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采奏鸣曲[1]
“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跟她犯奸淫了。”(《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节)
“门徒对耶稣说,人和妻子既是这样,到不如不娶。
耶稣说,这话不是人都能领受的,惟独赐给谁,谁才能领受。因为有生来是阉人,也有被人阉的,并有为天国的缘故自阉的。这话谁能领受,就可以领受。”(《马太福音》第十九章第十、十一、十二节)
一
这事发生在早春时节。我们坐车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多了。短途旅客不断上下,但是有三个旅客和我一样,从火车的始发站起就一直坐到现在:一个是既不漂亮也不年轻的会吸烟的太太,面容疲倦,身上穿一件男不男女不女的大衣,头上戴一顶小帽;另一个是这位太太的朋友,他的年龄在四十岁上下,十分健谈,随身带的行李都是崭新的,而且十分齐整;第三个是一位个子不高的绅士,他独处一隅,动作急速而仓促,人还不老,但是一头鬈发却显然过早地变白了,他的双目熠熠发光,异乎寻常,目光常常迅速地从一件东西转移到另一件东西上。他身穿一件出自高级裁缝之手的镶着羔皮领的旧大衣,头戴一顶羔皮的高筒软帽。他解开钮扣的时候,可以看见大衣底下穿着一件带褶的外衣和俄国式的绣花衬衫。这位绅士还有一个特点是,有时候爱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既像咳嗽,又像一种欲笑又止的干咳。
在整个旅途中,这位绅士极力避免与其他旅客交谈和结识。邻座同他攀谈的时候,他的回答常常简短而生硬,他或是看书,或是一面眺望窗外一面吸烟,或是从自己的旧行囊中取出食物,独自喝茶或吃东西。
我觉得他对自己的孤僻也感到苦恼,我几次想开口同他说话,但是每次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这是常常发生的,因为他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他就掉过头去,拿起书本,或者眺望窗外。
第二天傍晚,火车停在一个大站上的时候,这位神经质的绅士下车去打开水,为自己沏了茶。那位随身带着又新又齐整的行李的先生(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位律师),同他的邻座,那位穿着男不男女不女的大衣的会吸烟的太太,也到车站的茶座里喝茶去了。
当这位先生和这位太太不在的时候,又有几个新上车的旅客走进了车厢,其中有一个是脸刮得光光的、满脸皱纹的高个儿老头,显然是个商人,他身穿貂皮大衣,头戴大帽檐的呢子便帽。这个商人就在太太和律师座位的对面坐了下来,并且立刻同一个年轻人攀谈起来,这个年轻人,看那模样,像是商号的伙计,他也是在这一站上车的。
我坐在他们的斜对面,因为火车停着不动,所以在没有人走过的时候,我间或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商人先宣称,他是到自己的庄园去,他的庄园离此仅一站路;然后,他们俩就照例谈到行情和买卖,谈到莫斯科眼下的生意,接着又谈到下诺夫戈罗德的集市。那伙计便谈起他们两人都知道的某富商怎样在集市上纵酒作乐的情形,但是那老头不让他说完便讲起了过去他亲自参加过的在库纳温开怀畅饮的情景。他对自己能参加这样的豪饮分明感到很骄傲,并且洋洋得意地谈到,有一次他怎样和刚才提到的那位朋友在库纳温喝得酩酊大醉,干下了这么一件荒唐事,谈到此事他就窃窃私语,伙计听了哈哈大笑,笑得整节车厢都听得见,那老头也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大黄牙。
我已经不指望他们会讲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了,便站起身来,想在开车之前到站台上去走走。在车厢门口我遇到了那位律师和那位太太,他俩正边走边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要出去来不及了,”那位爱跟人搭讪的律师对我说道,“马上要摇第二遍铃了。”
我还没来得及走到车的尽头,铃声果然响起来。当我回到车厢的时候,那场热烈的谈话还在那位太太和那位律师之间继续进行着。那个老商人默默地坐在他们对面,目不斜视,间或不以为然地啧啧作声。
“后来她就直截了当地对自己的丈夫宣布,”当我走过律师身边的时候,他笑容可掬地说道,“她不能,也不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因为……”
接着,他又说下去,说些什么我就听不清了。在我之后又进来了一些旅客,列车员也走了过去,一个办事员也匆匆地跑了进来,喧闹了好一阵,由于太吵,我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当一切重归平静以后,我才重新听到律师的谈话声,显然,谈话已经从个别的情况转到了一般性的话题。
律师说,欧洲的舆论界现在对离婚问题很有兴趣,而在我国,这一类事情也层出不穷。律师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话,便停止了自己的高谈阔论,转过身去问老头。
“在从前那会儿可没有这样的事,对不对?”他笑容可掬地问道。
老头想要回答什么,但是这时候火车开动了,于是老头便摘下便帽,开始画十字,并低声念着祷告。律师把眼睛转向一边,彬彬有礼地等待着。老头念完了祷告,又画了三次十字,才端端正正地戴上自己的帽子,把帽檐压得很低,并在座位上坐端正了,方才开始说话。
“这事儿过去也常有,先生,不过要少一些,”他说,“如今这世道,这事儿哪能没有呢。大伙的文化太高了嘛。”
火车越开越快,在铁轨交接处不断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因此我很难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听听也怪有意思的,于是我就挪近了些。我的邻座,那位目光炯炯的神经质的绅士,显然也听出了味,他在留神谛听,不过没有离座。
“受教育有什么不好呢?”那位太太淡淡地一笑,说道。“像过去那会儿,新郎新娘彼此甚至都没有见过面,难道这样的结婚倒好吗?”她继续说道,按照许多太太的习惯,不去回答对方说的话,而是去回答自以为对方会说的话。“她们既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够爱他,就随随便便地嫁个人完事,结果痛苦一辈子;依你们看,这样倒更好吗?”她说;她这番话显然是冲着我和律师说的,她根本无意对跟她交谈的老头说这番话。
“大家的文化太高了嘛。”商人重复道,鄙夷地望着那位太太,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我倒想知道您如何来解释受教育和夫妻不睦之间的关系。”律师微微露出一丝儿笑容。说道。
商人想说什么,但是那位太太打断了他的话。
“不,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她说。但是律师拦阻了她:
“不,还是让这位先生谈谈他的高见吧。”
“有了文化尽干傻事。”老头斩钉截铁地说。
“让那些并不相爱的人结婚,然后又大惊小怪,责怪他们不能和和睦睦地过日子,”那位太太抢先说道,扫了一眼律师、我,甚至那个伙计。那个伙计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一条胳膊支在椅背上,笑眯眯听着大家说话。“只有畜生才能听凭主人摆布随意交配,而人是有爱恋之心的。”她说道,分明想要刺一下那位商人。
“您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太太,”老头说,“畜生是牲口,而人是受到法律保护的。”
“跟一个人没有爱情,又怎么能生活在一起呢?”那位太太一直急于说出自己的看法,她大概觉得这些见解很新颖。
“过去可不讲这个,”老头用一本正经的腔调说道,“只是眼下才时兴这一套。有一点屁事儿,她就说:‘我不跟你过啦。’庄稼汉们要这有什么用,可是这时髦玩意儿也时兴开了。说什么:‘给,这是你的衬衫和裤子,统统给你,我可要跟万卡走啦,因为他的头发比你的鬈。’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个女人最要紧是应该懂得害怕。”
那个伙计看了看律师、太太和我,分明忍俊不禁,并且准备看大家对老头的话作何反应来决定,是表示嘲笑还是表示赞同。
“害怕什么?”太太说。
“害怕这个呗:应该害怕自己的丈—夫嘛!就是应当害怕这个。”
“哎呀,我说老爷子,那种时代已经过去啦。”那位太太甚至不无恼怒地说道。
“不,太太,那种时代是不会过去的。夏娃,也就是女人,是用男人的肋骨做的[2],过去是这样,直到世界末日也是这样。”老头说道,严厉而胜利地摆了摆头,以致那个伙计立刻认定,商人已经胜利在握,于是他放声大笑起来。
“你们男人家才这么认为,”太太说,她看了我们大家一眼,依旧不肯认输,“你们自己可以胡作非为,可是却想把女人关在深闺之中。你们自己大概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吧。”
“谁也不许为所欲为,不过一个男人不会给家里惹是生非,可是一个老娘儿们却是靠不住的破鞋。”商人继续开导大家说。
商人说话的口气是那么威严,分明就要征服自己的听众了,甚至那位太太也感到自己被压倒了,但是她仍旧不服输。
“是的,但是我想,你们也会赞同的,女人总也是人吧,她也和男人一样有感情。如果她不爱自己的丈夫,她又该怎么办呢?”
“不爱!”商人皱起眉头,嘬起嘴唇,厉声重复道,“没准会爱的!”
那伙计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论据特别满意,他啧啧连声,表示赞许。
“不会的,她不会爱的,”太太说道,“如果没有爱情,总不能强迫她爱吧。”
“嗯,如果妻子对丈夫不忠实,那怎么办呢?”律师说。
“这是不许可的,”老头说,“应当看好她,不许她胡来。”
“如果发生了这种事,那怎么办呢?要知道,这是常有的事呀。”
“有些人家常有,我们这儿可没有。”老头说。
大家都默然以对。伙计动弹了一下,又凑近了些,他大概不甘落后,便笑眯眯地开口道:
“可不是吗,我们那儿就有一个小伙子出了一件丑事。谁是谁非也是很难判断的。也是碰到了这样一个女人,偏是个骚货。她就胡搞起来了。可是这小伙子循规蹈矩,又有文化。起先,她跟账房胡搞。他好言好语地劝她。她就是不听。干尽了卑鄙下流的事。还偷起他的钱来。他就打她。可怎么样呢,她反倒越变越坏了。竟跟一个不信基督的犹太人,请恕我说句粗话,搞起破鞋来了。他怎么办呢?干脆把她给甩了。直到现在,他还在打光棍,而她呢,就到处鬼混。”
“就因为他太傻,”老头说,“要是他一开头就不许她胡来,狠狠地把她制服了,兴许她倒会安分守己。一开头就不能由着娘儿们胡来。在地里别相信马,在家里别相信老婆。”
这时候列车员进来收到下一站下车的车票。老头把自己的车票交给了他。
“可不是吗,对女人就得先来个下马威,把她给制服了,要不一切都完蛋。”
“嗯,那您自己怎么刚才还谈到,有些成了家的男人还在库纳温集市上寻欢作乐呢?”我忍不住问。
“那又当别论。”商人说,从此再不开口了。
当响起火车汽笛声的时候,商人便站起身来,从座位下取出行囊,掩上衣襟,接着举了举帽子,便向放制动闸的平台走去。
二
老头一走,大伙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来。
“一位思想古板的老爷子。”伙计说。
“真是一个活生生的‘治家格言派’[3],”那位太太说,“他关于妇女和婚姻的观点多么不讲理啊!”
“可不是吗,对于婚姻的观点我们离欧洲的看法还远得很哩。”
“要知道,这种人不明白的主要之点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并不是真正的婚姻,”太太说,“只有爱情才能使婚姻变得圣洁,只有被爱情圣洁化了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
伙计笑吟吟地听着,希望尽可能地多记住一些聪明的言谈以备将来应用。
就在那位太太发表宏论的半中间,我蓦地听到身后一种声音,既像是戛然而止的笑声,又像是失声痛哭。我们回过头去,看见我的那位邻座,那位白发苍苍、目光炯炯的孤独的绅士,显然对我们的谈话感到了兴趣,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我们身旁。他站着,将两手放在椅背上,分明十分激动:他的脸红红的,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
“什么样的爱情……爱情……爱情……才能使婚姻变得圣洁呢?”他讷讷地说。
那位太太看到谈话对方那副激动的神态,便尽可能柔和而周到地回答他。
“真正的爱情……只有男女之间存在着这种爱情,婚姻才是可能的。”太太说。
“是啊,但是真正的爱情又指的什么呢?”那位目光炯炯的绅士不好意思地微笑着,怯生生地问道。
“任何人都知道什么是爱情。”太太说,显然不想跟他再谈下去了。
“但是我不知道,”那位绅士说,“必须下一个定义,您到底指什么……”
“怎么?说起来也很简单,”太太说,但又沉思了一会。“爱情吗?爱情就是对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超出于对所有其他人的特别的爱恋。”她说。
“这种爱恋能保持多长时间呢?一个月?两天?半小时?”那位白发绅士笑了起来,说道。
“不,对不起,您分明别有所指吧。”
“不,我说的是同一回事。”
“她是说,”律师指着太太插嘴道,“婚姻必须首先出于一种爱恋之情,也可以说爱情吧,只有存在着这种爱情,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婚姻才可能是某种,可以说吧,神圣的东西。其次,任何婚姻,如果没有自然的爱恋之情(也可以说爱情吧)做基础,那它在自身中也就没有了任何道德约束力。我理解得对吗?”他问那位太太。
太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对自己想法的解释。
“其次……”律师继续说道,但是那位现在两眼熠熠发光的神经质的绅士显然再也忍不住了,他不等律师说完,便开口道:
“不,我说的也正是对一个男人或者对一个女人超出于对所有其他人的爱恋,不过我现在要问的是:这种爱恋能保持多久?”
“保持多久吗?很久很久,有时候是终身不渝。”太太耸了耸肩膀答道。
“要知道,这种情形只有小说里才有,在现实中是从来没有的。在现实中,这种对于一个人超出于对其他人的爱恋,可能保持几年,不过这是很少见的,更多的是几个月,要不就是几星期,几天,几小时。”他说,显然知道他的意见使大家都感到吃惊,对此他颇感得意。
“哎呀,您说什么呀。那可不对。不,对不起。”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说道。甚至那个伙计也发出了某种不以为然的声音。
“是的,诸位,我知道,”那位白发绅士大声说道,把我们的声音全给压倒了,“你们讲的是自以为存在的东西,而我讲的则是实际存在的东西。任何一个男人对于每一个漂亮的女人都会体验到你们称之为爱情的那种感情。”
“哎呀,您说的话太可怕了。但是人与人之间是的确存在着那种被称做爱情的感情的呀,而且这种感情不是保持几个月和几年,而是要保持一辈子的。”
“不,这种感情是没有的。即使说一个男人终身爱着某一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却完全有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这在世界上过去从来如此,现在也还是如此。”他说罢便取出烟盒,点上了一支烟。
“但是这种感情也可能是相互的。”律师说。
“不,不可能,”他反驳道,“就像在一大车豌豆中,您看到的两粒豌豆不可能紧挨在一起一样。此外,这不仅不可能,这里还会发生厌倦。一辈子就爱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这无异说一支蜡烛可以点一辈子。”他一面说,一面贪婪地吸着烟。
“但是您说来说去都是说的肉体的爱。难道您就不允许有建立在理想上一致、精神上融洽无间的基础上的爱情吗?”那位太太说。
“精神上的融洽无间!理想上的一致!”他重复道,发出自己特有的那种怪声,“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睡在一起呢(请恕我出言粗鲁)。要不然,由于理想上的一致,人们都可以睡到一块儿了。”他说罢便神经质地笑起来。
“但是对不起,”律师说,“事实与您所说的话是矛盾的。我们看到,男婚女嫁是确实存在的,全人类或者大部分人类都过着结婚生活,而且许多人都诚实地过着长期的结婚生活。”
那位白发绅士又笑了起来。
“你们说,婚姻是应该建立在爱情之上的,当我表示怀疑除了性爱以外这种爱情是否存在的时候,你们却用存在着婚姻来证明存在着爱情。可是婚姻在我们这个时代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不,先生,对不起,”律师说,“我只是说,过去存在,现在也还存在着婚姻。”
“婚姻是存在的。不过它为什么要存在呢?有些人把婚姻看作是某种神秘的事,看作是一种在上帝面前必须履行的圣礼,在这些人中,婚姻的确过去存在过,现在也还存在着。婚姻存在于他们之中,可是却不存在于我们之间。在我们这儿,人们虽然也男婚女嫁,但他们在婚姻中所看到的,除了性交以外,别无他物,其结果不是一场骗局就是使用暴力。当不过是欺骗的时候,那还比较容易忍受一些。夫妻双方不过在骗人他们是过着一夫一妻制的生活,而实际上过的却是一夫多妻制和一妻多夫制的生活。这固然可憎可厌,也还差强人意。最常见的情形却是,夫妻双方都承担了同居终身的表面上的义务,可是从第二个月起就已经彼此憎恨,希望分居,但又依旧住在一起,于是便出现了可怕的精神上的痛苦,它迫使人们去酗酒,去自杀,去杀人,去服毒自尽和互相下毒。”他越说越快,不让任何人插嘴,而且越来越慷慨激昂。大家都一言不发,感到很尴尬。
“是的,毫无疑问,在夫妇生活中常有一些令人咋舌的插曲。”律师说,希望就此结束这场有伤大雅的热烈的谈话。
“我看,你们已经认出我是谁了吧?”白发绅士低声地、似乎坦然地说道。
“不,我还未曾有此荣幸。”
“也谈不上什么荣幸。我就是那个您刚才暗示说发生过令人咋舌的插曲,就是发生过杀妻插曲的波兹内舍夫。”他迅速地瞥了一眼我们中间的每个人,说道。
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大家相对默然。
“好吧,反正一样,”他说,又发出他惯常的那种怪声,“不过,请诸位原谅!啊!……我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您请别那么想……”律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别那么想”什么。
但是波兹内舍夫对他不予理睬,而是迅速转过身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那位先生和那位太太在窃窃私语。我就坐在波兹内舍夫的身旁,我也想不出说什么好,只得相对无言。看书吧,天色已暗,于是我就闭上眼睛,装作想假寐片刻。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到了下一站。
在这一站,那位先生和太太坐到另一节车厢里去了,这是他们早就和列车员说好了的。那个伙计也在座位上安顿好,睡着了。波兹内舍夫一直在抽烟、喝茶,这茶还在上一站就沏好了。
我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他蓦地坚决地,并且恼怒地对我说道:
“现在,您知道我是谁了,您跟我坐在一起也许觉得不愉快吧?那我可以走开。”
“哦,不,这是哪儿的话。”
“好,那您不想喝点茶吗?只是浓了点儿。”他给我倒了杯茶。
“他们说话……总是在撒谎……”他说。
“您指什么?”我问。
“还是那老问题:关于他们的所谓爱情以及什么是爱情的问题。您不想睡觉吗?”
“毫无睡意。”
“那您是否愿意听我讲一讲这种所谓爱情是怎样使我落到我目前这个地步的呢?”
“好吧,如果您不觉得痛苦的话。”
“不,沉默才使我痛苦。请喝茶。是不是太浓了?”
茶的确浓得跟啤酒一样,但是我还是喝了一杯。这时候列车员走了过去。他默默地、恶狠狠地目送着他,直到他离开了车厢,他才开口说话。
三
“好吧,那我就来讲给您听……不过您真的想听吗?”
我又重说了一遍我非常想听。他沉吟片刻,用两手搓了搓脸,方才开口说道:
“既然要说,那就得原原本本从头说起:必须告诉您我是怎么结婚和为什么要结婚的,以及我在结婚以前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结婚以前,我跟大家一样,生活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我是一个地主和大学学士,还当过贵族长。结婚以前,我跟大家一样,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同时又跟我们这个圈子里所有的人一样,一面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一面还自以为我过的生活很正当。我心想,我是一个人人见了都喜欢的男子,而且是个无可訾议的正人君子。我不是一个以勾引女人为乐的人,也没有那些不自然的癖好[4],而且也并不把这事当做生活的主要目的,就像许多与我年龄相同的人常常做的那样,我对于酒色之好是有节制的,无伤大雅的,是为了有益于健康。我避免染指那种可能用生孩子或者用对我的一往情深把我缠住的女人。话又说回来,也许,也有过孩子,也有过一往情深,但是我做得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对此,我不仅认为是道德的,而且还以此感到自豪。”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并且发出他惯常发出的那种声音,每当他出现一个显然是新的想法的时候,他常常这样。
“要知道,最为人不齿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他叫道,“荒淫无耻并不在于肉体,肉体上的任何胡作非为还不就是荒淫无耻;荒淫无耻,真正的荒淫无耻,就在于跟一个女人发生了肉体关系,而又极力摆脱对这个女人的道义上的关系。而我又偏偏把这种超然物外看作是自己的一大美德。我记得有一次我感到很痛苦,就因为我没有来得及付钱给一个大概爱上了我、并且委身于我的女人。直到后来,我把钱寄给了她,以此表示我在道义上与她毫无瓜葛之后,我才感到心安。您别点头了,好像您同意我的观点似的,”他蓦地向我嚷道,“这种花招我是知道的。你们大家,还有您,您,如果不是罕见的例外的话,充其量,您和我观点一致。不过,反正一样,请恕我直言,”他继续说道,“但是问题在于,这可怕,可怕,太可怕了!”
