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自嫁的响动
“伊人”其实当为“斯人”,戏语也。“斯人”当然是指这一部小说的作者章世添“章先生”,或“世添先生”。相对于现今三十五岁以上的作家们,此先生的尊姓大名可谓何人不知?谁个不晓?
因为他不但于二十余年前创办了《中篇小说选刊》,二十余年来任着该刊的副主编,而且二十余年来那么甘为作家之师,好为作家之师,为作家之师没商量。故我以作家身份而在此序中称之为“先生”,则实在有点儿是必须的了。“师”者,“先生”也。他都当了我二十余年的师了,也轮到我公开称他一回“先生”了。
话说此先生好为作家之师的法则有三:其一曰“改一改”;其二曰“这么改”;其三曰“我已经替你这么改了”。二十余年间,我接到他从福州打来的长途电话,内容通常总是谈稿子。“得改一改。”“改何处?”此段彼段,这里那里。我自忖自己写的小说,并非经典,亦难传世,改改总是无妨的,稍作沉吟,往往总是欣然同意。“那么好,我已经替你改过了,现在你认真听着。”于是我只有认真听着的份儿。于是电话那端传来他朗读的声音。
很激动的语调,因为是他替作者改的,如同年轻的普希金在向别人朗读自己的新诗。之后,问:“改得怎样?”期待着我说“神来之笔”之类的话。我的小说一经发表,我就没法儿再对它激动了,淡淡地回答:“还行。”
“只不过……还行么?……”他那端挺索然。
接着,就有几句诲人不倦的话遥远地传过来了:“哎,你们作家,不要有点儿名气之后,就很不谦虚起来。如果我不替你改一改……”总而言之,那我的遗憾可就大了……
这是我和他情绪都不错的时候。倘碰到以谦虚为美德的我情绪不佳,没准会抢白他:“不改!要不你别选载!……”而好为作家之师的他,是绝对不许作家不谦虚的。“我已经改了!我已经选载了!……”结果,或他挂电话,或我。
章世添“章先生”,二十余年来,一直以发现并选载了作家的好中篇为喜悦。凡经他的“法眼”发现并选载了的中篇,还听不得谁说不好。听到了,他会很生气,如同自己的作品遭到了贬低。他是作家们的新作品的陪嫁娘,以此为乐,乐此不疲。他若喜欢某作家的某小说,往往喜欢得令作家自己都不好意思,仿佛在夸自己的孩子。那时,作家们都不免暗想——章世添也许是中国最后一位文学的喜悦的陪嫁娘了……编辑的角色大抵总是像陪嫁娘,却并不都因像陪嫁娘而喜悦。现在,他自己也开始写起小说来。出了一本,出第二本。此第三本也,却是他的第一部长篇。每出一本,必弄出一番响动。当然也不是演艺圈人士那种炒作。
他想那样也白想,亦不是引起文坛关注的响动,事实上他一向远离文坛,从不以所谓文坛的什么反应为然的。他是一个眼里根本没有文坛,唯以他创办的刊物怎样为大的人。我是指他在作家朋友间弄出响动。朋友们少不得都得拜读他的大作,还要汇报读后感。前几本就不说了,单说这一本吧——张贤亮题写书名,梁晓声作序,据言李存葆另有任务,而要蒋子龙、汪兆骞怎样,大约他尚在考虑之中。我打电话问存葆:“世添那篇小说你学习过了么?”他说:“当然,当然,岂敢不认真学习?”又问:“感觉如何?”答曰:“有进步。”于是我给章先生打电话,“汇报”尊作我已拜读。“怎么样怎么样?”他是那么迫切地希望听到高评价。我说:“有进步。”“仅仅……有进步吗?!”我说:“那你还要听到什么话?我自己都很久很久没听到别人说我的小说有进步了。”“你当然是很难再有进步啰!你就不会换一种说法?”“换一种什么说法?”“比如——与我以前两本书比起来,越写越好了!”我正发愣,他那一端哈哈大笑。又说:“要实事求是嘛!”存葆不说假话。我也不。但怎样评价他的这一部小说,其实并不重要。对于为文学作了二十余年陪嫁的章世添,对于无怨无悔的章世添,现在他自己的写作,如同是要自己出嫁一回了,在他六十多岁的时候。
那么,我们都甘愿作他的陪嫁娘。他是那么迷醉崇拜自己呕心沥血塑造出来的省委书记的形象,正如他迷醉钟爱自己所创办的刊物和被他发现、被他选载作品的作家们……
如果写作能使他快乐,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因为,以作家的眼看编辑家,他所见证的中国文学二十年,使他本身也具有了种种文学的时代标志性。那么,章世添这个名字,对我们具有亲近感,永远值得我们友好待之,不是就成自然之事了么?此序乃为情谊作。
二〇〇五年六月十七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