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

1 归去来兮辞

陶渊明

此文写于陶渊明辞去彭泽县令之后，生动地描写了弃官回乡的喜悦心情，以及回家后的生活情趣和感受，表达了自己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气节，抒写了对归隐生活的热爱之情。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a，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b，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c，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d。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e，时矫首而遐观^f。云无心以出岫^g，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h，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ⁱ。或命巾车，或棹孤舟^j，既窈窕以寻壑^k，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l。

已乎矣！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m？胡为遑遑欲何之ⁿ？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o。登东皋以舒啸^p，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q，乐夫天命复奚疑？

注释

a征夫：行人。

b衡宇：简陋的房屋。

c眄（miǎn）：斜视，这里指随便看看。庭柯：庭院中的大树。

d容膝：地方狭小，只能容得下自己的膝盖。

e策：拄着。扶老：指拐杖。流：一说假借为“游”，周游。憩：休息。

f矫首：举首，抬头。

g岫：山峰。

h翳翳：昏暗的样子。

i事：这里指农事。畴：田地。

j棹：船桨。

k窈窕：幽深曲折的样子。

l行休：行将结束。

m委心：随心。

n胡为：一作“胡为乎”。

o耘耔（zǐ）：培土除草，泛指田间劳作。

p皋：水边的高地。

q乘化：顺应万物变化的规律。归尽：死亡。

译文

回去吧！田园将要荒芜，为什么不回去呢？既然自己将心灵被形体奴役，为什么惆怅和独自悲伤呢？醒悟了过去的事情不能挽回，知道未来还可以追求。走入迷途确实还不太远，认识到了今天的正确和昨天的错误。船摇荡着轻快地行驶，风轻轻吹动了衣襟。我向行人询问前面的路程，遗憾晨光微弱天还未亮。刚看到我简陋的房舍，我就一边满心喜悦一边飞奔前去。家童仆人迎接我，孩子们守候在家门。园中的小路即将被荒草掩盖，松树和菊花一如从前。我拉着孩子们进入屋内，屋里摆着盛满酒浆的酒樽。我拿起酒壶酒樽自斟，看着庭院里地树木，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颜。我倚靠着南窗寄托傲世的情怀，深知这个狭窄的小屋能让我感到舒适而安稳。每日在园中漫步成了我的乐趣，小园虽然有门，但往往紧闭着。我拄着拐杖时而游赏时而休憩，偶尔抬起头来向远方眺望。白云无心，飘出山峦，鸟儿飞累了也知道归巢。日光暗了下来，将要隐没，我抚摸着孤松流连忘返。

回去吧！让我告别世俗的交游。世道既与我心相违，我还驾车四处奔波寻求些什么？乡里故人谈心让我愉快，弹琴读书为乐，排遣忧愁。农人们告诉我春天来到，他们将在西边的田地中耕种劳作。我有时驾着有帷幕的车，有时划着孤独的小舟。既探寻那幽深曲折的山谷，也走过那崎岖坎坷的山丘。树木欣欣向荣，泉水涓涓流淌。我羡慕万物生长正得其时，感叹自己的一生行将结束。

算了吧！寄身于天地之间还能有多少时日，为什么不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决定去留？为什么心神不定地想要追求些什么？富贵不是我心所愿，神仙世界不可希求。趁着这大好时光我将独自闲游，有时也会放下手杖下田除草培苗。登上东边的水边高地放声长啸，在清澈的溪流旁把诗歌吟唱。姑且顺随着自然的变化了此一生吧，乐于听从天命还有什么值得疑虑的？

2 桃花源记

陶渊明

本文是陶渊明《桃花源诗》的序言。作者用引人入胜的手法，将人们引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人间仙境，表达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本文虚构了一个没有纷争、人们过着幸福安宁生活的理想世界，这既是作者的一种寄托，又表现了他对当时社会的不满与批判。

晋太元中^a，武陵人捕鱼为业^b。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c，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d，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e，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f，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g，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h，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ⁱ，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注释

a太元：东晋孝武帝年号。

b武陵：郡名，在今湖南常德。

c俨然：形容整齐的样子。

d阡陌：田间小路。

e黄发垂髫：指老人和孩子。

f要：通“邀”。

g邑人：同乡的人。

h刘子骥：南阳人，当时的隐士。

i规：计划，打算。

译文

晋太元年间，武陵有个人以打鱼为生。他顺着小溪划船前行，忘了路程有多远。忽然遇到一片桃花林，林子沿着溪岸有几百步，其中没有别的树，芳草鲜嫩美丽，落花纷乱。渔人感到非常诧异。又往前走，想走到这林子的尽头。

桃花林的尽处是溪水的源头，于是出现一座山，山上有个小洞口，隐约有些光亮。渔人便舍了船从洞口进去。山洞刚开始十分狭窄，只容一人通过；又走了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面前土地平坦宽广，房舍整整齐齐，有肥沃的田地、美丽的池塘和桑树竹子之类的景物。田间的小路交错相通，鸡鸣狗叫的声音彼此相应。在这里人们在来来往往，耕种劳作，男女的衣着装束，完全和外面的人一样。老人和小孩儿都安适自在，悠然自得。

他们看见渔人，于是很吃惊，询问他自哪里来，渔人详细地回答了他们。于是就有人邀请渔人到自己家里去，备酒杀鸡做饭菜来款待他。村中的人听说来了这样一个人，都来问这问那。他们自己说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祸乱，带着妻子儿女及乡邻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就再没有出去过了，也就与外面的人断绝了往来。他们问现在是什么朝代，竟然不知道曾经有过汉朝，更不要说魏和晋了。渔人把自己的见闻详尽地讲给他们听，他们都感叹、惋惜不已。其余的人又各自邀请渔人到自己家中，都拿出酒饭来招待他。住了几天后，渔人告辞离去。那里的人嘱咐他说：“这里的情况不值得向外人说。”

