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国最高爱情方式

中国桂冠诗丛·第2辑:母亲和雪 作者:唐欣


中国最高爱情方式

少年时代

你旋转着栀子花色的短裙

乌亮的头上别着红木梳子

嘴里含一把口琴

仿佛童话里的一页插图

让男孩子们神魂颠倒

你娓娓地说些什么我不明白

一点儿也不明白

可你把手帕丢在我的身后

摸着小平头我涨红了脸

唱支歌你说唱支什么歌好呢

那是一个旋转的仲夏之夜

蓝色的星星旋转

第二天我就去了远方

手里紧紧攥着你给我的一块奶糖

好多年好多年

等我带着一圈络腮胡子归来

已经是落叶时节了

你抱着一个大眼睛男孩

他一个劲儿冲我做鬼脸

还好吗?好吗

远处有人唱歌

我点起第一支烟

现在最好沉默

那么,再见

1985|06

中国最高爱情方式

我爱她爱了六十年

爱了六十年没说过一句话

我肯定她也爱我

爱了六十年没说过一句话

我们只是邻居

永远只是邻居

我有一种固执的想法

我一开口就会亵渎了她

我知道她也如此

我们只是久久地凝视着

整整六十年没说过一句话

六十年前相爱的人已经老态龙钟

老态龙钟地参加孙子的婚礼

回家就各自想自己的心事

他们互相躲避 互相设防 互相诅咒

他们早已不再相爱

而我们的爱已经是陈年老酒

纯得透明 醇得透明

我们深深知道

那是致命的爱情呀

一接近它我们就会死去

六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已经老得成了一个孩子

她已经老得成了一个孩子

我们都将不久于人世

我想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

那个深夜呀 雪落下来

六十年的雪落下来

我叩响她的木门

我们的头发已经像雪一样

爱情已经像雪一样

她会心地看我 看我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炉火熊熊 一切都和想象一样

她取出两杯酒 和想象一样

纯得透明 醇得透明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我们只是久久凝视着

我们深深知道 这是致命的酒

我们将永远睡去

这就是我们的爱情方式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外面的雪还在落 沉重地落下来

盖住屋顶 盖住道路 盖住整个世界

六十年的苍茫大雪呀

1986|03

未名诗人小刘轶事

小刘经常喜欢写些长短句子

大家就叫他诗人

小刘的诗写了几大本子

就是没有一首发表

小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可还是整天趴那儿写呀写的

昨天小刘有首诗上了报纸

是在最后一版的右下角里

小刘高兴死了

就跑到酒馆买了一只烧鸡

小刘刚张开嘴

梦就醒了

几本子诗稿还搁在床头

小刘穿上衣服去上班

一路上人们喊他诗人诗人

小刘的眼睛就湿了

1986|06

想象中的田园风景及人物

那天我去乡下找你

雨刚停了一小会儿

我能看见你的旧草帽晃悠

你的狗一蹦一跳逗着阳光

你就在不远的田里掰玉米

土地悠悠升起雾气

赤脚踩上去很舒服

我们没说什么就去干活

收获是桩快活的事情

很快你就会有好大一座牧场

各种颜色的奶牛散布草地

春天你还要娶一位妻子

她不仅勤劳而且美丽

就这样白天不知不觉地过了

我们摇摇晃晃走回家去

夜色发蓝让人不想再唱

一匹白马在远处喷着响鼻

1986|06

历程

一个人

仰望蓝天

蓝天一望无际

蓝天 蓝得让人想入非非

一个人

仰望蓝天

就给定在那儿

像一个黑点

所有想法

都已烟消云散

一个人

仰望蓝天

直看得蓝天不是蓝天

一个人

仰望蓝天

先是晕眩

后是茫然

终于莫名其妙

泪流满面

1986|10

童年

我们正排队通过广场

小朋友们,手拉着手

就在这时,我的裤子松了

我怎么也系不上

左边的小女孩,尖着嗓门

冲我发火,而右边的男孩

索性丢开我,我满头大汗

