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时在香港办报的曹聚仁到北京访问周作人,一见面就谈起鲁迅的小说。曹聚仁告诉周作人,他最喜欢《在酒楼上》;周作人表示欣然同意,他说,我也认为《在酒楼上》写得最好,这是一篇“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1〕
周作人的评价,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鲁迅小说的很好的视角。所谓“气氛”,周作人还有一种说法,叫做“气味”;在《<杂拌儿之二>序》里,他这样写道,写文章要追求“物外之言,言中之物”,“所谓言与物者何耶,也只是文词与思想罢了,此外似乎还该添上一种气味。气味这个字仿佛有点暧昧而且神秘,其实不然。气味是很实在的东西,譬如一个人身上有羊膻气,大蒜气,或者说是有点油滑气,也都是大家所能辨别出来的”。〔2〕因此,我理解所谓“鲁迅气氛”,主要是指鲁迅的精神气质在小说里的投射。而谈到鲁迅的精神气质就不能不注意到鲁迅和他的故乡浙东文化与中国历史上的魏晋风骨、魏晋风度的精神联系。这就提示我们:要从鲁迅小说与魏晋文人、魏晋文学与玄学的关系的角度来讨论“鲁迅气氛”的问题。在这方面做了最早的探讨的,是王瑶先生在20世纪50年代写的《论鲁迅作品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历史联系》,他发现了《在酒楼上》、《孤独者》和魏晋风度、魏晋风骨的内在联系。王瑶先生说,《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和《孤独者》的魏连殳的塑造,跟鲁迅对魏晋时代的某些人物的看法有类似之处。他强调吕纬甫性格中的那种颓唐、消沉,他的嗜酒和随遇而安,都类似于刘伶;而魏连殳则具有一种稽康、阮籍似的孤愤的情感。——现在,我们就沿着王瑶先生开拓的思路,做更具体深入的赏析。
一
我们先来读《在酒楼上》。
这是小说的开头——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寓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于是立即锁了房门,出街向那酒楼去。其实也无非想姑且逃避客中的无聊,并不专为买醉。……楼上“空空如也”,任我拣得最好的坐位;可以眺望楼下的废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