渔人出来后，找到他的船，就沿着来路返回，一路上处处做好标记。到了郡里，渔人去拜见太守，报告了这些情况。太守立即派人随他前往，寻找之前做好的标记，终于迷失了方向，再也没找到那条路。

南阳刘子骥是个志趣高尚的名士，听说这事后，兴致勃勃地计划前往寻访，但是没有实现，不久便病死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探访桃花源的人了。

3 兰亭集序

王羲之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和当时的一些名士在浙江会稽的兰亭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诗酒聚会。他们在溪水旁饮酒赋诗，后来他们把这些诗歌汇编成集，取名为《兰亭集》。本文是王羲之为《兰亭集》所写的序，他在文中描绘了这次聚会的盛况，并由良辰美景之乐引发出对人生倏忽的无限感慨。

永和九年^a，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b，修禊事也^c。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d。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e。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f；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g，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h，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ⁱ，齐彭殇为妄作^j。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注释

a永和：东晋穆帝年号。

b会（kuài）稽：郡名，在今浙江绍兴。

c修禊（xì）：古代农历三月上旬的巳日在水边举行的清除不祥的祭礼。

d流觞：修禊时的一种活动，是将酒杯放在曲水之上，任其漂流，漂到谁面前谁就要饮酒。曲水：曲折回环的溪水。

e惠风：和风。

f晤：一作“悟”。

g趣舍：取舍。

h契：古人做交易时的凭证，分为两半，双方各持其一。

i一死生：庄子认为生死犹如太阳朝升暮落一样自然，所以生不足喜，死不足哀。

j彭：彭祖，传说中活了八百岁的长寿之人。殇：夭折的人。

译文

永和九年是癸丑年，暮春的月初，我们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集会，举行禊饮活动。众多贤才都到了，老老少少都会聚在这里。这里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澈湍急的溪流辉映环绕在兰亭左右，我们将溪水引来曲水流觞。大家依次在落座，虽然没有丝竹管弦齐奏的盛大场面，但一杯酒、一首诗，也足以畅谈心中的高雅情怀。这一天，天气晴朗，空气清新，春风和煦。我们抬头观看宇宙的无垠，俯身细察万物品种的繁多，用来舒展眼力，开阔胸怀，足够极尽视听的欢娱，实在十分快乐。

说起人与人的相互交往，低头与抬头之间，便已过了一世。有的人把胸怀抱负与朋友在小屋里面对面地交谈；有的人则凭借寄托外物，放任自适，怡然自得。虽然追求和舍弃的东西千差万别，性格的喜静好动各不相同，但当他们对所接触的事物感到高兴时，一时感到自得，快乐满足，忘记了衰老将要到来。等到厌倦了所追求的东西，感情随着事物的变迁而变化，感慨便与事情关联在一起。以前热爱的，转眼已化为旧迹，尚且不能不因为它引发心中的感触。何况寿命长短听凭造化，最终还是归于消灭。古人说：“死生毕竟是大事啊。”这怎么能不让人痛心呢？

每当看到前人所以感慨的缘由，和自己的感想竟然像符契一样相合，总难免要在前人的文章面前叹息感伤，心里不能说明白。本来就知道把死生视为等同是虚妄的，把长寿的彭祖与夭折的少年看作一样是荒谬的。后人看待今人，正如今人看待前人一样，这实在让人悲伤！因此，我把到会者的姓名一个一个记下来，抄录了他们所作的诗篇，虽然时代不同，世事有别，然而引发感慨的缘由大都相同。后世看到的人，也会对这些诗篇有感慨吧。

4 滕王阁序

王勃

唐高宗上元二年，王勃前往交趾去探望父亲，途中路过滕王阁，恰逢都督阎某重九日在滕王阁大宴宾客。王勃被邀请参加宴会，写下《滕王阁序》。这篇文章由洪州地势、人才写到宴会，又写滕王阁的壮丽，后面转而抒怀，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悲凉情感和『穷且益坚』的积极进取的精神。全文声色并陈，情景俱佳，历来为人所传诵。

南昌故郡^a，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b。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c；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d，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e；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f。十旬休暇^g，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于上路^h，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列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ⁱ，俯雕甍^j，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k。闾阎扑地^l，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m，青雀黄龙之舳。虹销雨霁，彩彻云衢ⁿ，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o；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p。

遥吟俯畅^q，逸兴遄飞^r，爽籁发而清风生^s，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t，气凌彭泽之樽^u；邺水朱华^v，光照临川之笔^w。四美俱，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x，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y，指吴会于云间^z。地势极而南溟深^ヒ，天柱高而北辰远^フ。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ヘ，奉宣室以何年^ホ？