“什么可怕?”我问。
“我们对于女人以及同她们的关系方面所处的那个迷误的深渊。是的,谈到这一点我就无法平静,倒不是因为我发生了像他所说的那个插曲,而是因为自从我发生了那个插曲以后,我才恍然大悟,我才完全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一切。一切都翻了个过儿,一切都翻了个过儿!……”
他点上了一支烟,然后将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开始说下去。
在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是透过车厢的震动声可以听见他那令人感动的、悦耳的声音。
四
“是的,只有在像我这样受尽痛苦之后,只是由于这段心酸的经历,我才懂得了这一切的根源所在,我才懂得了什么才是对的,也因此而看到了现实生活的全部可怕之处。
“请看,把我引上这一插曲的那事是怎么开始和何时开始的吧。这事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满十六岁。发生这事的时候,我还在中学读书,我的哥哥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当时,我还没有跟女人发生过关系,但是也像我们这个圈子里所有不幸的孩子们一样,我已经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小孩了:我早就被别的男孩子带坏,而且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女人,不是某一个女人,而是作为某种令人馋涎欲滴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女人的裸体,已经在折磨着我了。我的单身生活并不是清白的。我跟我们这个圈子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孩们一样,感到苦恼。我害怕,我痛苦,我祷告,接着便是堕落。我已经在思想上和事实上都学坏了,但是我还没有迈出最后一步。我在独自走上毁灭之路,但是我还没有染指过别人。但是有一次,我哥哥的一个同学,一个大学生,一个爱说笑逗乐的人,也就是一个所谓好心肠的糊涂虫,也就是那个教会我们喝酒、打牌的最大的混蛋,在一次开怀畅饮之后,怂恿我们到那个地方去。我们去了。当时,我哥哥也还是一个清白的少年,他也是在那天夜里堕落的。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可是我玷污了自己,也参与玷污了一个女人。当时,我根本不懂我在做什么。要知道,我还从来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大人说过我做的那事有什么不好。即使现在也决不会有人听到这种话。诚然,这在圣训里有[5],但是《十诫》只有在考试中回答神父问题的时候才用得着,而且也并非十分有用,还远不如在拉丁文的假定句里使用ut这条不可移易的规律更有用。
“就这样,我还从来没有听见一个大人(他们的意见我是很尊重的)说过,这事有什么不好。相反,我倒听见我所敬重的那些人常说,这是好的。我听说,做过这事以后,我内心的斗争和痛苦就会平静下来,我非但听说过而且还读到过,我还听见大人们常说,这对健康有好处。我又听见同学们说,干这种事能叫人刮目相看,是一种敢作敢为的表现。所以,总的说来,除了一片叫好声以外,我简直看不出有任何不好的地方。那么染上脏病的危险呢?但是连这一点也是被预见到了的。这事自有为民操劳的政府在关心。它监督着青楼妓院的正常活动,保证中学生们可以放心大胆去放荡淫乱。并有一批拿着官俸的医生在监督此举。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些医生认为,淫乱有益于健康,因此他们也就制定出一套实行正确的、井然有序的淫乱的办法。我认识一些母亲,她们就是这样来关心儿子们的健康的。而且科学也怂恿他们去寻花问柳。”
“这跟科学有什么关系呢?”我说。
“医生是什么人?他们是科学的祭司。是谁断言这有益于健康而使青年人去干淫乱的勾当的?是他们。然后他们又道貌岸然地给人家治疗梅毒。”
“治疗梅毒有什么不对呢?”
“因为如果把用于治疗梅毒的精力的百分之一用来根除淫乱的话,那梅毒早就绝迹了。而事实上,人们的精力不是用来根除淫乱,而是去鼓励它,并确保进行淫乱是安全的。不过,问题并不在这儿。问题在于,不仅是我,甚至于百分之九十(如果不是更多的话),不仅是我们这一阶层的人,而且所有的人,甚至农民,都发生过这一类可怕的事。我所以堕落,并不是因为我拜倒在某个女人的美貌的自然的诱惑下。不,任何女人都诱惑不了我,我所以堕落,乃是因为我周围的人在堕落之中所看到的不是最合法的和有益于健康之举,就是最合情合理、不仅情有可原、甚至对于年轻人还是一种没有过错的游戏。我当时根本不懂得这就是堕落,我只是开始沉湎于那种半是快乐半是需要之中,人家告诉我,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有这种需要,于是就像我开始喝酒、抽烟一样,开始沉溺于这个淫乱中。然而在我的第一次堕落中毕竟还有某种特别的、令人感动的东西。我记得,在那里,我还没有走出房间就立刻产生一种凄恻的伤心之感,我真想痛哭一场,痛哭自己的童贞的毁灭,痛哭我那永远被戕害了的对女人的关系。是的,我对女人的那种自然的、淳朴的关系被永远戕害了。从那时候起,我对女人的纯洁的关系便再也没有了,也不可能再有。我成了一个人们所谓的淫棍。而做一个淫棍乃是一种生理状态,就像一个吸毒者、一个酒鬼和一个烟鬼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一样,同样,一个为了寻欢作乐而与几个女人发生过肉体关系的男人,也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而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一个淫棍。正如一个酒鬼和一个吸毒者,从他们的脸色和举止一下就可以认出来一样,一个淫棍也是可以一眼就认出来的。一个淫棍可以有所节制,也可能有所斗争;但是对女人的那种纯朴的、襟怀坦荡的、纯洁的关系,那种情同手足的关系,他已经再也不会有了。从他如何端详和打量一个年轻女人的神态就可以立刻认出他是一个淫棍。于是我就成了一个淫棍,从此不能自拔,也正是这点把我给彻底毁了。”
五
“是的,正是这样。我后来就越走越远了,走上了各种各样的邪路。我的上帝!一想到我在这方面的一切令人作呕的行为,我就不寒而栗!我所记得的我的过去就是如此,可当时朋友们还嘲笑我的所谓天真无邪呢。而你听到的那些花花公子、那些军官和巴黎人又是怎样的呢!所有这些先生们,还有我,当我们这些对于女人犯下数百件形形色色骇人听闻的罪行的三十岁上下的淫棍们,洗干净脸,刮了胡子,洒了香水,穿着清洁的内衣,身着燕尾服或者军服,迈步走进客厅,或者去参加舞会的时候,真乃是纯洁的象征——英俊飘逸,风流倜傥!
“您不妨想一想事情应该怎样,而事实上又是怎样的吧。本应该是这样的:在社交场合有这么一位先生来接近我的妹妹或是我的女儿,而我则深知他的生活的时候,我就应该走上前去,把他叫到一边,低声对他说:‘亲爱的先生,我知道你是怎样生活的,知道你怎样过夜并且同谁在一起过夜的。这里没有你立足之地。这里都是纯洁的、白璧无瑕的姑娘。你快走吧!’本来应该这样,可实际上却是:当这样一位先生翩然光临,搂着我的妹妹或者女儿,跟她跳舞的时候,只要他有钱和有关系,我们就会高兴得什么似的。也许他在看上了某个舞星[6]之后会对我的女儿特别垂青吧。即使他身上还留下一些病根和不健康,那也无关紧要。现在的医术十分高明。可不是吗,我就知道有几位上流社会的姑娘,由她们的父母做主,高高兴兴地嫁给了梅毒患者。哦!哦,多么令人作呕啊!总有一天这种污浊和虚伪会被揭露出来的!”
接着,他又好几次发出他特有的那种怪声,喝起了茶。茶浓极了,又没有水可以把它冲淡些。我喝了两杯茶以后感到特别兴奋。很可能,茶也对他起了作用,因为他变得越来越亢奋了。他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铿锵悦耳,越来越富于表情了。他不断地变换姿势,一会儿脱帽,一会儿戴上,而且他那面部表情在我们所坐的那片半明半暗之中奇怪地变化着。
“唉,我就这样活到了三十岁,但是我一分钟也没有放弃过结婚的念头,我想为自己安排一个最崇高、最纯洁的家庭生活,于是我就抱着这个目的四处物色适合于这一目标的姑娘,”他继续说,“我一面在糜烂的淫乱生活里干着卑鄙龌龊的勾当,一面却又在到处物色就其纯洁性来说配得上我的姑娘。我对许多姑娘都看不上眼,就因为她们在我看来还不够纯洁。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位我认为配得上我的小姐。这是奔萨省的一位从前很富有而如今败落了的地主的两位千金之一。
“有一天晚上,在我们泛舟出游之后,我们踏着月色回家,我坐在她身旁,欣赏着她那裹着针织衫的苗条的身材和她的鬈发,这时我蓦然决定,这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她。在那天晚上,我觉得,我感觉到和想到的一切她都懂得,而我所感觉、所想的乃是一些最崇高的东西。实际上,只不过是那件针织衫还有她那鬈发把她的脸衬托得特别妩媚罢了。于是在那天跟她接近之后,我就想跟她更加亲近。
“真是咄咄怪事,认为美就是善,这完全是一种错觉。一个美丽的女子说了一句蠢话,你听了会不觉其蠢,反而觉得很聪明。她出言粗俗,行为卑劣,你却觉得十分可爱。而当她既不说蠢话,出言也不粗俗,但长得很漂亮的时候,你又会立刻相信,她是惊人地聪明和温良贤淑。
“我满心高兴地回到家来,认定她是一个温良贤淑的女中魁首,所以她配得上做我的妻子,于是我就在第二天提出了求婚。
“真是乱弹琴!在一千个结婚的男子里,不仅在我们的风尚习俗里,而且不幸的是也在老百姓中,未必有一个人不是在正式结婚以前已经结过十次婚的,要不就是像唐璜[7]一样,结过上百次、上千次婚。(诚然,我听到过,也看到过,现在也有一些纯洁的年轻人,他们感到和懂得这事非同儿戏,而是一件终身大事。但愿上帝保佑他们!但是在我那个时代,一万个人里面还没有一个这样的人。)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但都装作不知道。在所有的小说里都不厌其详地描写过男主人公们的感情,描写过他们在旁边漫步的池塘和花丛。但是在描写他们对某一位少女的伟大的爱时,却无一字提到这个风流人物的过去:只字不提他出入青楼妓院,只字不提那些女仆、厨娘和别人的妻子。即使也有这样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那也决不让它们落到姑娘们的手中,特别是那些最需要知道这些情况的姑娘们的手中。在这些姑娘们面前,他们先是装作那充斥我们的城市甚至农村生活的半数的荒淫无耻根本就不存在。然后,人们对这种弄虚作假已经习以为常,最后,就像美国人那样,自己也开始真心实意地相信,我们都是一些生活在君子国里的正人君子。于是姑娘们,那些可怜的人儿,也就对此深信不疑。而我那不幸的妻子也就是这样信以为真的。我记得,当时我已经是她的未婚夫了,我把我的日记拿给她看,从这本日记中,她多少可以知道一些我的过去,主要是有关我最近一次的男女私情,这事她可能已经从别人那里听说了,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她。我记得,当她知道了并且懂得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后,她是多么恐惧、绝望和不知所措啊。我看到,她那时想要抛弃我。她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抛弃呢?”
他又发出他惯常的那种声音,然后沉吟片刻,呷了一口茶。
六
“不,话又说回来,还是这样好,还是这样好!”他大声说,“这对我是报应!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我想说,在这类事情里,要知道,受骗上当的只是那些不幸的姑娘。她们的母亲是知道这点的,特别是那些受过自己丈夫熏染的母亲,对这点更是洞若观火。她们装作对男人们的纯洁无瑕深信不疑,可实际上她们的做法却全然不是这样。她们知道,下什么样的钓饵才能为她们自己和为她们的女儿使男人上钩。
“只有我们男人不知道,而我们所以不知道,乃是因为我们不想知道,可是女人们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的所谓最崇高和最富有诗意的爱情,并不取决于对方的温良贤淑,而是取决于双方肉体上的接近,同时也取决于对方的发型、衣服的颜色和剪裁。您试问一个以引诱男人为己任的、老于此道的、专爱卖弄风情的女人,她情愿冒哪一种危险:情愿当着被她勾引的男人的面被揭露为撒谎、残忍,甚至荒淫无耻好呢?还是情愿穿着缝制蹩脚、难看的衣服出现在他的面前好?——任何一个女人都宁愿选择前者。她知道,咱们这帮哥儿们总是鼓起如簧之舌,高谈什么高尚的情操,而实际上我们需要的只是她们的肉体,因此我们将会原谅一切卑鄙龌龊的行为,就是不能饶恕服装丑陋、趣味低级、缺乏风度。一个专爱卖弄风情的女人是自觉地知道这一点的,但是任何一个天真的少女却跟动物出于本能一样,不自觉地懂得了这一点。
“由此而出现了那些叫人作呕的针织衫,那些假臀部,那些裸露的肩膀、胳臂以及几乎是胸脯。女人,特别是那些经过男人调教过的女人,知道得十分清楚,那些冠冕堂皇的高谈阔论不过是空谈罢了,男人们需要的是肉体,以及使肉体纤毫毕露、显得最富有诱惑力的一切。于是女人们就投其所好,如法炮制。我们对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已经习以为常,而且这种见怪不怪已经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假如我们抛弃这种习惯,睁眼看一看我们这些上层阶级卑鄙无耻的生活的真面目,就不难看出,这不过是一所彻头彻尾的大妓院罢了。您不同意吗?对不起,我会证明给您看的,”他打断我的话,开始说道,“您说,我们上流社会的妇女另有旨趣,不同于那些窑姐儿,可是我说不,我这就来证明给您看。如果人们生活的目的不同,生活的内容不同,那么这个不同就必定会反映到她们的外表上来,她们的外表也将各异。但是请您看一看那些不幸的为人不齿的娘儿们,再看一看那些最上层社会的太太们吧:一样的装束,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香水,一样地裸露着胳臂、肩膀和胸脯,把突起的臀部同样裹得紧紧的,同样热中于各种珠光宝气的贵重饰物,同样的寻欢作乐、跳舞、听音乐和唱歌。那些娘儿们是不择手段地勾引男人,这些女人也同样如此。毫无二致。如果严加判定,应该说:短期的妓女通常被人看不起,而长期的妓女却受到人们尊敬。”
七
“是啊,于是这些针织衫呀、鬈发呀和假臀部呀就把我给逮住了。要逮住我是轻而易举的,因为我受的就是这种环境的熏染,就像温室里的黄瓜一样,自作多情的青年男子也在这样的环境下快速成长。要知道,我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我们的富于刺激性的过量的食物别无他用,只会不断燃起我们的淫欲。您诧异也罢,不诧异也罢,情况就是如此。要知道,直到最近,我自己对于这点还毫无所知。现在才恍然大悟。正是由于这一点,我才感到痛苦,我痛苦的是谁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就像刚才那位太太那样,净说一些这样的蠢话。
“可不是吗,今年春天,有些农民在我家附近修筑铁路路基。一个农民小伙子,通常的食物是面包、克瓦斯和大葱,他活得很好,而且身强力壮,干一些地里的轻活。可是他一上铁路,他的伙食就变为荞麦饭和一俄磅[8]肉。可是他要干十六小时的活,推三十普特[9]重的小车,也就把这一俄磅肉消耗完了。他也觉得正合适。可是我们每天要吃两俄磅肉,还有野味以及各种各样增加热量的珍馐美味以及饮料,这些又当如何消耗呢?只好用于发泄肉欲。如果所到之处那个救急阀是敞开的,便一切平安无事。但是您试关掉阀门,就像我当时把它暂时关闭一样,就会立刻激起冲动,这种冲动在我们故意造作的生活的影响下,就会表现为一种地地道道的自作多情,有时甚至还会表现为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于是我就像大家男欢女爱那样堕入了情网。因为一切都已具备:又是欣喜若狂,又是含情脉脉,又是诗情画意。其实,我的这次恋爱,一方面是她的妈妈和几名女裁缝操劳活动的作品,另一方面也是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成果。如果一方面没有泛舟出游,又没有缝制细腰身的女裁缝等等,而我的妻子又穿了一件不合身的宽大长衫,独自待在家里,另一方面,假如我又处在一个人的正常的情况下,只吃用于工作所需要的那么一点食物,假如那个救急阀对我又是敞开的(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它偶尔被关上了),——那我也就不会自作多情了,而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八
“真是无独有偶:我的状况甚佳,她的服装颇好,再加泛舟出游,心旷神怡。二十次都失败了,这次却成功了。简直是个圈套。我不是说笑逗乐。要知道,时下的婚姻就是这样作成的,简直是一些故意设下的圈套。那么什么才是自然的呢?一个少女长大成人了,必须把她嫁出去。如果这个少女不是奇丑无比,又有一些男子愿意娶她,这似乎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从前就是这么办的。一个姑娘成年了,父母就为她张罗婚事。过去是这么办的,现在,所有的人:中国人、印第安人、伊斯兰教徒,以及我国的老百姓,也都是这么办的。全人类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也都是这么办的。只有百分之一,或者不到百分之一的我们这类淫棍,才认为这样做不好,于是便花样翻新。但又新在哪里呢?新就新在叫姑娘们都坐着,让男人们像逛市场似的任意挑选。而姑娘们则等呀,想呀,就是不敢说出来:‘先生,选我吧!不,选我。不要选她,选我:你瞧,我的肩膀等等多漂亮呀,’于是我们这些男人们便走来走去,左顾右盼,洋洋得意。他们心想:‘我知道,我才不上当呢。’他们走来走去,东张西望,洋洋得意,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他们安排的。可你瞧,他一不留神——啪的一下,给逮住啦!”
“那又该怎么办呢?”我说,“怎么,应该让女人提出求婚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如果讲平等,那就应该平等到底。如果人们认为说媒求亲有损尊严的话,那么这种做法更糟糕一千倍。过去,权利和机会是均等的;可现在,女人不过是一名陈列在市场上的女奴,或是一块引人掉进陷阱里去的诱饵而已。您试试对随便哪一位母亲或者姑娘本人如实以告,说她孜孜以求的就是想逮住一个未婚夫。上帝啊,这是多大的侮辱啊!可是要知道,她们苦心孤诣在做的不就是这个吗,而且除此以外,她们也无事可做。要知道,当你看到乐此不疲的有时是非常年轻的、可怜的、白璧无瑕的姑娘们的时候,多么叫人不寒而栗啊!再者,如果冠冕堂皇地这么做倒也罢了,可事实上一切都是骗局。‘哎呀,物种起源,这多么有意思啊!哎呀,丽莎可喜欢绘画啦!您要去参观画展吗?太有教育意义啦!坐马车去,去看戏,去听交响乐吗?哎呀,这太好啦!我的丽莎爱音乐都着了迷啦。您为什么不同意这个信念呢?坐船去吧!……’而骨子里想的只有一样东西:‘你就要了我吧,要我的丽莎吧!不,要我!哎呀,你哪怕先试试呢!……’哦,多令人作呕啊!虚伪透了!”末了,他说道,他把最后一点茶喝完,接着便开始收拾茶碗和茶具。
九
“您是知道那种所谓女人统治的,”他把茶和白糖收进行囊,开口说道,“世界吃尽了女人统治的苦头,这一切之所以产生,也都是因为这个道理。”
“怎么是女人统治呢?”我说,“权利、优先权不都在男人这边吗!”
