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钟情“匪兵甲”】

世间曾有三毛 作者:冷湖 著


【钟情“匪兵甲”】

每一种爱的诞生,都是从最肮脏的泥土中慢慢拱出来,然后在风吹之时张开了向往阳光的手臂。任何一种情愫,往往都是积蓄已久的绽开,都是隐忍多年的尝试。三毛的爱,便在这不经意的孕育中逐渐成形,在她如发芽般的成长岁月中,这种爱开始弥漫于她的周身。

据说,人从三岁起,便萌生性别意识,因而从那时起,无论男孩女孩,都会有意无意关注彼此的行为举止、兴趣爱好以及内心世界。对女孩子而言,这初现的爱之光环似乎来得更早,也更真实难忘。

三毛的爱旅,始于一幕舞台剧。

那年,三毛11岁,学校按旧例举行“校际同乐会”,形式便是歌舞和话剧类的文娱节目。在台湾的学校中,这类文艺演出十分普遍,不仅愉悦学子们的身心,也锻炼和挖掘了他们的表演天赋,因此备受师生欢迎。

11岁的青葱年华,催发着三毛体内的恋爱激素。因生性阴柔细腻,三毛对身为女孩的性别也日渐敏感、富有幻想,只是这幻想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黑,她竟觉得自己活不到20岁,活不到她可以穿高跟鞋和丝袜的俏丽光景。当三毛看到那些被裙装妖化的年轻女教师,这古怪的念头就越发强烈,如同一根扭曲的毒藤,缠绕在她的精神花园中。

这不成熟的认知,让三毛在蜕变的时光机器中备受折磨。面对那脂粉气和成人气的召唤,隐藏在三毛体内的女性声音也舒开紧绷的嗓子,吟出了狐媚的娇喘,并与那黑洞洞的世界慢慢产生隔阂。三毛想靠近那粉红色的诱惑,却又不敢轻抬脚步。那成熟太凄美,从上至下浸透着忧郁。

为迎接同乐会,三毛的姐姐被推选为一个剧目的女主角,并得了同学们送的雅号——“白雪公主”。其实,三毛也酷爱演出,却因容貌平凡未能得到垂青,这让她心中实在抑郁难堪。在那风一般绚烂、雨一样迷乱的年岁,长大对她而言,绝不仅是年龄的单纯累加,也意味着她那颗少女之心的渐渐萌发。她渴望穿着花色连衣裙,梳着卷曲的秀发,快乐地行走在林荫小路,身边最好还牵着一个人的手。

遭人忽视,让三毛深感不安,她恐惧这忽视将会伴随自己一生,所以她嫉恨姐姐的美貌,也深恨自己的平凡。自伤,再次如狂风暴雨席卷了三毛的花季。

因偶然的机缘,三毛获得了一个扮演土匪的角色,被称作“匪兵乙”。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爱之花竟从这小小的剧目中初次破土而出。

三毛的“匪兵乙”颇为简单,无非是和另一位“匪兵甲”躲在幕后,当主角路经此处时端着扫把跳出来耍弄几下而已。不过,这两个看似简单的龙套角色却也需要彼此的默契,因为只有二人同时将脚落在舞台上方能营造出上乘的表演效果。

“匪兵甲”是一个光头男孩,可爱、俏皮,十分贴合这般年纪:率真而朴实。每次排练,三毛都要和他一起紧贴着躲在幕后。在反复演练中,三毛对这个搭档产生了情窦初开的懵懂之爱。因为在那宽大的幕布之后,便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安静世界,无人打扰,无人窥探,伴着那演出前的紧张,那即将露面的兴奋,于无形中将他们拉近,再拉近,直至趋向合并………在这迫切需要默契的配合中,三毛感觉自己那颗刚发芽的少女心正在向对方靠近,再靠近………

三毛喜欢与“匪兵甲”相互依偎,喜欢那静悄悄的近在咫尺,喜欢那清晰的彼此心跳之声。甚至,三毛对正式演出心怀极度的矛盾:她既盼望能和“匪兵甲”一起亮相,却也恐惧演出结束的分道扬镳。

