Василий Андреевич Жуковский
瓦·安·茹科夫斯基

(1783～1852)

ВЕЧЕР
(Элегия)

*　Элегия (греч. eledia, от elegos – жалобная песня) лирический жанр, стихотврение средней длины, медитативного или эмоционального содержания (обычно печального), чаще всего – от первого лица, без отчетливой композиции. Элегия возникла в Греции в 7 в. до н.э., первоначально имела преимущественно мораль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е содержание, потом в эллинистиеской и римской поэзии преобладающей становится любовная тематика.

黄昏
（哀诗）

明亮沙砾蜷曲流淌的小溪，

你的低吟多么馨宁畅意！

你熠熠闪亮向大河奔去！

呵，来吧，美妙的缪斯，

头戴青春的玫瑰花环，怀揣金色的芦笛；

对着泡沫飞溅的河水你俯首沉思

在浅睡的大自然怀抱，唤醒声响

将朦胧的黄昏歌唱。

隐没西山的落日多么迷人，——

田野沉浸在阴影，丛林变得幽远迷蒙

伴着摇曳在如镜水面的都市

一道被深红的余霞染映；

牧群从金色的丘岗奔入水中撒欢

水面上鼎沸一片，喧闹连天；

渔夫收叠起渔网

轻舟一叶游弋在灌木丛生的岸边；

船夫们此呼彼应，扁舟首尾相连，

双桨溅起的水柱合力将水面切成碎片；

农夫从大田里翻转着耕犁

沿着土块嶙峋的垄沟走到一起……

时已黄昏……黯沉云际，

最后一抹晚霞在塔顶奄奄一息；

河中最后一股晶亮的水流

随着变暗的天空熄火。

万籁俱寂：小树林安睡；四野无人迹；

侧躺于垂柳低拂的草地

我聆听覆盖着灌木的溪流，

与河水融成一体低声絮语。

草木的芬芳和着黄昏的凉爽！

寂静中水流拍岸的声音多么酣畅！

微风何等轻柔地在水面弥散

婀娜的细柳舞姿翩翩！

小溪上芦苇簌簌依稀可闻，

远处的鸡啼将沉睡的村落搅扰；

我听见草丛中秧鸡的粗野嚎叫，

还有森林中菲罗墨拉的呻吟……

哦，是什么？何等神奇的光芒远方隐现？

熊熊燃烧起东方云彩的峰巅；

絮语的喷泉在夜幕中洒出火星点点；

橡树林倒映在河水里面！

一弯残月从山冈后面露出……

沉思天空捧出的肃穆星球，

你的光辉在树林阴翳的上空荡漾

你给河崖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我端坐沉思，心中充满幻想；

借着回忆的翅膀飞向逝去的时光……

呵，我人生的春天，你飞逝无影，

带着你的欢愉，带着你的苦情！

我的朋友，我的伴侣，你今在何方？

莫非相聚之日遥遥无望？

莫非欢快的水流全已干涸？

呵，欢愉，你已经夭折！

呵，兄弟！呵，朋友！哪儿是我们神圣的社团？

歌唱缪斯与自由的热情歌谣现在何边？

哪儿有冬日风雪喧嚣的酒神欢欣？

哪儿是对大自然发出的铮铮誓言？

将兄弟情谊的不朽和心灵的火光一起珍藏，

朋友们，你们究竟身在何方？

也许每个人彳亍在各自命定的道路，

失却同伴，带着失望和重重疑虑。

命已注定举步向死亡之地？

有一位似一现昙花已长眠不起。

过早的衾殓被爱的泪水浸润。

另一个……啊，苍天主持公正！……

⁴

而我们……难道有谁敢相互视为异己？

莫非美女的明眸抑或名利的寻觅，

或是被视作人世幸运的荣誉浮华

能够抚平心头那

灵魂的愉悦，年少时光的福地，

献给友谊、爱情，还有缪斯的回忆？

不，不！就让每一个人沿着自己的命运走下去

但要把不能忘怀的人爱在心底……

我命中注定在无名的道路踟蹰，

成为平和村落的友人，热爱大自然的美丽，

俯瞰泡沫飞溅的水流,

于迟暮时分将椴树的寂静呼吸。

歌唱造物主、朋友、爱情和幸福，

啊，歌谣，心头无邪纯净的硕果！

只有用芦笛赋予苦短人生盎然生机的人

才能怡然地生存！

静谧的拂晓，雾霭袅袅

降落在田野，笼罩着山包，

当旭日升起在淡蓝的小树林，

它的光芒宁静四照。

有人赶在阔叶林的飞鸟睡醒之前

满带欣喜地撇下乡村居地

歌唱竖琴与牧笛琴瑟和谐，

还歌唱那复苏的天体。

是啊，歌唱乃我命定……能否长久

何从知晓？

唉，可能很快，与悲戚的明伐娜一道，

那阿里宾将在黄昏之际

对着年轻歌手死寂的坟墓深沉冥思！

王立业　译

赏析

俄罗斯文学的清晨

——《黄昏》赏析

人们常用“青出于蓝胜于蓝”来形容超过老师的学生，褒扬胜过前人的后辈，此乃大自然新陈代谢之常状，一种积极可取的社会现象，但问题是人们常常容易走极端，即只褒“青”而不言“蓝”，甚者，把本属于“蓝”之优势也一味加冕于“青”。笔者在莫斯科大学留学期间有幸与著名学者库列绍夫聊及此类话题。这位学者毫不讳言，他认为俄罗斯文学史中此类“冤案”屡见不鲜，特列佳科夫斯基的诗歌改革成就常被后人一股脑全记到罗蒙诺索夫的功劳簿上，而茹科夫斯基和普希金的关系更堪称此类典型，就此，这位学者强调说，长期以来，人们一遇到文学的精妙之处，总归功于普希金，实在是有失公道。其实，这种“不公道”早在一个半世纪之前，普希金声名极盛时期就为别林斯基所深刻认识，这位批评界领袖人物一语定论：“没有茹科夫斯基，我们就不会有普希金。”（Без Жуковского мы не имели бы Пушкина.）⁵近年来，俄罗斯学者精心研究并探明后来的具有浪漫主义特质的现实主义文学及象征主义文学对茹科夫斯基艺术手法的继承，确认陀思妥耶夫斯基乃至列夫·托尔斯泰等巨匠对茹科夫斯基宗教理念的吸纳，这无疑是对别林斯基定论的接续与补证。

如果说，“俄罗斯哀诗的黄金时代始于茹科夫斯基”⁶，始于他的《乡村墓地》（«Сельское кладбище»，1802），是《乡村墓地》“为俄罗斯的先前浪漫主义开辟了一个新的时期”⁷，那么，《黄昏》则被公认为真正的“俄罗斯第一首浪漫主义哀诗”⁸，“无论就其反映现实生活的方式，还是心理分析的方法，它都是新型浪漫主义哀诗的第一个范本”⁹。抽象与宏观论证批评家的如上观点不是本文的主要任务，但赏析《黄昏》确有一种探幽溯源的感觉，管窥其间，即可发现，这里富含供普希金等一大批19世纪乃至20世纪初俄罗斯文学精英茁壮成长的营养精华。

诚如我们所知，茹科夫斯基自幼对大自然情有独钟。为排遣因屈辱的社会地位带来的孤独，为消散因爱情带来的失意与怅惘，诗人常常将一腔深情赋予大自然，在大自然中寻求精神上的慰藉，领略唯有自己才能够体味到的大自然独特的美。引申一步说，茹科夫斯基徜徉于大自然的怀抱，驰骋于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境界，去忧愁，去感伤，去幻想，将心灵哀痛投影于大自然的一景一物。这同时也决定了诗人在写景与写情中对哀诗这一“沉思体”体裁的自然接受与其对“第一人称哀诉”手法的偏爱，并以《黄昏》为标志创立了一种崭新的浪漫主义抒情诗——风景哀诗。这首诗最为集中、最为全面地体现了诗人早期创作中感伤主义情绪犹存、浪漫主义风格初成的艺术特征。诗中以景起情，以情兴景，因景伤情，因情哀景，以前所未有的细腻笔触描绘了一幅不断变幻着的大自然画图，以此抒发对逝去年华的缅怀，即对过去与友人共度的幸福岁月的追忆，对爱情、友谊、生与死的沉思，对造物主的歌颂，对现实的失望，对墓地与来世的神往。

整首诗似蜿蜒蛇曲，一步一叹的小溪牵动着人心迂回前行。小溪同时暗喻着时光的流淌：诗从五彩暮色写起，笔至寂静拂晓搁下，给读者描绘了一幅从黄昏到清晨完整、谐和、饱蘸沉郁之情的大自然画图。

诗的开篇便已不同凡响：“明亮沙砾蜷曲流淌的小溪，/你的低吟多么馨宁畅意！/你熠熠闪亮向大河奔去！”短短三行，却使得一幅物境、情境、意境兼备的立体画图呼之欲出。从字面上看去，诗人在写一条小溪，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诗人并没有着笔于写小溪的长宽、深浅、浑浊还是清澈，而是描写这条小溪如何在明亮沙滩“蜷曲流淌”，茹科夫斯基感兴趣的全然不是一种单纯的自然现象，而是游离于物象之外，写让诗人感到欢畅的小溪低吟的谐和，写一种“熠熠闪亮”留给诗人的主观感受。诗人隐伏于字面之外的情感在一种修辞背景下得以充分的主观表达。修饰语“明亮”取代了小溪本色“黄色的”，强化了其表意功用，起到了意在象外的诗学功能，唤起一种特定的表意印象。不难看出，诗从描写具体景物“小溪”写起，但远不是就小溪写小溪。诗人一反古典主义对客观景物的理性描摹，破天荒地变客观外物为主观情思，借助流动着的艺术形象，不只是给读者提供一个个可感的物象，还串接出诗人情感流动的轨迹，以物境达到情境。另外诗人以第二人称“你”称谓眼前的小溪，一下子就把人与物拉到同等的位置，为景情一体营造了一种谐和的氛围。

直抒胸臆的同时，诗人来了一个跳跃，对诗神缪斯发出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般的呼唤：“呵，来吧，美妙的缪斯”。诗人似乎被眼前的美景所感染，情怀满涨，只觉得万般言语也难描述尽，此情此感唯有诗神作证，唯有诗人和诗神情感形象的叠印交加才能担负得起对这黄昏美景的描写。据考证，诗人的这种抒情个性曾引起诗坛的一片哗然。当时，古典主义一统天下，理性的完整无形中成为人们衡定诗歌的唯一审美标准。在古典主义看来，茹科夫斯基这一突发奇想之笔，是一种逻辑上的断裂，是理性的破碎，最起码说是不连贯。他们全然不明白，为什么茹科夫斯基描写大自然景物“小溪”之后紧接着就写出了此等诗行，纷纷指责他破了作诗的规矩。

的确，从字面上看，从描写“小溪”到“缪斯”的过渡呈现外在逻辑上的戛然中断，在自然画面和诗人灵感突发之间似无一种必然的联系，殊不知，这恰恰是茹科夫斯基艺术世界中一种严整的逻辑。毋庸置疑，茹科夫斯基这一“突兀”之笔是和具体的心理状态联系在一起的。诗人将情景融二为一，使其关系更为隐秘，不是一种抽象的逻辑关系，而是一种具体的心理关联。诗人为蜷曲于明亮沙滩上的小溪的“低吟”感到欢愉，也为它的“熠熠闪亮”感到振奋。景和情在这里似乎已难分先后，纷纷昭示着诗人正以充满谐和的心灵准备投入创作且预感到了灵感的来临。在诗人身上苏醒的情怀和大自然的创造力达成一种和声，并由此得以充分表达，营造出一种自然心灵和诗人心灵的和谐一致。这种和谐一致凭着古典主义的理性与抽象是难以理喻的，唯有凭借着浪漫主义的敏感心灵才能理解。

接下来是诗人对他常常沉思冥想于其中的米申斯基近郊小树林夏日黄昏的直接描绘。诗人隐身于诗神，摇醒昏昏欲睡的大自然，唤醒自然怀抱中的一切声响，用青春、用美丽、用仙乐、用思索共同鸣奏着黄昏到来的序曲。诗人用切换和移动镜头的方式，让一幅幅黄昏画图、一个个生动可感的自然景物由近及远、由静到动、过电影式地一一在读者眼前呈现。然而，正如我们所知，任何风景描写，如果只是纯景物的堆砌，则很难显示出作者的主观情思何在，见物不见人，作者只会徒然徘徊于密集的物象之中而无处安身，读者也只会茫然而不知所云，故而作者必须赋予风景以主观色彩，景物才会活起来，化成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烘托人物心理的画图。浪漫主义风景大师茹科夫斯基的过人之处就在于让“死物”复活，就在于以有限的诗行呈现最大数量的风景画面，同时承接着最大限度的审美与情感载量。平淡无奇的自然景象在他的画笔下因极富色彩光影与动感的修饰语的频频参与，无不诗意盎然，光华四射：这里的日落是“迷人”的，田野是“沉浸在阴影”中的，丛林是“幽远迷蒙”的，城市是“摇曳在如镜水面”的，而且“被深红的余霞染映”——原本静止沉寂的暮色黄昏被诗人灌注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变得美不胜收，同时还被涂抹上了诗人深深陶醉于幽静乡村的美妙景色的主观情绪。随着茹科夫斯基画笔的缓缓移动，跃入我们眼帘的还有畜群、山包、渔网、耕犁、垄沟……此等景物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可谓“粗俗”得不堪言说，却又让诗人点化成一曲让人情动神飞的乡间唱晚，一幅心醉灵暖的万物暮归图——本是宁静无奇的乡村随着生灵的暮归瞬间变得人欢马叫，众声鼎沸。我们看到，从金色山包纷纷跳入水中嬉闹的畜群，喧腾起的岂止是嘈杂的嘶叫，还有被晚霞染红的飞水流浪。人们告别一天的忙碌，渔夫收起渔网，轻舟一叶向灌木丛生的岸边划来，船夫划着成串扁舟，踏着一路碎浪一路呼叫欢腾归来，农夫从新翻耕的清香弥散的大田，沿着嶙峋的垄沟走来……好一派祥和生动的人间美景！

诚然，自然景物是一种客观的原始存在，同时却又是传达作者或人物主观情绪非常适用的备料。自然本相一经艺术家的画笔点染，主客观便密不可分，新的艺术生命便呱呱落地，其结果势必成为主观大于客观的“心灵风景画”（пейзаж души），催生出平淡变神奇的美学功效。长期以来，包括俄罗斯学者在内，一提及赋予平淡以诗意这一审美现象，人们便一致认为此乃普希金诗学个性的首要特征。莫斯科大学教授普斯托沃依特的一句名言强化了人们这一感觉，即屠格涅夫之所以擅长从平淡中挖掘诗意，皆得益于对普希金艺术遗产的继承：“一切乍看上去平淡无奇、灰暗无光的景物，一经屠格涅夫的妙笔点染，即刻便四溅起诗情画意”。¹⁰对此，我们应该说，赋予平淡以诗意这种美学创举远非始于普希金，而是出自茹科夫斯基，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始于茹科夫斯基的《黄昏》。就这一点而言，茹科夫斯基当为普希金真正的“老师”。追踪俄罗斯诗歌发展的历史，第一个将“粗俗”形象引进诗歌的是杰尔查文，而茹科夫斯基比杰尔查文迈得更高的一步是赋予“粗俗”以诗意，其代表作《黄昏》最为生动地实践了诗人“生活与诗同一”（Жизнь и поэзия – одно.）的美学胆识与俄罗斯诗歌的创作革新。诗中飘散出的每一丝声响，每一缕气息，每一点光影，每一团水色，浸透着诗人茹科夫斯基对大自然的独特感悟，对乡村一角的深情赞美。在这里，山光物态无不被点染得流光溢彩、生机盎然，不由让人想起普希金的诗行：“这里跳荡着罗斯的神韵，这里充溢着罗斯的情味。”茹科夫斯基描写的乡村暮色使每一个俄罗斯人都感到无比的亲切。同时我们再也不会简单地说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乡村》（«Деревня»）乃至布宁的《安东诺夫卡苹果》（«Антоновские яблоки»）中光色影、声味动兼备的立体式风景画是二位艺术家的匠心独运，此乃风景描写大师茹科夫斯基开创的写景艺术的复现，是《黄昏》画面的进一步扩展。《黄昏》中的神飞灵动、声弛风响的神韵不仅使“茹科夫斯基的诗远远超过他以前所有诗人的诗”（别林斯基语），也让后继者叹为观止。

