决不能在万府上借住的。我很希奇你为什么忽然搬去万府上了。说是我不寄钱给你,我又刚寄给了你一百块中国钱,至少总能用三个月。我又寄了两本书回中国,叫他们把钱直接寄给你,那总有八十块钱,再能用两个多月(这是预支的稿费四分之一,以后还有)。用到阳历六月半,这时我阳历五月初头寄你的钱你刚好收到。这一接上,以后每月四十块中国钱,是决定不会误的。所以我想你搬去万府上一定不会是因为钱的缘故。那么为何呢?

我想一定是令妹一片热心,姊妹情长,看见你常常想起我流泪,又住在尼庵附近,更易伤心,所以劝你搬去一同住,好减去你的伤心。这是令妹同万府上的一片好意,我们十分感激。不过这是两三年的事,并非十天半个月的事。万府上固然不计较,我朱家却承不了这大的人情呀。并且还有两个小孩子,还要雇奶妈同女工。所以,万府上如若不肯受我们的房租饭钱,那你就决定不能住在万府上。你在外边租房子住,如若租得到满意的,常有亲戚朋友来往,你不至于寂寞孤单,那就好。我并不一定要你抛开了小沅小东进学堂,我是怕你太觉孤零了,进学堂热闹些。这是我替你想的,你总该明白。我在美国住不好的房子,自己做饭,省下来钱寄给你(这次做衣,是因为春天没有衣穿,你总该明白)。你对我的一片心总该知道。你为什么要说“将来我们共同生活,金钱独立,人穷志短,可以收回”这种话伤我的心呢?你写这封信时候,刚在过年,你看到别人热闹,自然难免伤怀。这我并不怪你,你不必因此心中不安,不过以后你总要少说些伤我心的话才好(你信内常说你寄人篱下,你怎能这样说呢?我们不是夫妻吗?那么,你怎能说你寄我篱下,你我非外人呀)。你要知道,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又没朋友,就是靠着看看你的信,才减去点寂寞伤感。如若你的信内写些伤我心的话,我就更觉孤单了。二嫂今天也来了一封信,她信内并且附寄来了你给她的一封信,你向她说,叫她问我可收到了你的信没有,这叫我十分难受。她以为我不曾写过几封信给你,叫我同你多多写信,这我不是冤枉吗?我每礼拜都有信给你。有时四天五天,就写一封给你。你的信我一共也收到了九封。你要知道美国的信到中国长沙要四五十天,长沙信来美国又要四五十天,所以一个来回要九十天,也难怪我急着要看你的信。但是你这一问二嫂,好像我不曾写过信给你似的,这我真是冤枉。我虽然难过了半天,不过也不十分怪你,因为夫妻隔得太远,有些时候难免发生误会。以后你要多相信我些才好。我对你就是十分相信。我们夫妻明明感情很好,二嫂却以为我不曾多写信给你,这都是因为你不相信我,常常写信给二嫂说我没有信给你,不然她何至于把你的信寄给我看,叫我多同你通信呢?以后这种地方你应当小心,省得伤我的心。你知道我是好人,我也知道你是好人,我们要彼此多相信点才好。

憩轩四兄第一次替你打的信封是不错的。你的信寄去那里是会十分妥当转来给我的。我在美国一切都很小心,身体很强壮,决不会害病(除了相思病),绣花枕头抽税很大,不必寄了,倒是等罗先生到了上海之时,你可以寄到上海,寄给他,带给我。腊鱼肉等今年冬天再说。

美国画片我等有钱时候买很多很多寄给你,自己留些,再拿些送亲戚朋友。如今先把我来美国坐火车路上买的一些明信片寄给你(有八张是在日本买的。有一些同我以前寄给你的那本书中间的一些画是一样的)。你可以看着拿些送亲戚朋友。

这封信写得太长,让我简单说几句:如今的办法有四条:

(一)你带小沅小东住在万府上,自己雇奶妈女工,付房租饭钱,最好是他们有几间空房租给你,自己的女工做饭。

(二)你进学堂(要每天能看小沅小东),小沅小东寄住在万府上,我们自己雇奶妈,并且每月送万府上多少钱作为奶妈饭钱(小沅能进幼稚园最好,不能进也要算饭钱给万府上)。

(三)在外面找妥当房子,常同亲戚朋友来往,省得孤单。

(四)进学堂,小沅小东寄养在别人家。

这四条办法中,第(三)条最好。第(一)条第二,第(二)条第三,第(四)条第四。望早日定规,告诉我听。还有一件事:小沅名海士,字伯智;小东名雪,字燕支(就是胭脂)。定名如此的原因,下次告诉你。

沅 三月五日 第六封

作一个一百分好的丈夫

霓君,我亲爱的:

这是第七封。挂号寄给你的许多美术明信片想必早已收到。关于小沅小东你自然会带,不用我多说。不过有两件事情怕你大意,要告诉你一句。第一要让他们早睡,睡得太迟是于小孩子有伤的。九点钟以前,小沅就要睡了,不可再迟。小东还可以睡早些。第二他们要吃零嘴,都要大店里买,千万不要买街上的担子挑的。尤其是夏天,更危险的不得了。最好你上街时候顺路买些点心(要大点心店的),回家藏在磁缸子中间,他们要吃时候给些他们。所以小沅小东你得特别小心。

前几天我在夜里梦到同你相会,同在一床,两人在枕边说了许多许多恩爱的话才睡。在外国的这几年我总要好好的混个名声回去,并且把身子保护得一点病没有的回去,省得像某某那样,生出来的孩子有软骨病。(这个我们自己心内知道好了,千万不要向别人说)。如今芝加哥已经暖和起来了,草也绿了。天气一好,精神上舒服得多。如今不是自己作饭,怕的太麻烦,并且一个人做饭也不合算。

不过我说的每个月寄那么多钱给你,那是不会错的。只好在我自己身上想法子来省了。还有常常寄许多画片给你,那也是不会误事的。等下个月我就写信买去。美国零碎东西我有时也要买些留着,回国时带给你。不能就寄,因为太费事。总要回国之时让你看见许多希奇古怪的东西,小沅小东也要有许多玩意儿。那时我的身子送到了你的怀中,并且也有许多有趣的东西送到了你的手中。霓君,霓君,你知道我现在是多么爱你啊!我回国以后,要作一个一百分好的丈夫,要作一个一百分好的父亲。

沅 三月十四日

特别给你寄了信纸信封和发网

霓君亲爱:

今天我上街,特别买了些写信给你用的信纸信封。我还买了发网,是剪了头发的女学生用的,如今附在信内寄给你。这是双线的,是真头发。单线的是丝线。单线的不知是不是剪了头发的女子用的,你总试得出来。我这是外行。不是双线的上面写明了“剪发的女子用”,我还不知道呢。也有留头用的一种,你如若想送人,我以后再买些寄给你。双线的中国钱两角一个,单线的一角一个,在美国总算便宜了。倘如你用很合适,以后我再买给你。双线的是黑色,单线的是棕色。还有一种我看简直是白色,但是伙计说是淡棕。因为外国女人的头发有好多种颜色:黑,赭,黄,淡黄(带白色)。所以发网也做了许多种颜色的。我寄的这一对,单线的上面有松紧带。这一对网子的大小不知你合用不?大概大大小小的样式很多,以后你试用了,可以告诉我这双个合你用不。如不合用,是再要加大多少,或是减小多少。

在芝加哥出门坐汽车太贵,一点钟大概要五块美金,坐不起。他们的汽车论路的远近算钱,车夫身边有一只匣子,是一只计钱表,起码三角五美金,走了一截路,那表一定会答剌一响加一角,就这样加上去。我从前由亚坡屯到芝加哥,下火车后,由车站坐这种做生意的汽车,车子通黄的(遍美国的汽车生意大半都被这种黄汽车包揽去了),坐了半点钟花去三块钱。因为初到,并且有行李,只好坐它。那表自开自关,车夫也做不了鬼。还有电车,很便宜,只要七分,可以换一次车,不加钱。我今天上街坐车,总坐了半点多钟,只花了七分钱,回来也一样七分。电车有好有丑,大半是两人一张藤椅。比上海的头等电车好得多,也便宜得多。

沅 三月十七日 第八封

我们的爱情是天长地久

霓妹亲爱:

接到你正月廿晚的信说,有十天没有接到信,到电影院看电影看得很伤心。那些信纸上面有许多红印子,那自然是你流的眼泪了,我极其难受。亲爱的妹妹,我不曾害病,外面我少出门,汽车等危险也没遇到,你放心罢。那时我刚从亚坡屯到芝加哥来,忙了一阵,所以十天你不曾接到我的信。这封信是第九封。九封以前,我曾经从芝加哥写过阳历一月六日、十五日、廿一日、卅一日,四封信给你。二月六日起,是第一封。所以我到芝加哥以后,总共写过十三封信给你,平均常是六天一封。不知你都收到了没有。你做梦梦见我很瘦,你不忍心,可见你对我的心肠极好,我听到了是多么快活高兴。我们的爱情是天长地久,只要把这三年过了,便是夫妻团圆,儿女齐前,那是多么快活的事情。能够早回,一定早归。外国实在不如我们在一起时那么有味;举目无亲,闷时只有看书。身体还好,倒免得你记挂。我自然要考到了一个名气再回国,不然落人耻笑,也混不了饭吃。外国照相贵的不得了,但是我总要照一次,大概等三个月,阳春六月总可以照好寄给你。