那时三毛的心中存放着一颗稚嫩但真实、可笑却单纯的心愿:她妄想将来成为“匪兵甲”的妻子,这样便能终日厮守,不用再担心演出结束。为此,三毛祈求神灵能够完成她的心愿,做“匪兵甲”的“匪兵乙”,而不是话剧中的“匪兵乙”。

本来,少女时代的梦幻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可在三毛的心中,这个愿望竟整整持续两年之久。两年间,她常会在梦中再现她和“匪兵甲”同台演出的情景,只是梦中的那对“匪兵”不再是配角,而是主角,舞台上所有的灯光都齐射在他们的身上,像漆上了一层明亮的油脂,形如嫩瓷,状如翡翠。

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三毛无意中看到了“匪兵甲”的照片,这才得知那曾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名字。奇怪的是,历经岁月的漫长洗练,昔日的“匪兵甲”竟还是被三毛一眼认出,足见他在三毛心中的分量。

或许那光头男孩,永不会得知他曾光华闪烁地存活在三毛质朴率真的世界中。当三毛捏着照片细细看他的脸庞时,那初泛涟漪的纯情光华再次翻涌于心头。虽然三毛觉得那时有些傻,有些纯,但胸中藏着的心还是禁不住跳动旋舞,不为“匪兵甲”,只为那美好的时光和逝去的真情。

童年初开的爱情花蕾,尽管看似娇弱不堪,但在这缺乏爱的世界里,显得弥足珍贵,特别是那付出的情感,更让人心生敬畏。

三毛的此段爱之旅,虽可笑,却折射出三毛的爱情观:仅此一人,携手一生,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在她逐渐成为一个女人的旅途中,一直在不断追寻令自己心动、心守、心念的“匪兵甲”。他或许不是光头,但必定让自己魂牵梦萦。为了这梦,她愿受相思之苦,为了这梦,她情愿被人嘲弄。因为,那是爱的旨意。

【沉没的纯真】

台北对众人而言,是生机渐起,但对三毛来说,却是乌云蔽日。这乌云藏着黑魆魆的压抑,也藏着冷清清的漠视,更藏着刺棱棱的锥痛。因她不喜学校的刻板,更因那教条和世俗如草芥般闯入她洁白的心室,所以三毛厌恶此地,厌恶它加给自己的沉重,那一门门沉重烦琐的功课,挡住了三毛直视骄阳的视线,她对万物的博情,难以为继,而她的幻想之翼更是被死死捆绑,飞翔不得。

升入四年级,功课越发繁重,竞争激烈的升学考试将三毛活活推向一个以分数论成败的战场,无硝烟,却有争斗;无血腥,却有恐惧。那曾经美的、单纯的、自由的、畅快淋漓的,而今,却是喘的、劳累的、压迫的、度日如年的。

对于这无奈又残忍的学海无涯,三毛曾回忆:

回想起小学四年级以后的日子,便有如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重雾,浓密的闷雾里,甚而没有港口传来的船笛声。那是几束黄灯偶尔冲破大气而带来的一种朦胧,照着鬼影般一团团重叠的小孩,孩子们留着后颈被剃青的西瓜皮发型,一群几近半盲的瞎子,伸着手在幽暗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

尽管三毛难以适应考场之血雨腥风,但她毕竟懂事、聪明,所以终于攻下一个又一个难关,考入当时台湾最好的省女中。只是这学业上的升迁,让三毛如同一棵被人从泥土中捧起的花枝,无可奈何地远离出生地而移向他处。

女儿的乖顺,让陈家欣喜万分,连老师也于兴奋之际在三毛的日记本上写下“陈平同学,前途光明”八个正楷字。

“前途光明”,如此沉重的祝福。为此四字,一个渴望驰骋在欢声笑语世界中的孩子,将会背着一块沉重的磨盘艰难而行,得到的未必是她想要的,而失去的注定是她留恋的。如此,这祝福又显得近乎肤浅和残忍。

生命中最难以承受之轻,便是所谓“责任”和“义务”,它虽不可或缺,却也常成为一根无形枷锁,锁住了生命的斑斓个性,捆住了生命的自由之翼,创造了一群雷同、麻木和僵硬的生灵。

