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所谓“不懂”

今日的艺术 作者:[日] 冈本太郎 著


第2章 所谓“不懂”

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从把它“搞懂”开始。要是什么都“不懂”,就根本没办法着手,更不可能进入下一个阶段。

近年来惹人非议的画作往往都是无法在瞬间凭以往的常识与经验来评价和判断的作品。圆形和三角形等几何形状的堆砌,泼洒了污渍状痕迹的模糊笔触,滴几滴颜料到画布上,或是杂乱无章的线条、漫无边际的梦幻场景,甚至类似于毫无美术细胞的孩童的涂鸦……很多人觉得“这样的画,我看不懂啊”。

可艺术根本不存在“难不难”或是“能不能看懂”的问题——这样的误会是愚蠢的偏见导致的。要理解现代艺术,就让我们从这一点聊起。

“八字”文化

符号的魔法

大家去日式餐厅或古朴民宅时不妨仔细观察一下。屏风、纸门、门帘、装吸烟工具的小盒子、蒲扇这类工艺品的边角处,总是刻画着八字形的花纹(不过近年来好像不太多见了)。

那么,你可知道这种八字花纹代表的含义?

是富士山。日本人看到这样的花纹,该不会歪着脑袋嘟囔“看不懂”吧。也许有读者会说:“废话!八字一直是富士山的象征啊,这有什么好讨论的……”可是仔细琢磨,你便能意识到其中的微妙之处。

我们不能通过八字纹感受到富士山所特有的气息。它无法让我们联想到高耸的山峰,也没有体现出富士山独特的美感。抱怨现代画难懂的人不在少数,可八字纹不也是这样吗?然而,没人会为八字纹费神或抱怨难懂,这不过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它的象征意义。

也就是说,八字纹不是“画”,而是一种符号或暗号。八字纹即富士山即好的事物。我们都认同这个等式,理解起来十分顺畅,毫无障碍,仅此而已。可我们到底看懂了什么呢?

如今,不会有人因八字纹缺乏内涵而耿耿于怀。因为它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形式,照惯例存在于一些特定场所。相反,却会对那些在现实生活中产生强烈冲击,带来切身感受的作品(比如现代画)产生疑问,过分关注“要怎么理解它”。当然,我们也没必要在餐厅走廊里品味艺术带来的感动,所以对符号的认同看起来也无可厚非。不过让人头疼的是,人们往往会把这种符号和艺术混为一谈。

八字纹只是个具有一定典型性的例子,在绘画的世界里泛滥,与它异曲同工的形式其实比比皆是。

鲤鱼跳龙门图也好,竹雀图也好,还有松树、老虎、不倒翁……这些经常出现在壁龛中的题材、形式看似越来越复杂,但实际上与八字纹并无多大分别,不过是些符号。

只要建的是日式房屋,无论是否有实际需要,都会照惯例做一个壁龛,再照惯例,把充满这些符号的挂轴挂进去。如此一来,才会觉得家里像个样子、够气派了,压根没考虑过“鉴赏”的问题。

装饰家居环境的出发点并不是“自己喜欢”或“想要”,而是面子和排场;生活不以自己所处的现实为基础,而是受惯性和缺乏实质意义的约定俗成所驱使。这种用符号取代真情实感的氛围,就是封建时代日本令人绝望的形式主义。天知道它让生活贫瘠了多少。我将其戏称为“八字文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尤其适合挂在壁龛里的日本画。它当然不符合当下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与态度。万幸的是,人们近来似乎已将这种书画划入了“过去”的范畴。那么是不是这个问题就能慢慢得到解决了呢?果真如此就好了,无奈事情没这么简单。“八字文化”在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影响。就连艺术色彩浓厚的油画,也面临完全相同的问题。

今日的“八字”艺术

“现代艺术就是莫名其妙的玩意儿,那根本就不是画!”——越是这种义愤填膺的人,好像越能安心地欣赏静物画、风景画和裸女画。可仔细琢磨一下,我们就会意识到其中有着常常被人忽略的怪异之处。