时光向晚，昂扬变得沉郁，喧闹变得寂静。正如哀诗所写，“时已黄昏……黯沉云际，/最后一抹晚霞在塔顶奄奄一息；/河中最后一股晶亮的水流/随着变暗的天空熄火”。这段素被认为是茹科夫斯基式经典诗句，因极富韵律美和幽冥深邃的意蕴被柴可夫斯基谱成乐曲，搬进歌剧《黑桃皇后》（«Пиковая дама»）中丽莎与波琳娜的二重唱。风景描写大师茹科夫斯基在这一诗段中首先向读者展示了他语言艺术家的卓绝才华。用俄罗斯学者古科夫斯基的话说，这些诗行使人想起“摇曳在声响与情怀波浪之上的音乐语流”。¹¹就连最爱挑剔的维亚泽姆斯基也不由得被折服：“在茹科夫斯基笔下，一切都拥有生命，一切都为了生命。他的诗摒弃对概念的直接称谓，有意打破为古典主义所特有的对诗歌语言的理性运用。在茹科夫斯基的诗行中，语言不是被当作具有普遍意义的术语去运用，而像音乐一样发出声响，借助于这种音乐，茹科夫斯基在大自然中捕捉着一种不可见的神秘的生命体，难以捕捉住的灵感与冲动，大自然将这种灵感与冲动发送给敏锐与易感的心灵。”¹²随着夜晚的来临，一切景物都在发生着变化，但作者全然不像古典主义那样抽象地、泛泛地就变化写变化。细微至极的描绘借助于语言的节奏与转换，将诗人的主观情绪一一投放出去。诗人选取黄昏的几个典型景物：“云际”——“黯沉”，写“最后一抹晚霞”不是消散，而是“奄奄一息”，或曰“正在死去”（умирает），最后一股晶亮的水流是随着“变暗的天空”而“熄火”。“黯沉”、“死去”、“变暗”、“熄火”……这些表述最能使人想起一切渐趋死亡，一切再无生命，而诗人的绝妙之处就在于死亡中腾跳起生命，无声中埋藏着惊雷般的心灵声响，同时也为诗人极大的主观哀怨情绪抒发埋下伏笔。换句话说，诗人笔下的“黄昏”、“云际”、“晚霞”、“水流”等外在景物无一不因隐喻性动词而“人化”（очеловечиваться）或“活化”（олицетворяться），充溢着抒情主人公同时也是诗人自己的特定的心理与情绪。

随着抒情主人公“我”的出现，一幅绝妙的“幽静黄昏图”悠然洞开。在这迷人的静谧傍晚，“我”真有点“莫为清阴便拟归”之慨而不舍离去。“我”慵倦而又沉醉，啼听着大自然的声响，感受着寂静中的动律。这是一种全然的静，静得能听得清小溪的絮语，静得“闻”得见拍岸水声的清甜，静得感觉得到水面柳丝的婆娑婀娜，静得体味得出远处鸡啼对村庄的惊扰，静得辨别得出秧鸡叫声中的“粗野”……这种“静”似乎早已为捷克心理学家普辛野所认知。在这位学者看来，人在寂静中，其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变得敏感而专注。他还说，色彩中，蓝与绿尤为“静”色。岂不正是在这片静谧中，抒情主人公感受到了“草木的芬芳（味）和着黄昏的凉爽！寂静（声）中水流拍岸的声音（声）多么酣畅（сладко）”？茹科夫斯基笔下的静，不是平直的静，而是一种立体的静：声、色、味俱全；不是一种死寂的静、孤立的静，而是一种运动着的、富有动律的静；这种夜间的静不是全然的黑暗，而是一种光亮下的静“读”：月升之初，“神奇的光芒远方隐现”，“熊熊燃烧起东方云彩的峰巅”，泉水向夜幕喷洒出繁星点点，还有倒映在水中的橡树林。诗人通过一声自问：“哦，是什么？……”拉开了情与景的辉煌一幕，整个诗由此步入高潮。诗人对月亮的描写可谓别开生面、慷慨大气而又诗情四溢，为景情交汇（слияние природы и чувства）中诗人的感伤与“消极”作了极为浓烈的渲染并使其骤然升华。茹科夫斯基的抒情个性决定了他的“哀”既从“悲”中来，也从“美”中生，两个极致均可致“哀”。“一弯残月”、“沉思天空捧出的肃穆星球”引发出了浪漫主义诗人茹科夫斯基的难以言喻的感伤情怀，勾起他对过去时光的沉思与回忆。诗人在描绘了光色四溅的哀情幻象之后，饱蘸浓墨，转入了对内心世界的抒写，树起了今昔两相对比。

过去的时光是美好的。“我”生命的青春年华，不管是欢乐还是苦情，都化成了让人梦绕魂牵的亲切回忆。诗人将较多笔墨用于对友情的锥心回忆与沉痛思考，发出对朋友、对旅伴、对兄弟的深情呼唤，渴望着再度聚首，哀叹快乐源泉的枯竭，诅咒欢愉的死灭。而对过去时光的回忆，更加重了诗人对眼前现实的失望。诗人已不再停留于对逝去了的美好予以空泛的叙说，而是把往日一幕幕如数家珍似的铺展在读者眼前。那赞美缪斯与自由的热情歌儿，那冬日喧嚣风雪中的酒神欢宴，还有那面对大自然立下的铮铮誓言，……这一幅幅“插图”是对往日美好时光最生动的见证，从而唤起了读者的沉痛共感。而如今，远去了，美好的往昔；四散了，兄弟般的朋友——每个人都遵循着自己命定的路途，孤独而又失望，他们死的死，病的病，死因之冤，病状之惨，唯有上苍知晓。今昔两相对立，谁人不会对往日锥心思念？谁人不会因美好往日的逝去而扼腕长叹？谁人不会对有过美好时光的人竟落入今天这样的悲凄孤独而掬一把同情之泪？诗人将一种沉痛、一种伤感、一种惆怅、一种孤独与失望镶嵌进对眼前的叙述，揉进他怯懦而又敏感的内心世界。今天的失望更增添对昨日的神往，诗人无力走出眼前的悲凉，连用了两个“不”，表达了“就让每一个人沿着自己的命运走下去”的灰心与妥协，潜入内心，靠回忆以往去生活，唯恐因为对“名利的寻觅”、“被视作人世幸运的荣誉浮华”而熄灭掉对爱情、对友情的忘情回忆。诗人写道，“我命中注定在无名的道路踟蹰”。他与外界现实的唯一维系，便是在大自然中排解愁情：“成为平和村落的友人，热爱大自然的美丽，俯瞰泡沫飞溅的水流，于迟暮时分将椴树的寂静呼吸”。下面四句可谓诗人的审美信念和人生主张：“歌唱造物主、朋友、爱情和幸福，/啊，歌谣，心头无邪纯净的硕果！/只有用芦笛赋予苦短人生盎然生机的人/才能怡然地生存！”而后一句则是诗人逃遁人生、沉迷自然的所谓消极浪漫主义思想的表露。

评论界津津乐道普希金风景诗的心理因素由来已久，从而衍生出人们对屠格涅夫风景描写的心理评价功能的大加赞赏，似乎普希金乃这方面的先驱，而屠格涅夫在某种程度上是普希金的忠实继承者。读了如上诗行，我们不由得想起别林斯基读完茹科夫斯基的诗《赠费拉列特》（«К Филалету»，1808）所说的话：“这些诗句里可以听到心灵的呻吟。这些诗句实际上证明了，不是普希金，而是茹科夫斯基第一个在俄国用哀诗的语言倾诉了人对生活的怨诉。”¹³别林斯基的这一论断完全适用于对《黄昏》的评价。掩卷沉思，我们不难感觉得到，诗人并非着意描绘夏日的黄昏和随之而来的夜晚，而是用极其甜美的诗句表达个人的、为他所独有的感受；在他笔下，对往事的怀想，对现世的感慨，全都魂附于一景一物。这一大段的内心哀诉洞穿了作者的本义，写景只不过是为了写情，就此，与其说《黄昏》是一首情凄意凉的风景哀诗，倒不如说是一首寸景寸哀的心理哀诗。

诗人的思绪像小溪静悄悄地流淌，一直流到拂晓时分，醒来时的村野已失却入夜前的喧闹，寂寥而又迷蒙，早起的人儿奔赴劳作，应和着诗人心爱的芦笛，调好琴弦，歌唱万事万物的苏醒。诗人触景生情，感物伤情，表达了对命运的认可与妥协，担忧与迷茫：“是啊，歌唱乃我命定……能否长久/何从知晓？/唉，可能很快，与悲戚的明伐娜一道，/那阿里宾将在黄昏之际/对着年轻歌手死寂的坟墓深沉冥思！”阿里宾和明伐娜乃民间故事的男女主人公。相传，穷歌手阿里宾爱上了皇家公主明伐娜，但因门第悬殊，有情人难成眷属，结果男主人公遭放逐，女主人公抑郁而死，后唯有在天国，一对有情人才比翼双飞，尽享欢爱。诗人借这一爱情悲剧作哀诗的结语，表露着诗人沉痛的心理情绪。要知道，正是在写这首哀诗的那一年，诗人对玛利亚的爱情悄然成熟，然而，只因身世的不光彩而遭到无情拒绝。正是这种受挫的情感，加重了他的失意、孤独与怅惘，似乎现时现地已无他的情感立足之地，唯有在墓地冥想才是他精神的归途，唯有来世才会兑现他的挚爱，唯有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才会有他的福地。正是由于对民间故事这种“忧伤美”的敏感与醉心，诗人日后终将此咀嚼成苦味四溅的《艾奥洛娃·阿尔发》（«Эолова Арфа»，1814），这一首“散发着浪漫主义的全部思想和全部美妙之馨香的”“美丽的诗”（别林斯基语）。生活就是这般无情，16年后，诗人的恋人玛利亚最终同样因抑郁而死，诗人的这首诗的寓意竟得到了残酷的应验。可以这么说，大自然景色不断鸣响着的沉重音调，很大程度上是诗人当时当地沉郁心情的外投，是对个人爱情悲剧的预感。同样可以说，诗人本人的情感遭遇在一定程度上是这首哀诗的生成因素之一，反之亦然，诗人写哀诗更多是为了寄哀情。

《黄昏》在俄罗斯文学史上的地位有目共睹，它和诗人茹科夫斯基的不朽声名永远连接在一起。一如斯米尔诺夫所言，“《黄昏》，以其崇高的个人情怀写出了抒情主人公细腻却又富有诗意的心理状态，一扫卡拉姆辛抽象空洞的感伤，杰尔查文自我形象的拘泥，克雷洛夫白话与格言式的具体，它在内容与形式上创立了表达情感世界的新手段，这种手段统领着整个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这位学者同时断言，“在《黄昏》这一作品中诞生的是新俄罗斯诗歌的浪漫主义原则”。¹⁴在另一部专著里，这位研究家重述自己的批评主张，似乎对以往的定论不甚满足——将茹科夫斯基的影响时空拉长至20世纪初。的确，茹科夫斯基与他的《黄昏》对俄罗斯文学的开创意义如此重大，以至于诗人本人被称为“罗斯文学的哥伦布”，“为罗斯诗歌发现了浪漫主义新大陆”。¹⁵这位文学“哥伦布”的风景哀诗对后世影响尤为深远，他不仅是“俄罗斯诗歌太阳”普希金升起前的红霞煅冶，同时还是雷列耶夫、莱蒙托夫、丘特切夫、屠格涅夫等诗人，乃至“白银”诗人流芳千秋的巨大泉源。正如当代文学研究家日尔蒙斯基研究确认：“俄国象征派与普希金的诗歌遗产没有关系，象征派的根在俄罗斯抒情诗的浪漫主义流派之中，应归属于茹科夫斯基，从茹科夫斯基开始，经过丘特切夫、费特与费特流派（阿·康·托尔斯泰、波隆斯基，尤其是弗·索洛维约夫），传递到象征派手中”。¹⁶

论及茹科夫斯基对莱蒙托夫的影响，俄罗斯学者库列绍夫研究指出，“莱蒙托夫的最初诗作如《秋天》（«Осень»，1828）、《芦笛》（«Цевница»，1828）全然是茹科夫斯基的神韵，而茹科夫斯基的《乡村墓地》（«Сельское кладбище»，1802）、《斯拉夫女人》（«Славянка»，1815）对莱蒙托夫的影响尤甚。”¹⁷的确，茹科夫斯基的《大海》(«Море»，1822）为莱蒙托夫的《帆》（«Парус»，1832）提供了若干因素，在莱蒙托夫的《鲍尔金诺》（«Бородино»，1837）中竟回响着茹科夫斯基《俄国军营中的歌手》（«Певец во стане русских воинов»，1812）中爱国主义的旋律。就此，有人推断，茹科夫斯基对莱蒙托夫的影响一直延伸至1837年，若不因普希金之死，矗立在我们心中的或许是另一个莱蒙托夫的形象，很有可能就是茹科夫斯基第二。其实，茹科夫斯基的神韵一直浸染至莱蒙托夫艺术生命的终结。君不见，在莱蒙托夫的最后的诗页里：荒野中，古老的悬崖永远“孤独地”矗立着，“低低地哭泣”（《悬崖》，«Утес»，1841）；一片橡树叶“为无情的风暴所追逐”，在世上漂泊流浪（《一片橡树叶离开了它的枝头》，«Дубовый листок оторвался от ветки родимой»，1841），流露的不正是茹科夫斯基式的伤怀与孤独，不正是哀诗《黄昏》般的睹物伤情与万千愁绪？

王立业／文

Вопросы и задания для дискуссии:

1．Что нового внес «Вечер» В.А. Жуковского в русскую литературу?

2．Чем характеризуется эта лирика，как элеги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徐稚芳．俄罗斯诗歌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2．Касаткина В.Н. Поэзия В.А. Жуковского［M］. М.，2002.

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
亚·谢·普希金

(1799～1837)

К ЧААДАЕВУ

致恰达耶夫

爱情，希望，平静的光荣，

并不能长久地把我们欺诳，

就是青春的欢乐，

也已经像梦，像朝雾一样地消亡；

但我们的内心还燃烧着愿望，

在残暴的政权的重压之下，

我们正怀着焦急的心情

在倾听祖国的召唤。

我们忍受着期望的折磨，

等候那神圣的自由时光，

正像一个年轻的恋人

在等待那真诚的约会一样。

现在我们的内心还燃烧着自由之火，

现在我们为了荣誉献身的心还没有死亡，

我的朋友，我们要把我们心灵的

美好的激情，都呈献给我们的祖邦！

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的星辰

就要上升，射出光芒，

俄罗斯要从睡梦中苏醒，

在专制政权的废墟上，

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

戈宝权　译

К Керн
("Я ПОМНЮ ЧУДНОЕ МГНОВЕНЬЕ...")