由此,父辈的期望,让三毛非但未受到鼓舞,相反却平添了几多愁苦,如同在黑夜中熄灭了最后一丝灯火,让这个终生的梦旅人看不到前路的出口。三毛能够感觉到的,是一片茫茫无尽的荒野挡在前方,泥泞不堪且杂草丛生,难以继续行走。

至此,三毛开始了乘坐公交车上下学的钟摆生活,拥挤在高而黑的众生之间,连呼吸也得不到自由。这个离无忧年代渐行渐远的女孩,不再如昨日那般轻快地背着书包、提着便当,而是要面对陌生的脸庞、不熟悉的路牌及未曾走过的街道。孤独和寂寞,又一次呈现在三毛精神花园的围墙边,如同不请自来的野蛮生物,践踏着花园昔日的安详与平和。

此校园与彼校园相比,大了,庞杂了,曲折百回了,但也暗了,窒息了,压抑沉重了。在这段不开阔的旅地,只有属于三毛片刻的阳光——那便是作文课。每逢此时,她的文章便会被当作范文来朗读,而那些由她精心虚构的故事竟让老师和同学潸然泪下。借此,三毛出色的写作才华也被大家认可,那些不善写作的同学便会央求三毛“援助”,而她则欣然答应。三毛朴素而至真的文笔如圣物赐给众生,浸润了她的思想,扩散了她的视点,撑开了她的灵魂。

只可惜,上天赋予三毛绝妙的文笔,却拿走了她其余的资质。初中二年级的一次月考,三毛有四门科目不及格,这让好强的她颇为难堪,猛然间发现自己除能够掌控文字外,对数理化却是那么孤弱无力。顿时,那强烈的、甚至带有毁灭色彩的挫败感和无奈感,开始侵袭三毛的周身。就此,自伤开始折磨她。她像无助的虫蚁啃噬着自己的失败,又如梦碎的飞蛾祭奠熄灭的火堆。

为避免留级,三毛暂别图书与文字的美幻,钻入枯燥无味的学习中。为此,她舍出宝贵的时间,献出违心的笑脸,去向别人请教那弄不懂的可怕题目。好在三毛善熟记,终以此为利器攻下数学这座“城堡”,几次考试获满分而归。然而,数学老师对此怪现象深感蹊跷,认定三毛不可能在这弹指间进步神速,因而生出了亲自一试之念。

一次下课,数学老师将三毛叫到办公室,将一张初三的试卷交给她。结果,毫无准备的三毛只能讪然地说自己无力写出答案。

这发自内心的仓皇歉意,并未让老师生出丝毫的恻隐之心,相反却阴鸷地让三毛回到教室,自己则拿了一支毛笔和一瓶墨水。当上课铃敲响之时,老师竟对大家说,班里有位爱吃鸭蛋的同学,今天要请她吃两个。说完,老师便用粉笔在讲台前的地上画了两个圆圈让三毛站进去,仿佛上古时代的画地为牢。接着,老师拿起毛笔蘸上墨汁在三毛的眼睛上画了一对又大又黑的圆圈,弄得她像一只滑稽的熊猫。

顿时,无知、幼稚、可怜的笑声,仿佛一颗颗滚烫的子弹接连射进了三毛那脆弱的心灵。也许那并非是恶意嘲笑,只是一种压迫下的异化的悲悯之笑。笑声散去,三毛孤立无助地站在墙角。虽肉身完整,灵魂却已四分五裂。

那一刻,三毛的心被一块硬邦邦的石头撞出了裂纹,从那裂纹中缓缓地渗出了殷红的鲜血,流淌在那块薄情的土地上,永久地形成了可怕的瘢痕。这瘢痕愈合无期,这瘢痕鲜血淋漓,这瘢痕造就了三毛的自伤情结。那痛虽难忍,却给了三毛逆来顺受的勇气,她开始反思,开始编织自己,如狂风暴雨下蜕变的蝴蝶。