没人来救我

我甚至哭不出声

站在那儿,光着脑袋

太阳照着,当时我六岁

以后我再也没能

摆脱这种

绝望的心情

1987|06

我在兰州三年

在1984年的秋雨中

我来到兰州,兰州

灰蒙蒙的,下着雨

城市坐落在河岸

河岸匍匐在山谷

汽车缓缓过桥

有人告诉我说

这就是黄河

以后我就在西郊读书

其间几次想要自杀

兰州,每一条街道拐角

都会有人和你玩命

兰州,每一辆公共汽车

都挤满扒手

也有人写诗,自命不凡

也有所谓名流,不可一世

我亲眼看着他们倒下去

我发现谁都可以站起来

兰州,人们在有树的山上过节

远处就是工厂,灰蒙蒙的

难得看到很远,在兰州

好些少女操着方言

多半小伙儿藏着凶器

我念古文,刚好及格

做生意,几近赔本

一些朋友去了远方,再无音讯

在东方红广场,我曾坐到黄昏

行李停在脚下,天上刮着风

有时候和叶舟去看电影

散场后就在天津餐馆喝啤酒

我经常流泪,却从未醉过

偶翻佛经,但少有所悟

在兰州,我曾那样爱过,死去活来

最后仍是孑然一身,兰州

我曾作为旅人走遍中国

对你我一往情深,又满怀轻蔑

把被你打垮的伙伴送到车站

我终于明白,我不想承认

我们注定要失败

1987|06

回忆在雨中和张晨打羽毛球

我还不能像大师那样

玩味自己细小的悲欢

然后点石成金 看着她飞

我只能设想我的难友是一只鸟

羽毛被冲洗得闪闪发亮

在雨中 我们重返自由

我几乎像晚年的浮士德喊出

这时刻多美呀 请停一下

这时刻很快就过去了

雨还在下 恰如痛苦的快感

使人愉悦

又令人心碎

1987|06

雨夜

这场雨下在夜里

在梦中我听到她的声音

从遥远的山上下来

悄悄走进我的草地

我睁开眼 果然是她

沙哑的嗓子 低低絮语

不知这雨要下多久

但愿她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

因为白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而此时我又无法再次入梦

只有听着她的声音绵绵不绝

先是使人感到潮湿

继而又让人觉得甜蜜

最后我下床打开窗户

让逝去的亲人们进来避雨

我相信他们正站在窗外

我相信他们已满脸泪水

1987|06

春天

春天,忧伤以及空空荡荡

我伸出双手,丢掉了什么

又抓住些什么

在寒冷的小屋

像圣徒一样读书

什么也不能把我拯救

长期的寂寞使人发疯

下一个我将把谁干掉

想象中,我曾埋葬过多少赫赫帝王

其实我多愿意是个快活的小流氓

歪戴帽子,吹着口哨

踩一辆破车子去漫游四方

也许我该怒吼

也许我该冷笑

也许我该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1990|03

西固

西固 很难说我是怀着

什么样的心情 走进你

并淹没在你的人群之中

我看见警察站在马路边

喝令女孩子退回到她该走的道上

我看见戴袖标的半老太婆

撕票给吐痰的农民罚款

我看见一个拎公事包的南方人

几乎是被绑架进了中巴车里

我走过交通事故的宣传栏

理发馆 银行和卖老鼠药的小摊

我逛完了两条大街也没找着吃的

只好饿着肚子看了一场武打电影

我走进气味复杂的小饭馆

牛肉面还不错 可惜辣椒太多

我在五花八门的书摊前停下

发现武侠和言情小说都打着封条

我拿起一本画报 主人提醒我说

只能看目录 于是我继续前行

拥挤的菜市场 有股田野的气息

各种各样的动植物 原先都在什么地方

此刻已到中午 我想起向荣说的

天空那个蓝呀 现在我深有同感

数不清的车辆和行人汹涌而来

这都是来自巨大的烟囱

和轰鸣的机器身旁的工人阶级

正是他们在推动或阻挠着

西部中国的民族经济

我自小在这种环境里生活

从前也是其中的一员 这个场面

我感到亲切 伤感和迷惘

但他们神情疲惫 一闪而过

我来不及认清任何一张脸

因为我的女友正向我走来

在这个充斥着欲望 挫折 空气污染

的工业城区 这个把手递给我的女孩

难道不和沙漠里的植物一样

堪称奇迹 西固 我该向你致谢

我不能要求再多了

我不能希望再多了

1990|08

桌上的苹果

苹果 静静地停在桌上