致凯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在那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那喧闹的浮华生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倩影。

许多年过去了。暴风骤雨般的激变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天仙似的倩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的生活中，

我的日子就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感，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灵魂已开始苏醒：

这时在我的面前又重新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戈宝权　译

"Я ВАС ЛЮБИЛ: ..."

“我曾经爱过您：……”

我爱过您：也许，我心中，

爱情还没有完全消退；

但让它不再扰乱您吧，

我丝毫不想使您伤悲。

我爱过您，默默而无望，

我的心受尽羞怯、嫉妒的折磨；

我爱得那样真诚，那样温柔，

愿别人爱您也能像我。

顾蕴璞　译

"ЕСЛИ ЖИЗНЬ ТЕБЯ ОБМАНЕТ"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难过，不要气恼。

沮丧的时刻你要心平气静，

相信吧，愉快的日子一定来到。

心儿激荡在未来；

眼下却是心灰意怠：

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

而过去了的将会变得可爱。

王立业　译

赏析

“俄罗斯诗歌的太阳”

——普希金抒情诗选赏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太阳”（солнце русской поэзии），高尔基称他为俄罗斯文学的“万始之源”（начало всех начал）。他集多重身份于一身：诗人（поэт），散文家（прозаик），剧作家（драматург），文学批评家（литерутурный критик），回忆录作家（мемуарист），历史学家（историк），翻译家（переводчик）。他的文学创作交汇多种艺术方法（художественные методы），如古典主义（классицизм）、感伤主义（сентиментализм）、浪漫主义（романтизм）、现实主义（реализм）等等，并在各个方面创造了俄罗斯文学的第一。

普希金的第一文学身份是诗人。短短一生（自1813年起），普希金共写下880首抒情诗（лирика），其诗作含纳各种体裁（жанр），如颂诗（ода）、寄言诗（послание）、哀诗（элегия）、斯坦司诗（стансы）、轻松小诗（легкая поэзия）、讽刺诗（сатира）、哲理诗（философская лирика）、歌谣（песня）、独白（монолог），融汇各类题材（тема），如公民诗（гражданская лирика）、政治诗（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лирика）、自由诗（вольная лирика）、风景诗（пейзажная лирика）、爱情诗（любовная лирика）、友情诗（дружеская лирика）等等。今天我们将欣赏如下四首普希金不同类型的抒情诗代表作，即政治抒情诗《致恰达耶夫》爱情抒情诗《致凯恩》和《“我曾经爱过您：……”》，哲理抒情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一颗心为祖国而燃烧

——《致恰达耶夫》赏析

《致恰达耶夫》属诗人普希金早期作品。根据诗题已经看出，这首诗寄言于恰达耶夫（1794～1856）。当年普希金在皇村学校就读时，时任御前近卫军军官的恰达耶夫驻扎在学校附近，两人相识并建立友情。尽管各自人生经历有别，社会政治观点各异，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友情的持续，同时，也正是恰达耶夫点燃了普希金对社会问题的激情，用俄罗斯学者切雷斯基的话说，是恰达耶夫“教会了普希金如何思考”。¹⁸恰达耶夫早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曾参加过1812年卫国战争。他是一位宗教哲学家，其代表作为《哲学书简》（«Философические письма»，1836），在这部著作里恰达耶夫对尼古拉统治下的俄罗斯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由此沙皇政府宣布其为疯子而将其送入精神病院。1821年恰达耶夫成为十二月党人秘密团体“幸福同盟会”成员，到后来渐渐背离当初所坚持的热爱自由的理想。

诗作《致恰达耶夫》未必不是诗人在恰达耶夫的点燃之下升腾而起的激情，由此诗人开始了他对过去、对当今、对未来的深沉思考。开篇便已明言，诗歌主人公正处于少年向青年转变的阶段，那些年少的、“朝雾一样”的幻想原来是梦想，是欺诳。诗人明确指出，“在残暴的政权的重压之下”个人平静的生存之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更何谈更新社会、倡导民主自由的愿望，他由此要“揭露专制制度的腐朽虚伪”¹⁹。前两行обман为主语，正常词序应为обман любви，надежды，тихой славы недолго нежил нас，意在暗指，此前的诗歌主人公沉浸于幻想和对某种理想的期盼（тихая слава当理解为частное，тихое существование）。下两行诗人清醒地认识到这些“青春的欢乐”“像梦，像朝雾”——一切美好的东西已经一晃而过，成为欺诳，不留下一丝痕迹。那么那些日子究竟留下了什么呢？什么也没留下，既没有“爱情”，也没有“希望”，也没有“平静的光荣”。

全诗暗含五个诗段。诗歌第二诗段，通过一个转折词“но”（俄语中叫对别连接词：противительный союз），将第一诗段的略带消极的语调过渡到第二诗段一种让人欢快、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音调，与第一诗段构成鲜明的对立（антитеза），即第二诗段的准备回应“祖国的召唤”的情怀与第一诗段的“青春的欢乐”相对立。第二诗段第一行，情感的炽热和对未来的信心是通过“燃烧”（горение）的形象来传达的（... в нас горит еще желанье）。在普希金时代，“将欲望（страстное желание）比喻成燃烧着的火焰常见于爱情诗中”，²⁰而在这首寄言诗中普希金不局限于话叙友情，而是巧妙地将爱情诗表达方式与政治思想情绪的倾吐相结合，对寄言诗的原本体裁内涵实现了重大突破。接下来政治性潜台词（подтекст）变得越来越明晰，诗歌主人公“在残暴的政权的重压之下”越来越期望正义的胜利，期望着胜利的喜庆。“重压”烘托着“倾听……召唤”，即在失去自由的时刻，在被奴役的时刻，他越发听得见祖国的召唤，越发急切地期待“神圣的自由时光”，从而唱响了整首诗的主旋律，即报效祖国是和反压迫、反非正义政权的斗争紧紧连在一起的。

如果说爱情诗题材因素在第二诗段是隐含着的，那么在下一诗段里诗人将政治热情与个人爱情全然糅合，一并渲染诗歌主人公献身祖国的火热愿望。诗歌主人公“正像一个年轻的恋人/在等待那真诚的约会一样”，期待着聆听祖国召唤的“神圣的自由时光”的来临。这一夸张手法强化了诗人的激情。如果说年少时的希望与“平静的光荣”以及宁静的幸福有关，那么战士的希望则是为了荣誉而献身。这个诗段在选词择义上很有讲究，把俄语词汇的情感表达功能发挥到极致。诗人笔下的祖国，不是中立语体的родина，也不是书面语体отечество，而是崇高语体的отчизна。与此相得益彰的则是书面语汇与崇高语汇посвятить，внимать призыванье一并运用，合力表达诗人对祖国的满腔热爱之情。此外，упованье与本诗开头第一行的надежда同样是同义词，均为“希望”，但区别在于：就语言学角度，语体不同，упованье为崇高语体，надежда则为中立语体；就表情达意功能而言，后者暗指诗歌主人公的少不更事和素朴空泛的感情，暗示儿时的幼稚，前者意在凸显青年的崇高志向的确立，明指青年的成熟。再则，诗人将“神圣的自由时光”和“真诚的约会”一字排开，互为对比，互为映照，互为等同，互为通感。如此首先是彰显了普希金抒情诗的两大主题，即自由与爱情，二者不可分离，互为呼应。更重要的是，诗人一言以表明心迹：被希望折磨着的“我们”期待自由，如同年轻的恋人期待约会。

接下来的诗段，公民的激情愈益加强，富有政治意义的象征语言越来越响亮。如果说初成男儿燃烧的是愿望，而有了“自由”与“爱情”目标的成熟男子燃烧的则是自身（горим），自己的整个身心，使得“燃烧”（горение）这个词在完整意义上得以升华。借用扎努莫夫的话说，“在前面是‘我们的内心还燃烧着愿望’，但此时此刻这种形象已经得以具体化，单义化，直截了当地抒发诗人充盈在心的公民政治情怀。”²¹神圣的时刻终于来临，积蓄在整首诗中的情绪在这里喷发，同时久有的愿望至此变成了行动：“我的朋友，我们要把我们心灵的/美好的激情，都呈献给我们的（伟大的）祖邦（崇高语体）！”这一演说词般的号召赋予了这首诗非同寻常的感染力。

第五诗段中，首先是称谓语的改变，上诗段末尾的“朋友”（друг）演变成了“同志”（товарищ）。这不是简单的改变：它一方面确指诗人与受话人（也可理解为广义上的朋友）的关系因政治见解和思想的日趋接近而接近，私交朋友成了志趣相投的同志，使得本来已经昂扬的激情在语境上得以进一步抬升；同时普希金第一次向товарищ原本普通的含义添入了政治情感，赋予了“同学”、“同事”等语义以志同道合者（единомышленник）和俄罗斯先进人士的内涵，这一“开创”使得这首寄言诗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政治抒情诗。诗段结尾成为全诗情感发展的高潮，奔放着诗人高尚的激情、高瞻远瞩的气魄以及年轻一代人对祖国、对自由纯洁而又炽热的爱。诗的最后一句：“在专制政权的废墟上，/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这里的“我们”已经不单单是“朋友”，也不再停留于“同志”，而是转化为更高层次的称谓，即“革命者”与“先进人士”已经融汇成难分彼此的“我们”，正是他们将自己“美好的激情，都呈献给我们的祖邦”，为俄罗斯的漫漫长夜奉献上了清晨，唯有他们的英名万古流芳，为祖国所牢记，为人民所缅怀。

普希金这首诗当初并没有发表，只是以手抄本形式流传，但产生了极为广泛的社会影响，尤其对十二月党人起到了极大的鼓舞作用，但同时也导致了诗人政治厄运的开始。因了这首诗和诗人本人的《自由颂》（«Вольность»），诗人遭到南方流放。但这首诗本身犹如志士的英名被永远镌刻在历史的丰碑上，作为流芳千古的政治诗精品而被后人传唱。尤其是最后一段号召词“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的星辰/就要上升，射出光芒，/俄罗斯要从睡梦中苏醒，/在专制政权的废墟上，/将会写上我们姓名的字样！”激励过无数革命志士前赴后继。据说很多流放西伯利亚的十二月党人，就是怀揣着最后这段诗句登程的。

就传统体裁定义而言，《致恰达耶夫》是一首寄言诗。何为寄言诗？即以诗的文学形式和书信的交往形式写出并赠予某个人或某些人的作品，该体裁起步于古希腊罗马，后流行于西欧与俄罗斯。就内容与性质而言，寄言诗分为友谊、讽刺、抒情等种类。但不难看出，这首诗革新了传统意义的寄言诗特征，赋予其饱满的政治内涵和爱情诗的表现方式，故而在当时的诗坛令人耳目一新。这首诗的体裁创新还在于颂诗与哀诗的璧合，有对杰尔查文《悼麦歇尔斯基公爵》（«На смерть князя Мещерского»）的忠实继承，表现为对一去不返的青春的哀歌式叹息和对献身祖国俄罗斯的一腔热血之情的盛情赞颂，从而将这首诗的情怀渲染得愈发炽烈。另外，在这首诗里，抒情主人公的感情已经不局限于寄言诗的单一接受体（адресат），即恰达耶夫，而是因随处可见的复数第一人称的人称代词与物主代词（“... нежил нас обман”，“Мы ждем...”,“... в нас горит еще жаланье”,“Наши имена”）而获得了非常广泛的意义，语言接受体从单个上升为群体，堪为与主人公同龄的整整一代人。“荣誉”属于年轻一代，因为他们的任务意义重大，他们的目的非常具体，就是摧毁俄罗斯的“专制”（самовластье）。其实，诗歌的上下文中早已期待着重大事件的发生，以此烘托与铸就诗歌主人公坚信成功的信念。

整首诗每四行为一个暗含的诗段（строфа），双音节音步（двухсложная стопа），四音步诗行（четырехстопный стих），用抑扬格（ямб）写成。抑扬格是普希金最爱的诗格，此种诗格往往表达着一种高昂欢快的情绪，抒发一种被歌颂着的情感。这是由普希金的诗人气质所确定的，同时也与这首寄言诗的整个情调相契合。整首诗阴韵（женская рифма）和阳韵（мужская）交叉，交叉韵诗段（перекрестная строфа）和环抱韵诗段（охватная строфа）交替出现，这使得整首诗内容严整，形式多样，却又谐和有致，旋律昂扬动听。

短短一首诗，竟也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修辞世界。特定修饰语，往往是用一个有美好意义的定语修饰一个客观意义的存在，从而使得这种存在平添了一种崇高与神圣，如святая вольность、прекрасные порывы、верное свидание等。另外，诗歌的比喻与譬喻手段极其丰富，诗人交替使用明喻（сравнение）、隐喻（метафора）、借喻（метонимия）。隐喻中“拟人”（олицетво-рение）、“拟物”（овеществление）、“抽象”（отвлечение）一应俱全，对强化语气、丰富语义、定位情感、升华主题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如第一诗段，短短四行，诗人运用了两种譬喻手段，先是隐喻中的拟人（обман нежит）与带как... как...的并列明喻，使得诗人怀疑与失望情绪渐进明朗。再如第二诗段第一行，情感的炽热和对未来的信心是通过“燃烧”（горение）的形象来传达的（... в нас горит еще желанье），这里用的是隐喻的“拟物”手段，反证理想不会因“残暴的政权”而泯灭。整首诗隐喻和明喻相结合，强化了诗歌的明暗相济与情绪的立体渲染，诗歌由“悲观”—“乐观”—“期待”—“行动”—“号召”，一气呵成，层次井然却又步步推进：今天我们为祖国而奉献，明天俄罗斯将因我们而自豪。

生命与爱的激情交汇

——《致凯恩》赏析

普希金的抒情诗中，爱情诗占着相当大的比重。这与他的奇特人生有关，也与他的情感个性有涉，更是他才情双绝的至高体现。一生无数次的情感体验使得他的爱情诗创作激情泉源不断；诗人善于从平庸的情欲中淘取纯美的诗意，善于变尘世之欲为高尚之爱。诗人凭借高超的艺术技巧，将转瞬即逝的爱情定格为永恒，为后世留下一曲曲爱与美的绝唱。

《致凯恩》可以说是普希金爱情诗中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人称为“普希金最出色、最完美的爱情华章”。

《致凯恩》因其浓厚的自传特征而被称为“诗人本人的情感自传”，尽管这份自传已经融入诗人将生活美升华为艺术美的高超创造。这首诗的现实基础是，1819年初，普希金在彼得堡艺术科学院院长奥列宁家中邂逅安娜·彼得罗芙娜·凯恩（1800～1879）。当时的凯恩年方十九，却已是五十二岁将军的夫人。她那迷人的芳姿让普希金心旌摇荡，顿生爱慕之心，视其“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此后诗人的命运发生很大变化，他因《自由颂》（«Вольность»，1817）与《致恰达耶夫》等作品的流传而惹恼了沙皇，被驱至南方流放，但因政治热情未减、与总督沃龙佐夫相处不睦而被遣送到父母领地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村接受流放中的流放（ссылка в ссылке）。说来应该是天作之合，就在这令他苦闷不堪的穷乡僻壤，他竟然与一别六年前来邻村省亲的凯恩再度相逢。六年后的凯恩音容未改，美丽依旧，诗人爱的激情重又燃起，一对有情人在这里频频幽会，弹琴吟诗，度过了短暂却又令人销魂的时光。凯恩离开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村后，普希金对其想念日切，可谓梦绕魂牵，每日里用数封书信表达对她与日俱增的思念，絮絮回忆与凯恩度过的时时分分秒秒。几个星期后，凯恩收到了普希金寄来的新近出版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二章，其间将塔吉亚娜写给奥涅金的诗行摘录出来献给凯恩，以此寄托对凯恩的万千情怀：“于是正是在这一瞬间/不是你吗，亲爱的幻影/在透明的夜色里你一闪而过，……”（И в это самое мгновенье / Не ты ли，милое виденье，/ В прозрачной темноте мелькнул，...）。夹在书页中的还有由此衍生而出的诗作《致凯恩》，诗人将其一并赠送，激情歌颂凯恩的美，真情表达对凯恩的爱。