由此,素来就对上学心怀恐惧的三毛,此时更是产生了深度的厌恶和畏惧。她那精心保护的自尊,在如此不人道的破坏之下被撕得粉碎。每天上学,三毛都沉浸在极度的压抑之中,心活像被邪恶的药水浸泡着,开始一点点地发生腐烂和霉变。有时,她实在太恐惧踏入校园,便独自来到宁谧至极的公墓,注视着身边环绕的石碑,扫过那一行行斑驳的墓志铭,希望自己能够在如此环境中度过残生。嘲笑和讥讽,冷视和轻蔑,都将不复存在。

那时,墓地便是三毛自伤于己的乐园,无挽歌却乐声飘飘,无悼词却哀意阵阵,无哭泣却万物凋零,无诀别却四面如空。

傲岸的白莲因险恶的践踏而残损,这便是生命的悲哀和感伤。三毛的性格因恶行而被扭曲变形,从此发誓绝不再去学校,转而进入另一种自伤状态——自闭,她要用此种自伤压抑彼种他伤。

父母得知女儿境遇,自然心痛难当,因而为她转学,试图以新环境挥去其心上的阴影。然而,此时的三毛,身心俱受刺痛,对学校已是憎恨之至,任何新的、善的东西皆不能抹去那灰色记忆。

至此,陈家终于意识到三毛对学校的恐惧已深入骨髓,不可擦洗她所遭受的委屈,更难通过新环境来转变。他们忧虑长此以往的三毛会越来越封闭自绝,于是便带着她去看心理医生。可那循循善诱的灵魂按摩师并未赢得三毛的信赖与好感,反而却在冥冥中告诫三毛:你为异族,非正常孩童,是被打入另类名册的怪胎。

压抑的午后不再阳光饱满,乌突突地稀释了光的深情;洁净的窗棂不再剔透明澈,灰蒙蒙地布满了尘的哀号。那紧闭的窗和门,割断了与世界的联系,恰似一座幽怨的古城,寂静无声又鬼泣浮现。三毛拒绝走出家门,拒绝和不熟悉的人交流,宛如一只被风吹草动吓傻的小虫,甚至在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因为陈家姐妹总会谈及学校之趣事,而这一切与三毛已毫无瓜葛——她是被自愿又不自愿地弃在碎风中的落叶。

自闭岁月从此开始,三毛像一株被人挟持走的白莲,那曾经美丽、光鲜的花瓣散落一地,变得污秽不堪,伴随着阵阵强风,这一株白莲花摇摇欲碎,仿佛再也无法承受外界的入侵和摧残。三毛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画上休止符,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尴尬、压抑、痛彻心扉的少年时代,她的所有纯洁的梦都在那一对黑眼圈的笼罩之下瞬间窒息而亡。

【困在瓶中的花蕾】

一个密闭的、不透气的罐子,将三毛紧紧关在其中。看似是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其实是一种另类的自我伤害。可惜,这容器虽密闭,却透明、薄弱,对外界的浮华与喧哗一览无余。三毛就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蚕蛹,被一层纤弱的丝紧紧地缠绕着,不得动弹。

三毛好似一只刚刚闯入世界却遭到伤害的小动物,原本带着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和敏感,结果却遭到了一只来路不明、凶恶的食肉动物的追袭,让她在狼狈间仓促地躲进一个小洞,久久不肯出来。

学校,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野兽,让三毛望而却步,难以靠近。宠爱她的父母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清除三毛伤口处的结痂。他们的爱心以及痛惜,都显得苍白无力。三毛的世界,是一个被贴上了封条的世界,她的心门已经开始生锈,谢绝众人入内。

面对这颗受伤之心,陈家父母不再提“学校”二字,不再让宝贝女儿触碰那段梦魇。他们开始了家庭授课,呵护那颗脆弱的心。

温馨、和睦、亲切的家中授课,给了自闭自伤的三毛一丝慰藉,替她寻到了梦寐以求通往成才之路的宁谧小径。在这条弥漫着花香和青草气息的路上,三毛不再畏惧出没的野兽,不再害怕如影随形的梦魇,而是轻快地夹着课本,踩着脚下的石子路蹦蹦跳跳地进入一所红房子念书。