“是的,是的,就是这话呀,”他打断了我的话,“我要对您说的也正是这话,正是这一点说明了那种不寻常的现象,一方面,这是完全正确的:妇女被贬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位,另一方面,她又统治着一切。这和犹太人的情形一模一样,他们用自己的金钱势力来报复自己所受到的压迫,女人的情况也是如此。‘啊,你们只许我们做买卖。好哇,我们这些做买卖的就来控制你们,’犹太人说。‘啊,你们只许我们做你们发泄肉欲的对象,好哇,我们这些发泄肉欲的对象就来奴役你们。’女人们说。女人的无权并不在于她不能表决或者不能做法官——做这些事并不构成任何权利,——而在于必须在性关系上与男子平等,有权随心所欲地利用男人或者置男人于不顾,有权随心所欲地挑选男人,而不是被他们所挑选。您会说这太不像话了。好吧。那么男人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权利。现在是男人有的权利女人没有。于是为了弥补这个权利之不足,她就在男人的肉欲上下工夫,通过肉欲来降服他,使他仅仅在形式上挑选女人,而实际上则是女人在挑选他。而她一旦掌握了这种手段,就滥用起这个手段来了,取得了驾驭人们的可怕的权力。”
“可是这种特殊的权力又表现在哪里呢?”我问。
“这种权力表现在哪里吗?无所不在,到处可见。您试到每个大城市的商店里去走一走。这里有数以百万计的财富,人们为此而耗费的劳动简直无法计算,可是您再看一看,在百分之九十的这样的商店里可有什么供男人使用的东西?生活中的一切奢侈品都是女人所必需,并为她们而存在的。您再计算一下所有的工厂。这些工厂的很大一部分都是为女人制造毫无用处的装饰品、马车、家具和消遣品的。数以百万计的人们,一代又一代的奴隶们,毁在工厂的这类苦役般的劳动中,而这仅仅是为了满足女人们的任性的要求。女人们像女王一样,把百分之九十的人类都置于受奴役和繁重劳动的羁绊之下。而这一切是由于人们使她们受到了屈辱,剥夺了她们与男子的平等权利。于是她们就用对我们的肉欲施加的影响,把我们捕捉到她们的罗网中来实行报复。是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道理。女人把自己造成了一种对男人的肉欲施加影响的工具,以致使男人不能平静地与女人相处。男人只要一走近女人,就会被她勾了魂去,弄得神魂颠倒。过去,每当我看到一位太太穿着舞衣,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就感到别扭,感到可怕,可现在我简直感到恐惧,因为我看到的无异是某种对人们有危险的和违法的东西,我真想去把警察叫来,请求他们保护,以便抵御这种危险,并要求取缔和扫除这类危险品。
“是啊,您在笑话我!”他对我嚷道,“可是这根本不是什么玩笑。我坚信,有朝一日,也许很快,人们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并且会感到惊讶,一个容许这类破坏社会治安的行为存在的社会居然能够存在,而且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居然会容许妇女穿戴着直接引起肉欲的服饰,这无异在各种游园会上,在各个花径小道上设置形形色色的陷阱,——甚至比这还要糟糕!为什么要禁止赌博,而女人们穿戴着各种妖形怪状、引起肉感的装束就不予以禁止呢?她们比赌博可要危险一千倍呀!”
十
“我就这样被她们捉住了。我真是所谓堕入了情网。我不仅把她看作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子,甚至在我当未婚夫的这个时期,我把自己也看成了一个毫无瑕疵的正人君子。要知道,任何一个坏蛋,只要他去找,总能找到一些在某个方面比他还要坏的坏蛋,因此他总能找到一些足以自豪的借口,从而自鸣得意起来。我也是这样:我结婚并不是为了钱——简直无利可图,我结婚并不像我的大多数朋友那样,结婚是为了钱或者是为了趋炎附势,——因为我富而她穷。这是其一。其次,我引以自豪的是,别人结婚是打算今后仍像婚前那样继续过那种一夫多妻制的生活;而我却坚决主张在婚后履行一夫一妻制。为此,我心里的那份自豪呀,就没法说了。是的,我是一头其蠢无比的猪,可是我却自以为是天使。
“我当未婚夫的时间并不长。现在,每当我想起我当未婚夫的那段时期,就不能不感到害臊!多么可憎可厌啊!要知道,爱情的真谛在于精神,而不在于肉欲。好吧,如果爱情是精神上的,是一种精神上的交往,那么这种精神上的交往就应当表现在言语、谈话和交谈之中。可是我们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每当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谈话真是困难极了。这简直像是西绪福斯的劳役[10]。挖空心思在想说什么,可是把话说了出来,又得相对无言,搜索枯肠。简直无话可说。关于我们未来的生活,关于我们的安排、计划,可以说的一切都已经说完了,那么还说什么呢?要知道,如果我们俩是动物,那我们就会知道,我们根本无须说话;可眼下却正好相反,必须说话,而又无话可说,因为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并不是用言谈可以解决的。可是与此同时,还有那岂有此理的风俗习惯:糖果啦,珍馐美味,大吃大喝啦,还有这一切令人生厌的婚礼准备工作:谈论居室、新房、被褥、便服、睡衣、内衣、化妆品。您要明白,如果像那个老头儿所说的那样,按照《治家格言》去结婚的话,那么羽毛褥子啦、妆奁啦、被褥啦——这一切不过是伴随圣礼而必须具备的一应物品罢了。可是我们,十个结婚的人中未必会有一个人,他不仅不相信圣礼,甚至不相信他所做的乃是他的某种义务,同样,一百个男人中未必会有一个人过去不是结过婚的,五十个人中未必会有一个人事先不准备一有机会就对自己的妻子不忠实,大多数人都把到教堂去[11]看做只是占有某个女人的特殊条件。您试想,这一切繁文缛节在此具有多么可怕的意义啊。可见事情的全部真谛就在这里。这简直像在做买卖。把一位白璧无瑕的姑娘出卖给一个淫棍,并为这笔买卖履行某种手续。”
十一
“大家都是这么结婚的,我也就这么结婚了,接着便开始了大吹大擂的所谓蜜月。要知道,单是这一名称就有多么下流啊!”他恶狠狠地嘀咕道,“有一次,我在巴黎观光,观看各种游艺杂耍,我在广告牌上看到了一个长胡子的女人和一只水狗,就想进去看个新鲜。原来,这不过是一个穿着女人衣服的袒胸露臂的男人,和一只披着海象皮在浴缸里游泳的普通的狗而已。真是令人兴味索然。但是当我走出来时,马戏团老板却恭恭敬敬地把我送了出来,并且指着我对入口处的观众说:‘你们请问这位先生,是不是值得一看?请进吧,请进吧,每人一个法郎!’我不好意思说不值得一看,马戏团老板大概也估计到了这一点。那些在蜜月中感到非常卑鄙龌龊,但又不忍使别人扫兴的人,大概也是这样。我也不忍去扫任何人的兴,但是现在我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不如实以告。我甚至认为,必须把这事的真相公之于众。别扭、可耻、恶心、遗憾,而主要的是无聊,无聊透顶!这就像我刚学会抽烟时的感觉一样,当时我真想吐,唾沫都流了出来,但是我把唾沫咽了下去,装作津津有味的样子。抽烟的快乐,就像闺房中的乐趣一样。如果真有什么乐趣的话,那也是以后的事:夫妇双方都必须在自身中养成这种淫佚无度才能收到个中乐趣。”
“怎么是淫佚无度呢?”我说,“要知道,您讲的可是人类最自然的属性呀。”
“自然的?”他说,“自然的属性?不,我的意见恰好相反,我坚信,这不是……自然的。是的,完全不是……自然的。您不妨去问问孩子们,问问还没有走上邪路的姑娘家。我妹妹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嫁给了一个年纪比她大一倍的男人,嫁给了一个淫棍。我记得,在新婚之夜,我们简直诧异极了,看见她面色煞白,满脸泪痕,从他身边逃出来,浑身哆嗦,她说,她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甚至说不出口他要求她干什么。
“您还说这是自然的!人要吃饭,这是自然的。吃饭是快乐的,轻松的,愉快的,而且从一开始就无须羞羞答答;可是这件事却是可憎可厌,可耻和痛苦的。不,这是不自然的!我坚信,一个还没有学坏的姑娘从来都是憎恶这种行为的。”
“那么,”我说,“人类怎么传宗接代呢?”
“可不是吗,人类可别绝种啊!”他恼怒而又揶揄地说道,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提出这个他所熟悉的、言不由衷的反对意见似的,“为了英国的勋爵们能够随意纵欲而宣传避孕,这是可以的。为了能够更多地寻欢作乐而宣传避孕,这也是可以的。可是你稍一提到为了道德而实行避孕,我的天哪,就一片大呼小叫:就因为一二十个人不愿做猪狗不如的东西,人类可别绝种呀。不过,对不起。我不喜欢这灯光,可以把它挡住吗?”他指着那盏路灯,说道。
我说,我完全无所谓,于是他就像做任何事情那样,急匆匆地爬上座位,用呢窗帘把灯光给挡住了。
“反正,”我说,“如果大家都把您所说的奉为金科玉律,那人类是可能绝种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
“您倒说说,人类将怎样传宗接代呢?”他说,又坐到我的对面去,并且叉开两腿,趴下身子,用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人类又干吗要传宗接代呢?”他说。
“怎么干吗?要不然的话,我们不是也就不存在了吗?”
“我们干吗要存在?”
“怎么干吗?就为了活着呀。”
“活着又干吗呢?如果没有任何目的,如果我们只是为了活而活着,那活着大可不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叔本华[12]呀,哈特曼[13]呀,以及所有的佛教徒们呀,就都是完全正确的了。好吧,假定活着是有目的的,那么目的达到以后,生命就应当结束,这岂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这是不言自明的,”他带着明显的激动说道,分明十分重视他的这一想法,“这是不言自明的。请注意:如果人类的目的是幸福、善良和爱,您爱说什么都成;如果人类的目的就是像神启里所说的那样,所有的人将被爱合而为一,他们将化干戈为玉帛,等等,可是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阻碍我们达到这个目的呢?是我们的各种情欲在阻碍着我们。而在七情六欲之中最强烈、最凶恶、最顽固的一种情欲,就是性爱和肉欲之爱。因此,如果铲除了各种情欲,也铲除了它们之中最高和最强烈的一种——性爱,那么神启就会实现,人类就将大同,人类的目的就将达到,而人类也就无需再活下去了。只要人类还活着,人类的面前就会有理想,当然不是兔子或者猪猡那种繁殖得越来越多的理想,也不是猴子或者巴黎人那种尽可能纤巧精致地享受性欲快感的理想,而是一种通过节欲和贞洁而达到的善的理想。人们一直在追求这个理想,现在也还在追求,请看,其结果又如何呢?
“其结果是,肉欲之爱成了一个救急阀。人类现今活着的这一代没有达到目的,它所以没有达到目的,就是因为它身上有七情六欲,而七情六欲中最强烈的一种就是性欲。而有性欲就有新的一代,因此也就有可能在下一代达到此目的。如果下一代还达不到,还有再下一代,如此世代相传,直到目的达到了,神启实现了,人类大同了为止。要不然,其结果又会怎样呢?如果我们假定上帝创造人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可是却把他们造成了或是会死的而又没有性欲的,或是长生不老的。如果他们会死,但又没有性欲,那么结果又将如何呢?他们活了一阵,没有达到目的,又死了;因此为了达到目的,上帝就必须创造另一种新的人。如果他们是长生不老的,那么我们可以假定(虽然由同样一些人来改正错误,并臻于至善,比起新的一代人来要困难些),我们可以假定,经过几千年几万年的努力之后,他们终于达到了目的,但是到那时候他们再活下去还有什么用呢?把他们打发到哪儿去呢?还不如现在这种状况最好……但是,也许您不喜欢这个说法吧,也许您还是一位进化论者吧?即便如此,其结果也相同。最高等的动物,人类,为了在与其他动物的斗争中生存下来,就必须像一窝蜜蜂那样抱成一团,而不是无休止地繁衍生殖;必须学蜜蜂那样,培育出一些无性的成员,就是必须力求节欲,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煽起淫欲,而现在我们的整个生活制度却都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他沉吟片刻,“人类会绝种吗?难道有什么人(不管他是怎样看世界的)会怀疑这一点吗?要知道,这就像人总要死一样是毫无疑义的。要知道,根据教会的一切教义来看,世界的末日总有一天要来临,而根据一切科学学说来看,同样的情形也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根据道德的学说来看,其结果也相同,这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
说完这一席话以后,他沉默了很久,又喝了一杯茶,抽完了一支烟,接着又从行囊中拿出了几支新烟,把它们放进自己那肮脏的旧烟盒。
“我懂得您的意思,”我说,“震颤派[14]教徒也有某种类似的观点。”
“是的,是的,他们也是有道理的,”他说,“性欲,不管它怎样梳妆打扮,也是一种恶,一种必须与之斗争的可怕的恶,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去鼓励它。《福音书》上说,看见妇女而生邪念的,他心里已经跟她奸淫了,这话不仅是对别人的妻子而言,实际上,这话主要还是针对自己的妻子说的。”
十二
“在我们现在这个世界里,情况恰好相反:如果说一个人在未娶亲以前还想到节欲,那么在结婚之后,任何人都认为,现在节制性欲已经不必要了。要知道,婚后的蜜月旅行,小两口得到父母允许外出单独居住,——这无非是一种得到认可的纵欲而已。但是谁如果破坏了道德的法规,它是要报复的。不管我如何费尽心机想给自己安排好蜜月,结果仍旧一无所获。我自始至终都感到可厌、可耻和无聊。但是很快我又感到痛苦和难受。这种心情很快就开始了。好像是第三天或者第四天吧,我发现妻子百无聊赖,我就问她为什么闷闷不乐,并且拥抱她,我还以为她想要我做的无非就这些罢了,可是她却推开我的手,哭了起来。什么事情使她这样伤心呢?她又说不出来。可是她觉得忧郁、难受。想必是她那受尽折磨的神经告诉了她我俩关系的卑劣的真相,但是她又说不出来。我开始刨根问底地问她,她说什么离开了母亲心里觉得难受诸如此类的话。我觉得,这不是她的真心话。于是我就开始劝她,但是没有提到她的母亲。当时我不明白她不过是心绪烦闷罢了,至于想母亲无非是借口而已。但是,她马上就生气了,说什么我没有提到她的母亲,好像是不相信她的话似的。她对我说,她看出来了,我不爱她。我责备她太任性了,于是她的脸色就一下子全变了,她满面怒容,忧郁的表情一扫而光,她用最恶毒的语言责备我自私和残忍。我瞅了她一眼。她满脸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气,而且充满了最大的敌意和几乎是对我的仇恨。我记得,我看到这种情形以后,简直大吃一惊。‘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爱情乃是两个心灵的结合,可是代替这个的却是这副模样。这决不可能,这绝不是她!’我试着用细声软语规劝她,可是却撞上了一堵冷冰冰的、充满了恶毒的敌意的不可逾越的高墙,因此我霎时间怒火中烧,接着我们便互相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我俩第一次争吵留下的印象是可怕的。我把这称之为争吵,其实这不是争吵,这乃是实际上存在于我俩之间的那个深渊的一次大暴露。我俩之间的卿卿我我已被肉欲的满足消耗净尽,剩下来的就只有存在于我们实际的相互关系中的互相敌对,也就是两个完全同床异梦的、然而又都希望通过对方为自己取得尽可能多的快感的利己主义者在四目对视。我把我俩之间发生的这些事称之为争吵,其实这不是争吵,这不过是由于肉欲的暂时中止而暴露出来的存在于我俩之间的真实关系罢了。我当时还不懂,这种冷冰冰的敌对态度正是我俩之间的正常关系,我之所以不明白这个道理,还由于这种敌对态度,在初期很快又被重新激起的经过升华的肉欲,也就是男欢女爱掩盖了。
“我原以为,我俩吵了架又言归于好了,今后这类事情也就不会再发生了。但是就在这第一个蜜月中,很快,另一个彼此厌腻的时期又来临了,我们又不再需要对方了,于是又发生了争吵。这第二次争吵比第一次争吵更使我感到震惊。由此可见,第一次争吵并不是偶然的,我想这是顺理成章的,而且今后一定还会如此。第二次争吵是由一件最不值得一提的原因引起的,因此格外使我感到震惊。因为钱而发生了龃龉,我对钱从来是慷慨大方的,妻子要用更不会小气。我只记得,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就胡搅蛮缠,硬说这话的意思是想用钱来驾驭她,硬说我想利用钱来确立一种似乎是自己的什么特权,确立某种叫人受不了的、愚蠢的、卑鄙的东西,这是无论我还是她都不应该有的。我勃然大怒,开始责备她说话太没有分寸,她也对我反唇相讥,于是又吵了起来。在她的言语以及脸部和眼睛的表情中,我又看到了曾经使我大吃一惊的那种同样的、深深的、冷冰冰的敌意。我记得,我也曾跟我的兄弟、朋友、父母争吵过,但是我与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产生过像眼下这种特别的、怀有恶意的怨愤。但是曾几何时,这种彼此憎恨又被男欢女爱,也就是肉欲掩盖了,我还自我安慰地想,这两次争吵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是不难纠正的。但是紧接着又发生了第三次、第四次争吵,于是我明白了,这决非偶然,而是理应如此,而且今后也必将如此,我想到我将面临的情况,真是不寒而栗。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可怕的思想在折磨着我:只有我一个人同妻子生活在一起才过得这样糟,而不是像我从前所期望的那样相亲相爱,在别人的夫妻生活中是决不会有这种情形的。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是共同的命运,但是大家也都像我一样认为,这是他们独有的不幸,于是也就把自己的这件独有的、羞与外人道的不幸掩盖了起来,不仅不让外人知道,甚至也不让自己知道,自己对自己都不承认这一点。
“这种情况从结婚初期就开始了,从此就习以为常,而且越演越烈,一发不可收拾。从最初几星期起,我就在心灵深处感到,我上当了,事情的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结婚不仅不是幸福,而且还是某种令人十分痛苦的事,但是我也像大家一样,不肯对自己承认这一点(要不是末了发生的事,恐怕到现在我还不会对自己承认这一点),不仅瞒着外人,也瞒着我自己。我当时怎么会看不出我的真正的处境的呢?对此,我现在都感到诧异。事情本来是不难看出来的,一旦吵完,连到底是什么事情引起争吵的都想不起来了。我们的脑子都来不及造出足够的理由来为经常存在于我们相互之间的敌意寻找遁词。但是更叫人吃惊的是,连言归于好也找不出足够的借口。有时候还有言语、解释,甚至眼泪,但是有时候……唉!现在想起来都叫人作呕,在互相说了一些最叫人难堪的话语以后,会突然间无言地相视而笑,于是便接吻、拥抱……呸,多么令人作呕啊!我当时怎么会看不出这事要多丑就有多丑呢……”
十三
这时有两个旅客上车,他们在远处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在他们就座的时候,他缄口不言,但是当他们坐定以后,他又继续讲起来,显然他一分钟也没有失去自己思想的线索。
“要知道,最可恶的主要是,”他开口道,“在理论上规定,爱情应是某种理想的、崇高的事,而在实际上爱情乃是某种可憎可厌的、猪狗不如的事,连说起它和想起它来,都叫人觉得可憎可厌和可耻。要知道,造化所以要把这造成可憎可厌和可耻的,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既然这是可憎可厌和可耻的,那就应当这样去理解它。可现在,恰好相反,人们装腔作势地把可憎可厌和可耻的事当做是美好的和崇高的。那么我的爱情的最初的标志究竟是什么呢?那就是兽性大发,不仅不以为耻,反而引以为荣:我的精力居然如此充沛,当时我丝毫没有考虑到她的精神生活,甚至连她的肉体生活也全不在意。我感到诧异,我们俩之间的彼此痛恨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其实,事情是一清二楚的:这种彼此痛恨不过是人的天性对于把它压下去的兽性的一种抗议罢了。
“我对我们彼此间的憎恨感到惊讶。要知道,舍此也没有别的办法。这种憎恨不过是两个同谋犯的互相憎恨而已——既恨对方的教唆,又恨自己的参与犯罪。这怎么不是犯罪呢,要知道,她也怪可怜的,在我们婚后的第一个月就怀孕了,可是我们那种猪狗似的关系还在继续着。您以为我说话离题了吗?不,我丝毫没有离题!我是在把我怎样杀死妻子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您。在法庭上,他们问我,我是怎么杀死妻子的,用的是何种凶器?这帮蠢货!他们还以为我是在那时候杀死她的,用刀,在十月五日。我不是在那时候杀死她的,要早得多。正如现在他们大家,大家还在杀人一样……”
“那他们用的什么凶器呢?”我问。