好像就要滚动

我怎么也不能 把桌上的苹果

和树上的苹果 联系起来

比方这些圆满的 饱含着糖和水分

微微闪光的 青黄色的

不轻不重的家伙 难道还曾经

老老实实地藏在树叶中间

而当我的手伸去 它们

马上就会呼叫 从果园中

马上就会奇迹般地出现一个

或者一群 提着镰刀的 愤怒的人

我的朋友就这样丢过一条腿

说起来 我真有点害怕

这些生在北国 像羞涩少妇

一样脉脉含情的水果

1990|10

大白天自行车座没了

当我看到它时不禁愣住

我的自行车 没了车座

就像一个革命者

被砍掉了头颅

剩下的部分 成了怪物

朝我咧嘴讪笑

我的自行车 你招谁惹谁了

得到这样的报应 青天白日之下

凶手何在 我举头四顾

大街上照样熙熙攘攘

每个人的样子都那么可疑

可我却不能

扑向其中的任何一个

1992|03

怀古

冥想古代

反抗时间

那里,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高僧粗布衣服

一口土话,言简意深

朝闻道,夕死可矣

几个朋友,围火炉吃酒

谈太白诗,道子画,猜拳行令

伶人弹筝,弹琵琶,远处可以闻笛

耳热之际,抨击朝政

皇帝小儿傻蛋一个

雪天,一袭黑斗篷

独钓寒江,一无所获,尽兴而归

或打马深山,惊起宿鸟

高飞在灰色天空

到月黑风高之夜

强盗杀人放火,我紧闭门窗

或读禁书,或临名家字帖

在古代,秉烛夜读,红袖添香

休息时,吃点心,喝莲子粥

书童聪敏,丫环伶俐

妓女能歌善舞,颇通诗文

农民安居乐业

有钱便去求学

春日踏青,夏日赏荷

秋天一骑瘦驴,遍游名山大川

一路赋诗,碰到剪径强人

念我读书人高抬贵手

半袋碎银,回家尚未使完

古代,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有人入朝作官

有人隐居山林

还有的任性胡来

最终成了圣贤,怪不得

夫子曾道,郁郁乎文哉

吾从周,克己复礼云云

冥想古代,白日梦一场

人曰:傻帽也

1992|06

给女儿

在所有的奇迹当中

最让人惊奇的莫过于生命的诞生

让我们记住这梦一样的场景

空军医院 你母亲的痛苦

让我作证 一个卷发的护士最先

举起你 红红的一团 轻轻一晃

你开始尖声啼哭 这一刻 两点零七分

你来了 在一天的凌晨 这一刻

暴雨刚停 天空干干净净

大地还未苏醒 空气清新

这一天是劳动节 全世界放假

全世界的节日 把你欢迎

也许正为了给你一个提醒

劳动是生活之母 要热爱劳动

这一刻 还没有做好准备的

李梦云和唐欣 猛然间

成了你的母亲和父亲 从此

我们三个人 要在这广大的世界上

进行斗争 我的一位朋友宣称

和儿子一起成长

我比他还要夸张 让我说

女儿 请带领我们飞翔

1993|05

西藏

别跟我提西藏 我头晕

雪山的光 刀的锋刃

刺痛了我的眼睛

钢蓝的湖水 婴孩的瞳仁

清冽 彻骨 充满诱惑

但我会在那儿冻死 我是个俗人

我的手 从未摸过红羊皮经书

我的头顶 也没有老鹰盘旋

我们只能像缘分不够的男女

擦肩而过 可我乐意

在玻璃板下压着你的风景

西藏 西部还要往西

高原上的高原 空气稀薄

我怕我会喘不过气来

我举起手 但并非屈服

你知道 我只是瞌睡了

在西部 我总睡不醒

其实我真正喜欢的

是住在海边 听着涛声

1996|10

新居

我的房子来得太晚

以至让我无言以对 一如儿时

逃学后反倒无事可干

只好坐在河边发呆

回不来了 节前擦玻璃的喜悦

拖地板时哼的那支歌曲

不远处小学操场 突然爆发

又突然消失的阵阵喧嚣

凭什么是我而不是那个

扛水泥上楼的民工 坐在这里

什么样的屁股 才不辱没这套沙发

在各种各样的装饰材料中间

我的手 该放在什么地方

难道我 读过福柯和荷尔德林的人

会沦为傻里傻气的小资产阶级

没有电脑的我 是漏网之鱼

不看话剧 只翻晚报

好久我不曾有过一首颂歌

而这城市又有什么值得一提

是原始洞穴般一模一样的房间

还是呆在里面一尘不染的白痴

喂 收破烂的老头 人头你要吗

顾城说 诗人是拴在木桩上的马

蒂里希说 不动则远离上帝

而无数细小的琐事 每时每刻

都在把我挫败 你瞧