那泛着天真光彩的红房子,便是三毛的闺房,是她安然栖息之地,可以避开所有不幸与苦难的港湾。在这小天地中,三毛安静地度过三载时光,度过她人生中最温暖的岁月。这种温暖,是来自一种绝不会伤害她的力量,那就是浓浓的亲情。在以后的时光中,三毛便不再如此幸运,她会遭遇欺骗、冷漠甚至嘲讽。因而她曾感叹道:“外界如何地春去秋来,在我,已是全然不想知觉了。”

三毛越来越少言寡语,越来越不喜欢单纯的语言交流,只喜欢安静的阅读和天马行空的思考。她坚信,只有文字才是最忠诚、最善良、最可靠的旅伴,陪着她走过沿路风景。他们互相交换彼此,浸在一汪温热的、舒适的泉水中,不再被世间的烦恼所牵绊。

终于,父亲对三毛说,读书终归不行,学一项技能还是必须的。

父亲那忧虑、疼爱、充满悲情的关怀,让三毛藏在灵魂深处的暗伤隐隐作痛。她深知自己将要被放飞,放飞到一个存着陌生面孔和未知事物的空间里,她必须接受这一切的来临。

在经历一番挣扎后,三毛以沉默答应父亲,尽管心存不甘、不愿,但亲人的愁云也飘到了她那个绿色世界的上空,遮住了她一直向往的自由阳光,在一片嫩草如茵的大地上落下了斑驳的阴影。于是,三毛开始接触钢琴。

【琴声难抚我心】

家中的钢琴原本不属于三毛,而属于姐姐陈田心,甚至那位钢琴老师也被姐姐“独占”。如今,陈嗣庆把三毛放在琴凳上,让她面对着那黑白相间的八十八键子发呆。

三毛善弄文字,却对优雅的琴声仅停留在单纯的欣赏层次,每当她将手指慌乱无措地按在琴键上时,父亲总坐在她的身旁,慈爱地微笑。然而正是这殷切的期待,让三毛更是倍感压力,像有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块覆压在她的心尖之上,搬不动,挪不走,更走不掉。一日,三毛在练琴时,眸中噙满的泪水终于随着手指的抖动而掉落在地,生性敏感的她,实在无法接受这般折磨和压抑。良久,她的耳畔终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三毛呀,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正是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三毛的心头,让她顿感无地自容,也让她的泪水接连不断地翻滚而出。她的自伤已刺痛了亲人,她不知所措而又惶恐不安。

钢琴已成三毛的噩梦,陈家便选了另一颗救星去修补女儿千疮百孔的心——绘画。

三毛的绘画老师皆是小有名气之人,有擅长山水的黄君璧,有长于花鸟的邵幼轩。他们带着各自引以为豪的本领,款款进入三毛的世界,颇有些不请自来的意味。困顿的三毛被一万个无奈逼迫着,只得硬着头皮一头栽入由线条和色彩构筑的世界里。

然而,绘画未能打开三毛紧闭的心房,反而是在她心窗的外面铺上了一层潮绿的苔藓,宣告着自由阳光的远去。三毛所厌恶的,是那种呆板的临摹,因她不喜欢重复别人,也不喜欢挺着腰杆一坐三五钟头。那一板一眼的复制,让天生灵性的三毛痛不欲生。这不是她想要的技艺,亦不是带给她快慰的生活。三毛只觉得,自己体内藏匿已久的创造力被悄悄谋杀,绝望地死在了萌发的摇篮。

她握着画笔的手指,就像当初按在琴键上的感觉一样:无力、无望、无助。她喜欢观察这个奥妙多姿的世界,但不是这样的方式。她甚至预感到,自己将会在颜料桶堆积的世界中窒息而亡。只是,窒息的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的心灵。因此,无论两位老师多么富有师德和技巧,都无法撼动三毛对绘画的不屑。

三毛的自由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她就像一朵被挤压在小瓶子里的花蕾,失魂落魄地守望着梦想。心空了,泪干了,身痛了………难以立足,无颜面对,她感觉亲人越来越忧郁憔悴,而他们注视之下的自己,更是一脸的疲惫和消瘦。如果等不到救星出现,三毛将会被困死在这个瓶子里。