“这也真叫人感到吃惊: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知道如此彰明较著的事,对此,医生是一定知道并且应当加以宣传的,可是他们却讳莫如深。要知道,这事最简单不过了。男人和女人被造成像动物一样,在性爱之后便开始怀孕,接着是喂奶。在这种情况下,性爱对于妇女以及婴儿都是同样有害的。女人和男人的数量相等。由此将得出什么结论呢?这似乎是一清二楚的。并不需要什么大的智慧便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连动物也都在这么办,那就是节制性欲。但是不然。科学已经发达到在血液里发现了某种奔跑着的白血球,以及各种各样毫无用处的蠢事,可是它却不懂得这个道理。起码我们没有听到它说过这样的话。
“因此,女人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把自己弄成畸形,根据需要的程度消灭掉或者不断地消灭她自身作为一个女人亦即母亲的机能,以便男人能够放心大胆地、经常地寻欢作乐。另一条出路甚至不能叫做出路,而是一种简单、粗暴、直接违反自然法则的做法,而在一切所谓规规矩矩的家庭中都是照此办理的。具体地说,就是女人应该违反自己的天性,同时既怀孕、又喂奶,又供她的丈夫享乐,也就是做一个连畜类都没有堕落到如此地步的人。况且她的体力也不够。因此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就出现了不少歇斯底里症和神经衰弱,而在老百姓中就出现了所谓‘中邪’[15]。请注意,清清白白的姑娘们是决不会中邪的,只有娘儿们,而且是跟丈夫生活在一起的娘儿们,才会得这种病。我国的情况是如此。在欧洲也一模一样。所有治疗歇斯底里患者的医院都住满了破坏自然法则的女人。要知道,这些所谓中了邪的女人以及沙尔科[16]的女病人们,那都是完全残废了的人;至于半残废的女人,更是充斥全世界。您只要想一想,一个女人十月怀胎或者喂养一个生下来的婴儿,在她的身体内进行着一件多么伟大的工作啊。一件为我们承续子嗣、接替我们的东西在成长。而这个神圣的工作居然被破坏了,被什么破坏了呢?想起来都觉得可怕!人们居然还在侈谈什么妇女的自由和权利。这无异于一些食人生番在喂肥俘虏以供他们食用,同时却硬说,他们所关心的是俘虏们的权利和自由。”
这一席话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使我感到十分惊讶。
“那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说,“势必对自己的妻子两年里只能亲热一次了,而男人……”
“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他接口道,“那些可爱的科学祭司又在晓谕大众了。换了我,就要命令这些术士们代行那些(按照他们的说法)男人离不开的女人的职责,看他们到时候还有什么可说的?您让一个人相信,说什么他离不开伏特加、烟和鸦片,于是这些东西就变得当真离不开了。如此说来,上帝倒不明白到底需要什么了,加上他没有向术士们请教,于是便把世界安排得十分糟糕了。请看,这事就安排得不妥帖。他们认定,一个男人需要满足而且必须满足自己的淫欲,可是这里却夹进了什么生育和喂奶,妨碍了这种需要的满足。那怎么办呢?去求教那些术士们吧,他们会安排妥帖的。他们也果然想出了办法。唉,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术士们连同他们的骗术暴露于众,使之声誉扫地呢?是时候了!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人们在发疯,在开枪自杀,而一切都是由此而产生的。不如此又怎么办呢?畜类都似乎知道,它们的后代是为它们传宗接代的,因而在这方面遵循一定的规律。只有人才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个道理。他所关心的只是尽情享乐。这是谁呢?这是万物之灵的人。请注意,畜类只有在需要繁殖后代的时候才交配,可是这个下流的万物之灵,却随时都能行乐。不仅如此,他还把这种兽行吹嘘为世之瑰宝,并美其名曰爱情。于是他就以这个爱情亦即无耻兽行的名义毁坏着(难道不是吗?)人类的一半。女人本应该成为人类迈向真理与幸福中的助手,可是男人却为了自己的寻欢作乐把所有的女人都变成了仇敌,而不是内助。您再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到处阻碍着人类的前进运动?是女人。她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的呢?无非是因为这个原因罢了。是的,是的。”他重复说了好几遍,接着便开始动弹,掏出烟卷吸了起来,显然希望自己的心情能够稍许平静些。
十四
“我就这样过着猪狗似的生活,”他又用从前那种声调继续说道,“最糟糕的是,我一面过着这种卑鄙下流的生活,一面还自以为是个正人君子,因为我并不垂涎别的女人,因此我过的乃是一种正大光明的家庭生活,而且我毫无过错,如果说我们经常发生争吵的话,那也是她的不是,她的脾气不好。
“不用说,错并不在她。她跟所有的人,跟大多数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受过教育,就像一个妇女在我们这个社会所处的地位所要求的那样,因此她也像富有阶级的所有妇女(无一例外)那样被教育成人,她们也不可能不受到这样的教育。现在有人在侈谈什么新的妇女教育。这一切无非是空谈而已:所谓妇女教育,就现有的对于妇女的并不是虚情假意的、而是真正普遍一致的观点看来,正好恰如其分。
“妇女教育永远必须符合男人对于女人的观点。我们大家都知道,男人是怎么看待女人的:‘Wein,Weiber und Gesang’[17]——诗人在诗歌中就是这么说的。试看所有的诗歌、所有的绘画和雕塑,从情诗以及裸体的维纳斯和弗林娜这类的雕塑开始,您可以看到,女人不过是供男人玩乐的工具罢了;她在特鲁巴是如此,在格拉乔夫卡[18]是如此,在宫廷舞会上也是如此。请注意魔鬼的狡猾:好吧,你们尽管去寻欢作乐吧,那你们就应该坦白地说,这是为了寻欢作乐,女人不过是一桌珍馐美味罢了。可是不然,先是骑士们硬说,他们非常崇拜女人(非常崇拜,但是仍旧把她看作供他们玩乐的工具)。现在又有人硬说,他们是尊重女人的。有些人给女人让座,给女人拾手帕;另一些人则承认她有担任一切职务、参与治理国家的权利,等等。凡此种种他们都做了,而他们对女人的看法却万变不离其宗。她不过是一件供男人玩乐的工具罢了。她的肉体是供男人玩乐的手段。而且她也知道这一点。这无异是一种奴隶制。要知道,奴隶制无非是一些人享有许多人的被迫的劳动而已。因此,为了消灭奴隶制,就必须使人们不希望享有他人的被迫的劳动,并认为这是一桩罪恶和耻辱。然而人们贸然取消了奴隶制的外形,规定从此不许买卖奴隶,于是他们便自以为并且也使自己相信,奴隶制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看不见也不愿意看见奴隶制依旧存在,因为人们一如既往地喜欢享有他人的劳动成果,并认为这样做是好的和正确的。既然他们认为这是好的,那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一些人,他们比别人强,也比别人狡猾,他们是擅长此事,精于此道的。妇女解放问题也是如此。要知道,女人之被奴役,仅仅由于人们希望享有她,把她当做享乐的工具,而且认为这样做很好。于是他们解放了妇女,给了她各种各样与男子平等的权利,但是他们却继续把她看作享乐的工具,而且无论在童年时代,还是在社会舆论中,都是这样教育她的。于是她就依然故我,依然是一个被人作践、被人糟蹋的女奴,而男人也依然故我,仍旧是一个骄奢淫逸的奴隶主。
“人们只是在大学里和议院里大谈妇女解放,可是实际上却把女人看作是供他们玩乐的对象。你们去教她吧,就像她在我们这儿被教养成的那样,教会她也这样来看她自己吧,于是她就将永远是一个劣等动物。或者她在那些混蛋医生的帮助下实行避孕,也就是说她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娼妓,从而堕落到了连禽兽都不如的程度,堕落到了一件东西的程度,或者她就像一个女人在大多数情况下那样,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一个歇斯底里的、不幸的女人,事实上她们也是如此,缺乏在精神上发展的可能。
“中学和大学是不可能改变这一点的。要改变这一点,只有先改变男人对女人的看法,以及女人对自己的看法。只有当女人把处女的地位看作是最高的地位,才能改变现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一个人的最高情操看作是丢人现眼和奇耻大辱。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不管每个少女所受的教育如何,她的理想仍旧是把尽可能多的男人,尽可能多的好色之徒吸引到自己身边来,以便有可能从中挑选。
“至于某个女人对数学懂得多一些,另一个女人会弹竖琴,这都于事无补。只有一个女人把一个男人迷住了,她才能幸福,才能达到她所能够希望的一切。因此一个女人的最主要的任务是要会迷住男人。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在当今这个世界中,这种情况在少女时代是这样,在出嫁以后也仍将继续下去。在少女时代,这是为了选择对象,而在出嫁以后则是为了把丈夫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唯一能够中止或者哪怕暂时遏制这种状况的,这就是孩子,即便这样,那也是在这个女人不是成为畸形,也就是说在她亲自喂奶的时候才能是这样。但是这时候医生又出面干涉了。
“我的妻子是愿意亲自喂奶的,而且以后的五个孩子也都是她喂的奶,可是在奶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的健康不佳。于是这些医生就恬不知耻地让她脱掉衣服,在她身上摸了个遍,对此,我还得对他们表示感谢,还要付钱给他们;这些可爱的医生们认定她不应该喂奶,于是她在最初这个阶段就被剥夺了可以使她不再搔首弄姿的唯一手段。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奶妈喂的,也就是说,我们利用了一个女人的贫穷和无知,诱骗她撇下自己的孩子来奶我们家的孩子,而作为报酬,我们给她戴上一个镶有金银花边的月牙形头饰。但是问题并不在这儿。问题在于,正在这时候,当她摆脱了妊娠和喂奶之后,过去沉睡在她心中的那种女性的搔首弄姿就特别强烈地表现出来。与此相应的是,在我身上,嫉妒的痛苦也特别强烈地表现出来。在我婚后生活的整个时期,这种嫉妒之苦不断折磨着我,而这种痛苦也不能不折磨着那些像我这样不道德地和妻子生活在一起的衮衮诸公。”
十五
“我在我婚后生活的整个时期一直体验到这种嫉妒之苦。但是有若干时期我尝到的个中苦味特别尖锐。其中有一个时期是在我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后,医生禁止她喂奶的时期。在这个时期,我的嫉妒心特别重,首先是因为我的妻子正经历着一种做母亲所特有的烦躁不安,这是生活常规遭到无缘无故的破坏必然会引起的;其次因为我看到她轻易地就抛弃了一个做母亲的应尽的道德义务,我正确地,虽然是无意识地得出了结论:若要她抛弃夫妇之间的义务,她想必也是同样轻而易举的,何况她十分健康,尽管那些可爱的医生们一再禁止,她还是亲自喂养了以后的几个孩子,而且喂养得非常好。”
“话又说回来,我看您是不喜欢医生的。”我发现他每次提到医生的时候那种特别深恶痛绝的口吻,便说道。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他们把我的生活给毁了,正像他们过去毁掉,现在还在继续毁坏千千万万人的生活一样,因此我不能不把后果和原因联系起来。我明白,他们和律师们以及其他人一样想赚钱,可是我情愿把自己收入的一半拱手送给他们,我想,每一个明白他们在干什么的人,也都情愿把自己财产的一半送给他们的,只要他们不干预你们的家庭生活,从此不再登门。我没有去搜集材料,但是我知道数十起这样的案例(这样的案例真是比比皆是),在这些案件中,他们把婴儿杀死于母腹之中,却硬说母亲不能分娩,可是这位母亲后来还是生了好几个孩子,而且都是顺产,要不,他们就借口施行什么手术,干脆把母亲杀死。要知道,谁也没有去统计过这些凶杀案,正像没有人会去统计宗教裁判所到底杀死了多少好人一样,因为据称,这是为了人类的幸福。他们所犯的罪行是罄竹难书的,但是,所有这些罪行比之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特别是通过女人)极端实利主义的道德败坏,是微不足道的。我且不说如果照他们的指点去办,由于疾病蔓延,人们将不是走向大同,而是走向分崩离析:根据他们的学说,那大家就应当分开坐,不应当把嘴里的石碳酸喷雾器取下来(话又说回来,他们已经发现连石碳酸也无济于事了)。但是这也无关紧要。当前之大毒乃在于对人们,特别是对女人的诲淫诲盗。
“现在已经不能说:‘倘若你生活得没有意思,那你就好好地生活吧。’——现在既不能对自己,也不能对别人说这种话了。如果你生活得没有意思,那原因在于你的神经功能不正常,或者诸如此类的原因。这就需要去向他们就医,于是他们就开给您一帖在药房索价三十五戈比的药,那您就吃下去吧。您的病情恶化了,您就再吃药,再去就医。真是一套妙不可言的把戏!
“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我想说的仅仅是她亲自给孩子们喂奶喂得很好,正是这类妊娠和哺乳救了我,使我免受嫉妒之苦。如果不是这些,一切还会发生得更早些。孩子们救了我,也救了她。在八年中,她生了五个孩子。而且所有的孩子都是她亲自喂大的。”
“那么他们现在在哪儿呢?我是说您的孩子们。”我问。
“孩子们吗?”他惊恐地反问道。
“请原谅我,您想起这些也许感到难受吧?”
“不,没有什么。我的孩子被我的大姨子和她的哥哥领走了。他们不肯把孩子给我。我把产业交给了他们,他们还是不肯把孩子给我。要知道,我简直像个疯子。我现在就是从他们那儿来的。我看到了孩子们,但是他们就是不肯给我。要不,我会教育他们,让他们长大了不至于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可是他们硬要这些孩子长大了跟他们的父母一模一样。唉,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相信我,不肯把孩子们给我,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教育好他们。我想我无能为力。我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废物。我身上只有一样东西。我知道。是啊,这是确实的,我懂得了一些大家还不会很快懂得的道理。
“是啊,孩子们还活着,而且正在成长为一些野蛮人,就像他们周围所有的人们那样。我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三次。我对他们已经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我现在回南方老家去。我在那里有一座小房子和一座小花园。
“是的,人们还不会马上明白我所懂得的道理。在太阳和其他星球上是否有很多铁,以及有何种金属——这是可以很快弄清楚的;至于要了解足以揭露我们的猪狗似的生活的东西,——那就难了,太难了。
“您居然在听我讲的这些话,真是不胜感激之至。”
十六
“您刚才提到了孩子。关于孩子,眼下又在散布一种多么可怕的弥天大谎啊。孩子是上帝的祝福,孩子是快乐。要知道,这一切统统是欺人之谈。这一切从前有过,但现在已经面目全非。孩子是磨难,别无其他。大多数母亲直接感到了这一点,有时她们在无意中也直言不讳地把这话说了出来。您不妨去问一问我们这个富有者圈子里的大多数母亲,她们会告诉您的,她们因为害怕她们的孩子生病和夭折,宁可不要孩子,如果孩子已经出生,为了不致被他们拴住,不致活受罪,她们也不愿喂奶。孩子的可爱,孩子带给她们的快乐,他的可爱的小手小脚和整个小身体带给她们的乐趣,还抵不上她们所受的痛苦——且不说由于孩子生病或夭折,光是担心孩子可能生病和夭折,就已经够她们受的了。权衡利弊,还是得不偿失,因此她们不愿意有孩子。她们直言不讳地、大胆地说出了这一点,还自以为这种感情是出于对孩子们的爱,是出于一种她们引以自豪的好的、值得称赞的感情。她们没有看到,她们的这种论调直接否定了对孩子的爱,而仅仅肯定了她们的自私。对于她们来说,由于孩子的可爱而产生的快乐,还抵不上为他担惊受怕而产生的痛苦,因此她们不要孩子,即便她们将来也许会爱他们也罢。她们不是为了可爱的小东西而牺牲自己,而是为了自己而牺牲有可能成为可爱的小东西的人。
“很清楚,这不是爱而是自私。但是要为这种自私而谴责她们,谴责这些富有家庭的母亲们——一想到她们为了孩子们的健康而受尽折磨(这又得感谢在我们养尊处优的生活中的那些医生们了),又于心不忍。甚至现在,只要我一想起在最初那个阶段,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三四个孩子,妻子为了照顾他们真是废寝忘食,忙得不可开交,一想起她当时的生活和境况,——我就不寒而栗。我们简直不是在过日子。这种生活乃是一种危险频仍,从危险中得救,又发生危险,又死命挣扎,又得救——这种情况周而复始,就像待在一条即将下沉的船上似的。我有时候觉得,她这样做是故意的,她故意装作为孩子们寝食不安,目的是为了制服我。这样一来,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并且对她有利。我有时候觉得,她在这种情况下所做所说的一切,都是她的故意做作。但是不,她自己也非常痛苦,她经常为了孩子们,为了他们的健康和疾病痛不欲生。这对于她是一种精神上的极大痛苦,对我也是如此。她怎能不痛苦呢!要知道,这种对于孩子的爱怜、哺育、爱抚和保护孩子们的动物的本能,她是有的,正如大多数妇女都有这种动物的本能一样,但是却没有动物所具有的缺少想像和思考力。一只母鸡是不会担心它的小鸡会出什么事情的,它也不知道这只小鸡可能得的所有疾病,更不知道人们自以为可以祛病延年的所有的药物。对于母鸡来说,它的雏儿们并不是痛苦。它为自己的小鸡做着它所能够做的事,并且乐此不疲;它的雏儿对它来说是快乐。当小鸡开始生病的时候,它需要做的事情是明确的:它暖和它,喂它。当它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它知道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它必须做的。万一小鸡死了,它也不会问自己,它为什么死,它到哪里去了,它咕咕咕地叫一阵,然后就不叫了,于是便跟从前一样继续生活下去。可是对于我们这些不幸的女人以及对于我的妻子来说,却不怎么简单,姑且不谈疾病应该怎么治疗,就说怎么教育孩子和抚养孩子吧,她从四面八方到处打听,并且读了不少众说纷纭、经常变来变去的章法。应当这样来喂,喂这个;不,不是这样,也不是喂这个,而是应当这样;穿衣呀,喝水呀,洗澡呀,让孩子睡觉呀,散步呀,呼吸新鲜空气呀,——对于这一切,我们,主要是她,每星期都会知道一些新的章程。好像人们从昨天起才开始生儿育女似的。结果因为没有这样喂奶,没有这样洗澡,而且做得又不是时候,于是孩子就生病了。到头来,竟然都是她的错,她没有做到她应该做的事。
“这还是健康的时候。就这样已经够受的了。要是一生病,那就完蛋了。简直痛苦极了。据说,疾病是可以医治的,既有这样的科学,又有这样的人——医生,他们精通此道。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精通医道,只有最高明的才行。就这样,孩子病了就必须去找那位最高明的、能够起死回生的医生,这样孩子才能得救;倘若没有抓住那位医生,或者你住在这儿,而那位医生偏不住在这儿,孩子的小命就算完了。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特有的信仰,她那个圈子里所有的女人都这样相信,她从四面八方听到的就只有这么一类话:叶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的两个孩子死了,就因为没有及时去请伊万·扎哈雷奇,可是伊万·扎哈雷奇却救活了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大女儿;再看彼得罗夫家,因为听从了医生的劝告,及时隔离,大家分散到各个旅馆去住,孩子们至今还活着,而没有分散居住的呢,孩子们都死了。还有一位太太,她的孩子身子弱,他们听了医生的劝告,到南方去疗养,这才救了孩子的命。她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种动物般的爱恋,当这些孩子的小命取决于她能否及时得知伊万·扎哈雷奇对此说些什么,她怎能不终生提心吊胆,备受煎熬呢?至于伊万·扎哈雷奇究竟会说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自己更不知道,因为他心里一清二楚,他对于医道一窍不通,什么病也治不好,只不过是信口雌黄,闪烁其词,只要人们仍旧相信他深谙医道就成。要知道,倘若她完全是个动物,她也就不会痛苦了;倘若她完全是个人,她就会相信上帝,她就会像那些虔信上帝的乡下女人那样说,那样想了:‘上帝给的,上帝又拿去了,天命难违呀。’她就会想,所有的人(包括她的孩子们)的生与死,人们是无权过问的,只有听命于上帝,如果她能这样想,她就不会认为她能防止孩子们的病与死,可是她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而感到痛苦了。要不然,对于她来说,情况就是这样的:给了她一些最脆弱的、多灾多难的小东西。而对这些小东西她又感到一种热烈的、动物般的爱恋。此外,这些小东西又都托付给她了,可是与此同时,保全这些小东西的方法我们却一无所知,倒是那些毫不相干的局外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要取得这些人的治疗与医嘱,就必须付大价钱,而且付了大价钱也不见得永远奏效。