嗟呼！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マ，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ミ，处涸辙以犹欢^ム。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メ，桑榆非晚^モ。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ヤ，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ユ；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ヨ。舍簪笏于百龄^ラ，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リ，接孟氏之芳邻^ル。他日趋庭，叨陪鲤对^レ；今晨捧袂^ロ，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ワ。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ヰ；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ヱ：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注释

a南昌：一作“豫章”。

b蛮荆：指楚地。引：连接。瓯越：指浙江南部和福建一带。

c龙光：宝剑的光芒。墟：位置，区域。

d台隍：指洪州城。

e棨（qǐ）戟：有缯衣的戟，古代官员外出时的仪仗。

f襜（chān）帷：车子的帷幔。

g暇：一作“假”。

h 骖（cān）（fēi）：　驾车的马。

i闼（tà）：门。

k盱：一作“纡”，睁大眼睛。骇瞩：对所看到的景物感到吃惊。

j甍（ménɡ）：屋脊。

l闾阎：里巷的门，此指房屋。扑地：遍地。

m迷：一作“弥”。

n虹销雨霁，彩彻云衢：一作“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衢（qú）：四通八达的道路。

o彭蠡（lǐ）：即鄱阳湖。

p衡阳之浦：传说大雁向南飞到衡阳的回雁峰就不再南行。

q遥吟俯畅：一作“遥襟甫畅”。

r遄（chuán）：快，迅速。

s爽籁：参差不齐的箫管声。

t睢（suī）园：汉梁孝王在睢水边修建的竹园。

u彭泽：指陶渊明，他曾任过彭泽令。

v邺水朱华：曹植在邺创作《公宴诗》，其中有“秋兰被长阪，朱华冒绿池”。

w临川：指南朝诗人谢灵运，他曾任临川内史。

x睇（dì）眄（miǎn）：斜视，顾盼。

y日下：太阳落下之处，即极远处。

z吴会：吴郡和会稽郡。

ヒ南溟：即“南冥”，南方的大海。

フ天柱：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支天之柱，在昆仑山。

ヘ帝阍（hūn）：皇宫的大门，这里指京城。

ホ宣室：古代帝王居住的正室。

マ安贫：一作“见机”。

ミ酌贪泉而觉爽：典出《晋书》，广州有水名贪泉，相传饮此水者即廉士亦贪，吴隐之为广州刺史，饮贪泉而更加清廉。

ム涸辙：干涸了的车辙，比喻困境，典出《庄子》。

メ东隅：东方日出之处，引申为“早晨”。

モ桑榆：夕阳的余晖照在桑榆树梢上，指黄昏。

ヤ三尺：古代的士佩戴三尺长的绅，因此以“三尺”指地位卑微。

ユ终军：西汉人，曾奉命劝说南越归顺，请求皇帝赐予长缨，前往南越后被杀，年仅二十岁。弱冠：二十岁。

ヨ宗悫（què）：南朝宋的将军，他的叔父曾问他志向，他回答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ラ簪笏：冠簪和手版，代指官员或官职。

リ谢家之宝树：谢太傅问诸子侄：“人们为什么希望子弟优秀？”车骑将军谢玄答：“譬如芝兰玉树，人们都希望它们出自自己的门庭。”后以“谢家宝树”比喻能光耀门庭的子侄。

ル孟氏之芳邻：借用“孟母三迁”的典故，指宴会上的宾主都是值得结交、学习的贤人。

レ趋庭、鲤对：孔子曾在儿子孔鲤走过庭前的时候对他进行教育，后以“趋庭”指儿子接受父亲教导，以“鲤对”指晚辈回答长辈的教诲。叨（tāo）：谦辞。

ロ晨：一作“兹”。

ワ梓泽：又名金谷园，西晋石崇修建，极尽奢华。

ヰ疏：撰写。引：序言。

ヱ潘江、陆海：“潘”指潘岳，“陆”指陆机，《诗品》中说“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潘江”“陆海”指潘岳、陆机那样的文才。

译文

南昌是旧时豫章郡的郡治，如今是洪州的都督府。它处在翼、轸二星的分野，所处地域与庐山和衡山相接。它以三江为衣领，以五湖为衣带，控制着楚地，连接着闽越。这个地方汇聚了万物的精华、上天的瑰宝，此处发掘的宝剑的光芒直冲到了牛、斗二星之间；此地人中多俊杰，大地有灵秀，徐孺子就曾经使太守陈蕃为他特设卧榻。雄伟的州城像烟雾腾起，杰出的人才像流星一样来往飞驰。洪州城坐落在荆楚和华夏交接的要害之地，主人与宾客，集中了东南地区的英俊之才。声名远播的阎都督，打着仪仗远道而来；德行美好的新州宇文刺史，乘着车驾到此地暂作停留。此时正逢十日的休假，才华出众的友人们云集于此；迎接相隔千里的客人，贵宾坐满宴席。文坛领袖孟学士，他的文章气势像腾起的蛟龙、飞舞的彩凤；王将军的武库里，紫电宝剑凛若霜色。家父到交趾出任县令，我因而路过这个有名的地方；我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竟也有幸参与这样盛大的宴会。

正值九月，从季节的顺序上说已经是深秋了。雨后的积水已尽，寒潭清澈；烟光雾气凝结，晚山笼罩在一片紫色当中。我在大道旁收拾起车马，在崇山峻岭中遍访风景，来到昔日帝子的长洲，找到仙人居住过的宫殿。重叠的山峦托起一片苍翠，高高的山峰向上直指云霄。凌空架起的高阁朱红的油漆色彩飞动，俯视看不见地面。仙鹤栖宿的平滩和野鸭聚集的小洲，极尽岛屿曲折回环的景致；桂树与木兰建成的宫殿，以山峦起伏的态势排列。

打开精美的阁门，俯瞰华丽的屋脊，山峰平原尽收眼底，湖泊水泽令人瞠目。房舍遍地，是钟鸣鼎食的权贵人家；船舸密布渡头，都装饰着青雀黄龙的船首。彩虹退尽，雨过天晴，云朵映得缤纷绚烂。落霞与孤飞的野鸭一齐翱翔，秋水与无边的天空浑然一色。渔舟唱晚而归，歌声响遍鄱阳湖畔；雁阵因寒而惊叫，叫声消失在衡阳水边。