好比静物画,画的都是“随意”摆在桌上的苹果之类的物品。摆得整整齐齐是不行的,一定要像塞尚[1]画的那样随意,否则就没有价值;风景画要有典型油画的感觉;裸女要身缠华丽的织物,躺在古朴的床铺或椅子上……在一些人眼里,只有这样的画才是“油画”。

这未免有些太过荒唐。你的桌子上总会故意摆上好几个水果吗?你的母亲和姐妹总是一丝不挂地躺在家里吗?

上面提到的这些,原本是欧洲十九世纪的自然主义题材,也是油画最初被引进日本时的题材。从明治、大正到今天,百十年过去了,人们还在不知腻歪地盲目重复。

这些画取材于欧洲的市民生活,在当时具有一定的时代与现实意义。以裸体画为例——西方建筑有很高的私密性,只要走进房间,关上房门,那就是一方只属于自己的天地,连上帝都无法窥见。因此,炎热的天气里,人们的确是赤身裸体的。恋爱的秘戏,也是奔放的肉体盛宴。换言之,裸体画是一种基于日常生活的艺术题材。

众所周知,欧洲人崇尚肉体美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与古罗马时代。奥林匹斯的众神自不用说,竞技者那健美的肉体,就是美与德的典型。后来,禁欲主义随着基督教的兴盛深入人心,人们开始厌恶、鄙视肉体,视肉体为罪恶的陷阱。在历时千年的蔑视肉体的时代之后,欧洲迎来了文艺复兴。这场运动意味着古典文化的复兴,也讴歌了人世间的生活,欣赏和赞美丰盈肉体的开放风气再度占据主流。这一时代的杰出艺术家——比如波提切利[2]、达·芬奇[3]、米开朗基罗[4]等都表现过健美丰盈的裸体,开创了之后西方裸体艺术的传统。

可日本的情况完全不同于欧洲。无论是屏风还是拉门,都能被人悄悄拉开;稍不留神,纸上就会出现裂缝和破洞。也许就是这一点让日本人的生活变得狭隘了。人们时刻都要担心周围的视线,畏首畏尾;窥探别人的隐私,找到一点儿把柄就大做文章。对日本文化来说,或许破洞和裂缝才是宿命。这样的生活充满了危险,对女人来说,即使无人在家,或不远处出了什么事,街坊邻居都跑去看热闹,她们也不敢脱光了衣服躺在屋里,行房时也要时刻顾忌他人耳目。当然,对日本人而言,“裸体”也是现实的一种,可日本并不具备裸体画所呈现的生活样态。

综上所述,完全不加思考地照搬生活中并不存在的题材,还误以为那就是自然,就是写实主义,实在有些可笑。

自然主义的源泉,实质上是否定十八世纪之前西欧脱离现实的贵族文化的精神。高举写实主义大旗的法国著名画家居斯塔夫·库尔贝[5]说过:“美就在自然中。它是现实的,并在现实的基础上以各种形式被人所发现。”因此他没有像以前的画家那样,在画布上描绘神话故事,或是贵族、英雄的荣耀这种人为的、脱离大众生活的东西,而是把视线聚焦在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寻常题材(图1)。印象派画家也如实呈现了人们身边的自然美,并没有把美“神秘化”。他们画的是随意散落在桌上的苹果、平凡的风景和普通女性的裸露(图2)。这种自然主义与十九世纪市民阶级争取自由的历史是并行的,将反叛的精神寄托于艺术之中。所以这些画家的作品有着能够打动人心的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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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库尔贝 《采石工人》 184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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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雷诺阿 《音乐会》 1918-1919年