“有了孩子以后的整个生活,对于妻子,而且也是对于我,并不是快乐,而是痛苦。又怎么能不痛苦呢?于是她就经常处在痛苦之中。常常,我们在一场争风吃醋或者普通的争吵之后刚刚平静下来,刚想过几天安静日子,读点书,想些问题;刚抓起了一件什么事情,突然听说:瓦夏呕吐了,或者玛莎便血了,或者安德留沙出疹子了,于是万事全休,简直不得安生。坐车上哪儿去,去请什么医生,又送到哪儿去隔离呢?于是又开始灌肠呀,量体温呀,喝药水呀,请医生呀。这件事还没有完,另一件事又接踵而至。我们就从来不曾有过正常的、安定的家庭生活。有的只是,正如我刚才告诉您的,经常从想像的和真实的危险中被拯救出来。要知道,现在在大多数家庭里情形就是如此。而在我家则是特别严重。妻子是一个舐犊情深的人,而且人家说什么她都相信。
“因此,有了孩子以后,不仅没有使我们的生活得到改善,反而把它的气氛毒化了。此外,孩子还成了我们发生纷争的新借口。自从有了孩子以后,随着他们越长越大,正是孩子们越来越经常地成为我们争吵不休的资料和对象。孩子不仅是我们争吵的对象,也是我们争斗的武器;我们似乎都在利用孩子来彼此进行争斗。我们每人都有一个自己喜欢利用的孩子作为争斗的武器。我多半利用大儿子瓦夏与她大打出手,而她则利用丽莎与我争吵不休。此外,孩子们渐渐长大以后,他们的性格也定型了,他们就成了我们各自拉到自己这边来的同盟军。这些可怜的孩子曾为此受到极大的痛苦,但是我们在战火频仍中根本无心去考虑他们。女孩是我的同盟军,而那个大男孩却像他的母亲,是她的宠儿,因此经常被我憎恨。”
十七
“您瞧,我们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们的关系越来越敌对,最后竟发展到不是分歧产生敌对,而是敌对产生分歧了:不管她说什么,她还没有开口,我就不同意,她对我也一样。
“在婚后的第四年,双方似乎都已自行认定,我们是不可能彼此了解的了,彼此也不可能取得一致。于是我们也就不再企图彼此说到一块儿去了。对于一些最简单的事情,特别是对于孩子们,我们经常各执己见。我现在想起来,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把我坚持的那些意见看得很重,以至于不能放弃;但是因为她的意见与我的相反,如果我让步,那不就意味着对她让步吗?这正是我办不到的。她大概也认为她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完全正确的,而我在自己心目中,在她面前也一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常常相对无言,或者说一些,我相信,连动物彼此之间也会进行的谈话:‘几点啦?该睡觉了。今天午饭吃什么?坐车上哪儿去呢?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去请医生吧。玛莎嗓子疼。’只要稍许超出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谈话范围,就会大动肝火。为了咖啡、桌布、马车、打文特时出的一张牌,就会爆发冲突和恶语伤人,而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无论对哪一方都不可能有任何重要性。起码在我身上经常沸腾着对她的可怕的憎恨!有时候,我看着她怎样斟茶、晃腿,或者把汤匙举到嘴边,吧嗒着嘴唇喝汤,就觉得不顺眼,对她深恶痛绝,认为这种举动太难看了。我当时没有发现,这些互相憎恨的时期在我身上竟是与我们称之为相亲相爱的时期丝毫不差、成等比例地交替出现的。紧接着相亲相爱的时期就是互相憎恨的时期;相亲相爱的时期越恩爱,互相憎恨的时期就越长久;相亲相爱的表现越弱,互相憎恨的时期就越短。那时候我们不懂,这种相亲相爱和互相憎恨不过是同一种动物感情的两个极端罢了。如果我们当时明白自己的状况,这样生活一定是很可怕的。但是我们既不明白,也看不到。如果一个人生活得不对头,他可以装糊涂,对自己的处境的灾难性视而不见,——这对于那个人来说既是一条生路,也是一种惩罚。我们就是这样做的。她极力想借紧张的、永远忙碌的家务来忘掉自己:布置房间呀,赶制自己的和孩子们的衣服呀,关心孩子们的学业和健康呀,等等。我也有自己的自我陶醉的办法——沉湎于公务、打猎和打牌。我们两人经常很忙。我们都感觉到,我们越忙对对方就越没有好气。‘你倒好,挤眉弄眼的,’我对她寻思道,‘可你的无理取闹却折磨了我一夜,我还要去开会呐。’‘你倒好,’她不仅这样想,而且说了出来,‘可是我却守着孩子一夜都没合眼。’
“我们就这样过日子,眼前老是一团迷雾,看不见我们当时所处的状况。要不是发生了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我也许会这样过到老,一直到死还自以为没有虚度此生,即使不特别好,却也不算太坏,跟大家一样;我也许至今都不会明白我当时挣扎于其中的无穷的不幸和可鄙的虚伪。
“我们是拴在一根锁链上的两个彼此仇视的囚犯,我们互相毒化对方的生活,而又极力对此视而不见。那时我还不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都像我一样过着这种精神上极端痛苦的生活,而且也不可能是另一种样子。但是那时候,我对人对己都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说出来也怪,在正确的和甚至于不正确的生活中,有着多么惊人的巧合啊!正当生活对于父母双方变得不堪忍受的时候,为了给孩子们的教育创造条件,却必须搬到城里去居住。于是就出现了搬到城里去的需要。”
他说罢便停了下来,发出了一两声他常有的那种怪声。这种声音现在听来简直就像是一种强压下去的号啕大哭。我们进站了。
“几点了?”他问。
我看了看表,已是午夜两点。
“您不累吗?”他问。
“不,倒是您累了吧。”
“我憋得慌。对不起,我出去走走,喝点水。”
于是他便跌跌撞撞地穿过车厢。我独自坐着,反复琢磨着他对我说的一切,因为想出了神,没有发现他已经从另一头回来了。
十八
“是的,我老爱扯到题外去,”他又开始说道,“我思前想后,想了很多,现在我对许多事情的看法不同了,这一切我都想说一说。于是我们就在城里住了下来。不幸的人还是住在城里好些。在城里,一个人可以活到一百岁而没有发现他早就死了,烂掉了。简直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事情,老是很忙。事务呀,社交活动呀,健康呀,艺术呀,孩子们的健康呀,他们的教育呀,等等。一会儿必须接待某人与某人,去拜访某人与某人;一会儿又必须去看看这位太太,听听这位先生或者这位太太的高论。要知道,在城里,任何时候都会有一位,甚至一下子就有两三位决不能失之交臂的社会名流。一会儿必须为自己延医治疗,给这个看病或者给那个看病,一会儿又是教师、家庭补习教师、家庭女教师,而生活却是一片空虚和无聊。您瞧,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共同生活的痛苦也感觉少了些。此外,在最初一个阶段,事情多得不可开交:必须在一个新城市里安顿下来,布置新居,再就是从城市到乡下,从乡下到城市来回奔跑,忙个不停。
“我们过了一个冬天,可是在第二年冬天却出了下面这样一件谁都没有注意到的事,这事看来微不足道,可是它却导致后来发生的一切。她身体不好,于是那些浑蛋医生就不让她生育,并且教给了她方法。我对这事十分反感。我极力反对这样做,可是她却以一种轻率的顽固固执己见,我只好屈服;我们过的那种猪狗似的生活的最后的理由——生儿育女——被解除了,于是生活就变得更加令人作呕了。
“一个农民,一个干活的人是需要孩子的;虽然养育不易,他还是需要孩子,因此他保持夫妇关系还有道理可言。可是我们这些已经有了孩子的人已经不需要再有孩子了,他们只会使我们多操一分心,多添一笔开销,多增加一些遗产继承人,他们不过是累赘。因此保持这种猪狗似的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毫无道理可言。要不就是我们人为地不要孩子,要不就是把孩子看作一种不幸,看作一种疏忽所造成的后果,这就更加丑恶了。这是毫无道理可言的。但是我们在道德上已经如此堕落,我们甚至看不到有为自己辩白的必要。现今有教养人士的大多数都沉湎于这种贪淫好色的生活而丝毫不受到良心的谴责。
“有什么好谴责的呢,因为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已经毫无良心可言,除非是舆论和刑法的‘良心’,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但是在这里两种良心都没有被违背:无须对社会感到任何羞愧,大家都这么干: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如此,伊万·扎哈雷奇也是如此。何苦生下一大堆叫花子或者剥夺自己参加社交活动的可能性呢?在刑法面前也无需感到羞愧和害怕。只有那些不成体统的大姑娘们和大兵的老婆们才把孩子扔到池塘里和井里。这种女人当然应当关进大牢,可是我们这里一切都做得又及时又干净利落。
“我们就这样又生活了两年。那些浑蛋医生的方法显然开始奏效了,她的身体发胖了,人也变漂亮了,就像夏天最后的‘姹紫嫣红’。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便精心修饰起来。她身上出现了一种妖冶的美,令人目眩神迷。她年方三十,已不再生育,吃得又好,容易激动,因此别有一番媚态。她的模样使人心荡神驰。每当她从男人中间走过,她就把他们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她就像一匹久不拉车、膘肥体壮、上了套的牝马,但是它的笼头被卸除了。哪有什么笼头呀,就像我们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没有任何笼头一样。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感到害怕。”
十九
蓦地,他站了起来,坐到紧挨着窗口的位子上。
“对不起。”他两眼凝视着窗外说道,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两三分钟。接着,他长叹了一声,又坐到我的对面。他的脸完全变了样,目光凄恻,一种奇怪的、近似微笑的神情弄皱了他的嘴唇。“我有点累了,但是我要讲下去。时间还很多,还没天亮。是的,”他点起了一支烟,又开始说道,“自从她停止生育以后,她的体态变得丰满了,她的心病——关于孩子的无休止的痛苦——也开始逐渐好转;不仅逐渐好转,她仿佛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如梦初醒似的看到了那充满欢乐的大千世界。她一度把这个大千世界忘了。但是她过去在这个人世间不会生活,她也根本不了解它。‘可别蹉跎光阴!流光易逝,时不再来!’在我的想像中她就是这么想的,或者不如说,她是这么感觉的,除此以外,她也不可能有别的想法和别的感觉,因为她受的教育是: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值得关注——那就是爱情。她出嫁了,尝到了一点这种爱情的味道,但是这种爱情不仅远不是人家交口称誉和她所盼望的,而且还充满了失望和痛苦,接着又立刻来了一种意外的磨难——孩子!这种磨难把她弄得精疲力尽。亏了那些好心的医生,她才懂得一个人也可以不怀孩子。她大喜过望,尝试了一下那个办法,于是她的感情复活了,为了她所知道的唯一的东西——为了爱情,她又生气勃勃了。但是跟丈夫的爱情已面目全非,因为丈夫已经被嫉妒和形形色色的怨恨弄得面目可憎,叫人烦死了。她开始憧憬着另一种纯洁而新鲜的爱,至少我认为她是这么想的。于是她就开始左右顾盼,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这种情形我是看到的,不能不深感忧虑。常常发生这样的事:她大胆地说(她和我说话一向通过别人,即看上去是和别人说话,而话却是说给我听的),根本不顾她在一小时以前还说了完全相反的话,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母爱不过是一场骗局,当一个人还年轻,还可以享受生活的时候,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孩子们真是太不值得了。那时候,她照看孩子们少了,也不像从前那样拼命了,可是她却越来越多地注意起自己和自己的外表来了(虽然她对此极力掩饰),关心自己的爱好,甚至本身的提高。她又兴致勃勃地练起了她从前完全荒废了的钢琴。于是一切便由此开始了。”
他又把疲惫的目光转向窗外,但看来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立刻接下去说道:
“于是这个人就出现了。”他嗫嚅道,用鼻子发出一两声他惯常发出的那种特别的声音。
我看到,每次提起这个人的名字,回想到他,谈到他,都使他十分痛苦。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仿佛冲破了拦阻他的障碍,又毅然决然地继续说道:
“在我的眼里,照我的评价,他是一个非常坏的人。倒不是因为他在我的生活中起了多么坏的作用,而是因为他的确很坏。话又说回来,他的坏只是一个证明,证明她多么不能自持。没有他也就会有别的人来证明,事情早晚会发生。”他又不做声了。“是的,这是一个音乐家,一个小提琴手;他并不是一个职业音乐家,而是一个半职业半业余的以客串为业的人。
“他父亲是地主,是家父的近邻。他父亲败落下来以后,孩子们(三个男孩)都得到了安置,只有这个最小的被送到巴黎,交给他的教母抚养。他在那里被送进了音乐学院,因为他有音乐才能,毕业后成了一名小提琴手,常常在音乐会上演奏。他为人……”显然,他想说一些关于他的坏话,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接着便匆匆说道,“嗯,至于他过去是怎么生活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那一年他回到了俄国,并且来看望了我。
“他有一双水汪汪的杏仁般的眼睛,带笑的红嘴唇,两撇抹了发蜡的小胡子,最新、最时髦的发式,一张俗气而又漂亮的脸,以及一些女人们称之为此人‘并不难看’的东西。他的体格单薄,虽然并不丑,可是他的臀部却特别发达,像女人,或者像果天托特人[19]。据说果天托特人的臀部也很发达,也都有音乐天赋。他见人喜欢故作亲热,但他又很敏感,一遇到人家稍有抵触,就立刻适可而止,借以维持他那外表的尊严。他脚穿一双带有钮扣的皮鞋,颈系一件颜色鲜艳的领带,穿戴着一些外国人在巴黎经常买的东西——这一切都带有一种别致的巴黎气派。这些东西由于自己的别致和新颖,对女人一向都有吸引力。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有一种做作的、表面的谈笑风生。您知道,他还有一种用暗喻、说半句话的习惯,仿佛说:‘这一切您都是知道的,也是记得的,不尽之意,请您自己补充。’
“于是他和他的音乐就成了一切的祸根。要知道,在法庭上此案却被说成是一切皆由嫉妒而起。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也就是说,不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而是似是而非。法庭上是这么裁定的:因为妻子有了外遇,我为了捍卫自己被玷污的名誉(要知道,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才杀人的。因此我被无罪开释。我在法庭上极力想把此案的意义说清楚,可是他们却把这理解成为我想为妻子的贞操恢复名誉。
“她和那个音乐家的关系,不管它究竟如何,对于我毫无意义,对于她也一样。对于我有意义的乃是我刚才告诉您的,也就是我的猪狗似的生活。一切皆由于我们两人之间存在着那个可怕的深渊(这事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们之间的相互仇恨已经紧张到了可怕的程度,一遇口实就足以产生险象。我们之间的争吵在最后那个阶段正在变成一种可怕的东西,它与那同样强烈的兽欲交替出现,那就显得更加骇人听闻了。
“如果出现的不是他,就会出现别的人。如果不是以嫉妒作借口,就会有别的东西作借口。我坚持认为,一切像我那样生活的丈夫,肯定不是纵欲无度,就是分居,要不就干脆自杀,或者像我所做的那样杀死自己的妻子。如果有谁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就是极其罕见的例外。要知道,我在结束这种状况以前,曾有好几次差点自杀,她也曾数度服毒。”
二十
“是啊,在那以前不久,情况就是这样。
“我们仿佛处在一种休战状态,并且没有任何原因要来破坏它。突然,在一次闲谈中,我谈到有这么一条狗在展览会上获得了奖牌。她说:‘不是获得奖牌,而是得到好评。’于是争论就开始了。我们开始逐一指摘,互相数落:‘嗯,这事早就老掉牙了,一向都是这样:你说……’‘不,我没有说过。’‘那么,是我瞎说喽!……’我感到那种可怕的争吵眼看就要爆发,此时我恨不得自杀或者把她杀死。我明知道争吵立刻就会爆发,但我对此也畏之如火,因此我就想忍下这口气算了,可是怒火却攫住我的全身。她也处在同样的情况下,也许还更糟。她故意歪曲我的每一句话,给它加上原来没有的意义。她的每一句话都浸透了毒汁;只要她知道我哪儿最疼,她就专找这种地方来刺我。话越说越多。我大喝一声:‘住嘴!’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她猛一下冲出房间,向育儿室跑去。我拼命想要拦住她,以便把话说完,并且把道理说透,我抓住了她的胳臂。她就假装我把她抓疼了,大叫:‘孩子们,你们的爸爸打我啦!’我喝道:‘不许胡说!’‘你们看,这已经不是头一回啦!’她使劲嚷嚷,或者说一些诸如此类的话。孩子们扑到她的身边去,她就安慰他们。我说:‘你别装相了!’她就回嘴:‘对你来说,什么都是装相;哪怕你杀了人,你也会说,他在装相。现在我算把你看透了。你就想下这个毒手!’‘哼,你死了倒好!’我嚷道。我记得,这些可怕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我怎么也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么可怕的、粗暴的话来,这些话居然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这使我感到吃惊。我一面嚷嚷着这些可怕的话,一面向书房跑去,接着便坐下抽烟。我听见她走进了前厅,准备出去。我问她上哪儿。她不理我。‘哼,让她见鬼去吧。’我对自己说,我回到书房,又躺下来抽烟。我脑子里生出了成千上万个计划:怎么报复她,怎么甩掉她,怎么挽救这一切,又怎么才能做得像没事人似的。我想着这一切,一面不断地抽烟,抽烟,抽烟。我想干脆离开她跑掉,躲起来,跑到美国去。想到后来,我甚至幻想把她甩了,这该多好啊,再去跟另一个漂亮的、完全不相干的女人相好。怎么甩法呢?除非她死了或者干脆同她离婚,于是我就开始设想,怎么才能做到这点。我看到自己的脑子乱了,想的都不是应该想的东西,为了不使自己看到我想的东西不是我所该想的,我就拼命抽烟。
“可是家里的生活还在照常进行。家庭女教师来问:‘ma-dame[20]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仆人也来问要不要上茶。我走进餐室;孩子们,特别是已经懂事的大女孩丽莎,都用询问的、仇视的目光瞧着我。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她一直没有回来。一晚上都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回来,两种感情在我心里此起彼伏:一种是恨她,恨她老不回来,使我和所有的孩子们都很痛苦,其结局无非是她回来了也就完事了,另一种是害怕她不回来,去寻死觅活。我本想去找她。但是到哪儿去找她呢?到她姐姐那儿吗?但是登门去询问未免太愚蠢了。那就由她去吧;如果她想折磨人,那就让她自己折磨自己好了。要不然,这倒称了她的心。下次会闹得更凶。如果她不在她姐姐那儿,正在自寻短见或者已经自寻短见了,那又怎么办呢?……十一点,十二点,一点。我没有进卧室去,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等她太蠢了,可是在这里我也躺不住。我想找点事做,写几封信,看点书,但是我做什么事都没有心思。我独自坐在书房里,痛苦,恼怒,同时留神谛听外面的动静。三点,四点,她还是没有回来。快天亮的时候,我睡着了。醒来一看,她仍旧没有回来。