遥望长吟，俯瞰而觉欢畅，很快生发出无限豪情逸致。洞箫奏起，清风吹来；轻柔的歌声仿佛凝住不散，白云也为它停留。像睢园竹林的聚会，这里的人，酒量超过彭泽县令陶渊明；像邺水咏荷花那样的才气，这里的人文采光华与谢灵运辉映。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件美事都凑在一起，贤主、嘉宾两者难得欢聚一堂。放眼远望长空，在闲暇的日子里尽情欢乐。天高地远，感到宇宙的无穷无尽；兴尽悲来，认识到事物的兴衰成败有定数。远望日落处的长安，遥指云海间的吴越。地势到了尽头，南海幽深；天柱高耸，北极星遥远。关山难以越过，谁怜惜失意之人？萍水相逢，都是他乡来客。思念皇帝的宫阙却不能看见，宣室奉召还得等到何年？

唉！时机运气不好，命运多有不顺。冯唐容易衰老，李广难得封侯。贾谊被贬到长沙，并非没有圣明的君主；梁鸿逃到海边，难道因为没碰到政治清明的时代？可以依凭的是君子能够安于贫贱，通达的人能够知道自己的命运罢了。年老但志气应当更为旺盛，怎能在白头时改变本心？处境越是艰难，意志越应该坚定，不能放弃远大崇高的理想。即使喝了贪泉的水，也觉得神清气爽；即使处在干涸的车辙中，也能保持乐观。北海虽然遥远，乘着旋风可以到达；少年的时光已经流逝，珍惜将来的岁月还不算太晚。孟尝品行高洁，却空怀着一腔报国的热情；阮籍狂放不羁，又怎能像他那样在无路可走时便恸哭而返？

我王勃地位卑微，一介书生而已。我没有门路请缨报国，已和终军一样是弱冠之年；有投笔从戎的志向，仰慕宗悫“乘风破浪”的壮心。如今我舍弃一生的功名富贵，到万里之外去早晚侍奉双亲。我不是谢玄那样的人才，却也结交诸位名家。日后到父亲跟前，恭敬地聆听他的教诲；今晨来此谒见，心情振奋，好似鲤鱼跳上了龙门。司马相如倘若没有遇上杨得意，也只能拍着他的凌云之赋而叹息；我今天遇上了钟子期那样的知音，奏一曲《流水》又有什么羞愧呢？

唉！名胜不能长存，盛宴难以再逢。兰亭的聚会已远去，金谷园也成了废墟。离别时写几句话作为纪念，有幸蒙受恩惠而参加了这次宴会；至于登高作赋，只能期望在座的诸公了。我冒昧地用尽鄙陋的诚心，恭敬地写下了这篇小序；我的一言铺陈出来，已经写下了四韵八句。请各位倾洒潘岳

如江之文思、陆机如海之才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5 钴潭西小丘记

柳宗元

柳宗元因为政敌迫害，被贬到永州做司马，由于职务清闲，常常寄情于山水，写下了不少富有闲情逸致的诗文，其中就有著名的“永州八记”。这篇文章就是其中的一篇。在文中，柳宗元介绍了小丘的位置、丘上的怪石景观，他在观景时发现不少乐趣，并慨叹小丘的无人赏识，实际上借此抒发自己遭贬黜、怀才不遇的苦闷。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潭^a。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b。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c，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d，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e，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f。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g，瀯瀯之声与耳谋^h，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ⁱ，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j，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价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k？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注释

a钴（ɡǔ）（mǔ）潭：潭水名，因形状像熨斗而得名。钴：熨斗。

b浚（jùn）：深。鱼梁：用石砌成的拦截水流、中开缺口以便捕鱼的堰。

c偃（yǎn）蹇（jiǎn）：形容山石错综高耸的样子。

d嵚（qīn）然：山势高峻的样子。

e更取：轮流拿着。

f效：献出，尽力。

g清泠：形容景色清凉明澈。

h瀯（yínɡ）：指水流声。

i匝：满。旬：十天。

j沣（fēnɡ）、镐、鄠（hù）、杜：长安附近的地名。

k遭：运气。

译文

找到西山后的第八天，沿着山口向西北走上二百步，又发现了钴潭。潭西二十五步远，那水流湍急的地方是鱼梁。鱼梁上有个小土丘，上面生长着竹子树木。小丘上的岩石，突出隆起、高然耸立、破土而出、争奇斗怪的，多得快要数不清。那些倾斜重叠着延伸向下的，就像牛马在溪边饮水；那些猛然前突，像兽角一样排列向上的，就像熊罴向山上攀登。小丘很小，不到一亩，仿佛可以把它装到笼子里占有它。我问小丘的主人关于小丘的情况，他回答说：“这是唐家不要的地方，想出售却卖不出去。”我问小丘的价格，他回答说：“只需要四百金。”我出于喜爱便买下了它。当时李深源、元克己二人与我同游，都喜出望外，认为这是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们即刻便轮流拿来各种工具，铲除杂草，砍掉难看的树木，并放火将它们烧掉。美好的树木挺立出来，秀美的竹林露出本来的容颜，奇异的山石凸现出来。从小丘中央向四外望去，只见山峰高峻，云彩飘浮，溪水流淌，鸟兽遨游，万物都快乐地呈现出巧妙的姿态，献出各自的技艺，在小丘之下表演着。铺开席子卧在上面，眼睛看到的是清澈明净的景色，耳朵听到的是潺潺的水声，悠远空阔的天空撩动遐思，幽深静谧的环境与心灵相合。我花了不到十天时间就寻得了两处胜景，即使是古代喜欢游历的人，也未必能做到啊。