全诗六个诗段，按内容来分，共三个部分。就情节而言，三个部分相互关联却又独自成文，同时整首诗的时间流程复现了诗人人生三个阶段，即第一、二诗段的彼得堡时期（1817～1820），第三诗段的南方流放时期（1820～1824），第四至第六诗段的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村“流放中的流放”时期（1824～1825）。

第一部分写诗人与凯恩初次相遇的惊喜与别后的思念。诗歌以“我记得……”开启了悠扬动听的爱的咏叹调，把人们带入诗人与凯恩的最初相会，写了诗人感情的萌生。对于普希金来说，因了这个“幻影”一样的美女的出现，整个世界在这“美妙的一瞬”发生了变化。她是爱的天使，给诗人留下的不仅仅是“美妙的一瞬”的惊喜，而且这位天使以她“温柔的声音”、“可爱的倩影”支撑着他应对彼得堡“喧闹的浮华生活的困扰”，以“纯洁之美”帮助他抵挡着人生毁灭性的打击。凯恩就像守护神，保护着爱她的人的纯洁与心灵的和谐。

第二部分的两个诗段分别写了两次流放：一次为南方流放，一次为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村的流放。人生的风暴与惊恐随之急剧降临，一次接一次的流放无情地将诗人推入情感与人生的低谷。第二部分最具悲剧气息，继续着第一部分就已道明的升华着的“往日的梦想”，这种“继续”通过诗人的用词对比昭然世人。这首诗的高妙之处就在于用同样的词表达全然不同的心境。初次相见后最让诗人铭记的是凯恩“温柔的声音”与“可爱的倩影”，在流放的岁月里，他忘记的也恰恰是凯恩的“温柔的声音”。生活中往往有这种情况，格外珍重与格外想念的却常常是复原不了的最珍爱之物的原来模样，忘却的也常常是最为想念的人的最应该被牢记的细节。诗人也就只能凭借情感的设定而将其框定得更美，即原先现实中的“可爱的倩影”已经变成此时幻觉中的“天仙似的倩影”，“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还有你那天仙似的倩影”。诗人其实是在用反证法：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你的“声音”、“倩影”，我忘却了的也只能是你的“声音”、“倩影”，你的“声音”与“倩影”让我忘而难忘、忘而更想当初之想、忘而更爱当初之爱。这也许就是生活的矛盾统一，这就是诗人普希金的爱情辩证法。

忘却的后果是惨痛的。在闭塞和偏僻的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村，孤独、苦闷、丧意使得诗人近乎万念俱灰，艰难地熬度时光。诗人借诗中的主人公具体心理状态突出了浪漫主义的概括性特征，但有别于前辈茹科夫斯基，普希金诗歌主人公的悲剧情感谜底并不是靠浪漫主义的双重世界而解开，“原本空灵虚幻的浪漫意象在普希金的笔下就被赋予了尘世和现实的特质”²²，普希金的世界所赋予生机的对象不仅仅是理想，还有爱，离开了爱，则听不见神灵的声音，“灵感”也就不会苏醒，情感也只会沉睡，生命本身也就无声息消亡。

如果说第二部分是从第一部分的高昂步入低谷，那么第三部分则是从第二部分的低谷再步高峰。

最后一部分的第一诗段与诗的开首相互呼应，青春的“初识”趟过纷乱繁杂的岁月之河变为生命的“重逢”，诗人视其为灵魂的复苏。为达到前呼后应的效果，诗人再一次运用了语句重复手段（“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天仙”），一方面唤起人们对这对爱侣初识的回忆，一方面展现重逢中的凯恩音容未改、美丽依旧。是啊，忘却的后果不堪品尝，那时候，“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感，/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就在普希金心灰意冷的时候，凯恩又一次来到了他的身边。爱和美的力量唤醒了沉睡的心灵，一切冷却了、死亡了的东西又重新在他的心中复苏。诗人终于从凯恩“可爱的倩影”中唤回了生命，唤回了眼泪，唤回了爱情。如上所说，用全然相同的语言与句式表达全然不同的情感层次，堪为诗人普希金表情达意的一个重要手段。整首诗有三个地方重复，但这种重复丝毫不让人觉得累赘、重复、单调，相反，反而营造出诗歌对举、一咏三叹的音乐旋律美、诗歌形式美，同时因对诗歌主题的反复揭示，让爱与生命牢牢焊接。生命因爱而强劲、运动与升华，别具精彩的情感世界也就此铺展。

在诗歌的形式上，这首诗韵律和谐整齐，采用的一律是四步抑扬格，每四行诗为一诗段，每诗段都是交叉韵，阴阳韵脚使得整首诗富有极为鲜明的节奏感与旋律美。另外，正如王加兴发现的那样，“为了加强韵律的效果，进一步构成声韵的谐和，诗人还多次使用了首语重叠（анафора）的手段，即相邻诗行的第一个音节是相同的”，如“Без..，без..，без..，без..，без...”和“И..，и..，и..，и..，и...”，“这些节奏和音韵上的特征赋予诗篇以循环往复的美感，读来韵味无穷”。²³格林卡正是看出了这首诗的音乐旋律感与节奏美，而将其谱曲为咏叹调，并献给了凯恩的女儿。当然了，这首诗正如布斯拉科娃所言：“诗歌在音乐表现之外还有着普希金作品所特有的深刻哲理性，是一幕人的精神的宗教神秘剧，是一曲歌颂真善美的颂歌。”²⁴

撇开它的诗律特征，这首诗的艺术魅力主要在于将青春的爱升华为生命的爱，爱的激情与生命的激情在这里达到了有机的融合；另外，这首诗因其完整的叙事情节，素被称为首尾相照映的一篇诗体微型小说。

一首言大爱抒大情的爱情诗

——《“我曾经爱过您：……”》赏析

当年，普希金的老师茹科夫斯基读完《致凯恩》这首诗，随即致信维亚泽姆斯基，一方面盛赞普希金的盖世才华，另一方面则因后生可畏而深感自己的宗师地位难以长久：“奇妙的天才！多么美妙的诗！他的天才像幽灵一样折磨着我。”²⁵果不其然，诗人三年后的另一首爱情绝唱之作《“我曾经爱过您：……”》让茹科夫斯基全然折服，彻底颠覆其诗歌领袖的地位，为世界文坛增添了又一篇歌颂爱情的华彩诗章。

有别于《致凯恩》，在这首诗里，普希金不再一味歌颂单义的爱与美，而是将高尚的情操与深刻的伦理融贯其中，构成一篇“大爱如天”的伦理诗；在这首诗里，普希金不再像《致凯恩》那样直抒胸臆，任四溢的情怀一泻而下，而是柔肠百转，九曲徘徊。爱与舍的交锋，情感与理智的争斗，此消彼长，难以平复，将这篇作品撑展成一首复杂矛盾的心理诗。它不像《致凯恩》，单向诉说爱情故事的始终，最后以大团圆形式将生命与爱的激情推向极致。《“我曾经爱过您：……”》是一首爱不成、舍不得、缠绵悱恻却又不得不分手的绝交诗，这是一首包容广大、写大爱、抒大情的爱情绝唱。这首诗的问世同时标志着1825年后的普希金由直露无隐走向沉静含蓄，激情外向也变得内敛凝聚，感情由平直变得立体，尤其是他的爱情诗多了几分伦理与心理内涵。

诗歌题名应译为《“我曾经爱过您：……”》，而不是我国现下流行的译法，即《“我曾经爱过你：……”》，理由是，在俄语中“你”表示亲近，或者表示由起先的疏远走向后来的亲近，而“您”则是生分，则是敬重，抑或由起先的亲近变成后来的疏远。诗歌主人公遭到姑娘拒绝后，二者关系已经变得疏远，彼此已经用“您”相称，正如俄罗斯学者布斯拉科娃指出：“人称代词‘вы’在八行诗里出现五次，目的在于一再提醒他们已经分手。”²⁶同时也暗指“我”尊重女主人公的选择，也就是说，“您”这层意思在这里已经不只是疏远，还有一种对拒绝他的求爱的女子的敬重，表现出男主人公的宽广情怀（великодушие），为诗的立意与展开作了铺垫。有趣的是，这位学者显然是粗心：“您”这个词在全诗中显然出现六次，仅仅短缺于第二行与第六行，她却只看出五次。另外，正如我国学者白春仁研究发现，比“您”这个词出现更频繁的还有“我”与“爱”，²⁷这两个字行行出现。由此，整首诗都在“我”（я）、“爱”（любить，любовь）、“您”（вы）三个字的直显或曲现之中，巧妙而又自然地从形式到内容定位了这首诗的命题与对主题的揭示，使得这首诗，行行是“我”，声声是“爱”，句句是“您”，“我”“爱”“您”的情意步步登高，把“爱”这一核心辞象渲染得至极浓烈，而实际内容的结尾却是分手、绝交，一下子提高了整首诗的趣味性、可读性，激发读者去探究个中原委，让人不领略其妙则断难释怀。

和《致凯恩》一样，《“我曾经爱过您：……”》同样具有自传色彩，而且两个浪漫故事相互关联。同样是在美术学院院长奥列宁家里，普希金邂逅了已成为将军妻子的凯恩之后，不久便对这家主人的千金奥列宁娜（1808～1888）心生爱慕，只惜姑娘年少，他只得把这份情怀深藏心底。1827年，普希金结束了双重流放重回京城，与奥列宁娜再度相逢，当年青涩的小姑娘已经长成19岁的美丽活泼的大姑娘，将诗人埋藏已久的爱的情怀再度激起，诗人向少女发起了爱的攻势，为她写下一首又一首激情奔放的爱情诗，著名的有《你和您》（«Ты и вы»，1828）、《她的眼睛》（«Ее глаза»，1828）、《预感》（«Предчувствие»，1828）等，并向少女求婚。富有戏剧性的是，奥列宁娜并没有像凯恩对普希金那样随即作出热烈回应。尽管奥列宁娜对普希金的才华由衷敬慕，甚至把他称作“当代最有情趣的人，文学界的佼佼者”，但却将其求婚之举视为“无聊之事”²⁸而予以拒绝。这是普希金始料未及的。爱恋、失望、痛苦，爱而不能、舍则不忍、罢而不甘和男人受损的自尊心一起噬咬着诗人的心，使他久久难以释怀。但真爱是一种理解，是让对方幸福，是一种宽容与大度。最终，诗人将万千情怀凝集笔端，写下八行简短但却流芳千古的爱情诗绝唱之作《“我曾经爱过您：……”》，以此告别这桩幸福却不能如愿的爱情。

八行诗，共展现四个层次，分别为感情、理智、感情、理智，层层蓄积，层层推进，行至末句，跃入高峰——理智终于战胜感情，诗人由此描画出一个完整、丰满、诚挚的情感世界。

诗歌前两句写的是感情。面对已成定局的分手，诗人坦然剖白心迹：因为您的拒绝，我对您的爱只能已成为“曾经”，但感情的事并不是说了就能做得到的，我这份爱“也许”依旧为您保留着，“也许”只剩下奢望。主人公坦诚：他对她心还依恋。

第三、四句，理智告诉他，女子已心如止水，依恋已成枉然，事已至此，再表达爱只会惊扰姑娘。爱，要么全有，要么全无，她若另有所爱，她若已经对“我”不爱，“我”则不必强求，就得让她解脱。一个对别连接词“но”已经表明，即便这份爱尚还存留，对于诗歌主人公来说，他也是不忍接受这种由他造成的不和谐的，而对于心爱的姑娘来说，这种单方面的爱俨然已成负担。另外，紧接其后的“пусть”，正如同白春仁先生所做的两种解释：“一说表希望——希望我的恋情不再搅扰您的心；一说表请求——请求您不再因为我的感情而感到不安。”²⁹原文用了“ничем”，意为“什么也（不）”，联系上文，这其中包括“我”的爱情，亦即舍不得割舍也得割舍。

第五、六、七句诗再度回到感情。两层意思：似乎理智告诉主人公，应该就此放手，但就这么放过似心有不甘；另外，此时此刻，主人公能做到的只能是对爱的回味。动词过去时形式的接连出现，表达了诗人对女子的爱之切、情之真及至情难自控：“我爱得那样真诚，那样温柔”。诗歌主人公的复杂心理在此尽显，满腔爱的真情付出让他不堪回首，留给他的只是一份“无望”的情和爱。这种真诚无私的爱怎么能就此放手？但诗歌高妙之处却在于，主人公并没有任自己的感情信马由缰，陷入不可自拔。诗人借助于第七行中的“так”引出第八行中的“как”：“愿别人爱您也能像我”。理智在最后一行最终占了上风，情感境界由此陡然升华，完成了一曲大义、大情、大爱的情感绝唱。

在《“我曾经爱过您：……”》这首诗中隐含着许多心理描写细节。爱情的盛宴已成为过去，诗人不再为爱所困，他写的是爱情之火已经在熄灭，但还没有全部消亡的时刻。在他的心中还鲜活着爱的回忆，这原本是没有道破的爱，“默默”的爱，并没有寄望对方回应的爱。他回忆自己情感的忧郁瞬间，这种情感摇摆于“羞怯”与“嫉妒”之间。他和心爱的姑娘道别，最后一次思考自己的情感。诗人强调已逝爱情的力量，他细腻委婉地与姑娘道别，希望有另一个人像他一样诚挚地、温存地爱着她。诗中既没有指责，也没有委屈，更没有绝望，语气中诗人甚至感谢女子没有声响的、不曾回应的爱。诗人对这女子寄予爱恋与温情，因为他相信，他不再爱她以后，她会重新得到爱。

《“我曾经爱过您：……”》为普希金的爱情诗世界写下了圆满结语。正如季诺维耶娃所说：“普希金的爱情诗非常鲜明地体现了他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对人的幸福的思考，对道德理想的思考。”³⁰放眼现下的情色世界，爱不成，即成恨，爱侣一旦分手即成怨偶，酿成一桩桩不该发生的悲剧。而普希金歌唱着的爱情则是一种神妙而崇高的感情，是上天对人的一种恩厚。这种爱情给人力量，给人宽容，给人良善和生活的和谐，其间蕴含着诗人对生活的热爱与对生命的热望。这首诗里流淌着的是一种道德纯净和无限温柔的感情，这种感情使人的精神境界升华，让人战胜自私与自恋、猥琐和浮华。总之，爱情，在伟大诗人普希金笔下，在任何情况下，甚至是在没得到自己所爱的人回应的时候也是无比美好的。