日本在明治时代首次引进了这样的西洋画。不难想象,当日本的画家用完全不同于日本画的新技巧描绘静物和风景的时候,他们一定深受感动。后来,黑田清辉[6]等画家创作了日本第一批裸体画,一时间引得满城风雨。他们把被打上“无用”“淫乱”且“不洁”等道德标签的裸体画上升到了艺术的高度。让人们从画家的大胆尝试中,体会到解放肉体的快乐。这种自由的感觉与内心的感动,与艺术息息相关。

随着时代的变迁,二十世纪的自由精神已经有了新的方向,也须更积极地去面对新的命题。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继续跟在一百年前的标准后亦步亦趋,根本算不上艺术,也不可能打动人心。问题在于,八字纹变得越来越精巧,并加入了一些看似深奥的元素,以至于鉴赏者、评论家甚至创作者都轻易认为那就是艺术。他们反而觉得这样空洞、脱离现实的东西是“美”的,是“严肃”的。

山水画也是一样。呈现在画纸上的一定是古色古香的中式风景,留着长须、手持长杖的仙人在奇石怪岩间悠游(日本若有这样的山石,怕是早就在地震中崩塌了)。这也是我们从没见过、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画面。可是长久以来,这样的画作岿然占据着我们的壁龛。其实这归根到底还是“八字”写就的闹剧。它们不过是一种符号,代表着“这是一幅画”,与艺术毫无关联。乍一看态度谦虚,没有过分突出自我,但实际上拉着传统的大旗,带有封建社会的功利主义色彩。无聊而脱离本质的生活与它的非艺术性仿佛阴暗、厚重、无边无际的煤烟,笼罩日本全境,令人绝望。到该和“八字文化”诀别的时候了。再粗俗、再难看,我们也应该从自己的实际生活出发,持守内心,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前行。

请大家以诚实的态度,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且不提那些狂热的爱好者,每个立足于现实生活的人都该问问自己:看到那些落后于时代的老套玩意儿时,心灵会不会受到震撼?会不会产生感动?会不会由此联想到更多?

那些所谓“不知道画的是什么”的现代画,反而能在新时代的人心中激起更多的热情与共鸣。这不是什么牵强附会,正因现代画贴合现代人的生活,才能如此强而有力地流传开来。

看不懂的画作之魅力

抽象主义

我们还须从另一个角度,对“懂不懂”的问题探讨一番。

假设你去看了一场画展。看到描绘富士山或美女的画作时,你不会产生任何疑问,只是觉得“啊……真漂亮”。可当看到一幅“莫名其妙”的画时,就会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东西啊……”还会下意识地停在那幅画前。离开展馆之后,后者反而会给你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大家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在街上与美女擦肩而过,当然令人愉悦。可走出十来步后,就会把美女忘得一干二净。同理,漂亮的风景画也不会在我们的记忆中停留太久。

不漂亮,看上去也不精致,教人看不懂。如果这样一幅画是真正的杰作,那么就算“不懂”,你的心也会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打开。很多人都发现,欣赏过乍看之下不可思议的画作之后,原本可以安心欣赏的普通画作反而显得无聊了。其实,艺术对生活的影响宛如一种强大的“物理力量”,只是大家往往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艺术会改变你看待事物的方式,会颠覆你的人生观与情感。受常识与思维定式的影响,你从未对周遭环境产生过丝毫怀疑,可是在某一刻,身边的寻常物品会突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而你只是误以为自己“看不懂”,实则早就触碰到了艺术的本质。

让我们更加具体地思考一下现代艺术。根据发展历程,我们可以将它大致分成两种风格——抽象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先从抽象艺术讲起吧。

抽象画不同于以往的绘画,完全没有描绘自然的形态。画面上只有几何学的圆形、三角形、矩形或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各种形状,以及纵横交错的线条。用色也同样自由,摆脱了“苹果是红色”或“树木是绿色”这种说明性的意味。

仔细想来,与自然的诀别,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现实生活。也许有读者会觉得,这和前文所说不是相互矛盾吗?实际上,抽象画中存在充分的生活的必然性。且听我慢慢讲来。