唉！以小丘这样的美景，假如把它放到长安附近的沣、镐、鄠、杜等地，爱好游乐的贵族富人们一定会争相购买，它的身价会日增千金却越发不能购得。现在它被废弃在这永州，农人渔夫路过也不屑一顾，价钱四百金，多年都卖不出去。而唯独我和李深源、元克己得到它并感到高兴，这小丘是注定有这样的运气吗？我将这篇文章写在石头上，用来祝贺这小丘的好运气。

6 小石城山记

柳宗元

本文是“永州八记”中的第八篇，作者在文中描绘了小石城的地形、景色，感叹这样的美好景致却被置于蛮荒之地。文章借景抒情，抒发了贤者遭弃的满腔幽愤。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梁之形^a，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b，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c，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

注释

a睥睨：城墙上如齿状的矮墙。梁（lì）：栋梁。

b洞然：象声词。

c箭：竹子。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译文

从西山路口一直往北，越过黄茅岭往下走，有两条路：其中一条向西，沿着这条路寻去，一无所获；另一条路稍微偏北又向东伸展，往前走不过四十丈，土地被隔断，河流流出，有一个由积石构成的小山冈横挡在河岸上。山的上面好像城上的矮墙或房梁，山冈的旁边耸出一座石堡，仿佛有个门一样的洞口。从洞往里探望，一片漆黑，丢一块小石子进去，有“扑通”的水响声，那回声激扬清越，许久才消失。绕着小山而行可以上去，那里可以瞭望很远的地方。这里没有土壤，却生长着嘉树美竹，显得格外奇异坚挺。竹木的分布疏密高低恰到好处，好像智慧之人精心设计的。

啊！我很久之前便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造物主了。到了这里，越发认为真的是有的。但又奇怪它不把这些景物造在中原，却偏偏将它安放在这夷狄的蛮荒之地，过个千百年也不得一显它的技艺，这实在是劳而无功啊，神灵似乎不会这样做。那么它果真是不存在的吗？有人说：“把景致安放在这里是用来安慰那些被贬官到此地的贤人的。”又有人说：“天地间的灵秀之气不造就伟人，却独钟情于物类，所以楚地的南部少伟人而多奇石。”对于这两种说法，我都不相信。

7 愚溪诗序

柳宗元景“

本文作于柳宗元被贬永州期间，表面上描写愚溪的景色，说明以『愚』命名各个景点的缘由，表达他对奇山异水的喜爱，实际上借景自喻，抒发自己被贬而不能有所作为的愤懑之情。

灌水之阳^a，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b。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c，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d，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e，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f，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g，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秀澈，锵鸣金石^h，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ⁱ，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j，混希夷^k，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记于溪石上。

注释

a灌水：湘江支流，发源于今广西东北部的灌阳县。

b潇水：湘江支流，源出今湖南道县的潇山。

c龂龂（yín）：争辩的样子。

d负土累石：运土堆石。

e坻（chí）：水中小块高地。

f宁武子：春秋时卫国大夫。

g颜子：即颜回，孔子的得意门生。

h锵（qiānɡ）鸣金石：指水能发出金石般的响声。

i文墨：指写作。

j鸿蒙：指宇宙形成前的混沌状态。

k希夷：形容一种无声无色、虚寂微妙的境界。

译文

灌水的北面有一条小溪，向东流入潇水。有人说：“曾经有位姓冉的人在这儿住过，所以把这条溪称为冉溪。”又有人说：“这溪水可以用来染色，人们依据它的功用来命名，所以称它为染溪。”我因为愚昧无知而得罪，被贬谪到潇水边来，喜欢上了这条溪水，沿着溪水上溯两三里，找到了一个风景极佳的地方安了家。古时候有个愚公谷，如今我在这条溪水旁边安家，可溪水的名字没有确定下来，当地居民还在争论不休，不能不给它改个名字了，因此改称它为愚溪。

我在愚溪的上游买下一个小山丘，称它为愚丘。从愚丘向东北行走六十步，寻得了一处泉水，我又将它买了下来居住，称它作愚泉。愚泉总共有六个泉眼，都分布在山丘下面的平地上，原来泉水是从这里向上涌出的。泉水汇合后弯弯曲曲地往南流走，形成了一条水沟，我又称它作愚沟。后来我运土堆石，堵住狭窄的泉水通道，修筑了愚池。愚池的东边是愚堂，南面有愚亭，水池中央的是愚岛。秀美的树木和奇异的石头错落分布，都是山水中的奇景，因为我，它们都被愚字所玷辱了。水，是聪明之人喜爱的。现在这条溪水却独独被愚字所辱没，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水道很低，不能用来灌溉；又险峻湍急，有很多浅滩和石头，大船进不去；它地处偏僻，水浅而溪狭，蛟龙不屑居住在这里，因为不能兴云作雨。这溪水没有能有利于世人的，却恰好和我相似，因此即便玷辱了它，以愚字为它冠名，也是可以的。