一篇励志人生的华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赏析

一代诗杰普希金自幼聪慧过人，读书近乎过目不忘，对诗的审美感悟更是无人匹敌。在皇村学校读书时，他的诗歌才气已让许多大师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当时的茹科夫斯基每当有新作完成，都要专程跑到皇村念给普希金听，如果他吟诵两遍普希金即能背下，茹科夫斯基就认为这是好诗，否则他就认为自己的诗写得有问题，随即回去修改。除此之外，诗人自己常常是即兴成诗（экспромт），落笔即成绝世文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就是这样一篇传奇杰作。这首诗原本是普希金写给临近庄园的15岁小姑娘耶甫普拉克西雅（Евпраксия）的。诗人来到这家庄园拜访，却遇小女孩因一桩不顺心的事而情绪低落，普希金没有惊扰这位小姑娘，而是悄无声息地在她的纪念簿上信手写下诗行，即此刻摊在我们眼前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以抚慰一时失意的童心。本是随意而作，不曾想竟流传开来，一下子成了普希金哲理诗的绝顶之作，为后人传抄、吟咏，成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座右铭、励志篇。人们或工抄案头自励，或赠予朋友互勉，不分男女老少都能从这首诗中汲取生活的力量与勇气。传说，当年的耶甫普拉克西雅一生将此诗奉作圣上遗宝，行将就木之时还嘱咐儿孙，无论如何要将这首诗作为她的陪葬，以伴她在天之灵。如今，这首诗甚至越过严肃文化范畴而成为节庆或娱乐应景之佳句。在俄罗斯，每到新年，孩童们没能等来严冬老人（Дед-Мороз）的新年礼物，常常是齐声背诵这首诗宽慰自己，由此将喜庆气氛抬向高潮。

这首诗读来让人温暖亲切。诗人在这里像朋友，更像兄长，安慰劝解自己的小妹妹。同时我们也感觉得到诗人的修养与品格，一种善解人意的可贵气度。面对情绪低落的小姑娘，诗人唯恐伤及其自尊心而没有走上前去直通通问明事情原委，而是转过身，悄声地留言抚慰。“假如”起句，显得用语委婉谦和，亲切平易，另则暗指诗人尚不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时也表明了诗义旨向，生活并不总是鲜花满地，随心所愿，总是有风风雨雨，艰难曲折，正如一首歌所唱：“……生活是一根线/也有那解不开的小疙瘩/生活是一条路/怎能没有坑坑洼洼/生活是一杯酒/饱含着人生酸甜苦辣……”这些乃人生之常状，而并非生活的刻意欺骗，（故而“假如”开笔）遇到不顺心时，还需要心定神闲：“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难过，不要气恼。”

这首诗何尝不也是诗人的精神自传？大家知道，由于政治原因，普希金被沙皇严惩，从南方流放地被打发到父母领地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村经受“流放中的流放”，在这里接受地方政府、教会、父母的三重监督。诗人在这里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交往，孤独苦闷噬咬着那颗不安的心灵。就诗人当时所处实际环境与真实心情而言，这首诗与其说是写给小姑娘的，倒不如说是诗人写给自己的。诗人隐忍自己的忧郁与苦闷，而悉力抚慰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其慈爱之心可见一斑，这同时也凸显了诗人本人的乐观情怀：人生难免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但应该迎难而上，而不应退却和灰心丧气。

正如白伟所言，在幻想中描绘未来往往是瑰丽堂皇，用幻想衡量现在则常常是暗淡平俗，让人愁绪满怀。³¹童心难免幼稚，重要的是面对艰难，不失进取之心，不辍奋斗之志。普希金借诗表达：年少的姑娘，年轻的朋友，你们未来远大，命运就在自己手中，挺直腰杆，走出阴霾，美好的未来等待着你。到那时，回首往事，你所经受的世态炎凉，饱尝过的酸甜苦辣，人生之途的一切印记都会化成“可爱”的回忆。有这样的信念支撑，有这样的明天等待，还有什么样的苦难不能经受？

在这首诗里，诗人着意营造词语或句式的反复、否定式的假定与正面的肯定、对比与对应、烘托与反衬，突出了诗歌对举的结构方式，造成一种回环往复、意蕴无穷的诗学效果。诗人将人生与精神个性划为两极，分别用“欺骗”与“不要难过，不要气恼”、“沮丧的时刻”与“愉快的日子”、“眼下却是心灰意怠”与“心儿激荡在未来”还有“一切都会过去”与“过去了的将会变得可爱”作为反差强烈的背景两极拼接，以反衬出与消极背景有迥异之别的积极进取。诗人普希金融汇了小说家普希金的写作风格，即质朴、简洁、明白（кратко，просто，ясно），使得这首诗的语言如散文一样直白、明畅、朴实易读，但又不乏深邃、凝练，充满了哲理意味。该诗以极少的文字含纳最丰富的寓意，展示了一种心胸博大、视界广阔的人生境界和乐观昂扬、不畏艰难的人生态度。

王立业／文

Вопросы и задания для дискуссии:

1．Выучите наизусть данные четыре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2．Какими способами, как передает поэт патриотическое настроение в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и «К Чаадаеву»?

3．На основе содержания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й "К Керн («Я помню чудное мгновенье...»)" и "Я вас любил:..." расскажите о своеобразии любовной лирики А.С. Пушкина.

4．В чем проявляется пушкинский оптимизм в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и «Если жизнь тебя обманет»? С помощью каких приемов поэт добивается мажорного, оптимистического звучания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白春仁等．俄语语体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

2．王加兴．试析普希金爱情诗篇《K Керн》的修辞特色［J］．中国俄语教学，2007（3）.

3．中外爱情诗鉴赏辞典［Z］．钱仲联、范伯群主编．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9.

4．Гаматдинова С.А. И божество, и вдохновенье, и жизнь, и слезы, и любовь...［J］ //Литература в школе, 2006(3).

5．Коровин В. Пушкин в школе. Пособие для учителя［M］. М., 1978.

Михаил Юрьевич Лермонтов
米·尤·莱蒙托夫

(1814～1841)

ПАРУС

帆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

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

到遥远的异地它寻找什么？

它把什么抛弃在故乡？

呼啸的海风翻卷着波浪，

桅杆弓着腰嘎吱作响……

它不是在寻找幸福，

也不是在从幸福中逃亡！

底下是比蓝天清澈的碧流，

头上泼洒金灿灿的阳光……

不安分的帆儿却渴求风暴，

仿佛风暴里有宁静蕴藏！

顾蕴璞　译

И СКУЧНО И ГРУСТНО

寂寞又忧愁

寂寞又忧愁，当痛苦上心头，

有谁能来和我分忧……

期望！……总是空怀期望干什么？……

岁月蹉跎，韶华付东流！

爱……爱谁？钟情一时不难求，

却又无从相爱到白头……

反省自己么？往事消逝无踪，

欢乐、痛苦，全不堪回首。

激情算什么？迟早这甜蜜的病症

全烟消云散，当理智开口；

只消你向周围冷冷地扫一眼，——

人生空虚，无聊真可愁……

顾蕴璞　译

РОДИНА

祖　国

我爱祖国，却是一种奇异的爱！

连我的理智也无法把它战胜。

无论是那用鲜血换来的光荣，

无论是那满怀虔信后的宁静，

无论是那远古的珍贵传说，

都唤不起我心中欢快的憧憬。

但是我爱（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她那冷漠不语的茫茫草原，

她那迎风摇曳的无边森林，

她那宛如大海的春潮漫江……

我爱驾着马车沿乡间小道飞奔，

用迟疑不决的目光把夜幕刺穿，

见路旁凄凉村落中明灭的灯火，

不禁要为宿夜的地方频频嗟叹；

我爱那谷茬焚烧后的袅袅轻烟，

我爱那草原上过夜的车队成串，

我爱那两棵泛着银光的白桦，

在苍黄田野间的小丘上呈现。

我怀着许多人陌生的欢欣，

望见那禾堆如山的打谷场，

望见盖着谷草的田家茅屋，

望见镶着雕花护板的小窗；

我愿在节日露重的夜晚，

伴着醉醺醺的农夫的闲谈，

把那跺脚又吹哨的欢舞，

尽情地饱看到更深夜半。

顾蕴璞　译

赏析

一个忧国忧民的孤独灵魂

——莱蒙托夫抒情诗选赏

莱蒙托夫的抒情诗（共400多首），不但以抨击暴政、向往自由的公民诗见长，而且以意象丰美的“纯艺术诗”（别林斯基语）和细腻剖析内心的自白诗著称。《祖国》就是对“用鲜血换来的光荣”质疑并为“路旁凄凉村落中明灭的灯火”忧伤的公民诗，《帆》是传达“渴求风暴”的叛逆者心声的“纯艺术诗”，而《寂寞又忧愁》则是因世上无物可消解自身的忧愁而忧伤的诗人独白。这三首诗不但向读者展示了忧国忧民的公民诗人莱蒙托夫的思想境界，而且为读者打开了“革命者”（卢那察尔斯基语）诗人莱蒙托夫的艺术世界。

风暴，还是宁静？

——《帆》赏析

《帆》并不是写于莱蒙托夫的流亡时期，但全诗充满了流亡的情调，可以说是他开始精神流亡的最早见证之一。诗人写《帆》的背景是他在莫斯科大学因参与驱赶反动教授事件被校方勒令退学后，从莫斯科到了彼得堡，这时心爱的父亲辞世不久，家庭悲剧的阴影仍笼罩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在18岁正当成年的诗人面前仿佛弥漫着人生的茫茫雾霭——这就是他站立在离彼得堡不远的波罗的海之滨时有感而得名诗《帆》的文化语境。

在世界抒情诗的海洋中，莱蒙托夫的《帆》堪称一颗闪着异彩的珍珠。这首单纯而又丰富的短诗，几乎具备了抒情诗引以为贵的一切品格：质朴、奇趣、凝练、含蓄、警策、铿锵……它以写景、咏物著称，以抒情、言志（逆反现存制度）见长，又以象征性和音乐性为特征。在古今写帆的作品如林（我国有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千古名句）的诗苑中，《帆》以思想的力度、意象的丰满度、哲理的深度和欣赏的自由度使人百读不厌，给人以启迪、鼓舞、陶冶和美的享受。在《帆》的故乡俄罗斯，它既是广为流传的名诗，又是很多抒情名曲的歌词（著名作曲家瓦尔拉莫夫等为它谱过几十首乐曲）。

《帆》是咏物诗，饶有情趣地写出了帆的脾性。诗人虽是化用了十二月党人别斯土舍夫-马尔林斯基的“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作为起句（译文中已移到第二行，其全译为：“仿佛天鹅的一只眼睛，/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眼睛明亮的旅人在伤心，/身旁是箭筒，手中握着桨。”），但莱蒙托夫俗里生新，营造出一种迷茫、抗争而不宁的崭新的意境：在失望中追求，在彷徨中执著。《帆》是风景诗，但不是一般的风景描绘，而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帆与海的一次对话。这是由雾海孤帆（孤独的帆）、怒海风帆（怀疑、求索的帆）和晴海怪帆（抗争的帆）三个蒙太奇镜头组接而成的奇特画面，既飞动又静止。这个画面惟妙惟肖地传达了19世纪30年代包括诗人本人在内的俄国先进贵族知识青年既压抑又激越的复杂心境。《帆》也是一首哲理抒情诗，它饱含人生的哲理：茫茫的人世苦海无边，革命的风暴就是岸；风平浪静未必就是宁静，只有风暴才能带来真正的宁静。《帆》因其对理想世界的追求，瑰丽的想象，鲜明的色彩，强烈的对比，高度的夸张（гипербола）等，一直被视为浪漫主义诗作。其实它也是雏形的象征诗，有别于诗人少年时惯用了直抒胸臆的手法（如《独白》（Монолог）、《心愿》（Желание）等）的那些抒情诗，诗人在“帆”身上寄寓了自己的人格理想，抛开抒情性独白，用帆的象征物化了对现实的态度。

诗一开头就把读者领进一种美的境界：在雾气弥漫的万顷碧波之上，漂浮着一叶孤独的白帆。站在波罗的海之滨的诗人不禁情随景生，浮想联翩。³²他回想起自己因参与进步活动而从故乡莫斯科飘流到北国彼得堡，这不过是从一个精神牢笼投进了另一个精神牢笼：沙皇尼古拉一世的黑暗统治，岂不也像这浑然一体的茫茫大海？而愤世嫉俗的诗人岂不也是这沧海中的一叶小舟？虽然这无垠的大海使他感到自身的渺小，这茫茫的雾霭使他产生前途茫然的感觉，但这闪着白光的帆儿却又给了他在飘零中抗争的一线希望。于是，自然而然地引出三、四两行，探寻帆儿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这种在一个空间中引出三个时间的构思，使诗人以极少的笔墨，来探索帆儿的坎坷遭际和归宿，留下了缕缕弦外之音：前程茫然莫测，往事不堪回首。

接着，风云突变，雾海的孤帆顿时变成怒海的风帆，汹涌的海浪使它倾楫倒。然而帆儿任狂风摆布，随巨浪起伏，桅樯不时发出嘎吱的呼叫……哦，到此诗人全明白了：风波中飘荡的帆儿不是为寻找幸福而来，一如他自己来到彼得堡；也不是从幸福的乐疆逃亡，一如他自己抛别了莫斯科。真可谓：未来无幸福可期，往昔无幸福可言。这七、八两行比三、四两行含蓄得多，简直有点蒙，但诗意也因此更浓郁了。

风起云涌之后，大海复归于平静。船下，碧流（因写的是舟行的动态）清澈，蓝胜于天；头上，阳光普照，洒在波面上浮光耀金，美不可言。然而，在这般风平浪静的旖旎风光之中，不久前的怒海风帆顿时变成晴海的怪帆，只是执著地渴求风暴，想从风暴中寻求真正宁静的境界。这正是帆儿在迷蒙中所寻求的归宿，是它所远涉的探索之海的彼岸，是它在忧患中所企盼的释然。虽然这种境界还没有后人高尔基在《海燕之歌》（«Песня о буревестнике»，1901）中那种胸怀乾坤、笑迎风暴的精神来得阔大，但如果没有前人叛逆黑暗的启迪，也不会有后人预言变天的气概。难能可贵的是：早在俄国革命的第一阶段（贵族革命阶段），一个贵族出身的诗人竟然敢于在诗中力图打破俄国自十二月党人起义被镇压以来长达六七年万马齐喑的可悲局面，于无声处听到惊雷。在写作《帆》之前两年，莱蒙托夫在《预言》（«Предсказание»，1830）一诗中就已说出“沙皇的王冠定会落地”的预言，《帆》不过是这一预言的隐蔽的艺术表现罢了。卢那察尔斯基称莱蒙托夫为“革命者”，并且认为“当一个像他那样几乎孤军奋战的革命者，尤其难能可贵”。³³杜勃罗留勃夫所说的需要“普希金诗的优美”和“莱蒙托夫诗的力量”，不但从《诗人之死》（«Смерть поэта»，1954）得到了检验，而且从《帆》也可以取得佐证：在阳光明媚的时刻渴求风暴的声音无疑是反潮流的声音，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从诗人的思想发展看，《帆》对风暴的追求，体现了作者的人生核心价值观，是对他前一年在抒情诗《1831年6月11日》（«1831-го июня 11 дня»，1831）中第22诗段中“没有奋争，人生寂寞难忍”的诗化。