与以往的绘画相比,摒除一切约定俗成,完全自由的抽象画可以用“无前提”这三个字来形容。如果画上是暗香浮动的玫瑰,是娇嫩欲滴的美女,是让人想悠游其间的风景,那就是一幅优秀画作了吗?这样的评判标准与作品的艺术内涵毫无关系。像旅游景点的明信片一样,照片本身可能相当无趣,但它们能引发人们的遐想,让思绪在想象中的风景里驰骋。画面中的内容逼真与否、技法如何,并不是艺术层面的问题。

撇开这些无关绘画本质的描画对象,试图通过画面元素(颜色与形状)的合理安排与呼应,创造出纯粹的、令人感动的美——这就是抽象画的目的。因此我们也可以把它称为“纯粹画”,至于“我不懂画的好坏,但画里的姑娘让人心动”“画里的苹果看起来可口极了”……这种令人垂涎的联想,怕是超出了抽象画的能力范围。

也就是说,抽象画本不存在“画的是什么”“画的东西有什么意义”这样的问题。艺术不是猜谜。我们不需要对作品作多余的解读,只要抱着开放的态度,让灵魂与画面激烈碰撞,获取最直接的感动就够了。请大家摒弃一切偏见,关键在于:你喜不喜欢,有没有被作品深深打动。

超现实主义

另一种情况是,你能看懂画的是什么,却不知道画家为什么要用那么奇怪的表现手法。比如画面上散布着很多形似拉链的东西,天空中飞舞着神似野兽的人脸和身体,或者是几近融化、扭曲的时钟……简直像梦中的情景,完全不符合现实逻辑。这就是所谓的“超现实主义”风格。

“荒唐透顶”“疯了”“那也算是画吗”……有人瞧不起超现实主义,也有人认定画中暗藏玄机,有着深刻的含义与思想,于是费尽心思寻找线索。

超现实主义的目的可说是彻底的质疑,试图剥开理性、道德、美等种种浮于生活表层,会随时代与场所不断变化且没有规则标准的东西的虚饰,试图挖掘出隐藏在人性最深处的本质。

简单说,超现实主义想把那些不会受常识与八字文化约束的、人类原原本本的欲望和感动如实展现在作品中。因此,超越美、理性与道德就是超现实主义者的信条。超现实画与抽象画相反,站在不合理、反美学的立场上。

这一流派的创始人安德烈·布勒东[7]曾说:“超现实主义就是无意识的描绘。”即“通过口头、书面或其他方法,表现思维的实际运作。是不受理性、美学或道德观念妨碍的思维表现”。

举例来说,即便只是简单地画一条线,也会受到各种杂念的影响。仔细想来,要心无杂念、诚实、自然地画一条线,其实是很难的。“我一定要把这条线画好”,“这样的形状更好看”,“著名画家就是这么画的”……诸如此类的念头都会影响到我们,甚至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种习惯。各类常识与固有观念时刻支配着我们的心灵,就连画一条线这么小的事,都要跑出来插一脚,妨碍我们真正独特而纯粹的表达。

许多线条组合在一起,汇成了形状,或是被赋予了意义、思想等更为复杂的东西,那要保持纯粹就更难了。因此我们一提笔,就会画出俗套的形状,或是只模仿到了别人的皮毛,或是参考了某个原型……甚或失去创作的欲望。真是要命。诚实又敏感的人碰到这种情况,甚至都会开始厌恶自己。

为了挣脱固有观念的束缚,坚定的意志与行之有效的方法必不可少。超现实主义者为了去除“杂质”进行了种种尝试。之后,他们在梦境与疯狂的世界中,发现了比常人更纯粹的人类的理想状态和精神生活的本质。