“家里的一切仍照常进行,但是大家都莫名其妙,大家都用疑问和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他们推测,这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可是我还在进行着同样的内心斗争——一面恨她用这种办法折磨我,一面却又替她担心。
“十一点左右,她姐姐来了,是来替她当说客的。于是便开始了老一套的谈话:‘她的心情非常不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说到底,什么事也没有。’于是我就说到她的性格真叫人受不了,我说,我根本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话又说回来,总不能老这样下去呀。’她姐姐说。
“‘那就看她了,与我无关,’我说,‘反正我决不走第一步。要离婚就离婚。’
“大姨子走了,一无所获。我跟她谈话的时候曾气势汹汹地说,我决不走第一步,可是她一走,我出去看见孩子们那种可怜巴巴和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已经准备迈出第一步了。这时候我已经乐于这样做了,但是又不知道从何做起。我又走来走去,不断抽烟,吃饭的时候还喝了点伏特加和葡萄酒,终于达到了我无意中想要达到的境界:我已经看不到自己处境的愚蠢和卑劣了。
“三点左右,她回来了。她遇到我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还以为她屈服了,我就说我的火气是被她的横加指责惹出来的。可是她却板起面孔,十分痛苦地说,她不是来讲和的,而是来接孩子的,因为我们已经没法生活在一起了。我便说错不在我,是她逼得我发火的。她板起面孔,郑重其事地望着我,然后说道:
“‘别废话,你会后悔的。’
“我说我最讨厌装腔作势。于是她嚷嚷了一句什么话,这话我没听清,她就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进去后,只听见钥匙响了一下,她把自己锁在里面了。我推了推门,她不理我,于是我就怒气冲冲地走开了。半小时后,丽莎满脸泪痕跑了进来。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听不见妈妈的声音了。’
“我们跑去。我使劲拉门。门闩没有插好,两扇门打开了。我走近床前。她穿着裙子和高靿皮鞋,姿势怪别扭地躺在床上,已经失去了知觉。床前的小桌上有一只放鸦片的空瓶子。我们把她救醒了。接着是眼泪汪汪,最后便和解了。也说不上是和解,双方依旧怀恨在心,互相敌对,再加上这次争吵引起的痛苦,每人都把这次痛苦全部归咎于对方。但是这一切总得设法收场呀,于是生活又照老样子过下去了。就这样吵来吵去,越吵越凶,接连不断,有时一周一次,有时一月一次,有时每天都吵。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有一次,我甚至已经领了出国护照(争吵持续了两天),但紧接着又是假惺惺的解释,假惺惺的和解,于是我又留了下来。”
二十一
“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我们就处在这样的关系中。此人一到莫斯科(他姓特鲁哈切夫斯基),就来拜访我。这事发生在上午。我接待了他。过去我们曾一度‘你我’相称。他企图用一种含糊其辞的介于‘你’和‘您’之间的口吻,坚持与我‘你我’相称,可是我却直截了当地定下了调子,互相称‘您’,他也就立刻依从了。我第一眼看见他就很不喜欢他。但是说来也怪,冥冥之中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在指使我没有把他拒之门外,没有请他滚蛋,而是相反,请他登堂入室。要是我跟他冷冷地寒暄几句,也不介绍他跟妻子认识,便跟他告别,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但是偏不这样,好像鬼使神差似的,我谈起了他的演奏。我说,人家告诉我,他已经不拉小提琴了。他说,恰好相反,他现在拉得比从前更多。他又想起我从前也爱玩玩乐器。我说,我现在已经不玩了,倒是我妻子钢琴弹得很好。
“说来也怪!在我与他相见的第一天和第一小时,我与他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只有在那事发生过以后应该有的那种样子。我与他的关系似乎有点紧张:我注意他或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措词,并认为这些话十分重要。
“我把他介绍给我的妻子。于是我们就立刻谈起了音乐,他表示愿意陪她练琴。这一阵,妻子一直娴雅动人,富于诱惑力,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看来,她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他了。此外,她也很高兴,因为她很希望有人用小提琴给她伴奏,为此她还从剧院里特意雇来一位小提琴师,——这下,有小提琴伴奏,弹起琴来就更有意思了。她的脸上也表现出了这种喜悦。但是她一看到我的脸色,就立刻懂得了我的心情,于是便改变了脸上的表情,接着就开始了那种互相欺骗的游戏。我愉快地笑着,装作我感到很高兴似的。他就像一切色鬼望着漂亮女人那样望着我的妻子,装作他感到兴趣的只是我们所谈的话题,其实,他对此已经毫无兴趣。她也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所熟悉的我那醋劲大发的假惺惺的微笑以及他那色迷迷的眼神,显然使她兴趣倍增。我看到,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起,她的眼神就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而且,大概是由于我的醋意吧,我看到,他俩之间好像立刻通了电似的,因而唤起了相同的神色、眼神和微笑。她脸红,他也脸红;她微笑,他也微笑。我们谈了一阵音乐、巴黎和各种各样的琐事。他站起身来告辞,笑容可掬地站着,拿着礼帽,把礼帽放在他那微微抖动着的大腿上,一会儿瞧着她,一会儿瞧着我,仿佛在等待着我们下一步究竟怎么办似的。我所以对这一刻牢记不忘,就是因为在这一刻我完全可以决定不再邀请他,那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但是我望了他们两人一眼。‘你别以为我会对你吃醋。’我在心中对她说。‘你也别以为我会怕你。’我在心中又对他说,接着我便邀请他晚上无论如何把小提琴带来,陪我的妻子一起弹琴。她吃惊地瞧了我一眼,顿时满脸绯红,于是便好像害怕似的开始拒绝,说什么她的琴弹得还不够好。她的这个拒绝使我更加恼怒,因此我就更加坚持非请他来不可。我还记得我望着他走出去时的那种奇怪的感情:他像小鸟似的迈着跳跃式的步伐从我们家走出去,我望着他的后脑勺,望着他那梳成分头的黑头发衬托着他的白脖子。我不能不向自己承认,这个人的到来使我感到痛苦。‘这取决于我,’我想,‘就这么办:从此永远不再见他。’但是,果真这么办的话,那不等于承认我怕他了吗?不,我才不怕他呢!这样做太丢人了,我对自己说。我明知道妻子听得见我说话,于是我就在前厅里非坚持让他今晚带着小提琴来不可。他答应了我的请求,便告辞了。
“晚上,他果然带着小提琴来了,于是他们就在一起弹奏。但是到底弹奏什么却很久没有商量妥,因为他们需要的乐谱偏偏没有,而有的那些乐谱呢,我的妻子没做准备又弹不好。我非常喜欢音乐,很赞同他们在一起弹奏,我给他又是支乐谱架,又是翻乐谱。他俩弹奏了一些曲子,几支无词歌和一首莫扎特的小奏鸣曲。他的琴拉得好极了,他有一种高超的、通常称之为情调的东西,此外,他还有一种细腻、高雅的审美力,这与他的人品完全不相称。
“不用说,他比我的妻子高明得多,他帮助她,同时又彬彬有礼地夸奖她的演技。他的举止很得体。妻子也好像只对音乐感兴趣,表现得十分随便和自然。我虽然也装作对音乐感兴趣的样子,但整个晚上都不断地为嫉妒所折磨。
“自从他的眼神与妻子相遇的第一分钟起,我就看到他们两人都是禽兽,尽管他们俩都是有地位的人,又碍于上流社会的体面。他们似乎在一问一答:‘可以吗?’‘哦,当然,完全可以。’我看到,他怎么也没有料到我的妻子,一位莫斯科的太太,竟会如此妩媚动人,他对此感到喜出望外。因为他毫不怀疑她是同意的。全部问题在于这个讨厌的丈夫不要从中作梗就成。倘若我是一个正人君子,我也许会不懂得个中的奥妙,但是我也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在没有结婚之前,我也是这样来揣度女人的,因此我对于他心中在想什么洞若观火。我特别感到痛苦的是,我确凿无疑地看到,她对我除了经常的恶语相对以外,毫无其他感情可言,只是间或掺杂着习惯性的放纵肉欲而已。可是这个人却凭着他外表的优雅和新颖,而主要是凭着他那无疑是卓越的音乐才能,凭着由于共同演奏而产生的接近,凭着音乐,特别是小提琴对于敏感的天性所发生的影响,不仅肯定会赢得她的欢心,而且还无疑会毫不犹豫地征服她,击溃她,随意摆布她,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要她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能不看到这一点,因此我觉得非常痛苦。但是尽管如此,或者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有一种力量却迫使我违心地不仅对他特别彬彬有礼,而且还跟他很亲热。我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表示我不怕他。这是做给妻子看的呢,还是做给他看的?要么就是为了自欺欺人,做给我自己看的,——这我不知道,反正自从我与他首次交往,我就无法对他态度随便。为了不致起意立刻杀死他,我就得对他表示亲热。晚餐时我请他喝昂贵的葡萄酒,对他的演奏表示赞赏,笑容可掬地同他说话,并且请他下星期来吃午饭,再同我妻子一起演奏。我说,我将邀请我的朋友,一些音乐爱好者,来听他拉琴。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这次会面。”
波兹内舍夫十分激动,变换了一下他坐的姿势,并且发出一种他惯常发出的那种特别的声音。
“说来也怪,此人的到来对我起了多大的影响啊,”他又开始说道,分明做了很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保持平静,“这事以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我在参观了一个展览会以后回家,我走进前厅,蓦地感到有一件沉重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似的压在我的心上,我搞不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可能是当我穿过前厅的时候,我发现了什么足以联想起他的东西。直到我走进书房,我才弄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了不致弄错,我又回到了前厅。是的,我没有弄错,这是他的外套。您知道,这是一件时髦的外套。(尽管我还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却会以不平常的注意力发现与他有关的一切。)我一问,他果然在这里。我没有穿过客厅,而是穿过学习室向大厅走去。我的女儿丽莎正在读书,保姆和最小的女孩坐在桌旁正在转一个什么盖子。大厅的门关着,我听见从里面传出了不快不慢的arpeggio[21],以及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我侧耳倾听,但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显然,这些钢琴声是故意用来掩盖他们的说话声的,也许还有接吻声。我的上帝!我心中什么滋味没有啊!现在,我一想到当时隐藏在我心中的那股兽性,就不寒而栗。我的心顿时紧缩起来,停止了跳动,然后又像打鼓似的怦怦乱跳起来。在任何恼怒中,一向有一种主要的感情,这就是自叹命苦。‘居然当着孩子们的面,当着保姆的面!’我想。也许,我的脸色很可怕,因为连丽莎都用奇怪的眼光望着我。‘我该怎么办呢?’我问自己,‘进去吗?我不能进去,天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但我也不能一走了事。保姆用这样的眼光望着我,仿佛她了解我的处境似的。‘可是又不能不进去。’我对自己说,接着便迅速打开了门。他坐在钢琴旁,正用他那向上屈曲的大而白皙的手指弹奏着arpeggio。她站在钢琴一边的犄角上,俯身看着那本打开的乐谱。她第一个看到我或者听见我走进来的声音,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她是大吃一惊而又装作并不感到吃惊呢,还是她的确并不惊慌,反正她并没有吓一大跳,也没有动弹,只是脸红了,而且这也是以后的事。
“‘你来了我真高兴,我们正决不定星期天演奏什么呢。’她说,那声调是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她跟我说话时从来没有用过的。这事,以及她把自己与他称做‘我们’,使我十分恼怒。我一言不发向他问了好。
“他握了握我的手,接着便立刻笑吟吟地(我觉得这种笑简直是嘲笑)向我解释,他带了一些乐谱来,是准备星期天演奏用的,可是到底演奏什么,他俩的意见不一致:演奏难度较大的古典作品,即贝多芬的小提琴奏鸣曲呢,还是演奏一些小乐曲?一切是如此自然和简单,简直无可挑剔,然而我还是坚信,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他们商量好了来骗我的。
“对于那些爱吃醋的人(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大家都是醋坛子)来说,最最令人痛苦的关系之一莫过于某种上流社会的规矩,即允许男人与女人之间最大限度的危险的接近。如果在舞会上对两性的接近横加干涉,或者不许医生去接近自己的女病人,不许那些从事艺术、绘画,尤其是音乐的人互相接近,这定将贻笑大方。人们在双双对对地从事最高尚的艺术——音乐,这就需要有一定程度的接近,这种接近是无可非议的,只有那种不像话的、醋劲大发的丈夫才会从中看到什么不足为训的东西。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们上流社会中的大部分通奸案都是通过这样一些活动,尤其是通过音乐发生的。我脸上的表情很尴尬,我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尴尬分明也影响了他们,使他们也尴尬起来。我就像一只翻倒的瓶子,因为水装得太满了,反而倒不出来。我真想臭骂他一通,把他赶出去,但是我感到,我仍旧必须对他客客气气,以礼相待。于是我也就这么办了。我假装不管演奏什么我都赞成;我当时有一种奇怪的感情:对于他的在场我越是感到痛苦,这种感情就越是迫使我更加亲切地对待他;正是出于这种奇怪的感情,我对他说,我完全相信他的审美力,并且劝她也应相信他才好。他又待了一段必要的时间(这段时间足以消除因我惊慌失色地突然走进房间而又一言不发所产生的不愉快的印象),便告辞了,并装作现在终于决定明天演奏什么了。可是我完全相信,较之他们所关心的事来,演奏什么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乃是一件完全无所谓的事。
“我十分恭敬地把他送到了前厅(对于一个前来破坏你全家的平静、毁坏你全家幸福的人,怎能不送呢!)。我特别亲切地握着他那白皙而柔软的手。”
二十二
“那天我一整天都没有跟她说话,我说不出来。她一走近我,就激起我心里对她的无比憎恨,恨得连我都替自己感到害怕了。在吃午饭的时候,她当着孩子们的面问我什么时候动身。下星期我要到县城去开会[22]。我告诉了她何时动身。她问我路上还需要不需要什么东西。我一言不发,默默地吃完了饭,又默默地走进了书房。最近她从来不到我的房间里来,尤其是在午后。我正躺在书房里生闷气。蓦地,我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我脑子里猝然生出一个可怕的、丑恶的想法:她就像乌利亚的妻子[23]那样,为了掩盖她已经犯下的罪,特意在这个她从来不来的时候到我这里来。‘难道她是到我这里来的吗?’我听着她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想道。如果她是来找我的,那就说明我想得对。于是我心里升起了对她的说不出的憎恨。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莫非是打这儿路过到大厅去?不,门呀的一声打开了,门口出现了她那漂亮修长的身影,她的脸上和眼睛里有一种胆怯和讨好的神态,她想掩饰这种表情,但是我还是看见了,并且知道她所以如此的原因。我长时间地屏住呼吸,差点憋死,我一面继续望着她,一面抓起了烟盒,点上了一支烟。
“‘这是怎么回事,人家到你这儿来坐一会儿,你倒抽起烟来了。’她说着便挨近我坐到长沙发上,靠在我身上。
“我挪开身子,免得碰着她。
“‘我看得出来,我要在星期天演奏,你是不满意的。’她说。
“‘我丝毫没有不满意。’我说。
“‘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嗯,你既然看出来,那我就恭喜你了。除了你的所作所为像个娼妓以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如果你想要跟马车夫似的骂街,我就走。’
“‘你走吧,不过你要明白,如果你不珍惜家庭的名誉,那我珍惜的也不是你(见你的鬼去吧),我要珍惜家庭的名誉。’
“‘什么,什么?’
“‘滚,看在上帝面上,快滚开!’
“她假装没有听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者她真的没有听懂,反正她生气了,而且火气很大。她站起身来,但是并没有走开,而是站在房间中央。
“‘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她开口道,‘你这种性格就是天使也没法和你处得来。’像往常一样,她为了尽可能疼地刺痛我,便提到了我对待我妹妹的行为(这件跟我妹妹有关的事,乃是因为有一次我怒不可遏,对自己的妹妹说了许多无礼的话;她知道这件事使我很痛苦,就专刺我这个痛处)。‘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以后,你的所作所为对我也就不足为怪了。’她说。
“‘行啊,侮辱我,贬低我,糟蹋我,再把罪责统统加到我头上。’我对自己说道,我蓦地火冒三丈,这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一种对于她的可怕的愤怒。
“我第一次想要在肉体上来表达这种愤怒。我一跃而起,向她逼近。但是在我跳起身来的那一瞬间,我记得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愤怒,我问自己,听任这种感情发作好吗?但我立刻又自问自答:这才好哩,这可以吓唬她一下。这当儿,我本来应该压制自己的怒火,可是我却火上加油,怒不可遏。怒火在我心中越烧越旺,我反而觉得高兴。
“‘滚,要不我就打死你!’我走到她的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叫道。我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恶狠狠地提高了嗓门。我的样子想必很可怕,因为她吓得甚至走不动了,只是一个劲儿说:
“‘瓦夏,你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
“‘走开!’我更凶地咆哮起来,‘只有你才会把我逼疯,你逼我干出什么事情来,我可不负责!’
“我听任自己的怒火发作,我陶醉于怒火之中,我真想做出点非同寻常的事,以示我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我非常想打她,把她打死,但是我知道这样做是不行的,因此,为了出气,我从桌子上顺手抓起一个镇纸,又一次大叫:‘走开!’说罢便把它摔到她身边的地板上。我瞄得很准,正好落在她的身旁。她只好从房间里走出去,但是,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于是我就立刻,趁她还看得见(我是故意做给她看的),从桌上拿起各种东西:烛台呀,墨水缸呀,把它们统统摔到地上,继续大叫大嚷:
“‘走开!滚!干出什么事情来,我可不负责!’
“她走了——我的怒气也立刻消了。
“过了一小时,保姆来找我,她说我妻子的歇斯底里症又犯了。我走去一看:她又哭又笑,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身哆嗦。她没有装假,倒是真病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安静了下来,于是在我们称之为爱情的那种感情的影响下,我们又言归于好了。
“早晨,当我们言归于好之后,我向她承认,我因为她跟特鲁哈切夫斯基接近而吃她的醋,她听了这话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极其自然地付之一笑。据她说,她甚至觉得奇怪,她怎么可能看上这样一个人呢?