在诗艺的造诣上，《帆》有不少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首先，它打破了咏物诗、风景诗、政治诗和哲理诗的传统界限，将这些诗各自的特点熔为一炉。其次，在风格上，它跨越了浪漫主义诗和象征诗的传统界限，成了由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过渡到象征主义的过渡形态。《帆》已明显地减少了抒情主人公和景物的对话分量，重点突出了景物自身间（即帆与海之间）的对话分量。再次，音韵上仍保留浪漫主义对美的传统追求，全诗用严格的四音步抑扬格写成，但匀整而不单调，每个诗段为一、三行各四个半音步，二、四行各四个音步。最后，在抒情技法上，诗人注意运用对偶（антитеза）、比照（параллель）和反复（повтор），三个诗段都是前两行写景，后两行抒情，而且几乎都是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难分。诗中用了三次反复：第一诗段中的“什么”、第二诗段中的“幸福”和第三诗段中的“风暴”。这种借助于反复和对照而不断深化意境的抒情手段产生了出奇的艺术效果，使人有一唱三叹、声情并茂之感。诗中还用了不少对立意象，如第一诗段的“异地”与“故乡”、“寻求”与“抛弃”，第二诗段中的“寻找”与“逃亡”，第三诗段中的“风暴”与“宁静”等。这些对立意象，除增强修辞的功能外，还营造出一种生活中的缺憾感和悲剧气氛：这比比皆是的事难两全的现象，有力地象征了壮志难酬的有才华的贵族青年与黑暗的尼古拉一世时代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冲突，使全诗的“在失望中追求”的主题不断地得到升华。莱诗力量之美，除得益于上述各组对立意象（特别是“风暴”与“宁静”）的悲剧美效应，得益于对偶、比照、反复等修辞手法外，还得益于词序倒置（инверсия）这个修辞因素。全诗大量运用词序倒置，有九处之多，不但使词意十分准确，而且使意境特别鲜明，音韵异常铿锵。

我们还要特别提一下《帆》的象征艺术。除全诗帆的总体象征外，诗中还有许多分体的象征手段：“雾霭”象征难期的前程，“孤独的帆儿”象征愤世的志士，“闪着白光”象征迷途中的一线希望，“弓着腰嘎吱作响”象征抗争者的呼号等。《帆》中的象征还有一个不同凡响的特点，那就是同一个象征性意象可以有两种以上的象征意义，在读者的审美接受过程中存在选择的空间。如“幸福”在诗中也充当象征的角色（虽不是物象，但仍是事象），重复两次：“寻找幸福”和“从幸福中逃亡”，两个“幸福”所象征的客体互异：寻找的“幸福”象征幻想的最佳生存状态，而逃离的“幸福”象征存在而并不如意的生存状态。又如自然界的“风暴”在诗中也是象征，既可象征社会秩序的变革，也可象征诗人心灵的变动，前者是客观存在，后者是心灵状态。与风暴对立的“宁静”的象征意义也是多维的，每个读者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歌舞升平的社会、痛苦的解脱或胜利后的恬静。

《帆》虽是诗人的早期作品，但“帆”的意象却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莱蒙托夫整个意象体系的基础，“帆”的孤独性、怀疑与求索性和抗争性含纳于莱蒙托夫一生诗作中孤独、漂泊的整体意象群：行云、落叶、飞鸦、流星、流囚、孤松、悬崖、恶魔……因此，对《帆》的赏析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莱蒙托夫这位天才悲剧诗人的解读，是破解莱蒙托夫性格与命运的一把钥匙。

变奏中的心灵旋律

——《寂寞又忧愁》赏析

这首诗写于莱蒙托夫流放期间。时代的黑暗，现实的残酷，人情的冷漠，壮志的难酬，生活的空虚……这一切的一切，从诗人的心底挤压出不绝如缕的“寂寞又忧愁”的哀音来，形成一曲变奏（вариация）中的心灵旋律（мелодия души）。

第一诗段从寂寞与忧愁说起，采取了开门见山直抒胸臆的手法。当人极度痛苦悲伤的时候，委婉含蓄的手法往往不能充分传达感情的力度。诗人劈头就呼喊“寂寞又忧愁”，起到了振聋发聩的艺术效果。

接着，从第一诗段的后两行起，直到第三诗段的前两行止，诗人都采用了自我剖析深层心理的手法，从现实与期待的对立中求得诗的张力，并在无尽的冲突中留下了诗意的空白，让读者凭各自的审美习惯去填补。一方面提到“期望”，另一方面又说“总是空怀期望干什么？……/岁月蹉跎，韶华付东流”。一方面提到“爱”，另一方面又反问“爱谁”。一方面肯定“钟情一时不难求”，另一方面又悲叹“却又无从相爱到白头”，因为社会现实，感情只适合于逢场作戏罢了，哪来真挚的爱情呀！一方面，想回眸一下过去，以填补目前生活的空虚，但另一方面，得到的却是往事消逝无踪，“欢乐、痛苦，全不堪回首”。一方面，诗人想镶嵌激情，但又失望地说“这甜蜜的病症/全烟消云散，当理智开口”，原来激情只不过是感情在理智沉默时的自我陶醉。在列诉了上述一连串意识流般的思绪后，诗人仿佛在给诗的开头“寂寞又忧愁”的心态解谜似的，写下了最后两行点题之笔：“只消你向周围冷冷地扫一眼，——/人生空虚，无聊真可愁……”从这“寂寞又忧愁”的主旋律中，我们终于捕捉到了诗人评价他们这代人的人生概括性的信息。

本诗在意象艺术上也达到了新的高度。整首诗由一串成双的意象群组成，在每个诗段中两两相对，产生出一种奇妙的类似音乐中“对位”的韵味。在三个诗段中顺着次序不断展现出并列意象：寂寞和忧愁。每个诗段中的两个意象都略有变化，造成心理旋律的变奏：

本诗在音韵上将声与情完全融合起来。诗人成功地采用了以“у”为中心的元音重复法（ассонанс)。这个哀音在全诗三个诗段中一共出现十五次，第一诗段里出现最多，共七次，一下子把诗人的沉思染上忧伤的色调。而第三诗段（也就是全诗）最后一行诗更由于频频重复“у”而使本诗在忧郁的情调中告终。本诗所用的抑扬抑格（амфибрахий）韵式，更是表达变奏中的心灵哀音的最好韵式，它具有哀叹的意味，使人听后油然而生悲哀不胜愁的感受。

奇异的爱，质朴的情

——《祖国》赏析

流放生涯对莱蒙托夫的生活是祸，但对他的创作却是福。流放生涯使他接近了创作的源泉——人民的生活，使他对贵族的观念更具批判眼光。抒情诗《祖国》就是上述转变在他诗歌创作上的鲜明体现。

1839年，斯拉夫派诗人霍米亚柯夫（Хомяков）发表了《祖国》（«Отчизна»）一诗。他认为俄罗斯的伟大在于人民的温顺和他们对东正教的笃信。对此莱蒙托夫不能苟同，也写了一首《祖国》，提出异议，一扫贵族祖国观的局限性，明确表示俄罗斯令他心驰神往的只是它那美丽的大自然、养育国人的田园和勤劳的人民，从而把拉吉舍夫、十二月党人和普希金创作中的主题提到一个新的高度。

“我爱祖国”，抒情主人公爱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祖国呢？是以武功和东正教自炫的沙皇的俄罗斯还是因草木山川和风土人情而美丽的俄罗斯？抒情主人公是以世俗的爱还是以“奇异的爱”来爱祖国俄罗斯呢？诗人用非常质朴的方式两相对照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用世俗的爱来爱的祖国就是用鲜血换来光荣和以愚信为豪的俄罗斯，而用“奇异的爱”来爱的祖国则是又落后又美丽、令人喜又令人忧的人民的俄罗斯。诗人用第二诗段二十个诗行形象化了第一诗行“我爱祖国，却是一种奇异的爱！”这个主旋律。“奇异的爱”除了奇异在它是诗人对老百姓而非对沙皇、对贵族的爱之外，还奇异在这种爱源于他这个在祖国罹难时被逐的囚徒。

这种“奇异的爱”施及的对象到底是什么呢？原来就是“那冷漠不语的茫茫草原”，“那迎风摇曳的无边森林”，“那宛如大海的春潮漫江”，这是诗思鸟瞰式的宏观镜头。与此同时，诗情的摄像机还拍摄下不少特写式的微观镜头，诸如乡间小道上的滚滚车轮，凄凉村落中的悠悠灯光，谷茬焚烧后的袅袅轻烟，尤其是那傲然挺立、泛着银光的白桦这一俄罗斯民族自古以来的象征……这些就是以农民为主体的人民的俄罗斯的农村特征性景色。这个俄罗斯不是诗人在《别了，藏污纳垢的俄罗斯……》（«Прощай，немытая Россия...»，1954）中所写那个沙皇和宪兵的俄罗斯，而是在凄凉村落中颤抖着灯光，又有农夫滔滔不绝地闲谈和跳着跺脚又吹着口哨的欢舞的俄罗斯，是农民在农奴制的重轭下喘不过气来但仍热爱的俄罗斯。这就是出身于贵族的莱蒙托夫经过流放生涯的淬火后终于真心向往并视为心灵家园的俄罗斯。

在意象的营造上，莱蒙托夫在本诗中表现出他捕捉自然景物多样性的悟性，给读者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感觉，如视觉的形象（“желтая нива”，”белеющие березы”）、听觉的形象（“говор пьяных мужичков”），嗅觉的形象（“дымок спаленной жнивы”）、触觉的形象（“вечером росистым”）等。

在表现手法上，《祖国》也是独辟蹊径的。它一反当时浪漫主义空泛虚夸的诗风，采用了朴实无华的写实笔法，给人以一种返璞归真的美，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美。全诗充分调动了铺陈的艺术感染力，第一诗段一连用了三个“无论”，第二诗段一连用了五个“我爱”和三个“望见”，像奔流不息的江水，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奔腾，一泻千里，痛快淋漓地把诗人长年积淀在心底的祖国情倾泻无余。对于当时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过渡的俄国文坛来说，莱蒙托夫这首《祖国》正是创作方法更迭的标志性作品。

当然，我们也必须看到，莱蒙托夫在《祖国》一诗上的创新，是立足于对普希金的继承。《祖国》一诗的初稿，所用诗题原本不是“Родина”，而是呼应于普希金《致恰达耶夫》中的意象“Отчизна”，所以别林斯基曾经盛赞莱蒙托夫的《祖国》“这是怎样的诗啊——普希金的诗，也就是最好的普希金式诗中的一首”（见别林斯基给В.П.鲍特金的信），明确指出莱蒙托夫诗的风格中含有普希金诗风的因素。

顾蕴璞／文

Вопросы и задания для дискуссии:

1．Укажите в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и М.Ю. Лермонтова «Парус» на антитезу, выраженную контекстуальными антонимами. Найдите в тексте этого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инверсию.

2．Почему лирический герой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И скучно и грустно...» обращается в своих философских рассуждениях к чувствам, эмоциям, а не к умозрительным абстрактным рассуждениям?

3．Почему М.Ю.Лермонтов свою любовь к родине называет «странной» («Родина»)? В чем странность этой любви поэта, что для него особенно дорого в родине, отчизне?

4．Каким размером написаны эти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я ? Какие способы рифмовки использует поэт?

Литература:

1．顾蕴璞．莱蒙托夫［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2．张张．帆．//中外现代抒情名诗鉴赏辞典［Z］．陈敏容主编．北京：学苑出版社，1989.

3．Кормилов С. Лирика Лермонтова［M］. М.:МГУ, 1978.

4．Кулешов.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 XIX века［M］. М.: МГУ, 1997.

Федор Иванович Тютчев
费·伊·丘特切夫

(1803～1873)

ВЕСЕННИЕ ВОДЫ

春潮

田野里残雪还泛着白光，

河水已发出春的喧响——

它奔跑着，唤醒睡意蒙的河岸，

它奔跑着，波光晶亮，它在呼喊……

河水呼喊着，声扬天下：

“春天来啦，春天来啦！

我们是早春的信使，

她派我们率先报道春的信息！

春天来啦，春天来啦！

那风和日暖的五月天哪，

纷踏着春天的脚步，

跳起红光灿灿的环舞。”

王立业　译

赏析

一幅动态万千的俄罗斯迎春画图

——《春潮》赏析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奥廖尔的地灵孕育出一代人杰，光是大师级作家就有屠格涅夫、丘特切夫、费特、列斯科夫、安德烈耶夫、布宁，还有文学理论巨杰巴赫金。奥廖尔作家中被称为“大自然歌手”（певец природы）的就有屠格涅夫、丘特切夫、布宁。难得的巧合在于屠格涅夫与丘特切夫的风景诗一同被俄罗斯文学界认定为“描写的是他所理解的俄罗斯大自然画图”（别林斯基语）。如果说屠格涅夫以细腻抒情的笔触，描写出散发着娴静婉丽的女性气质和诗意含蓄的贵族气韵的大自然画图，那么丘特切夫则喜欢写大自然中万事万物的灵性，大自然的鲜丽色彩，大自然的蓬勃生机与生命的律动。尽管布拉戈伊对丘特切夫的风景诗的论断同样适合于屠格涅夫，即“在丘特切夫的意识里，自然没有任何静止的、僵死的东西，一切运动着，一切呼吸着，一切生活着”，³⁴但是，如果说人与自然的和谐是屠格涅夫的终极追求，那么丘特切夫的大自然画图则融汇着诗人自己的哲理思索，悉力揭示大自然外在和谐下的内在不谐与无序，以求探索自然与生命的奥秘。《春潮》就是这样一首自然诗，它以早春的声色光动描绘了俄罗斯大自然在春天来临之际复苏的浪漫主义细腻画图，抒写了春天的潮水终于挣脱漫长冬日的桎梏，一路狂欢，报道春天来了的喜讯，带动万灵万物群情雀跃，赋予其重获生命的欢快与喜悦。

诗的开端两句，看似写景，却已含情，通过“еще”（还）和“уж”（已经）两个副词，不仅仅构成语义的对立，更是展示了“冬天情绪”与“春天情绪”的对立（антитеза），以“田野里残雪还泛着白光”隆，来反衬决堤的春潮已经在为春天的到来鸣锣开道。下两句，极具动感的奔跑和睡意蒙的堤岸再次构成对立，凸显了春的势不可挡，同时也为整首诗定下了主调：即便是春潮一泻千里，也荡涤不去大自然本身的对立与矛盾。在第一诗段里我们读到的是“残雪还泛着白光”，而在第二诗段里我们则已看到“早春的信使”的出现，还有“风和日暖”的五月的展现；我们还看到，“睡意蒙的河岸”与活力四溅的春潮，分解出四组鲜明对立：“残雪”——温煦，夜晚——“白昼”，僵死的苍白——健康的绯红，梦的沉默——生的“喧响”。但这些对立与矛盾最终却又汇聚出气势更为欢腾的春潮，反衬出春潮的强劲生机。

诗人调动一切手段，渲染早春的动律及其使者春潮的强大动感。第一诗段第二行里的весной已完全不是时间状语“（在）春天”，而是被用来强调与活化春潮喧闹的状态及其行为方式“像春天一样地”。在这里，修饰喧响，用的是春天，春的力度、春的精气、春的光彩、春的情怀。用最具生命力的季节称谓来修饰春潮的磅礴气势，实在是再形象不过了！另外，这段诗的动感特征是靠密集的动词来进一步强化的，短短四行，竟出现六个动词，除了белеть表示旧的正在消融，另外五个则把春潮渲染得绘声绘色，外在气势的动，内在气韵的动，相互呼应，构成了一幅动态万千的早春画图，印证了俄罗斯学者伊文斯基的研究发现，即丘特切夫写出的“不是静止，而是律动；不是宁静，而是运动；不是对单一细节的选择，而是力求丰富多样”，这种动律还体现在“丘特切夫风景诗各种特征的矛盾组合”。³⁵

丘特切夫风景诗的另一特征是拟人。在第一诗段里我们已经发现，诗人运用了大量的隐喻中的拟人修辞手段，赋予春潮人的动作、人的状态甚至是人的心灵，同时在第二诗段中透过春潮对春的到来的朗声宣告，我们分明感觉得到“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语），“以水拟人，大潮高声呼叫，虽说是潮语，那欢呼雀跃之情分明融合了诗人的心声”。³⁶我们从春潮的喧腾中捕捉到了诗人本人的情绪与状态，明明是诗人自己感觉到了春的到来，但他却借助大自然宣告从冬到春的一场灵魂变革。大自然的欢欣之态，欣喜之情，兴奋之语，完全成了人的神态，人的举动，及至诗人本人倾诉的外化，情景在此可谓水乳交融，难辨彼此。