奥地利精神病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仿佛为超现实领域带来了光明。被常识、固有观念和处世之道困住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无意识地粉饰表面,压抑真我。艺术应该就诞生在描画对象卸下不自由伪装的时刻。好比在梦境世界,成年人也能天真无邪地悠游在想象之中。这时,常识的压制会出现缝隙,潜藏在心底的真实欲望与画面,就穿过这些缝隙,浮出表面。像这样连自己都不完全了解,却存在于内心深处的意识(精神分析学中称之为“潜意识”),比存在于被社会规则和常识强行扭曲的意识层面的东西更真实。所以直接表现出人的深层意识,才是更纯粹,也更准确的艺术表现。超现实主义不仅限于梦境或疯狂的世界,它们会通过各种技术,通过意想不到的组合,构筑新鲜的剧本。换言之,超现实主义追求的是人类本能中的非合理性。

因为超现实主义不合现实逻辑,就认为它无聊、胡闹,这样的言论是绝对站不住脚的。人类精神的根源,就在其非合理性中。

无法用逻辑解释的神秘形象与故事,无时无刻不在滋养我们的灵魂。《一千零一夜》《灰姑娘》《竹取物语》《桃太郎》……这些故事为儿时的我们铺就了通往缤纷梦境的道路,在长大成人后,也依然支撑着我们的精神世界。故事中的南瓜会变成黄金打造的马车,竹节里会出现美若天仙的公主,还有阿拉丁的神灯与飞毯……正因为它们都是不合常理也不合逻辑的超现实形象,我们才会深受感动。

支撑起所有民族文化的神话与传说,都是非现实的;各种各样的妖怪魔物,都出现在长久流传的超乎想象的梦幻故事中。

看到有十一张面孔的佛像,或有一千条手臂的观音,我们不会因为“不合逻辑”而愤慨,反而觉得很美,很神圣。这样的艺术作品表现出了人类精神的极致,比普通的写实更有力地戳中我们的内心。

那么看到同时代的人创造出新的超现实作品时,我们为什么要去吹毛求疵,纠结于能不能看懂呢?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它们比远古的故事更具现代性,也更贴近艺术的本质。不套用过去的已有形象,而凭借丰富的精神力量,创造属于自己的全新的神话与传说——这才是艺术,才是生活。我们应该甩掉看到现成的东西就轻易认可的思维惯性,怀着坚定的意志,不断创造新的神话。

为了方便理解,我将新艺术明确分成了抽象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这两种进行了简单讲解。当然,很多作品是介于这两者之间(无论是形式层面,还是内容层面),不能被简单粗暴归类的。

鉴赏与创造的追逐

在本章最后,我想与大家探讨一下另一种情况:不是完全看不懂,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它是不是一幅好作品,或者说无从判断作品的价值。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分辨不出艺术的好坏,其中还有不少人为了提升自己的鉴赏能力,听很多讲授,翻阅指南、讲解类图书,付出了巨大努力。然而,越是往脑子里填塞各种各样的知识,就越是容易被知识牵着鼻子走,反而迷失了最重要的“自我”,变得越来越糊涂。一旦失去了自我,再怎么学习,再怎么增加知识储备,都无法理解事物的本质。好比这本书,要是有读者期待我对现代画做一番讲解,那恐怕是要失望了。如我之前所说,本书绝不是鉴赏类的“指南”。艺术本就无“教”和“学”之类的概念。我只是想通过这本书,激发出潜藏在大家内心深处的、自己都尚未察觉到的艺术感悟力。这是我写作本书的初衷。

常有人在看到一幅画作后如此感叹:“真不错啊,虽然我看不懂……”很少有人这样评价小说和电影,但碰到绘画和音乐,这种说法出现的频率就很高了。当然,说这话的人可能是在谦虚,也可能是在用反话炫耀,而无论哪种情况,这话都毫无意义。

我们在觉得作品好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懂了好的一部分内容,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其他没弄懂的部分担心。