我非但没有拧上一个灯泡

反而同椅子一起砸倒在地

显然我并不擅长此类粗活

造物主对我另有任用

1997|10

雨天和蛇|

家庭作业

忧郁的人长着山羊胡子

乐天派则有薄得透明的耳朵

每天早上在楼上看士兵操练

我是个秘密的司令

其实我懂得什么岁月、人和生活

我又没在洗浴广场给谁搓过背

也不认识一个饭馆跑堂的

最好的写作地址是妓院

福克纳宣布 马尔克斯同意

我毫无发言权

隔壁传来惨叫

我安心睡觉 无人打扰

囚徒的一天是幸福的一天

远处有三个民工干得正欢

如果我称他们是雨中舞蹈者

那我就太傲慢了

没有一个亲王给我薪水

也没有一个公爵夫人要我安慰

中国 我到哪里才能

治好我的神经官能症

为了表达我的心情

满天的乌云还远远不够

请再来点地震、台风和雷霆

在深夜拧亮台灯 别误会

我只是擦点风油精

愉快 写下这个词

我也就真的愉快了

2000|08

兰州

这是一座工人的城

师傅是所有人的尊称

这是一座山里的城 乌云压顶

它挡住了我的视线

却升高了我的血压 我不能激动

银河证券交易厅斜对面

是玉佛寺 再过一个路口

就是静宁路小学 每天下午

我来接女儿 经过市政厅

寒风里 持枪的哨兵挂着鼻涕

听说他的枪里没有子弹 很有可能

但我知道这一点 又有何用

在东方红广场 一个算命老头向我道贺

哎呀 你肯定要飞黄腾达

而在过街地道 一位化缘的妇女

则提醒我注意捣乱的小人

我赏了前者一块 奖了后者八毛

然后回家 紧闭房门

在钢精锅里炖着白菜

在茶叶水里煮着鸡蛋

并把肖邦放来听听

黄河的上游有座中山桥

想不通的时候可以往下跳

黄河被称为母亲河

那你不过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2001|08

验明正身

年近不惑的人 看上去

还行进在迷惘的旅程

这会儿他跟着一群小年轻

进入一个挂着厚窗帘的房间

脱掉衣服 皮鞋和袜子

只穿着内裤 来到粗糙的地毯

弯腰 踢腿 左右扭动

好像已经这样操练了一生

瞧着镜子里自己的那副德行

我他妈是否有病 NO

我只是一名循规蹈矩的老童生

有趣的试验继续进行

对着虚空转动眼珠 闻醋

闻酒精 接着是量胸围 过秤

最后一个歪嘴的妇女在纸上

盖上红印 证明

这个笨拙的胖子 符合规定

2001|09

青藏高原

大地如圆盘

天空如墙壁

大海之上三千公尺

我的腿开始发软

世界屋脊

高处不胜寒

何似在人间

与古人所见略同

我只爬过一半

头发已乱 方寸更乱

风把我撒的尿吹弯

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这里米饭不熟 开水温吞

景物清晰 天色忽明忽暗

而羊粪间 野花绽放

而紧贴着云朵 老鹰盘旋

当年的流放者 这一切

是否也令你安慰 这地方

是否也是一座大修道院

我的心脏一阵抽搐

我的肺叶 要求更多的氧气

天地有大美 小子囊中羞涩

面对青藏高原 我尚没有

与之匹配的语言

2003|08

兰州之夜,有朋自远方来

白塔在我们头顶

岁月镀上的颜色 无法形容

黄河在夜色里消隐

等我们安静 水声行进

隔着这道河流

尘世间万家灯火

寺院里一派昏暝

我们刚好把这一切俯瞰

而星空在上 又把我们俯瞰

好久不见 我们有许多话要说

而晚风吹拂 空气湿润

泥土 青草 蚊蝇 更多的种种

也在显示各自的生命

不时 钟声响起

难以模仿的低音

是对我们深表赞同

抑或 是示意我们停顿

于是 我们也就停顿了

2003|08

又到合作

上气不接下气 高原无恙

是我自己上了年纪

我受命来给一群干部上课

我念得结结巴巴 他们发现

古文和外语都差球不多

实际上于我而言 也是如此

和其他地方一样 这里的变化

可以说很大 也可以说几乎没有

破败的房子 好多都刷上了“拆”字

但看上去 一时半会儿

也还很难拆掉 我在人大招待所的

台阶上 刮掉皮鞋上的泥巴

送走朋友我就感冒了 已是子夜

下着小雨 药房紧锁

大街上路灯暗淡 空无一人

我敲开一家杂货店的门

一个藏族姑娘拿出她剩下的半包药

“你把这个吃了。”我要付钱

她说:“病好了就行了。”