如果说，在第一、二诗段中展现的是单向的直线型的时间，即从冬到春的走向，那么到了结尾，即最后一个诗段，这种直线型时间却聚汇成环型时间，诗人驻足在春风里、春阳下，饱览春景，抒发春情。那年轻的“春天”，就像童话中的女皇，被侍从们亦即春的景物簇拥。在这里，大自然画图的俄罗斯民族特色尤为鲜明，这不仅表现在丘特切夫精心挑选的描写对象本身（漫长寒冬散去的俄罗斯春天），而且还在他形象的民众思考中。在丘特切夫饱含诗意的视觉中，温煦的五月天，春天的预报者，被隐喻化地描写成红艳艳、光灿灿的俄罗斯环舞，充满了光鲜和喜色。这里的环舞连续用两个修饰语（эпитет）“румяный, светлый”来修饰，既写出了大自然的本相，也写出其意象；就修辞手法而言，既是隐喻中的拟物，又是一种通感抑或认知上的联觉，激起人们对春天的丰沛情怀与无限畅想。

在丘特切夫的大自然抒情诗中，结构与语义特征常常借助于连字符来表现。就自身本质而言，《春潮》的主题思想、它的主旋律常常借助于连字符揭示与定音。另外，语义上重要的形象词汇“信使”（春天的信息报告者）和“环舞”（大自然的民族性认知）因为倒装需要而使韵脚别具特色，造成音的复沓，如“концы-гонцы”、“идет-хоровод”，使得诗歌含义得到清晰表达，诗的语义也形象化外现。

丘特切夫在这首诗里有如在其他诗歌中一样，是个情感细腻、听得懂大自然语言的歌手，因为他把大自然写得栩栩如生。通过此，我们可以尽意解码丘氏自然诗的本质、诗的形象塑造乃至诗人思想美学、艺术结构以及独特的语言。“无疑，所有真正的诗人与艺术家都会感悟到大自然的生命，并以拟人化的形象来展现它，但丘特切夫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全然自觉地相信他所感觉到了的——他所感触到了的大自然的美，并把它理解为不是想象，而是真实”。³⁷

王立业／文

Вопросы и задания для дискуссии:

1．В чем своеобразие пейзажной лирики Тютчева?

2．Выучите наизусть это стихотворение.

Литература:

1．外国抒情诗赏析词典［Z］．张书玉主编．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

2．曾思艺．丘特切夫诗歌美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Шайтанов И.О. Ф.И. Тютчев：поэтическое открытие природы［M］. М.：МГУ，1998.

Афанасий Афанасьевич Фет
阿·阿·费特

(1820～1892)

"ШЕПОТ, РОБКОЕ ДЫХАНЬЕ…"

“悄悄的声息，怯怯的呼吸……”

悄悄的声息，怯怯的呼吸，

夜莺的啼唱，

如梦的溪流，微漾的涟漪，

银色的波光。

夜的明光，夜的暗影，

暗影无限长，

一个接一个变幻的表情，

可爱的脸庞，

笼烟的云中，绛红的玫瑰，

琥珀的闪亮，

频频的吻，莹莹的泪，

霞光啊霞光！

顾蕴璞　译

赏析

瞬间感受流动中的朦胧美

——《“悄悄的声息，怯怯的呼吸……”》赏析

这是以大自然和爱情为基本主题的俄罗斯“纯艺术派”代表诗人费特的代表作之一，是俄罗斯文学史上备受大师们和权威评论家们关注和鉴赏的抒情诗杰作。这首短短十二行的小诗因诗人在意象和诗语上的大胆创新而招致过大量非议：有人说它情调颓废，有人说它含混空洞，有人说它无始无终。列夫·托尔斯泰却说：“这是技艺高超的诗作……诗中没有用一个动词（谓语），每一个词语——都是一幅画”。³⁸苏联文学史家布拉戈依在《诗歌的语法》一文中认为费特是创新诗人：“他没有用一个动词而写出了动的画面，全诗是一个大主格句……”³⁹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也对费特的文艺观点持保留态度，但他认为从诗歌美的角度看，费特应赢得后人的敬仰，后人应为他竖立纪念碑。

这是一首爱情诗，但情思无不沐浴在自然的氛围中，这也是一首自然诗，但景物无不洋溢着爱情的气息。这首诗，宛似瑰丽多姿的油画，又似妙曼动情的小夜曲，不愧为出自融画家诗人和音乐家诗人的双重身份于一身的作者之大手笔。这首诗标志着爱情在费特诗中的重要位置，也显露了诗人写爱情不重对结果的描绘而重对过程的暗示的艺术特色。但这一特征丝毫没有损害诗的形象思维的品格，朦胧而不抽象：“什么都没有说，又一切已经说出，一切都能感觉到”。⁴⁰这是因为费特是一位崇尚自然的诗人，他的诗情都从与自然合一的人的心田里自然流出。其感情越率真，抒情的方式就越不受理性束缚，诗中的意象也就越富有感性和跳跃性。但在暗示爱的过程的背后，读者们能清晰地触摸到抒情主人公那颗因爱而激越躁动的心。诗人似乎只是在客观地抒写别人的爱情，实际上却在自我宣泄一次刻骨铭心的初恋幽会的欢乐，这可能是诗人同早年深爱过但却与其未成眷属的那位叫玛丽亚·拉兹契的有情人的故事。

这首诗的艺术创新，在于独特的瞬间感受（мимолетные ощущения），可以用16个字来概括：意象并置，情景互动，瞬间移位，感受增值。

意象并置和叠加（параллеизм в расстановке словесных образов）是英美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于20世纪初提出的诗学理论，但费特比他早50年就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探索了这一诗学追求。在本诗中，由于不用动词，意象随名词的增加而变得密集，这些密集的意象，每一组都像“一个辐射束”（庞德语），经过并置的排列组合而产生奇特的效果：情景相衬以至互动起来，仿佛读者也随审美瞬间的不停移位而使自己的感受不断地增值。

全诗由三个诗段组成，包含写景和写情的15个意象。两类意象呈有序的交织状态：或先情后景（第一诗段），或先景后情（第二诗段），或景情先分后合（第三诗段），形成三个维度上的对偶、反衬和互动，即诗行内、诗行间和诗段间写景意象和写情意象的对偶、反衬和互动。如第一诗段中“悄悄的声息，怯怯的呼吸”，很难说这只是情语而不是景语。对于人来说，可以理解为悄声的耳语和羞怯的呼吸；对于大自然来说，却可以理解成悄然的天籁和大地的呼吸，这就是意象的对偶和反衬所造成的感受的增值。“悄悄的声息，怯怯的呼吸”再配上“夜莺的啼唱，/如梦的溪流，微漾的涟漪，/银色的波光”，又形成新的感受增值。恋人间的爱情就像“夜的天籁那样难以捉摸，又像月光那样明白”，⁴¹大自然的莺啼、波光、涟漪和溪流也像幽会中的恋人那样欢快和神秘。第二诗段中的写景意象被提到了写情意象之前与其进行互动，形成又一次新的感受增值：夜的明光和暗影（包括树影）掩映着恋人可爱脸庞上捉摸不定的表情变化，增添了这些变化的瞬时感，同时，夜色的明暗对比在无形中也带上几分爱情的神秘色调。第三诗段中，景与情并行地加快变动：笼烟的云霞由绛红转成红褐，最后转成鲜红，为恋人们频频的吻、莹莹的泪营造愈来愈热烈的氛围；同时，云彩的色调变化象征着恋人脸颊羞红程度的递增，最后让人分不清“霞光”到底是天上的红光，还是脸上的红晕，由此达到了景与情的完美统一。

如果说，诗行和诗段内情和景的互动主要呈现为静态，那么，诗段间的情景互动主要呈现为动态，即景和情的瞬间感受的换位（即流动）。先看景，第一诗段主要表现的是声（兼有光），第二诗段主要表现的是光，第三诗段主要表现的是色。声光色交融的手法，也就是世界的印象主义幻象（импрессионистское видение мира），是费特在意象创造上的又一贡献，比1874年出现的法国印象派还早12年多。这一手法使全诗的景色呈现由远及近的移动感。再看情，与景色描绘的声光色转换相一致，全诗的情思呈现由静而动的流动感：先闻爱的语声，后有爱的表情，最后见爱的行动。诗中虽然没有动词，但大部分名词都表达动作而构成动的画面。如果说，每一诗段都是一幅情与景的静物画，那么三个诗段连贯起来就构成一张情景互动的动态图（或一股意象流）。静物画也好，动态图也好，无不景中有情，情中有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另外，诗人在韵律上匠心独具的培植，更使整首诗声情并茂。扬抑格（хорей）所表现的赞叹音调、四音节和二音节（在译文中表现为四顿和二顿半）的交替呈现出错落有致的节奏感，而一韵到底的韵脚更强化了全诗的整体动感，使诗的音乐美助推绘画美呈波浪式的不断升华，起到了使二者相得益彰的作用。诗的结尾出现的高潮，是写景意象和写情意象分别不断得到催化至最后融合的结果。“霞光”是写景意象演化的最后归宿，也是写情意象和写景意象叠加成的隐喻。这里存在两个想象空间。一个是对恋人心情的暗示：眼看霞光满天了，就要分别了，时间过得多快啊！另一个则是爱情美满的象征：恋人们从天黑到天明（很可能正逢白夜季节）的幽会取得了像霞光一样圆满的结果！这里标点符号（惊叹号）和格律模式（扬抑格）在赞叹的审美效应上相互重叠，取得了非凡的成效。

本诗最突出的艺术特点是朦胧美，明丽是美，朦胧是更高程度的美，费特捕捉到的还是处在瞬间感受流变中的朦胧美。一切都是那么朦胧：似景非景，似情非情，似静非静，似动非动，似始非始（幽会也是爱的果实），似终非终（热恋也是爱的种子）。

比费特早500多年的我国元曲大家马致远所写《天净沙·秋思》在意象的并置，诗语的创新，景和情的对偶与互动上与这首诗非常相似或相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假如当年费特读过这首小令，一定会感到创作上会心的快乐。两部杰作都是千古绝唱，但意境各异：费特诗中是相爱之欢，马致远曲中是秋思之苦；费特的诗奔放起伏，马致远的曲含蓄沉静；费特频频使用动作暗示，马致远突出画面对比；费特是以静求动，马致远是以动求静。两首都是诗歌意象功能发挥的极致：一个是没有一处提到“相爱”，却满诗是荡漾的春心，另一个是没有一处提到“秋思”，却无处不泛出怅惘的秋愁。

顾蕴璞／文

Вопросы и задания для дискуссии:

1．Каковы основные темы лирики Фета?

2．Что волнует лирического героя А. Фета? Какие мысли и чувства ?

3．Как параллелизм природного и человеческого миров помогает выразить все оттенки внутреннего состояния лирического геро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卢永福．悄声细语，怯怯的呼吸．//外国抒情诗赏析词典［Z］．张玉书主编．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

2．徐雅芳．俄罗斯诗歌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3．Благой Д.Д. Мир как красота. О «Вечерних огнях» А. Фета［M］. М., 1975.

Николай Алексеевич Некрасов
尼·阿·涅克拉索夫

(1821～1878)

"Я НЕ ЛЮБЛЮ ИРОНИИ ТВОЕЙ..."

“我不喜欢你的冷嘲热讽……”

我不喜欢你的冷嘲热讽。

把它留给死人和未生之人，

而我和你曾热烈相爱相亲，

彼此心中的感情余温尚存，

不要过早便委身其中！

趁你仍然腼腆而又温存

期望着把见面时刻延长，

趁我心中依然不安地沸腾

那些嫉妒的惶恐和幻想，

不要加速必然结局的来临！

即非如此它也快到尽头：

最后的热望虽强烈沸腾，

但内心已暗藏冰冷和忧愁……

就像秋天的河流虽越发狂吼，

翻滚的波浪却更加冰冷。

陈松岩　译

ПОЭТ И ГРАЖДАНИН (Отрывки)

诗人与公民（节选）

公民（进到屋里）

又是一个人，又是一脸阴沉，

躺在那里，什么都不写。

诗人

再加一句，苦闷忧郁，气息奄奄，

我的画像便大功告捷。

公民

绝妙的画像！既不高贵，

相信我的话，也不优美，

完全是无耻的愚蠢行为，

倒头昏睡连野兽都会。

……

公民

听着，真是可耻！

该起来了！你自己很清楚，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谁的内心中责任感尚在，

谁心地正直，坚定执著，

谁有才华、力量、目光敏锐，

他现在就不应该长睡不醒……

……

诗人

哈！我就知道你说到哪儿去了！

我可是一只饱经世故的老鸟。

很遗憾，我不想说什么。（拿起一本书）

救星普希金啊！——你往这页瞧：

读完它，别再来责备我！

公民（读）

“不是为了平庸生活的激动，

不是为了战斗，为了私心，

我们是为灵感所生，

为了祈祷和甜美的声音。”

……

公民

……

不，你不是普希金。但是当

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太阳，

以你的才华怎能安然入梦；

更不能在这痛苦的年代，

去讴歌美丽山谷、天空和大海，

去赞美爱人的一缕温情……

……

即使你忠诚于自己使命，

可难道你的祖国会更轻松？

那里每一个人都在推崇

他自己独一无二的个性。

有几人有美好的内心，

祖国对他们来说崇高而神圣。

上帝祝福他们！……其他人？

目标卑微，生活空洞。

一些人贪赃枉法，一群小偷，

另一些是甜蜜蜜的歌手，

还有一些……一些聪明人：

他们的使命便是高谈阔论。

他们包裹起自己的身形，

无所事事，一再声称：

“我们的种族已无药可治，

我们不想白白地去送死，

我们期待：也许时间会管事，

我们自豪自己没造成损失！”