宁武子“在国家政治昏乱的时候，便显得很愚笨”，那是聪明人故意装作愚人；颜回“整天不发表不同的见解，好像很愚蠢”，那是有智慧的人貌似愚笨。这都不算真的愚蠢。如今我在政治清明的年代，却做出与事理相悖的事情，因此所有愚蠢的人中，没有像我这么愚蠢的。也正因为如此，天下的人谁也不能和我争这条溪水，我可以独享并给它命名。

愚溪虽然对世人没有什么用处，但它善于映照万物，晶莹透彻，发出金石般悦耳的声响，能使愚人心情愉快，笑口常开，心生爱慕、眷恋，快乐以至不能离开它。我虽然不能与世俗合流，也很能用文章来安慰自己，用文字洗涤各种事物，捕捉它们的千姿百态，而不用刻意回避什么。我用愚笨的文辞来歌颂愚溪，感到茫然自失而不觉有违事理，昏昏然之间又好像与它同归一处，超越了宇宙时空，融入一片寂静当中，在寂寥间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因此我写下《八愚诗》，并记在溪边的石头上。

8 石钟山记

苏轼

这篇文章写于苏轼由黄州到汝州的途中。在到达鄱阳湖时，苏轼游了一趟石钟山，此文写的就是游石钟山引发的感慨。文章先列举前人令人怀疑的解释，再写自己游览石钟山时的所见所闻，最后写自己的感慨，告诫人们对于没有亲身体验的事物不要轻易下结论。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a，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b，北音清越，枹止响腾^c，馀音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d，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e，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f。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

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然^g。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h，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ⁱ；又有若老人欬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j。”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k。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l，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m。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ⁿ，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o，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p，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注释

a李渤：唐代诗人，曾撰文对石钟山名字的由来做过解释。

b函胡：同“含糊”。

c枹（fú）：鼓槌，这里指敲击。

d元丰：宋神宗年号。

e齐安：今湖北黄冈。临汝：今河南汝州。

f迈：即苏迈，苏轼长子。饶：饶州，在今江西鄱阳。德兴：今江西德兴。

g硿（kōnɡ）：金石相撞击的声音。

h鹘：鸷鸟名，即隼。

i磔磔（zhé）：鸟鸣声。

j鹳鹤：鸟名。

k噌（chēnɡ）吰（hónɡ）：形容钟声洪亮。

l罅（xià）：裂缝，缝隙。

m涵澹：水波荡漾的样子。

n窾（kuǎn）坎镗（tānɡ）鞳（tà）：形容钟鼓的声音。

o殆：大概。

p陋者：见识浅薄之人。考：敲打。

译文

《水经》上说：“鄱阳湖的湖口，有一座石钟山。”郦道元认为，石钟山下临深潭，微风吹动波浪，波浪和山石两相碰撞，声响像洪钟一样的。对这种说法，人们常常表示怀疑。现在将钟、罄放在水中，即便再大的风浪也无法使它们鸣响，更何况是石头呢！到了唐朝，李渤寻访过郦道元所记述的石钟山的遗址，在深潭之上取得两块石头，将两块石头相叩击，然后聆听，只觉得南边的声音模糊不清，北边的声音清脆悠扬。停止叩击后声音还在上升，余音慢慢才消失。李渤自以为解开了奥秘。但对他的这种说法，我还是有所怀疑。能够发出铿然之声的石头比比皆是，但是只有此地以钟为名，究竟为什么？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这一天，我从齐安乘舟到临汝去，我的大儿子苏迈正好要到饶州去任德兴县尉。我送他到了湖口，因此得以看到了所谓的石钟山。庙里的僧人让小童拿着斧头，在乱石中间选一两处敲打它，发出了硿硿的响声。我当然笑笑不相信。到了那天夜里月光明亮时，我单独带了迈儿乘着小舟来到绝壁之下。巨大的石壁耸立在水边，高达千尺，如同猛兽奇鬼，阴森森的好像要向人扑来。而在山上栖息的鹘鸟，听到了人的声音，也惊叫着飞了起来，在云霄间磔磔地叫着。又听见像老人在山谷中边咳边笑的声音，有人说：“这是鹳鹤。”我刚刚感到有些害怕，打算返回，水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声音洪亮如钟鼓，连续不断。船夫十分惊恐。我们缓慢地察看，原来山的下面都是些孔洞石缝，无法判断它们的深浅，小水波灌进其中，荡漾澎湃之间便发出了这种声音。船回到两山之间，即将进入港口时，有一块大石头挡在水中间，它的上面能坐一百个人，中空而多孔，与风和水互相吞吐，发出窾坎镗鞳的声音，与方才听到的钟鼓之声互相应和，好似演奏音乐一般。我因此笑着对迈儿说：“你知道吗，发出如钟鼓一样声响的，是周景王的无射大钟；而发出窾坎镗鞳声音的，是魏庄子的编钟。古人并没欺骗我们！”

凡事不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就主观决断它的有无，这可以吗？郦道元的所见所闻大概和我的相同，但是没有详细地记述下来；士大夫终究不肯夜泊小舟于绝壁之下，所以无法知晓其中道理；渔人船夫虽然知道，却不会记述表达，这就是石钟山名字的由来不能流传于世的原因。然而，见识浅薄的人用斧头一类的东西敲击石头来探求它，自己以为得到了真相。我因此记录下来，是叹惜郦道元记事的简略，讥笑李渤的见识浅陋罢了！

9 前赤壁赋

苏轼

宋神宗年间，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其间他游览附近山水，写下不少名篇，其中就有《前赤壁赋》。赤壁是三国时的古战场，苏轼所去的黄州赤壁矶，并非赤壁之战的原址。本文记述了作者与客人在月夜泛舟赤壁时的情景，阐发了“变”与“不变”的哲理，体现了作者对人生意义的关怀，也表现了作者旷达洒脱的人生态度。