无论何时,我们都要用自己的双眼诚实地欣赏作品,这是前提。只要能有所发现,这个“发现”就是“价值”。画作不是谜题,我们不是为了寻找隐藏的答案才去看画的,而应该抱着坦诚的心态,勇敢地与作品碰撞,摆脱过去的经验,不断提升感悟的能力。如此一来,你也许就会发现,原本觉得很好的东西其实很无聊,原本没什么兴趣的东西,反而更能点燃激情。即使作品不变,欣赏的人越积极,越有热情,就越会对作品的深度与高度有深刻的理解。

杰出的艺术家都会靠着坚定的意志不断开拓进取,不断进行新的创造。当然,我们无法基于已有的常识迅速鉴别他们的作品,只有大胆舍弃固化的观点,不惧困难,抱着超越对方的积极心态,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鉴赏。你以为自己很懂,殊不知新的艺术创造已经走在了你的前头——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也就是说,创造与鉴赏始终处于你追我赶的状态,而它们的价值,正体现在飞速前进的过程之中,所以艺术是不能用一成不变的思维去理解的。

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虚荣装出一副很懂艺术的样子,也不能因为看不懂,就草草认定自己没有鉴赏能力,悲观地认为艺术与自己无缘,从而对它敬而远之。

许多年前,我曾为东京日本桥的高岛屋百货店设计过橱窗。橱窗共有八个,每个都有不同的主题与特色。

我让娇媚的假人梳起月代头,让金鱼在裸女周围游动,让一个穿着土豆做的裙子、有一对白萝卜做成的胸脯、用笸箩当脸的太太和老鼠搏斗,还让一个人浑身上下喷涌出无数条手帕……异想天开的设计,再加上百货店地处闹市,橱窗一公开,就吸引了大量行人驻足。

公开展示的第一天下着雨,但橱窗周围还是挤满了人。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提着购物篮的主妇,孩子和老婆婆……大家撑着伞,嘟囔着“什么东西啊,看不懂”“好奇怪啊”,却迟迟不愿离去。有人一脸无语,也有人面带微笑。

他们都不是会特意去画展的人,大概也从未对艺术进行过多少思索。可正因为如此,才能坦率地接触艺术作品。他们是真的以为自己“不懂”,可要是不懂,又怎么会撑着伞,在雨中站上二三十分钟呢?换言之,他们在生活层面是懂的,也在活力十足地吸收新时代的感动。嘴上说“不懂”,却在内心深处觉得作品有趣,笑得前仰后合。能在百货店这个最大众的场所完成创作,为这些人提供与艺术亲密接触的机会,我深感荣幸。

我还在东京池袋站前广场的中央搭建过一座庆祝圣诞节和元旦的巨塔(命名为“Merry Pole”)。它有三十米高,形似树木,仿佛有生命一样。彩色的窗户形状各异,朝外敞开,一到晚上就闪闪发光。

要是把这件作品送去展览,挂上“雕塑”的标签,肯定会有很多人直呼“看不懂”。而放在人头攒动、贴近现实生活的地方,反而更容易被直接、不加思索地接受。因为它凸显了艺术的本质,充满节日的欢乐与喜悦。


[1]Paul Cézanne,1839-1906,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的主将,被誉为“现代绘画之父”。他对物体体积感的追求和表现,为立体派开启了思路。

[2]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也是意大利肖像画的先驱者。

[3]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意大利画家、科学家,与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并称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

[4]Michelangelo Buonarroti,1475-1564,意大利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诗人,文艺复兴时期雕塑艺术最高峰的代表。

[5]Gustave Courbet,1819-1877,法国画家,写实主义美术的代表人物。

[6]1866-1924,日本油画家。吸收法国外光派画风,创立了日本外光画派。日本油画在19世纪下半叶的兴起带来了东方人敏感的裸体画问题,导火线就是黑田清辉的裸体画作《朝妆》的展出。

[7]André Breton,1896-1966年,法国诗人和评论家,超现实主义创始人之一。他和其他超现实主义者追求自由想象,摆脱传统美学的束缚,将梦幻和冲动引入日常生活,以创造一种新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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