接下来我就来到了广场

已经不止一人向我提到过它

此刻这儿只有几个喇嘛在玩着单杠

我对宗教 知之甚少

他们置身其间 想必深谙奥秘

现在我们的手都紧握着冰凉的铁管

相对这个小城来说 这个广场的确

真够大的 但它未必就大得过

今夜我的孤独

2004|09

朝霞

河西走廊 天亮得很晚

在奔驰的列车上

我拉开窗帘 接近早晨八点

祁连山脉 凝固的马群

就站在不远 在它后面

天色发红 炼钢炉里火的颜色

那是朝霞 久已不见的朝霞

像我永别了的青春一样灿烂

掩饰着莫名的激动 摸出手绢

我擦试自己的眼镜片

2004|12

兰州

兰州 高原上灰蒙蒙的城

原以为只是临时客居

谁料一呆就是二十年

我开了存折 办了户口

很多事物都改变了

但是我的心没变 也不想变

我曾在白塔下凭栏远眺

也曾坐羊皮筏在黄河上漂游

可是还有许多隐秘的小巷

我至今也不曾涉足

我的学生里有一个公安局的

他答应送我的匕首终于没办

有天晚上酒桌上有人唱起藏歌

我觉得不错 于是也欣然朗诵

后来朋友介绍此人就是

本地黑道的老大 大名鼎鼎

真是有点失敬 当然话说回来

我不是鲁迅 他也不是杜月笙

2006|06

自娱自乐

我要指挥我的桌子椅子抬起腿来

在我的斗室来一场急行军

我要让我的小柜子钻进大柜子

而大柜子也放假躺倒睡上一觉

我要遣返我的全部书籍回到印刷厂

腾开地方供我练瑜伽的倒立

我对它们吹一口气 说 变

它们纹丝不动 但露出了笑容

2006|06

冥想

躺在草席上 摇着芭蕉扇

肉体停着 我的灵魂想要飞翔

一只蚂蚁爬上我的膝盖

我的手一挡 它就改变了方向

狗卧在墙角 吐出它的舌头

男子耷拉着他的老二

夏天才得以细看自己腹部的平原

相见恨晚啊 我只能说有趣得紧

泰戈尔在大树下办的世界大学

凉风习习 共有三人

时间漫长得过分

古代的刽子手去挠死刑犯的脚心

就像托马斯·阿奎那证明

上帝必然存在 那我必然不存在

广大的银河在我们头顶巡游

我怎么一点也不吃惊

一阵轻风从我的腋下钻过

我的肚子轻叫了一声

2006|06

早晨

卷心菜 黄瓜 土豆 西红柿

穿过不同的田野来到这里

抖落掉满身上的泥土

在盘子里列队把我欢迎

我则要把它们统统干掉 一个不剩

捍卫人权 我的每一根汗毛

都神圣不可侵犯 当然我自己除外

有了我的出生 世界就不太一样

今天的太阳 为了我 还有你

还有好人坏人 麻雀老鼠 而冉冉上升

感恩的诗句涌向心头 就让它留在心头

因为一旦表露 含义就有所不同

我不止是宇宙间的一粒微尘

只有在此刻我才敢自称为万物之灵

我的道德和灿烂星空遥相辉映

2006|06

挨揍

要么是酒后我把自个儿

错当成了尼采

要么就是这些小流氓

缺少一点幽默感

我能记得的是我已经

掉进了水沟 抱住脑袋

他们还在挥舞着皮带

我能感觉到皮带上的铁掌

还算客气 他们没用军挎里的板砖

等这帮家伙走远 我抬手检点伤口

在鲜血流出来之前

我看见自己白色的骨头

2006|06

童年

童年冬天的夜晚多么寂寞

父母亲照例在遥远的单位开会

等待中他开始想象他们的归程

那恐怕是他最早的文学经历

从小他就不是个乐观的人

在白天他的担心何其荒谬

石子铺就的马路平坦宽阔

谁的自行车也不会偏离路线

但夜晚他还是忍不住要想 下雪了

路肯定很滑 会不会 万一 万一

他们就从河堤掉进冰冷的河中

他顿时陷入无边的绝望和恐惧

奇怪的是他居然还能迷糊过去

终于朦胧中他感到父母亲回来了

轻轻地 并不知道他们这是凯旋

他假装睡熟 默默咽下眼里的泪水

2008|03

西北腹地纪行

长途班车在暮色中缓缓行进

只有黄土和石头 不多的植物