“‘一个正正经经的女人,除了音乐带来的快乐以外,对于这种人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感情吗?如果你愿意,我准备从此不再见他。甚至在这个星期天,虽然已经约请了所有的朋友。你干脆写封信给他,说我不舒服,不就完了。只有一点叫人恶心,很可能有人会想,特别是他自己会想,他是一个危险人物。我的自尊心是不允许别人这样想的。’
“要知道,她并没有撒谎,她是相信她所说的话的;她希望用这些话来激起自己对他的蔑视,用这些话来保护自己不受他的侵犯,但是她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一切都跟她作对,特别是这个该诅咒的音乐。一切就这么收场了,于是在星期天客人们来了,他们又在一起演奏了。”
二十三
“我这人很爱虚荣,我想,说这话是多余的。如果在我们的通常生活中,一个人不爱虚荣,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于是,在那个星期天,我就兴味盎然地布置晚宴和安排起音乐晚会来了。我亲自去选购宴会上的一应物品和邀请客人。
“六点以前,客人到齐了,他也身穿燕尾服、佩戴着俗不可耐的钻石袖扣来了。他的举止十分随便,对一切都匆匆地报以赞同和会心的微笑,您知道吗,他那种特别的表情似乎在说,您所做和所说的一切,正是他盼望做和盼望说的。他身上的一切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我都看在眼里,而且那时我感到特别痛快,因为这一切使我放心了,并且也说明,对于我的妻子来说,此人太低下了,正如她所说,她是决不肯自轻自贱到这步田地的。我现在已经不允许自己再吃醋了。第一,我已经饱受嫉妒之苦,应当休息一下;第二,我愿意相信妻子的保证,并且信以为真。尽管我不再吃醋了,但是无论在吃饭的时候,还是在晚会的前半部分,当音乐还没有开始的时候,我见到他和她还是很不自然。我依旧监视着他俩的一举一动和左右顾盼。
“所谓晚宴也就是一般的晚餐,无聊而且装腔作势。音乐开始得相当早。唉,那天晚会的一切细节我记得多么清楚啊!我记得他怎样把小提琴取了来,打开琴盒,取下了某太太给他绣的琴盖,取出了小提琴,开始调弦。我记得妻子怎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看出,在这种表面上的若无其事下,她掩盖着很大的胆怯——主要是对自己的演技所感到的胆怯,——她装模作样地坐到钢琴旁,于是便开始了由钢琴弹出的通常的A音,小提琴的拨奏以及定音。然后我记得他们怎样互相瞥了一眼,接着又回头看了看纷纷就座的宾客,然后又互相说了一句什么话,便开始了。她先弹了第一个和音。他的面容变得庄重、严峻而又讨人喜欢,他倾听着自己的琴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抚着琴弦,与钢琴声相应和。接着演奏便开始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接连好几次发出自己的那种怪声。他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发出一声抽泣,又停了下来。
“他俩演奏的是贝多芬的《克莱采奏鸣曲》。您知道第一乐章的急板吗?您知道吗?!”他叫道。“唉!……这支奏鸣曲太可怕了。特别是这一部分。一般说来,音乐是一样可怕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懂。音乐是什么?音乐起什么作用?据说,音乐会使人的心灵高尚,——胡说,这是瞎话!它的确会起作用,起一种可怕的作用,我说的是对我自己,但它起的根本不是使人的心灵变得崇高的作用。它既不能使人的心灵变得崇高,也不能使人的心灵变得卑下,它只能刺激人的心。我怎么对您说呢?音乐能迫使我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真正处境,它能把我带进另一种不是我自己的处境之中。在音乐的影响下,我似乎感觉到了我本来感觉不到的东西,懂得了我本来不懂的东西,做到了我本来做不到的事情。对此,我的看法是这样的:音乐对人的作用就像打哈欠和笑一样,本来我并不觉得困,但是我看见别人打哈欠,自己也打哈欠;我并不觉得好笑,但是我听见别人笑,自己也就笑了。
“它,也就是音乐,能一下子把我直接带进写音乐的人当时所处的心境之中。我和他心心相印,并同他一起从一种心境转到另一种心境,但是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就拿那个创作《克莱采奏鸣曲》的人——贝多芬来说,他为什么处在这样的心境中,他肯定知道;这种心境促使他采取某种行动,因此这种心境对于他是有意义的,对于我却毫无意义。因此,音乐只能刺激我而不能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例如,一奏起进行曲,兵士们就会合着进行曲的拍子前进,音乐也就达到了目的;奏起了舞曲,我就翩翩起舞,音乐也达到了目的;再如,唱起了弥撒曲,我就领圣餐,音乐也达到了目的,否则就只有激动,而在这种激动之中应当做些什么,却一无所知。正因为这个缘故,音乐有时所起的作用是十分可怕的、吓人的。在中国,音乐是由国家管辖的。本来就应当这样嘛。难道可以允许任何人,不管他是谁,单独对另一个人或者对许多人施行催眠术,然后对他们为所欲为吗?尤其是当这个施行催眠术的人竟是一个随便遇到的、没有道德的人,那就更不能允许了。
“要不然的话,这种可怕的手段就会落到任何人的手里。例如,就拿这支《克莱采奏鸣曲》第一乐章的急板来说吧。难道可以在客厅里,在这群袒胸露臂的太太们中间演奏这段急板吗?演奏完了,拍拍巴掌,然后吃吃冰激凌,谈一通时下的流言蜚语?这类作品只能在某种重要的、具有重大意义的场合才能演奏,而且只有在要求做出某种与这支乐曲相适应的重大行动的时候才能演奏。演奏完毕就应当去做这支乐曲激励你去做的事。要不然,在不适当的地点和时间去唤起无处发泄的精力和情感,就可能产生破坏作用。起码这支乐曲对我起的作用是可怕的;我觉得,仿佛有一种在此以前我所不知道的完全新的感情、新的希望陡然展现在我的面前。原来我过去所想和所过的生活都不对,原来应当像这样,仿佛有人在我心中说。我那时知道的那个新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也弄不清,但是意识到这个新的意境却令我十分欢喜。还是那样的一些人,其中包括我的妻子和他,现在看来却与过去迥然不同了。
“在这段急板之后,他俩又演奏了一支绝妙的、但却是普通的、毫无新意的andante[24],变奏部分也很俗气,至于终曲,那简直差劲极了。接着,他们又应客人之请演奏了恩斯特[25]的悲歌和各种各样的小乐曲。这一切都很好,但是这一切对我产生的印象还不及第一支曲子对我产生的印象的百分之一。因为这一切都是在第一支曲子所产生的印象的背景上发生的。整个晚上,我的心情都十分轻松愉快。我从来没有看见我的妻子像那天晚上那样。当她演奏的时候,那神采飞扬的眼神,那严峻的、别具深意的表情,当他们演奏完毕以后,那种慵懒无力,那种淡淡的、楚楚可怜的、幸福的微笑。这一切我都看见了,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有任何其他意义,她无非是体会到了那种与我相同的感受罢了,无非是一种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情仿佛被唤醒了似的,同时展现在她和我的面前罢了。晚会圆满结束后,大家也就各自回去了。
“特鲁哈切夫斯基知道我过两天就要去开会,因此在告辞的时候说,希望他下次来的时候能再为我重复一次今晚的愉快。从这个建议里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认为我不在家的时候,他是不应该到我家里来的,我听到这话觉得很高兴。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我在他离开莫斯科以前是回不来的,所以我跟他不可能再见面。
“我头一次以一种真正愉快的心情握了握他的手,感谢他给予我的快乐。他也和我的妻子告了别。我觉得他们的告别也是十分自然的和得体的。一切都很好。我们夫妻俩对这次晚会都很满意。”
二十四
“两天以后,我在最好、最平静的心情中辞别了妻子,到县城去了。在县城里,事情永远多得不可开交,这是一种完全特殊的生活和特殊的小天地。头两天我是在官廨里度过的,每天工作十小时。第二天,有人到官廨里来,给我拿来了一封妻子的信,我立刻读了这封信。她谈到孩子,谈到叔叔,谈到保姆,谈到买东西,接着又捎带地像谈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似的谈到特鲁哈切夫斯基的来访,他带来了他答应带来的乐谱,他还答应再来拉一次琴,但是她谢绝了。我不记得他答应过要带乐谱来,我觉得当时他告辞的时候表示过暂时不再来了,因此这件事使我很不痛快。但我是如此之忙,简直没有工夫去想这件事,直到晚上,我回到寓所以后,才把这封信重读了一遍。除了特鲁哈切夫斯基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又来过一趟以外,我觉得这封信的整个调子也都是牵强的。于是嫉妒这头疯狂的野兽又在它的巢穴里咆哮起来,而且想要窜出去,但是我害怕这头野兽,就赶紧把它锁了起来。‘这种嫉妒是多么卑劣的感情啊!’我对自己说,‘还能有什么比她写的更自然的呢?’
“于是我躺到床上,开始想明天要办的事。到这儿来开会,换了一个新地方,我通常很久都睡不着,可是这次我很快就睡着了。您知道,也常有这种情形,你会像触电似的猝然惊醒。我就是这样醒过来的,而且一醒过来就想到了她,想到我对她的肉欲的爱,同时又想到特鲁哈切夫斯基,想到她与他之间的一切都已经完了。恐惧和憎恨攫住了我的心。但是我又开始自譬自解。‘真是荒唐,’我对自己说,‘毫无根据,什么事也没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我居然能设想出这种可怕的事来,这岂非贬低了她,也贬低了我自己吗?一个类似以卖艺为生的拉小提琴的,一个出名的窝囊废,突然之间,一位可敬的女人,一位受人尊敬的一家之母,我的妻子,却会……多么荒谬绝伦啊!’我一方面这样想。‘这又怎么不可能呢?’另一方面我又这样想。那件最简单明了的事又怎么不可能发生呢?——我就是为了这事才同她结的婚,我也是为了这事与她共同生活的,我需要在她身上得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这个,因此其他的人以及这位音乐家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的也必定是这种东西。他是一个未婚的男子,身体又好(我记得他在吃肉排的时候怎样嚼脆骨,以及他怎样用他那鲜红的嘴唇贪婪地噙住酒杯),喂得肥头大耳、油光锃亮,他不仅放荡不羁,而且看来还是以‘及时行乐’作为生活信条的。而且他们之间还有音乐上的联系,一种最细致入微的淫欲的交流。什么东西能阻止他,使他不敢造次呢?什么也没有。相反,一切都在向他招手。而她呢?她又是什么人呢?她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谜。我不了解她。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动物。而动物是任何东西也不能,也绝对阻挡不了的。
“直到现在我才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俩的面容,他俩在奏完《克莱采奏鸣曲》后又奏了一支热情奔放的小乐曲,我不记得这是谁的作品,一支肉感到了淫猥下流地步的短曲。‘我怎么能外出呢?’我对自己说,一面回想着他们的面容,‘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切都是在那天晚上发生的,这难道还不清楚吗?那天晚上,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障碍,但是他俩,尤其是她,在他俩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却感到了某种羞涩,这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记得,当我走到钢琴前面去的时候,她怎样在擦着汗,脸上泛起两朵红霞,露出淡淡的、楚楚可怜的、幸福的微笑。他们俩当时已经避免四目对视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他给她倒了一杯水,他们才互相看了一眼,莞尔一笑。我现在毛骨悚然地想起这个被我无意中看见的他俩之间的匆匆一瞥以及那依稀可辨的微笑。‘是的,一切都完了。’一个声音对我说,可是另一个声音又立刻说了完全相反的话。‘你大概糊涂了,这是不可能的。’这另一个声音对我说道。我在黑暗中躺着,感到不寒而栗,我划着了火柴,不知怎的,我觉得待在这个糊着黄壁纸的小房间里很可怕。我点着了一支烟,像平素一样,每当我在不能解决的矛盾中绕圈子时,我就抽烟,于是我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以便麻醉自己的神经,不去正视这些矛盾。
“我整夜没有睡着,到五点钟我才毅然决定,再不能在这种紧张状态下待下去了,必须立刻动身,于是我就起床叫醒了侍候我的卫兵,吩咐他立刻套马。我写了一张便笺,派人送到会上,说我有急事必须立刻回莫斯科,并恳请一位委员代替我的职务。早上八点,我便坐上四轮马车匆匆登程。”
二十五
列车员走了进来,他发现我们的蜡烛已经点完,便把蜡烛吹灭了,也没有换上一支新的。窗外已是拂晓。当列车员还待在我们这节车厢里的时候,波兹内舍夫一直长吁短叹,一言不发。可是列车员一出去,他就继续讲起来,在半明半暗的车厢里只听到列车前进时车窗的震动声和那个伙计的均匀的鼾声。在晨曦朦胧中,我全然看不清他的人,只听得见他那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痛苦的说话声。
“路上得坐马车走三十五俄里,再坐火车走八个小时。坐着马车一路驰去,真是赏心悦目。秋风萧瑟,阳光明媚。您知道吗,是在这样一个时节,马蹄铁的棘刺一溜儿印在油光锃亮的道路上。道路平滑,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坐着四轮马车一路驰去,真惬意极了。当天色大亮时,我就出发了,我心头感到轻松了些。望着马匹、田野和行人,我简直忘了我要到哪儿去。有时我觉得我不过是乘兴出游罢了,并没有那件使我非回去不可的事,这类事情一概都没有。能这样忘怀一切,我觉得特别愉快。当我想起我是到哪儿去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到时候再说吧,现在别去想它了。’再加上半路上出了点事,使我在路上耽搁了,这就使我的心思更加分散了:四轮马车坏了,必须修理。这个损坏具有重大的意义,它使我不能像原来估计的那样在五点钟到达莫斯科,而是在午夜十二点钟,并在十二点多才回到家里,因为我没能坐上快车而只能坐普通客车。找大车啦,修理啦,付钱啦,在客店里喝茶啦,跟店家聊天啦——这一切使我的心思更加分散了。直到暮色四合时才一切准备就绪,我又重新登程,夜里坐车比白天还好。一弯新月,夜来微寒,道路更好,蹄声嘚嘚,车夫也和气,我一路走去,感到心旷神怡,几乎完全忘记了等待着我的那件事,或者正因为我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我,我才尽情享受,与生活的欢乐永远告别。但是我的这种平静状态,压制自己感情的能力,随着乘坐马车的行程一结束也就结束了。我一走进火车车厢,就开始了完全另一种状态。坐在火车车厢里的这八小时旅程,对于我简直太可怕了,这个我一生一世忘不了。是因为我坐进车厢以后,自以为已经到家了呢,还是因为铁路对人有一种刺激作用,反正我一坐进车厢以后,已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像了,它开始一刻不停地、栩栩如生地向我描绘着燃起我的嫉妒心的那一幅幅图画,而且一幅比一幅下流,统统都是关于我不在家时家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及她怎样对我不忠实的情景。我注视着这些画面,我被愤慨、恼怒,以及因为自己被人侮辱而感到一种特别的陶醉煎熬着;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们,我不能不看它们,我抹不掉它们,也不能不一再想像到它们。而且,我越是注视着这些想像出来的图画,就越是信以为真。这些图画的逼真似乎在证明我想像出来的东西都是实有其事的。有一个魔鬼,好像违背我的意志似的,想起了和帮助我想起了一些最可怕的念头。我想起了很久以前跟特鲁哈切夫斯基的哥哥的一次谈话,我把这次谈话同特鲁哈切夫斯基和我的妻子联系起来,我带着一种狂喜的心情想起了这次谈话,并用它来把我的心撕碎。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我还是记起了这件事。我记得,有一次,有人问特鲁哈切夫斯基的哥哥,他是不是常去逛妓院,他说一个规规矩矩的人既然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他是不会到那种地方去的,因为在那里很可能染上脏病,而且又脏又恶心。于是他,他的兄弟,就找到了我的妻子。‘不错,她已经不是一个妙龄少女了,旁边还缺了一颗牙,也稍许臃肿了些,’我替他想道,‘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就将就享用一下吧。’‘是啊,他找她做自己的情妇,还是对她的俯就哩。’我对自己说。‘而且她是保险的,没有脏病。’‘不,这是不可能的!我在瞎想什么呀!’我恐惧地对自己说。‘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有的。甚至没有任何根据去假定这样的事情会发生。难道她不是对我说过,连想到我可能吃他的醋都是对她的侮辱吗?是的,但是她在撒谎,一直都在撒谎!’我叫道——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在我们这节车厢里只有两个旅客——一对老年夫妻,他们俩都不爱说话,而且还在一个站上下了车,于是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宛如一头关在笼中的野兽,一会儿跳起来走到窗口,一会儿又开始踉踉跄跄地走来走去,极力催促火车快走;但是这列火车就像我们这节车厢一样,还是连同它的全部座位和所有的玻璃窗在颤巍巍地前进……”
说罢,波兹内舍夫就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然后又坐下来。
“哦,我真怕,真怕铁路上的火车,一看见它我就不寒而栗。是的,太可怕了!”他继续说道,“我对自己说:‘想点别的事吧。嗯,比如说,可以想想我喝茶的那家客店的老板嘛。’于是眨眼之间在我的想像中就浮现出了那位蓄着一把长胡子的店家和他的孙子,一个和我的瓦夏一般大的男孩。我的瓦夏呀!他一定看到那个音乐家怎样在吻他的母亲了。他那可怜的心又将怎样想呢?她才不在乎呢!她爱他……于是从前的那些想法又在我的心中升起。不,不……那么,我就来想关于视察医院的事吧。是的,想想昨天那个病人怎么控告医生的事也行。而那个医生也蓄着两撇小胡子,就跟特鲁哈切夫斯基一样。他多么无耻……他们俩都欺骗了我,说什么他要离开莫斯科。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我所想的一切都与他有关。我痛苦极了。我的主要痛苦在于我被蒙在鼓里,疑神疑鬼,无所适从,不知道应该爱她呢,还是应该恨她。我的痛苦是如此强烈,我记得,我当时猛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一个我十分中意的想法:不如走到铁路上干脆卧轨自杀算了。那样至少可以不再犹豫和疑神疑鬼了吧。妨碍我这样做的唯一障碍是我对自己的怜悯,而紧随着这种怜悯又立刻激起我对她的仇恨。而对于他则抱着一种奇怪的感情:一面是恨!一面是意识到自己的屈辱和他的胜利;但是对她,我只有可怕的恨。‘决不能自寻短见而让她自由自在;应当让她也多少吃些苦头,至少也得让她明白我所受的痛苦。’我对自己说。为了排遣愁思,每到一站我都下车。在一个车站上,我看见在小卖部里有人在喝酒,于是我也立刻进去喝了一杯伏特加。有一个犹太人正好站在我身旁,他也在喝酒。他打开了话匣子,正谈得起劲,我为了不致在自己的车厢里一个人待着,就陪他一起走进了他那肮脏的三等车厢,那里烟雾弥漫,到处吐满了瓜子壳儿。我挨着他坐下,他便信口开河讲了一些奇闻逸事。我听着他说话,但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我还在继续想自己的心事。他发现了这一点,就开始要求我注意听他讲;这时,我就站起身来,又回到了自己那节车厢。‘应当好好考虑考虑,’我对自己说,‘我想的到底对不对,我感到痛苦有没有根据。’我坐下来,想要心平气和地考虑一下,但是代替心平气和的思索的却是立刻开始了原先那些东西:代替思考的是一幅幅图画和一幕幕戏。‘过去,有多少次我也这么痛苦过,’我对自己说(我想起了过去的这类醋海风波),‘结果都是无的放矢。这次也是这样,也许,甚至是肯定的,我将发现她正在安静地睡觉;她猝然醒来,一看是我,一定很高兴,而我根据她的谈话和眼神将会感觉到什么事情也没有,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哦,这该多好啊!’‘但是不,这种情况发生得太多了,现在就不会有这种便宜事了。’一个声音对我说道,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是啊,精神上的无比痛苦也就在这里!为了打消一个年轻人的好色,我大可不必带他到花柳病院去,只消让他钻进我的内心去看看就行了,让他看看那些魔鬼在怎样撕裂着我的心!要知道,这是可怕的,我居然认为自己拥有对于她的肉体的无可置疑的、完全的权利,就好像这是我的肉体似的。与此同时,我又感到我无法支配这个肉体,这个肉体不是我的,她可以随意处置它,而她却希望不是像我所想要的那样来处置它。而我非但丝毫奈何他不得,而且也拿她毫无办法。他将像管家万卡[26]那样在临刑前唱起一支小曲,说他如何吻了她那香甜的嘴唇儿,等等。胜利的还是他。而对于她,我倒更加无可奈何了。如果她想做而没有做,可是我又知道她想这样做,那就更糟了:宁可她干了,让我知道,而不要这样成天疑神疑鬼。我说不清我到底希望什么。我只要她不去希望做她一定会希望做的那种事。这已经是完完全全的疯狂了!”
二十六
“在到达终点的前一站,列车员进来收了票,我也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走到设有制动闸的平台上,由于想到离家已经很近,这事即将分晓,更加强了我的激动。我觉得冷,下巴颏也哆嗦起来,牙齿在打战。我随着人群机械地走出车站,雇了一辆马车,便坐车回家去了。我一路走去,望着稀稀落落的行人和看院子的。路灯和我的马车把阴影投到地上,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我什么也不想。走了约莫半俄里,我觉得脚冷,于是我想到我曾在车厢里脱下了毛袜,把它放进了提包。提包在哪儿呢?在这儿吗?在这儿。那么柳条箱在哪儿呢?我想起我把行李完全给忘了,但是我又想起了行李票,把它拿了出来,我决定不值得再回去取行李了,于是又继续往前驰去。
“尽管我现在极力回想,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我当时的心情。我那时在想什么?我准备怎么办?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当时意识到我一生中的一件非常可怕、非常重大的事件就要发生了。这件重大的事是由于这么想才发生的呢,还是因为我预感到要发生才发生的呢?——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在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在此以前的所有经历都在回忆中被冲淡了。我的车子来到了我家的台阶跟前。已经十二点多了。还有几辆出租马车停在台阶旁等候着顾客,因为他们看到窗子里还有灯光(还亮着灯的窗户是在我的寓所的大厅和客厅里)。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晚我家的窗户还有灯光,我就在等待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的心情中登上了台阶,拉了门铃。一个善良、卖力,但很蠢的听差叶戈尔出来开了门。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在前厅里的衣帽架上,除了别的衣服以外,还挂着一件他的外套。我本来应该感到惊奇,但是我并没有感到惊奇,似乎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果然不出所料,’我对自己说。我问叶戈尔谁在这儿,他告诉我是特鲁哈切夫斯基,我又问还有没有什么人。他说:
“‘没有了,老爷。’
“我记得,他向我回答这话时的口气似乎是想让我高兴一下,让我消除疑虑,别以为还有什么人在这儿。‘没有了,老爷。是的,是的。’我仿佛对自己说。
“‘那孩子们呢?’