自闭、自伤、自享其痛的三毛,终于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寻求长久的解脱——自杀。

这是多么可怕的词汇,又是多么残忍的方式,却和这个尚在花蕾之年的少女真实地连在一起。孤岛中的三毛成了一头怪物,生有奇异的脸庞和怪异的秉性。她时常神经过敏,时常暴戾恣睢,在家人眼中越来越无法理喻——他们爱她。

休学之后的次年,绝望的三毛幻想自己是父母并不喜爱的弃儿和罪人。为此,她精心挑选了一个刀片,泛着银白色的亮光,远远看去如一片雪白的叶子,然而当这片叶子贴近三毛的肉体时,渗出的不是绿色的汁液,而是鲜红的血液。

那一刀,三毛用心、用情、用力地拉得又深又长。

幸而,那天狂风大作,让缪进兰忍不住进入女儿的房间去看看她是否盖好了被子。当母亲看到一个昏死的血孩子时,惊悸万分。因抢救及时,三毛终于从死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那白嫩的手腕被缝了28针。

三毛手腕上这道长长的疤,像一柄从战场上拾回来的剑,带着淡淡的血腥,让这条手臂永远记住那鲜血溢出的瞬间。但这痕迹,却也成了三毛钟爱的标志,因她太想标榜自己,不愿与众人相混。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竟然毫不畏惧汩汩涌出的鲜血和伤痛,陈家倍感心力交瘁。三毛,于看似脆弱的状态中生长着另一种病态般的强悍,像迷雾一般笼罩着她,覆盖着她,遮蔽着她。那是对生命的漠然,对世俗的愤恨,对死亡的迷醉。她的笑声日渐稀少,她的愁眉与日俱增,她,莫非真的是陈家人上辈子欠下的一笔债,今生必定要偿还的吗?

至此,在三毛的世界中,叹息成了持久不变的奏鸣曲,父母和兄弟姐妹像一群围观的看客,既为她惋惜又感到无能为力。而三毛,虽明知自己陷入封闭的泥潭而无力自拔,却也本能地对其投怀送抱。她常抬起手臂,凝望着那道长长的疤痕,回忆着与死亡温存的片刻。或许,她仍耿耿于怀自己未能由此解脱,或许,她还在酝酿着下一次的“死亡之约”。

【那一缕天堂偷来的暖光】

也许是上天不忍再见三毛郁郁的样子,便赐给她一道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她病恹恹的世界。

某日,陈田心的朋友纷至沓来为其庆生。花枝招展的陈田心,被一群爱着她的人包围,像童话中的公主,微微地绽放出了骄傲的笑,游走在哪一处,哪一处便有欢笑和赞美。

然而,三毛却始终蜷缩在角落中,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孩子。

正当三毛琢磨着从这里走开,回到那个只属于自己安静的小窝时,一个男孩子突然给大家画了一幅画。即刻,曾经接触过绘画的三毛也被吸引过去,当她从地上拾起那幅画的时候,发现这是一张战争油画。画中,骑兵和印第安人激烈地战斗着,大篷车冒着冲天的火光,被射中的战马倒在地上哀号,白人和红人厮杀正酣………

这画,这情景,这凄乱的色彩,让三毛顿时着了迷,唤醒了三毛沉于内心的悲情和弦。她忽然发现,这画中的世界是那么切合她空寂的内心,装载了她那缕一直无处安放的灵魂。她觉得这幅画是真实的,活着的,流淌着血液和生机的,恰似她模糊迷离的倒影。

那一刻,三毛与油画一见倾心。那个对外界拒不开放的孤岛,在这一刻打开了那道阴森冰冷的铁闸门,铺开了一条洒满阳光和鲜花的鹅卵石步道。步道上,三毛轻轻扯开了嘴角,迎着从对面吹拂过来的熏风,一阵陶然,一阵苏醒,一阵不离不弃的追寻!

听到三毛要学油画,陈家人自然欣喜若狂,为此,他们物色了一位身份显赫的油画教师——顾祝同将军之子顾福生。

顾福生答应收三毛为徒。不过,这位老师不能亲临陈家授课,而是需三毛自己登门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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