不见房屋 也没有动物走动

车行沙漠 时间长了会出现错觉

那就叫海市蜃楼 还真有啊

他再定睛一看 又全没了踪影

他奇怪居然有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 

也还有着人烟

都有些不太真实了

早晨有风 也有晨练跑步的人

也有背书包 穿校服的学生

汽车自行车马车从身边经过

一个主任把他领到饭馆

问他喝酒不喝 他赶紧摆手

不喝不喝 那人说我只好自己喝了

他连忙点头 你喝你喝

峡谷里的水电站 两山之间

唯有黄河在喧响 在一座吊桥上

他用打火机点着了香烟 他想

这儿的人大概很寂寞吧

但 真能比他更寂寞吗

风沙里的城市 他被当作了贵宾

手执酒杯 在场的人依次向他致敬

尽管翻过点普鲁斯特 他还是

弄不懂这些酒桌上的外交辞令

咽下一大口白酒 顿时热泪盈眶

声音哽咽了 我 我忘不了你们

这些杂种 他在心里补充说

2008|06

雨天和蛇

八九岁时就见过一点世面

在假期一个大雨的午后

他的同学 一个医生的儿子

请他欣赏医学书上可怕的照片

另一个礼拜天他目睹了杀鸡

行刑者动作熟练 刀子锋利

他注意到 隔了一会儿 窗台上

碗装的鸡血已经变黑

那本小说似乎涉及某种秘密

可惜含糊其辞 语焉不详

没有关系 他在脑子里想象

并补充了全部的细节

一个夏天的晚上他正在洗脸

后脑勺突然感到莫名的寒光

扭头一看 报纸糊的顶棚上

一个窟窿里 果然 一条蛇

正伸出头来凝视着他

2008|07

幻象和幽灵

黄昏时分 出现了日全食

他借一个小孩 熏黑的玻璃片

目睹了暗红色的月牙形残阳

过了一会儿 月亮升起了

他自己也投下了阴影

证实他还并非一个幽灵

看来但丁游历的地狱并非真的

地狱 真正的地狱不像是出差

进去了就别想回来

渊博的僧肇和尚论证说 世界

是个幻象不假 但作为幻象

毕竟 它还是存在的

像猫的女友有通灵术 她悄声提醒

后面有人 他打个寒战 一回头

围墙外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夺路而逃

另一次是在苏杭运河的船上

她又指点他看头顶的天窗

刚一凑近 另一个脑袋也过来了

噢 他差点魂飞魄散 隔着玻璃

月光下 偷窥者的胡子

几乎都历历可数

2008|08

阴天和腊肉

窗外灰蒙蒙的 以为下雨了

却并没有 只是阴天

令人忧郁 当然他本来

也就是忧郁的

凝视着天花板 和往常一样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老头子也是会撒娇的

他早就知道

在他自己的家里 别的人

正在给他劝酒 不要客气呀

没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抽着烟

似乎在暗自较量 谁先受不了沉默

这位四川的老农民 翻过

还在摇晃的山脉 从废墟中

取回自己的腊肉 他吃过的

于是作证说 这是值得的

他注意到 很多同行的修辞

照他们说来 死者都上了天堂

有意思的是 他们自己却

并不急着往那个好地方去

愤怒的青年 大概是

内分泌的问题 解决得不太好

尽管所见略同 但他也没敢忘了

鲁迅的警告 不要谬托知己

也不抱多少希望 他希望

这个世界 大致能保持原样

开什么玩笑 刚写下这句话

大楼就突然变得摇摇晃晃

2008|08

2009年

上课的时候 突然响起了雷声

他没有停下来 不久就下雨了

生活在继续 是的 但是

有些东西永远停在那儿了

他一直回避着 绕开那座医院

但他绕不开自己的回忆

白鹿原上 霸陵附近

他的父亲 长睡不醒

松柏历历 没有风