“‘谢谢上帝,都很健康。早睡了,老爷。’
“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也止不住哆嗦着的下巴颏。‘是的,由此可见,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我过去以为将要发生不幸,结果却平安无事,一切照常。现在可不能照常了,你瞧,这一切都是我曾经想像过的,我还以为这不过是想像罢了,可现在,你瞧,一切都千真万确。这就是一切。……’
“我差点失声痛哭,但立刻就有一个魔鬼向我悄声说道:‘你哭吧,伤感吧,他们就会从容分开,于是罪证没有了,这样,你就会一辈子疑神疑鬼,伤心痛苦了。’于是那种暗自伤怀的心情倏地烟消云散,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情——说来您也不信——一种快感,这下我的痛苦可以结束了,这下我就可以惩罚她、甩掉她,出一出我心头的这口气了。于是我就出了这口气——变成了一头野兽,一头又凶恶又狡猾的野兽。
“‘别进去,别进去,’我对叶戈尔说,他想走进客厅,‘你这就去办一件事,去雇一辆马车,马上就去;这是行李票,去把行李取回来。走吧。’
“他走过走廊去取自己的大衣。我担心他会把他们吓跑,于是就把他一直送到他的小屋,并且等他把衣服穿好了。从客厅里(中间隔着另一个房间)传来了说话声以及刀叉和碗碟声。他们在吃东西,没有听到门铃的声音。‘只要他们现在不出来就成。’我想。叶戈尔穿上了自己那件阿斯特拉罕的羔皮大衣,出去了。我放他走出去以后就随手锁上了门,当我感到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人,而且我必须立刻采取行动的时候,我却感到不寒而栗。怎么行动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关于她是否无辜的一切怀疑都已不可能存在了,我要立刻惩罚她,与她一刀两断。
“从前我还有点犹豫,我曾对自己说:‘也许这不是真的,也许我猜错了。’现在这种怀疑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地决定了。偷偷地瞒着我,深更半夜一个人跟他在一起!这简直是胆大包天,不顾一切了。或者还更糟糕:在犯罪中常常表现出一种故意的大胆和放肆,以便这种放肆能够表明他们的清白无辜。一切都清清楚楚。毫无疑问。我害怕的只有一点:可别让他们跑了,然后又编出一套谎话,使我缺乏明显的罪证,无法惩治他们。为了能够尽快地逮住他们,我便蹑手蹑脚地向他们安坐在那里的大厅走去,不是穿过客厅,而是经过走廊和育儿室。
“在第一间育儿室里,男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在第二间育儿室里,保姆动弹了一下,似乎快要醒的样子,我想像她知道了一切以后会怎么想,一念及此,我那自叹命苦的想法又攫住了我,不由得潸然泪下。为了不把孩子们吵醒,我赶紧蹑手蹑脚地跑进走廊,然后走进自己的书房,躺到沙发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我也是父母所生,我一辈子都在幻想家庭生活的幸福,我是一个男子汉,从来没有对她不忠实过……可是晴天一声霹雳!她已经有五个孩子了,却把一个拉小提琴的搂在怀里,就因为他唇红齿白!不,她不是人!她是一条母狗,一条下贱的母狗!就挨着孩子们的房间,还说什么她爱他们,一辈子都在装腔作势。还给我写她所写的那封信!居然会这么无耻地挂到人家的脖子上!我又知道什么呢?也许,她一向就这样。也许她早就跟仆人们私通,生下一大堆孩子,还说这些孩子是我的。倘若我明天回来,她就会梳妆打扮,花枝招展,以一种娇慵困倦的优美的动作(我看到了她那又妩媚又可恨的整个面孔)来迎接我,于是这头嫉妒的野兽就会一生一世盘踞在我的心中,撕裂着我的心。保姆会怎么想呢?还有叶戈尔?还有我那可怜的小丽莎!她已经多少懂事了。居然这般无耻!居然这般虚伪!居然做出这种发泄兽欲的事,她的这种兽欲我是一清二楚的。’我对自己说。
“我想站起身来,但是站不起来。心跳得使我无法站稳脚跟。是的,我会中风而死的。她会把我气死。她才巴不得这样呢。怎么办,就听凭她把我气死吗?办不到,这样她就太称心如意了,我决不会给她这种快乐的。是的,我坐在这里,他们却坐在那里边吃边笑,而且……是的,尽管她已经不是一个妙龄少女了,可是他并不嫌弃她:她毕竟长得还不难看,主要的是她对他那宝贵的健康至少是无害的。‘那时候我为什么不掐死她呢?’我对自己说,我想起了一星期以前我把她推出书房,然后砸东西的情景。我清楚地想起了我当时的心境;不仅是想起了,而且感觉到了我当时要打人、要毁坏一切的愿望。我记得,当时我多么想采取行动啊,于是一切考虑,除了采取行动所必需的考虑以外,都被我置之度外。我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宛如一头野兽或一个人在危险时刻处于一种全身紧张的影响下,这个人会行动准确,从容不迫,但是又不浪费一分钟,直奔那唯一确定的目标。”
二十七
“我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脱去靴子,只穿着袜子就走到沙发上方的墙壁跟前,墙上挂着我的枪和匕首,我取下一把弯形的、一次也没有用过的、异常锋利的大马士革匕首。我把匕首抽出刀鞘。我记得,刀鞘掉到沙发后面去了,我还记得,我自言自语道:‘以后得把它找出来,免得丢了。’然后我脱去了一直未脱的大衣,只穿着袜子就轻手轻脚地朝那儿走去。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猛地打开了门。我现在还记得他们脸上的表情。我所以还记得这个表情,因为这种表情给了我一种使人感到痛心的快乐。这是一种恐惧的表情。我要的就是这个。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猛一看见我时脸上显露出来的绝望的恐惧的表情。他好像坐在桌子旁边,但是他一看到我或者一听到我的声音以后,就倏地站起身来,背靠着碗柜,木然不动。他脸上只有一个确凿无疑的恐惧的表情。她脸上也是同样的恐惧的表情,不过其中还羼杂着一点别的什么。如果她的表情只有一种,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了;但是在她的面部表情中还有(起码在最初的一瞬间我是那么觉得的)一种恼恨和不满,好像人家破坏了她的爱情缠绵,破坏了她跟他在一起的幸福似的。那会儿她似乎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人家不来干涉她眼下的幸福就成。两种表情只在他们的脸上停留了一刹那。他脸上的恐惧表情立刻换成一种疑问的表情:可不可以扯个谎搪塞过去呢?倘若可以,那就应该开始了。如果不可以,那就应该另作打算。但是打算什么呢?他探询地望了她一眼。她脸上的懊恼与不快的表情,在她看了他一眼之后,也换成了一种(据我看来)对他的关切之情。
“我在门口停留了片刻,背后握着匕首。在这一瞬,他微微一笑,用一种若无其事到可笑程度的声调说道:
“‘我们在弹琴玩儿……’
“‘真没想到。’她同时也学着他的腔调开口道。
“但是他们两人还没有把话说完,我在一周以前所体验到的那种疯狂的感情就支配了我。我又感到了那种需要破坏,需要诉诸暴力,需要疯狂的喜悦,并听凭这种狂暴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们两人还没有把话说完……他害怕的那另一件事就开始了,从而一下子打断了他们想说而没有说完的一切。我向她扑去,仍旧把匕首藏在背后,以免他上来阻拦我向她胸下的胁部扎去。我一上来就选中了这个地方。当我向她扑去的时候,他看见了,而且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竟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喊道:
“‘您冷静点,您怎么啦!来人哪!’
“我挣出胳膊,又一言不发地向他扑去。他的眼睛和我相遇了,他的脸直到嘴唇陡地变得刷白,两眼似乎很特别地倏忽一闪,而且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一头钻到钢琴底下,向门口跑去。我刚要拔脚追他,但是在我的左胳膊上吊上了一件沉重的东西。这是她。我甩开了她。可是她又更重地吊在我的胳膊上,不让我脱身。这个意想不到的阻碍、重压,以及她那使我感到十分恶心的接触,更加使我怒不可遏。我感到我完全疯了,而且样子一定很可怕,可是我对此反而感到高兴。我使出全身气力挥动左臂,胳膊肘正好碰到了她的脸上。她喊叫了一声,放开了我的胳膊。我想跑去追他,但转念一想,我穿着袜子去追赶我妻子的情夫也未免太可笑了,我不愿意成为人家的笑柄,我愿意让人家觉得可怕。尽管我处在可怕的疯狂中,可是我却记得这事的全过程、我对别人产生了什么印象,甚至这个印象还部分地支配着我。我向她转过身来。她摔倒在榻上,用一只手捂着被我碰伤的眼睛,瞧着我。她的脸上充满了对我这个仇人的恐惧和憎恨,就像一只耗子在人们提起使它落网的那只捕鼠器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在她身上除了这种对我的恐惧和憎恨以外,起码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正是那种另有新欢必然会引起的对我的恐惧和憎恨。再者,如果她一声不吭,我倒也可能克制自己,不致做出我已经做下的那件事来。但是她忽然说起话来了,并且用一只手抓住我那握着匕首的胳膊。
“‘你冷静点!你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呀……我敢起誓!’
“我本来还不至于立刻造次,要不是她最后那句话(我从中得出了相反的结论,也就是说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要求我立即做出回答。而这回答又必须与我当时的情绪相适应,我的怒火越来越crescendo[27],而且还会不断上升,狂怒也有它自己的规律。
“‘别撒谎,臭婊子!’我大喝一声,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但是她挣脱了。于是我没有放下匕首又伸出左手,终于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仰面摔倒,并开始掐她的脖子。她的脖子可真硬呀……她用两手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从她的喉咙上掰开,我好像正等着她来这一手似的,便使出浑身力气把匕首向她左肋下的腰眼捅去。
“人们常说,他们在狂怒发作的时候,往往不记得他们干了些什么,——这是胡说,是瞎话。我什么都记得,而且一秒钟也没有停止过记忆。我越是在自己的狂怒上面火上加油,我心中的意识之光就燃烧得越亮,在这种情况下,我决不会看不到我所做的一切。每一秒钟我都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能说我预先知道我将要干什么。但是我正在干的那一瞬间,甚至还似乎略早一些,我就知道我正在干什么,似乎就为的是我将来有可能后悔,就为的是我以后能够对自己说我本来是可以住手的。我知道,我捅的是肋下,匕首扎得进去。在我干这件事的一瞬间,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可怕的事,这事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而且这事将会产生可怕的后果。但是这一想法只像闪电似的一掠而过,而在这一想法之后紧接着的就是行动。这个行动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当时听到了,而且现在还记得,当我的匕首捅进去的时候,她的胸衣和还有什么东西阻挡了一下,然后刀子就捅进了一块软的地方。她用两手抓住匕首,把手都拉破了,但是没有能够抓住。后来,我在监狱里,当我身上发生了精神上的转变以后,我很长时间都在想着这一时刻,尽力回忆着往事,一再琢磨。我记得有这么一小会儿,仅仅是一小会儿,在我采取行动之前,我可怕地意识到,我正在杀害而且已经杀死了一个女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我的妻子。我记得我认识到这一点以后的恐怖,因此我得出结论,甚至现在我还模糊地记得,把匕首捅进去以后,我又立刻把它拔了出来,希望能够挽救我所做的事,并且就此罢手。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小会儿,等待着将会发生什么事,能不能设法挽救。这时她突然跳起身来,大叫:
“‘保姆!他把我杀啦!’
“保姆闻声跑来,站在门口。这时,我一直站着,等待着,不敢信以为真。但是就在这时候,一股鲜血从她的胸衣下涌了出来。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于是我立刻认定本来就无需挽回,我要的就是这样,我应该做的就是这事。我一直等到她倒了下去,保姆一面喊着‘天呀!’一面向她跑去的时候,我才扔掉匕首,走出房间。
“‘不必慌张,应当知道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对自己说,既不看她,也不看保姆。保姆大呼小叫地呼唤使女。我穿过走廊,派了一名使女前去,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现在应该怎么办呢?’我问自己,我马上就明白了我应该做什么。我走进书房,径直走到墙壁跟前,从墙上取下手枪,检查了一遍——手枪已经装上了子弹——把它放在桌上。然后我又从沙发后面取出刀鞘,接着便坐到沙发上。
“我就这样坐了很久。我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回忆。我听见外面乱哄哄的。我听见有人坐车来了,后来又有人来了。然后我又听见,而且看到叶戈尔把我带回来的柳条箱拿进了书房。好像有谁还需要这东西似的!
“‘你听说出了什么事吗?’我说,‘告诉看院子的,叫他们去报告一下警察局。’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我站起身来,锁上了门,接着拿出香烟和火柴,开始抽烟。我一支烟还没有抽完,就倒下睡着了。我大概睡了两小时。我记得,我在梦中看见我和她很和睦,虽然吵过架,但又言归于好了,虽然有些龃龉,但我们还是和和睦睦的。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了。‘这是警察,’我醒来时想道,‘我好像杀了人。也许这是她,而且什么事也没有。’外面又敲了一下门。我没答理,还在思索那个问题:到底有没有发生那件事呢?是的,发生过。我想起了胸衣的阻挡,刀子的插入,我背上像浇了一盆冷水。‘是的,发生过。是的,现在应该打死我自己了。’我对自己说。但是我一面说这话,一面又知道我决不会自杀。然而我还是站起身来,重新把手枪拿在手里。但是事情也怪:我记得,从前有许多次我都差点自杀,甚至那天在火车里,我也觉得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其所以轻而易举,是因为我想,我这样做一定会使她大吃一惊。现在我不仅绝不会自杀,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它了。‘我干吗要这样做呢?’我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又有人敲了敲门。‘对,应当先了解一下这是谁敲门。反正还来得及。’我放下手枪,并且用报纸把它盖上。我走到门口,拉开插销。这是我妻子的姐姐,一个好心肠的、蠢笨的寡妇。
“‘瓦夏!这是怎么回事?’她说着,她那眼眶里随时准备好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你要干什么?’我粗暴地问。我看到对她恶声相向不仅毫无必要,而且大可不必,但是我又想不出任何其他口吻。
“‘瓦夏,她快要死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说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是一位医生——她的医生和健康顾问。
“‘难道他在这儿吗?’我问,对她的满腔怒火又涌上了心头。‘那又怎么样呢?’
“‘瓦夏,你去看看她吧。哎呀,这多可怕呀。’她说。
“‘要不要去看看她呢?’我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我立刻答道:应当去看看她,想必一向都是这样做的:当一个丈夫像我这样杀死了妻子以后,那就一定要去看看她。‘既然向来如此,那就应当去,’我对自己说,‘倘若有此必要,任何时候都是来得及的。’关于我企图开枪自杀的事,我想道,想罢我就跟着她去了。‘现在就要遇到一片数落和愁眉苦脸了,但我决不向他们屈服。’我对自己说。
“‘且慢,’我对她的姐姐说,‘不穿靴子多难看,至少让我把鞋穿上。’”
二十八
“说来也令人惊奇!当我走出房间,经过那些熟悉的房间的时候,我心中又出现了那种但愿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想法,但是医生使用的这类讨厌的东西(碘仿呀,石碳酸呀)的气味,却使我吃了一惊。不,一切都发生过了。我穿过走廊走过育儿室时,看见了小丽莎。她用惊恐的神色望着我。我甚至觉得五个孩子都在这里,而且大家都在望着我。我走到门口,女仆从里面给我开了门就出去了。首先扑进我眼帘的就是她那放在椅子上的银灰色衣服,整个衣服都被血染黑了。她弓起膝盖,躺在我们的双人床上,甚至是躺在我平常睡的这一边(走近去比较方便)。她半倚半躺地斜靠在枕头上,解开了上衣。伤口上似乎已经敷上了什么东西。屋子里满是浓郁的碘仿的气味。首先而且最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她那满脸青肿,她的一部分鼻子和眼皮下面都肿了。这是她想拽住我,被我的胳膊肘碰伤留下的痕迹。她身上已经毫无美貌可言,有的只是使我感到厌恶的东西。我在门旁站住了。
“‘进来呀,到她身边来呀。’她姐姐对我说。
“‘对,她大概想忏悔了,’我想,‘饶恕她吗?对,她快要死了,可以饶恕她。’我想,极力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我走到她的身边。她吃力地向我抬起了眼睛(其中一只被我打伤了),又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如愿以偿了,杀了……’在她的脸上,透过肉体的痛苦,甚至死亡的逼近,现出了与从前一模一样的、我见惯了的那种冷酷的兽性的憎恨,‘孩子们……我还是不能……交给你……给她(她姐姐)带走……’
“至于我认为最重要的那件事,就是她的罪孽,她的失节,她却似乎觉得不值得一提。
“‘对,欣赏一下你干的好事吧。’她说,望着门口抽泣起来。门口站着她的姐姐和孩子们。‘对,看你干下了什么事情啊!’
“我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孩子们,又看了一眼她那满脸青肿的被打伤的脸,我才生平第一次忘掉了我自己,忘掉了我的夫权和我的骄傲,我这才生平第一次发现她也是个人。那使我受到侮辱的一切——我那整个的嫉妒心,我在那时看来是如此渺小;而我所干下的那事又是如此重大,我恨不得把脸贴到她的手上说:‘饶恕我吧!’但是我不敢。
“她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她分明气力不支,说不下去了。后来,她那被伤残的脸开始哆嗦,脸被扭歪了。她有气无力地推开了我。
“‘这一切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饶恕我吧。’我说。
“‘饶恕?这一切全是废话!……只要不死,那该多好啊!……’她叫道,微微支起身子,两只眼睛像发热病似的熠熠发光,逼视着我。‘对,你如愿以偿了!……我恨你!……哎呀!哎哟!’她分明在说胡话了,她好像害怕什么东西似的叫道,‘来吧,你杀死我吧,你杀死我吧,我不怕……不过把大家,把大家都杀了,把他也杀了。他走啦,走啦!’
“谵语一直继续着。她已经不认识人了。就在那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她死了。在此以前,在八点钟的时候,我被带到了警察分局,并从那里入狱。我在牢里候审,蹲了十一个月,我对自己和自己的过去思前想后,终于想明白了。我是到第三天才开始明白过来的。在第三天他们把我带到那儿去了……”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他止不住想要失声痛哭,于是便停了下来。他鼓足了劲才继续说道:
“直到我看到她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才开始明白过来……”他抽泣了一下,但立刻又匆匆地说下去,“直到我看到她死后的脸相时,我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我终于明白了,是我杀死了她,由于我的所作所为,她本来是一个能够动弹的、有暖气的活人,现在却变成了一具不能够动弹的、蜡黄的、冰冷的尸体,这是无论何时何地,使用何种方法都不能挽回的了。没有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就没法明白……呜!呜!呜!……”他失声叫了几下,就不出声了。
我俩相对默然,坐了很久。他坐在我对面,低声抽泣,一言不发,浑身哆嗦。
“好了,请原谅……”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在座位上侧身躺下,盖上了毯子。在列车开到我需要下车的那一站时(这是早晨八点钟),我走到他的身边想跟他告别。不知他是睡着了呢,还是假装睡着了,反正他没有动弹。我用手触动了他一下。他掀开毯子,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睡着。
“再见。”我说,向他伸出了手。
他也向我伸出手来,微微一笑,但是笑得如此凄恻,使我不禁想哭。
“嗯,请原谅[28]。”他重复了一遍他在结束整个故事时所说的那句话。
(1889年)
臧仲伦 译
[1]《克莱采奏鸣曲》是贝多芬于一八〇三年创作的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因献给法国小提琴家克莱采(1766—1831)而得名。
[2]出自《圣经·旧约·创世记》。
[3]《治家格言》是俄国十六世纪的一部要求家庭生活无条件地服从家长的法典性作品。后来人们便称恪守这个古训的老派人为“治家格言派”。
[4]指喜爱男色。
[5]指《摩西十诫》中的第七诫:“不可奸淫”。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十四节。
[6]原文意为“谐谑歌女”。这是巴黎某个轻歌剧舞星和歌女自取的艺名。后来这一艺名成了普通名词,专指一些声名狼藉的舞星和歌女。
[7]唐璜是中世纪西班牙传说中的青年贵族。这是一个到处寻花问柳、以勾引良家女子为乐的花花公子。
[8]1俄磅合409.51克。
[9]1普特合16.38公斤。
[10]西绪福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科林斯王,因得罪诸神,被宙斯贬谪冥土,罚做永久苦役:他必须将巨石推上山顶,但是将到山顶,巨石又复滚下。此处西绪福斯的劳役是指无休止的、徒劳无益的工作。
[11]指结婚。
[12]叔本华(1788—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他强调所有的人都是利己主义者,但人们利己的“生活意志”,在现实世界中无法满足,故人生充满着痛苦。
[13]哈特曼(1842—1906),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他宣称人生是虚幻的。
[14]震颤派是基督教在美国的一个宗教派别。教徒们祭神时边唱边跳,先是四肢颤动,接着就全身摆动。他们相信这样能使自己直接和圣灵相通,因而得名。他们主张财产公有,人人必须劳动,而且不许结婚。
[15]一种发生于女人的歇斯底里性的疾病,病发时,全身痉挛,狂呼乱叫。
[16]沙尔科(1825—1893),法国精神病理学家。
[17]德语:醇酒、女人与歌唱。
[18]特鲁巴和格拉乔夫卡是沙俄时代莫斯科的两条妓院最多的街道。
[19]非洲西南的一个民族。
[20]法语:太太。
[21]意大利语:琶音。
[22]指参加县贵族会议。
[23]乌利亚是犹太—以色列联合王国国王大卫的名将,他的妻子拔示巴与大卫私通。大卫为了永远占有拔示巴,设计将乌利亚杀害。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十一章。
[24]意大利语:行板。
[25]恩斯特(1814—1865),捷克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
[26]典出俄国民间古诗:管家万卡诱奸了女主人,到处夸耀,后被主人绞死。
[27]意大利语:增强(原为音乐术语)。
[28]俄语中“请原谅”一词,又可作“再见”解。此处是一语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