芝加哥大学与别的学堂不同。别的学堂都是一年分两学期,另有暑假,芝加哥大学是一年分作四学季,夏天也算一学季,用功的学生夏天也可以念书,这样多念功课,可以早些毕业。我的身体如若不坏,夏天我是照常上课,那样我在明年阳历八月底便可毕业得学士。得了学士以后,念三季的书,便得硕士,那就是后年阳历六月半。考到硕士以后,考不考博士呢?那就临时再讲罢。考博士要大后年阳历一九三一年(就是辛未年)年底才能回国。这是说加工读书,暑假都不停的话。如若身体受不住这番苦工,或是我们分离过久,彼此想得太厉害;那时候我恐怕考完硕士,由欧洲经过英国、法国、意大利等回中国。从前说的两年得博士,那是笑话,因为初来美国,情形不明白;如今知道,是决办不到的。无论何人来美国,都是四五年才考到博士,有的学医,简直要八年。

如今春天了,常常出太阳,心里觉得爽快许多。从前来芝加哥是冬天,阴沉沉的,实在不舒服。我翻译了两首中国诗,登在芝加哥大学学生出的《凤凰杂志》上,想必你听到了快活,所以我特别告诉你。熟人请我去了博物馆,那房子不用说是很大,里面都是些动物的标本模型,有一架鲸鱼头的骨头总有一丈长,那整个鲸鱼活的时候至少总有四丈长。你还记得我们从天津到上海的船上看见的鲸鱼吗?我这次在太平洋上作了一首诗,里面有几句是这样:

我要乘船舶高航,

在这汪洋:

看浪花丛簇,

似白鸥升没,

看波澜似龙脊低昂,

还有鲸雏

戏洪涛跳掷颠狂。

这里面末了两句你看见了一定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博物馆中狮子老虎自然是有的,还有一架骨头,颈子特别长,与身子高一般,总共算起来,从头到脚至少有一丈。这兽在外国叫“吉拉伏”,如今已是绝种了,就是我们中国说的麒麟。吉拉伏性子是很温和的,它那么长的颈子是用来伸到树上吃树叶子的。我们中国说麒麟不吃肉,光吃草叶,正是一样。还有一个怪兽(这是标本,同活的一般,便是活的拿药水做出,再也不会烂)。这兽很像熊,有狗那么大,最奇怪的是它的嘴,有一两尺长,像一柄锥子一样。这东西名叫“食蚁兽”,那细而长的嘴,就是用来伸进蚂蚁洞中去吃蚂蚁的。蚂蚁那么小的东西居然把它养得同狗一样大,你看这奇怪不?还有许多鸟,挂在玻璃窗橱之内,那橱总有一丈宽一丈高,五尺深。有的拿真的树做成树林,背后两边再画一张假树林加了天啰山啰,鸟儿有的歇在枝上,有的飞在空中。水鸟的窗橱是用真水做出一个池塘,有真水草,背后两边也有一张画的风景。鸟儿有的站在水里,有的藏在草中。你看这是多么巧妙。博物馆中也有中国东西,不过不算很多,最有趣的是把中国的宝塔做出些五尺高的模型来,下面注明这是什么城的。这博物馆下次我再去的时候问问他们有照片没有,如有我买了寄给你。

你绣给我的相架我把我们同在北京照的那张相剪下你的相来,用这种信纸剪出一个蛋形的洞,把纸套在相上插进架中,今天早上被管家婆看见了,她稀奇得不得了,说你长得美丽之至,花也绣得美丽之至。我告诉她这是中国绣花的一种,那是你的,那是我的名字。她问是谁绣的,我说是我的太太;她又问那相是谁,我也说是我的太太。

沅 三月廿四日 第九封

我如今对你,真是十分痴心

霓君亲爱:

我总有两个礼拜不曾接到你的信。你在长沙亲戚朋友很多,又有小沅小东。愁闷之时,可以稍为好些。我呢?就是一个人孤住外国,举目无亲,就是靠着看看家里寄来的信解一点闷,你为什么两礼拜没信给我呢?下回再这样,我也要半个月才写信。

前晚不曾睡够,昨夜九点钟就上床了,到半夜时,是一两点钟的光景。楼下一对夫妻带着儿子闹了起来,又笑又唱,再不肯停,把我从梦中吵醒了。后来一想,今天是四月一号,外国的“傻子节”,在今天无论怎样的开玩笑,是不兴生气的。到了五点钟左右。幸亏外头一阵狗叫,他们觉得这好像很不雅,赶紧一声不响了。那匹狗不知是哪家的,我要是知道,真想向它磕两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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