壬戌之秋^a，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b，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c。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d，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e，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f。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g，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h。

苏子愀然ⁱ，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j，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k，旌旗蔽空，酾酒临江^l，横槊赋诗^m，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ⁿ。寄蜉蝣于天地^o，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p，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q。”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r，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s，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a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

b属：同“嘱”，这里指敬酒，劝酒。

c斗牛：即牛宿和斗宿。

d一苇：指小船。

e冯虚：凭空，凌空。冯：通“凭”。

f溯：逆水而上。

g袅袅：形容声音绵长。

h嫠（lí）妇：寡妇。

i愀（qiǎo）然：形容神色变得严肃。

j缪（liǎo）：同“缭”，盘绕。

k舳（zhú）舻（lú）：泛指船只。

l酾（shī）：斟酒。

m槊（shuò）：长矛。

n匏（páo）樽：像瓢一样的酒器。

o蜉蝣：虫名，寿命极短。

p彼：此处指月亮。

q适：享受。

r核：果品。

s藉（jiè）：垫着。

译文

壬戌年的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客人泛舟在赤壁之下游玩。清风徐徐地吹来，水面上波澜不惊。我举起酒杯，邀客人同饮，吟诵起“明月”诗篇的“窈窕”一章。过了一会儿，月亮从东山上升起，徘徊在斗宿、牛宿之间。白蒙蒙的雾气笼罩了江面，波光闪动的水面遥接着天边。我们任凭小舟自由漂流，游走在浩渺无垠的江面上。江水浩瀚，船儿像凌空驾风而行，不知道将飘向何方；身体轻盈，像独立于尘世之外，要生出翅膀飞升成仙。

这时候，我们喝着酒，心中非常快乐，敲着船舷唱起歌来。歌词说：“桂木做的棹啊兰木做的桨，拍击着清澈明亮的江水啊，在月光浮动的江面上逆水而上。我的情思悠远深沉啊，遥望美人，在天的另一方。”有一位会吹洞箫的客人，随着歌声伴奏，那箫声呜咽，像在埋怨，像在思慕，像在抽泣，又像在倾诉，余音悠长，像细丝一样连绵不绝，深渊里潜藏的蛟龙都要为之起舞，孤舟中的寡妇都要为之哭泣。

我不禁黯然神伤，整理好衣襟，端坐着问客人说：“为什么吹奏这么悲凉的音乐？”

客人回答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句吗？从这里向西望去是夏口，向东望去是武昌，山水连绵，一片苍茫，这不就是曹操被周瑜打败的地方吗？当曹操夺取荆州，攻下江陵，顺江东下的时候，战船连接千里，旌旗遮蔽天空，他斟酒临江，横握长矛赋诗，确实是一世的豪杰，可如今身归何处呢？何况我和你在江中的小洲上捕鱼砍柴，以鱼虾为伴，以麋鹿为友，驾着一叶小舟，举着葫芦酒杯互相劝酒，如同蜉蝣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中，渺小得像大海里的一粒米，悲叹我们生命的短暂，羡慕长江的无尽。愿拉着神仙而遨游，抱着明月相守而长存。我知道这样的愿望没法轻易实现，于是将箫声的余音寄托在悲凉的风中。”

我说：“你也知道那水和月的道理吗？流逝的正如这江水，但它并没有真正逝去；时而圆时而缺的就像那月亮，但它始终没有消损和增长。如果从变化的角度去看，那么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没有一刻能够保持不变；如果从不变的角度去看，那么事物和我们本身都不会有穷尽的时候，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更何况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有着自己的主宰，如果不是属于我们的东西，即使是一丝一毫也不能得到。只有江上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了，就成了声音，眼睛看到了，就成了色彩，没人禁止我们得到它们，我们享用它们也没有枯竭的时候。这是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宝藏，是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的东西。”

客人高兴地笑了起来，洗净了酒杯，重斟再饮。菜肴和果品都已经吃完，酒杯和盘子杂乱地放着。我们相互枕着靠着在船里睡着了，不知不觉间，东方已经露出了黎明的曙光。

1 0后赤壁赋

苏轼

苏轼在秋夜游赏过赤壁之后，于当年的冬天重游赤壁，并写下了这篇文章。此文先写重游赤壁的原因，然后写泛舟、登览赤壁时的见闻，最后写梦中见到羽化成仙的道士，反映出作者企图超脱尘世的思想。本文与《前赤壁赋》呼应，两篇文章都体现了苏轼旷达超脱的人生境界。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a，将归于临皋^b。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c，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d，履巉岩^e，披蒙茸^f，踞虎豹^g，登虬龙^h，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ⁱ，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j，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k，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释

a雪堂：苏轼被贬到黄州后在黄冈城外东坡所筑，堂在雪中建成，他又将四壁画上雪景，因此得名。

b临皋：亭名。

c顾：看。

d摄衣：撩起衣襟。

e巉（chán）：险峻。

f蒙茸：杂乱的草丛。

g踞：蹲守。虎豹：指形状像虎豹的石头。

h虬龙：指形状像虬龙的树木。

i冯夷：传说中黄河的河伯，也泛指水神。

j玄：黑色。缟：白色。

k畴昔：往日，这里指昨日。

译文

这一年的十月十五日，我从雪堂走路出发，准备回到临皋去。两位客人和我一道经过黄泥坂。霜露已经降下，树叶全部掉光，人影在地上，抬起头来看见一轮明月。我和客人们相视而笑，边走边相互唱和应答。