一个人消失了 腾出空位

尽管还有六十亿人 但世界

变空了 空了 无比空旷

在梦中 父亲生气地否认

自己是个病人 他很好

应该很快就能出院

他惊醒过来 原来是返家途中

眼泪还在脸上 刚才

是热的 现在已经凉了

这种时候 他几乎条件反射式地

会想到 至少 父亲不用再忍受

这个炎热的夏天了

黑暗中 他看着窗帘上闪烁的

灯火 列车正呼啸着穿过

辽阔的中原大地

2010|12

父亲

当时他住在西安奶奶的家里

送出差的父亲走到公交车站

夜色中父子俩并肩而行

一言不发 风中树叶在轻轻晃动

父亲本来就是沉默的人 但没忘了

上车前给他的手里塞了一点零钱

他模仿《水浒传》写的诗被父亲看到

大概父亲告诉了办公室的同事

后来那位前右派工程师就老开玩笑叫他

“英雄” 那是他诗里的一句

好像他写的是 “英雄何时能出头”云云

有个晚上父亲出门前给他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 闹钟后 而闹钟后又是

另一张字条 就这样他依次找了抽屉里

床垫下 柜子 收音机上 满头大汗

最后在门后的书包 找到了电火手枪

噢 恰好是他梦想的礼物

2010|12

母亲

母亲有一次失口叫了他的昵称

他暗自吃惊 没有答应

他心里有数 在这群阿姨当中

母亲当然是最好看和最聪明的一个

一辈子没睡过懒觉 每天坚持运动

星期天他们俩戴着纸帽子用石灰刷墙

父亲几天后才发现 咦 墙怎么白了

在北方居住了大半辈子 还是不明白

饺子有什么好吃 要吃面就吃面

吃菜就吃菜 为什么要包在一起呢

她居然羡慕起儿子那可怜的厨艺

嘿 他说 这不都从你那儿来的嘛

她总是把“佛”念成“福”字

他私下以为 这不仅是口音的问题

他的朋友都知道 晚上的聚会

他肯定要早退的 不然她会一直等着

睡不着 不放心 父亲开玩笑说 好像

有谁还稀罕她的老儿子似的

2010|12

姐姐

做饭时姐姐给他教了几首外国歌曲

她知道得真多 有一次她宣称

她正在削的梨居然也分公的和母的

但在路上相遇 他们跟同学一起

都互不搭理 好像并不相识

姐姐插队的时候爸妈都没来送行

一来是忙 二来他们大概也不习惯

当众表露自己的感情 只有他挤在人堆里

看她跟着队伍上了汽车 好在地方不算远

下一周她们就回家了 需要蚊香 手套等等

姐姐上班以后有个傍晚他去给她送雨伞

那时他已高过了姐姐 他们一边回家

一边议论昨晚的电影 她的见解令他惊讶

哦 原来工作了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1984年姐姐从江南旅行结婚回来

没忘了带给他一本艾青的诗集

他至今保存在自己的书架

2010|12

妹妹

读研究生时他常去妹妹的学院蹭饭

他们隔得不远 那也是父母亲的母校

他也认识了她们宿舍的几个女孩

都是南方人 都挺爱笑的

有一回陪妈妈和姐姐逛商店

时间太长 她竟然给气哭了

另一次在火车上 他上厕所去了

别人问妹妹 刚那人是不是她的父亲

那个夏天的风波终于平定

天真的姑父正对着电视新闻欢呼

她愤然起身 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而他还留在屋子里 一声不吭

兄妹总免不了玩笑 偶尔他假冒

别人的声音 给她单位去个电话

总是立刻被识破了 作为博览的闲人

他会给她 推荐两本侦探小说什么的

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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