傲慢的智慧狡猾地掩饰

他们自私自利的理想，

但是……兄弟！无论你人怎样，

不要相信这卑鄙的逻辑！

不要去分享他们的命运，

多于言谈，寡于行动，

不要走进无害人的队伍中，

当你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做儿子的无法心平气和

对待亲生母亲的痛苦之情，

一个人对祖国心灵冷漠

成为不了当之无愧的公民，

对于他没有责难比这更痛苦……

去赴汤蹈火吧，为祖国的荣誉，

为了爱，为了信念……

去吧，并且无可指责去赴死。

你不会白死，事业牢固无比，

只要它脚下涌流着鲜血……

而你，诗人！天之骄子，

永恒之真理的宣告人，

别去相信一个没面包者

配不上你未卜先知的弦音！

别相信所有人都已死去；

人的心灵里还有上帝，

它时刻时刻都能听出

敬神的胸膛发出的悲泣！

做一个公民！为艺术献身，

为了周围人的幸福平安，

让自己才能服从于情感，

那拥抱一切爱的情感；

如果你有过人的禀赋，

不要忙于在人前展现，

你的劳作中它会发射出

自己震撼人心的光线。

看啊，顽石会化作碎片，

被贫苦的劳动者所击碎，

而在铁锤下自然就会

有星星火焰四处飞溅！

……

公民

这个判决不怎么令人满意。

但是是你的吗？是出自你心？

你应该做出正确判断：

你可以不做一个诗人，

但你必须做一个公民。

而什么才是公民所为？

做一个当之无愧的祖国之子。

啊！我们有太多的士官生、商人、

贵族、各色官员、小市民，

甚至我们有足够多的诗人，

但是需要的，需要的是公民！

可他们在哪里？不是参政员，

不是作家，不是英雄，

不是首席贵族，

谁是亲爱祖国的公民？

你在哪儿？回答？没有回声。

甚至就连诗人的心灵

都对其强劲的理想陌生！

……

诗人

……

啊！我那唱出的第一支歌

竟然成为临别之曲！

缪斯低下忧郁的头，

轻声哭罢，离我而去。

从此之后便很少相见：

面色苍白，总是悄然而至，

低声说出火焰般的语言，

唱出那些骄傲的歌曲。

召唤我去城市，去草原，

宝贵的思想藏在心间，

可是一旦有锁链声喧，

一瞬间她便消失不见。

我并非完全在躲避她，

可我多害怕！多么害怕！

当我身边的亲人沉入

现实痛苦的波涛之中——

我却在好心好意地歌颂

天空的雷电，大海的狂怒。

当我把微不足道的小偷鞭笞，

为了大人们的心满意足，

我表现出男孩子似的粗鲁无礼，

并且自豪于他们的赞誉。

心灵在岁月重压下弯曲，

它对一切热情冷却，

于是缪斯完全转身而去，

心中充满痛苦的轻蔑。

如今我白白向她呼唤——

唉！她已悄然永久消逝。

我对她本不了解，如同人间，

今后也永远无从得知。

缪斯，你在我的心中

只是偶然路过的客人？

抑或命运早已注定

她有非凡的歌唱才能？

唉！有谁知晓？严酷命运

把一切隐藏进无尽暗晦。

但唯有荆冠只身一人

曾走向你忧伤之美……

陈松岩　译

赏析

当之无愧的祖国之子

——涅克拉索夫抒情诗选赏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涅克拉索夫是俄国19世纪后半期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杰出代表。他在作品中一贯倡导的“公民激情”（гражданский пафос）鼓舞和激励了后来的俄国历代诗人关注祖国和民族的命运，倾听劳苦大众的心声。他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和朴素平实的诗体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

涅克拉索夫一生创作了280多篇诗歌作品，包括叙事长诗、政治抒情诗、爱情抒情诗、讽刺幽默诗等等。这里我们将选择两篇进行赏析。一篇是爱情抒情诗《“我不喜欢你的冷嘲热讽……”》，另一篇是他纲领性的作品《诗人与公民》的片段。

爱到尽头是心痛

——《“我不喜欢你的冷嘲热讽……”》赏析

在一般人心目中，涅克拉索夫通常被看作是充满强烈社会激情的诗人，却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竖琴也能奏响委婉温柔的爱情乐章，《“我不喜欢你的冷嘲热讽……”》便是其中之一。

这首诗被诗人标注为写于1850年，但研究者认为这不一定是准确的写作时间。诗人没有明确标明是写给谁的，但是很多人还是认定它和作家与帕纳耶娃的恋情有密切关系。帕纳耶娃（А.Я. Панаева，1820～1893）虽然在1837年就嫁给了作家帕纳耶夫（И.И. Панаев，1812～1862），但是从1847年开始便与涅克拉索夫同居，并长达15年左右，她曾和涅克拉索夫合作写过小说《浪迹三方》（«Три страны света»，1948）和《死湖》（«Мертвое озеро»，1851）。尽管如此，我们在分析和欣赏这首作品时，没有充分理由认为它便是诗人与女作家实际感情生活的客观再现，因为诗歌毕竟是文学创作，具有很强的假定性，并非完全是实际生活的翻版。涅克拉索夫这首诗，可以说超越了个人情感，精细刻画了一对情人面对注定分手前“最后恋情”时刻的微妙心态。

《“我不喜欢你的冷嘲热讽……”》这首诗是用俄国19世纪30～40年代开始流行起来的五音步抑扬格（пятистопный ямб）写成的，其特点是每行视押韵情况有十～十一个音节，每两个音节组成一个音步，并且重音落在音步中的第二个音节上，韵脚重音后面的音节不计算在音步中。但是诗人在这首诗中使用的是俄国诗歌中少有的五行诗段，每段诗包含五行，并且全诗三个诗段的押韵方式各有不同，分别为аббба，абаба和абааб。这些技术手段都给这首小诗增加了特殊魅力。

俄语中的“ирония”指的是一种微妙的、暗中的嘲讽、讥笑，通常不一定带有很强的恶意。但是即使如此，如果把它放在两个热恋情人中间，还是显得那么不协调。它的出现，表明两个人的情感已经发生了潜在的变化。爱情虽然依旧“沸腾”（кипим），但是心中已经“暗藏冰冷和忧愁”（тайный холод и тоска），因此，恋人口中已经不再是爱情的绵绵絮语，已经出现了不谐和音，这引起了男主人公的不安和焦虑。因此，抒情主人公从诗歌的一开始便请求恋人不要这样做，这样做还为时尚早（нам рано предаваться ей），因为两人曾彼此那么热烈相恋（так горячо любившие），而且那份感情至今还余温尚存（еще остаток чувства сохранившим）。请大家注意这两个过去形动词的使用。两个词和前面的“死人和未生之人”（отжившие и не жившие）相呼应，中间“ж，ш”音的重复，令人感到艰涩、难受，虽然音响效果不佳，但是却可以显露此时主人公的心境。往日恋情虽已不再，但爱情毕竟未走到尽头。在死去的和未出生的人之间是活着的人，活着的人不应该彼此敌视，哪怕仅是暗中的冷嘲热讽，更何况是一对情人。

在第二段中，主人公对余温尚存的恋情的渴望更加强烈。两个“Пока еще”的使用，呼应了前面的“Еще остаток чувства сохранившим”。主人公热切期望只要这份情感还未完全消失，那么即使不能白头偕老，最终注定要分开，两个人还是要珍惜现在，珍惜眼前。诗通常以含蓄见长，它不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一陈列，需要读者调动自己的情感体验去补充空白。我们当然可以把它和诗人自身经历相联系，也就是说，像涅克拉索夫和帕纳耶娃这样的感情无论怎样发展，他们都不会走进合法婚姻的殿堂，因为按照当时的法律和习俗，夫妻不能离婚，除非一方死亡，否则另一方不能再娶或再嫁，安娜·卡列尼娜的挣扎也包含有这方面的原因。19世纪俄国大诗人丘特切夫著名的“杰尼西耶娃组诗”可以说更充分地表达了这种情感给情人内心造成的巨大精神痛苦。他虽然长期与杰尼西耶娃同居，生儿育女，但却无法结为连理，激情包含愧疚，爱情伴随负罪感。这多少和涅克拉索夫的“帕纳耶娃组诗”有某种契合。不过，我们也可以完全跳出诗人个人经历的圈子，来理解这里所说的“必然结局”。它可以是任何妨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主客观因素，如性格不合、思想相左、爱情遭遇不可抗拒的外部因素阻挠等等。两人相依、两情相悦可以给读者带来心理的愉悦，但是棒打鸳鸯、天各一方也同样会给读者特殊的心灵感受，如中国古代的《孔雀东南飞》、白居易的《长恨歌》、陆游的《钗头凤》都是爱情的千古绝唱。

在诗的末段，主人公急切的热望化作了悲伤的叹惋。他已经明显感到最终结局的临近。虽然还是“沸腾”，但已经是最后的激情。他虽然恳求恋人不要用冷嘲热讽来毁掉眼前的爱情，加速结局的到来，但是内心已经隐藏了“冰冷和忧愁”。这种沸腾不是热的升华，而是像秋天的河水，河水越是喧嚣，波浪越是冰冷。这个比喻惊人的大胆和贴切，它让前面的热切期盼渗透了冰冷刺骨的感觉：主人公无论如何去努力、去挽回，内心却十分清楚，是到了“覆水难收”的时候。这似乎印证了一句爱情箴言：爱，越是刻骨铭心，越可能会造成无法医治的伤痛。

诗人使命与公民职责

——《诗人与公民》赏析

50年代初，涅克拉索夫身染重病，不得不于1856年暂时离开俄罗斯，把他主办的《现代人》（«Современник»）转给车尔尼雪夫斯基代为编辑出版，生平第一次出国治疗。在国外治疗期间他出版了第一部重要诗歌选集，《诗人与公民》是这部诗集最具纲领性的作品。这首诗和其他几首诗一起由车尔尼雪夫斯基发表。诗歌一发表便引起轩然大波。多年以后车尔尼雪夫斯基回忆说：“我因这次发表给《现代人》杂志带来的灾难沉重而长久。”1856年12月，俄国内务大臣C.C.兰斯科伊在给各省省长秘密通报中要求诗集不得再版，并且不允许发表与诗集相关的文章。当时有传言说，涅克拉索夫一旦回国，就会被逮捕，关进彼得保罗要塞。对此，涅克拉索夫毫不畏惧，在给友人的信中他表示：“尽管这些措施的确很厉害，但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我做了什么。”这首诗发表的时候，正值革命民主派与“纯艺术”派就艺术使命和艺术家责任激烈论战的高峰时期（1855～1856）。在这首诗中，涅克拉索夫以“你可以不做一个诗人，/但你必须做一个公民”鲜明表示了自己的立场，而这一表述后来也成为诗人具有标志性的一大特征。关于艺术与现实社会生活的关系，别林斯基在《1847年俄国文学一瞥》（«Взгляд на русскую литературу 1847 года»，1848）中明确指出：“夺去艺术为社会利益服务的权利，这是贬抑它，却不是提高它，因为这意味着夺去它的最泼辣的力量，即思想，使之成为消闲享乐之物，游手好闲的懒人的玩具。”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总结了别林斯基思想基础上，提出：“文学也像其他一切值得注意的智力或者道德活动一样，就其本性来说，它不能不是时代愿望的体现者，不能不是时代思想的表达者。”而涅克拉索夫在《诗人与公民》一诗中的主旨，正是这一思想的诗体体现。

《诗人与公民》是以虚拟的诗体对话（поэтический диалог）形式写成的。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作者情怀和志向的传统在俄国由来已久。普希金的《书商和诗人的谈话》（«Разговор книгопродавца с поэтом»，1824）、《诗人与群氓》（«Поэт и толпа»，1828），莱蒙托夫的《编辑、读者与作家》（«Журналист, читатель и писатель»，1840）等就属于这类作品。本诗中所引用的普希金的诗句就出自普希金的《诗人与群氓》。

这场有关诗人的使命的对话是在诗人和公民之间展开的，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对话双方并不是站在截然对立的立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化身为两个角色，二者从不同侧面反映了诗人此时此刻复杂的心境。公民所表达的主张是涅克拉索夫本人一贯所遵循的创作原则，而诗人则更多地描述了作者所处的状态和所遇到的矛盾困惑。这一点在阅读和欣赏时要格外关注。

对话一开始，公民便直截了当地指出在祖国处于痛苦无边的年代，任何一个正直、坚定的人都不应该无所事事，昏昏入睡，应该起来去抨击社会丑恶：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谁的内心中责任感尚在，

谁心地正直，坚定执著，

谁有才华、力量、目光敏锐，

他现在就不应该长睡不醒……”

对此，诗人借用普希金的诗句为自己辩解：

“不是为了平庸生活的激动，

不是为了战斗，为了私心，

我们是为灵感所生，

为了祈祷和甜美的声音。”

这段引文非常值得注意。当时一些“纯艺术”派艺术家经常引用这段诗，试图证明普希金便是“纯艺术论”的倡导者。但是纵观全诗，普希金在作品中主要强调的是诗人的使命崇高而神圣，不应为世俗名利、荣辱毁誉所束缚，因而不能看作是普希金在主张“艺术无功利论”。在西方，“灵感说”肇始于古希腊的柏拉图，之后一直成为讨论艺术创作源泉的核心话题，特别是诗歌创作，人们对此有各种各样的解释，从最初的“神灵附体”到后来的“直觉说”、“形象思维”、“顿悟说”等等。人们通常认为，文学，尤其是诗歌创作需要灵感。在这里诗人提到普希金，并不是说他赞同“纯艺术论”观点，而是在说如果没有灵感，不和自己的“缪斯”在一起，那么他就可以不拿起笔去写作。公民则不赞成这样的观点。虽然诗人没有普希金伟大，但是诗人以他的才能，不应该在这个到处看不见太阳的时代无所事事，更不应该放弃责任，去吟咏风花雪月：

“不，你不是普希金。但是当

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太阳，

以你的才华怎能安然入梦；

更不能在这痛苦的年代，

去讴歌美丽山谷、天空和大海，

去赞美爱人的一缕温情……”

诗人要像黑夜中的星星，在狂风暴雨中举起微弱的火炬，“给所有人照亮前进的道路”。

接下来一段，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莱蒙托夫的诗《帆》（«Парус»，1832），风暴没有来临时，周围一切似乎宁静祥和，但是当风暴来临，船帆张紧，桅杆弯曲，连狗在感到危险时都会狂吠不已，更何况是诗人，他更不该置若罔闻：

“难道会躲进遥远的船舱，

用你那充满灵感的琴弦，

去愉悦懒人们的耳朵，

掩盖暴风雨的雷声大作？”

他应该牢记住自己的职责，就像儿子无法心平气和对待母亲的痛苦之情一样，要成为祖国当之无愧的公民，“去赴汤蹈火吧，为祖国的荣誉，/为了爱，为了信念……”（Иди в огонь за честь отчизны, /За убежденье, за любовь...），“做一个公民！为艺术献身，/为了周围人的幸福平安，/让自己才能服从于情感，/那拥抱一切爱的情感”（Будь гражданин! служа искусству, /Для блага ближнего живи, /Свой гений подчиняя чувству /Всеобнимающей Любви）。注意，涅克拉索夫在这里使用的Бог，верующий等词语不是一般宗教意义上的，而是诗歌隐喻，指的是“信仰、意志、崇高、神圣”。在后来，公民把“诗人和公民”的关系，概括为“你可以不做一个诗人，/但你必须做一个公民”（Поэтом можешь ты не быть, /Но гражданином быть обязан）这样一个公式。这个公式化用了著名的俄国十二月党人雷列耶夫（К.Ф. Рылеев, 1795～1826）在长诗《沃伊纳洛夫斯基》（«Войнаровский»，1825）献辞中的最后一句“我不是诗人，而是公民”（Я не поэт, а гражданин）。雷列耶夫在自己的作品中经常使用“公民”、“祖国”、“自由”、“神圣”、“义务”等语汇，抒发其甘为国家献身的豪迈之情。而涅克拉索夫显然受到这种精神的感染，因而他没有像一般浪漫主义者那样把诗人的使命解释为负有某种神秘使命的先知、预言家，而是紧紧和公民的义务结合在一起。而“什么才是公民”，公民便是“当之无愧的祖国之子”（Отечества достойный сын）。涅克拉索夫这里使用了отечество一词，这个词来自отец，不同于родина，在表示“祖国”意义时具有庄严而神圣的意味。公民不是那些达官贵人、市民商人，也不是形形色色的诗人，公民能够在困境中担起职责，把祖国和周围人的幸福看作己任，不求名利，不求安逸，为信念和理想而献身。这里有一个小细节，需要读者注意。涅克拉索夫这首诗全诗是用四音步抑扬格（четырехстопный ямб）写成的，具有丰富而严谨的韵脚。而在“不是首席贵族”（Не предводитель）一行，却出现了破例，音节不足，而且失了韵，但是根据前面的сенатор来看，这里很可能应该还有一个词，即“国君”（император）。很明显，这个词会犯忌，但细心的读者还是能够读出来的。公民认为，这样的人尽管少，但是还是有的，他呼吁诗人去效法他们。因此他不赞成诗人的对比（“诗人的角色，你多么可怜！/沉默的公民多么幸福”），而是针锋相对地指出：“夸夸其谈的诗人幸福无比，/而沉默的公民无比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