过了一会儿，我叹息说：“有客没有酒，有酒没有菜，月色皎洁，风儿这么清，我们应该如何享受这个美好的夜晚呢？”一位客人说：“今天傍晚，我网到了一条鱼，那鱼大嘴巴，小鳞片，看起来像是松江鲈鱼。可是到哪里去弄到酒呢？”我回到家后找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酒，保存好久了，就是为你临时需要而准备的。”

我们于是带了酒和鱼，又去赤壁下面游赏。江里的流水发出声响，江岸上的峭壁高达千尺。山峰高耸，月亮显得很小，江水落去，江石显露了出来。这才过了多少时日啊，这江水与山石的面貌就叫人认不出来了。我便撩起衣襟上岸，走在险峻的山路之上，拨开杂乱的野草，坐在形如虎豹的山石上，爬上状如虬龙的古树，攀着猛禽栖息的高高的鸟巢，下望水神冯夷的深宫。那两位客人不能跟上我。我放声长啸，草木为之震动，高山为之鸣响，深谷为之呼应，大风刮起，江水奔涌。我也忽然感到悲伤，感到恐惧，害怕得不想停留。我们返回到小舟之上，把船撑到了江心，任凭它漂流到哪里，我们就在那里停泊。这时将近半夜了，环顾四周，一片寂寥。恰巧出现了一只白鹤，横穿大江，从东面飞来，翅膀有如车轮大小，黑裙白衣，戛然长鸣了一声，掠过我们的小船向西飞去了。

一会儿，客人走了，我也沉沉睡去。我梦见了一个道士，他穿着羽毛做的衣服，轻快地从临皋亭下经过，他向我拱手作揖说：“这次的赤壁之游尽兴吗？”我询问他的姓名，他却低头不语。“哎呀！我知道了。昨天晚上，一边飞一边叫经过我的小船的，不是你吗？”道士回头对我笑了笑，我也从梦中惊醒。打开房门一看，没有他的踪影。

11 游褒禅山记

王安石

本文借游赏而说理，前面写褒禅山得名的由来，以及跟几位友人一起游褒禅山前后二洞的经历；后面转而说理，指出必须有毅力、能力、客观条件支持，才能做到深入探索。由游山延伸到治学，具有很好的教育意义。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a。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b，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c，入之甚寒，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予与四人拥火以入^d，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e，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f，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g，长乐王回深父^h，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注释

a褒禅山：在今安徽含山北。

b浮图：今作“浮屠”，在这里指和尚。

c窈然：幽深的样子。

d拥火：手持火把。

e相（xiànɡ）：辅助。

f谬其传：道听途说。

g庐陵：今江西吉安。

h长乐：今福建长乐。

译文

褒禅山也称作华山。唐代的和尚慧褒曾经在这里筑室居住，死后又葬于此地，因此后人就称这座山为褒禅山。今天人们所说的慧空禅院，就是慧褒和尚的房舍和坟墓。距离那禅院东边五里的地方，就是人们所说的华山洞，因为它在华山南面，所以这样命名。距离山洞一百多步，有一座石碑倒在路旁，碑上的文字经过剥蚀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花山”两个字还能勉强辨认出来。现在将“华”字读成“华实”的“华”，大概是读音上的错误吧。

山下平坦而空阔，旁边有一股山泉涌出，在这里来游览、题记的人很多，这就是人们说的“前洞”。由山路向上五六里的地方，有个洞穴，一派幽深的样子，走进去感到寒气逼人，打听它的深度，据说即便那些最喜欢游玩的人，也没有走到它的尽头，人们叫它“后洞”。我与四个人拿着火把走进去，入洞越深，路就越难行走，但所见到的景象也越奇妙。有人走累了，想要退出去，说：“要是再不出去，火把就要烧完了。”我们于是跟着他一同出来了。大概我们走进去的深度，比起那些喜欢游历探险的人来说，还不足他们的十分之一，然而看看左右，来到这里并题记的人已经很少了。大概洞内更深的地方，到达的人就更少了。在这个时候，我的体力还足以继续深入下去，火把还足够继续照明。出了洞后，就有人埋怨那个提议出来的人，我也后悔跟着出来，错过极尽游洞的乐趣。

因此我大发感慨。古人观察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心得，因为他们探究、思考得深邃而且广泛。那些平坦而又容易到达的地方，游览的人就会很多；那些险阻而又偏远的地方，游览的人便会很少。然而，世上那些奇妙雄伟、珍异奇特、非同寻常的景观，往往位于那险阻僻远、人迹罕至的地方。所以不是有志的人是不能到达的；有志向，不盲从别人而停止，但是体力不足的，也不能到达；有了志向与体力，也不盲从别人而懈怠，但到了那幽深昏暗、令人迷惑的地方，却没有必要的物件来支持，也是不能到达的。然而在力量足以到达的时候却没有到达，对别人而言是可以讥笑的，对自己来说也是有遗憾的。尽了自己的努力而未能达到的，可以毫无遗憾了，谁还能讥笑他呢？这是我的心得。

我对于那些倒在地上的石碑，又因此悲哀古书没能保存。后世的人以讹传讹无法说明的事情，哪里说得完呢？这就是做学问的人不可以不深入思考、慎重取舍的原因啊。

同游的四人是：庐陵的萧君圭，字君玉；长乐的王回，字深父；我的弟弟安国，字平父；安上，字纯父。

乐游花木萧萧雨，梓泽亭台淡淡风。

—— 王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