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朔诗派
一 河朔诗派的由来
明末清初的诗人邓汉仪曾指出:“今天下之诗,莫盛于河朔,而凫盟以布衣为之冠。”[1]申涵光自己也说:“今天下诗颇推畿辅,……照耀河朔。”[2]王士禛正式提出“河朔诗派”这一名称:“申凫盟涵光称诗广平,开河朔诗派。其友鸡泽殷岳伯岩、永年张盖覆舆、曲周刘逢源津逮、邯鄣赵湛秋水,皆逸民也。”[3]后来杨际昌也说:“永年申和孟涵光,节愍公佳允子,与逸民殷岳、张盖、刘逢源友,开河朔诗派。”[4]徐嘉则以诗赞叹:“独有涵光乐隐居,奎章阁下谢公车。早教河朔开诗派,晚究苏门性命书。”[5]
二 河朔诗派的特色
河朔诗派有什么特色呢?
原来明诗自前后七子主盟后,末流失于肤熟。公安起而矫之,又成俚僻。于是竟陵派出,以性灵矫七子之肤熟,以学古矫公安之俚僻,结果却如钱谦益所指责的:“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6]河朔诗派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它的特色就是杨锺羲所指出的:“当时北地诗人,皆不涉锺、谭一派。”[7]明乎此,就知道这一派的人为什么推尊何、李而鄙薄锺、谭了。试看申涵光评论李梦阳:“空同才力横绝,气压万夫,设前无杜陵,不几有诗来一人乎?”[8]又评论何、李:“近代何、李两大家,越宋、元而上,与开元为伍。”[9]又说:“至何、李诸公专宗盛唐,遂已超宋而上。”[10]又评论李攀龙:“诗至济南而调始纯。空同才大,不屑检绳尺,涩语梗词,庞然并进。济南极意锻炼之,使一叶(协)宫商,诵之娓娓,声中金石。故自唐以来,语音节者,以济南为至。”[11]他的诗也谈到:“我行天下久,粗能辨好恶。大复与空同,文章各矩矱。其馀多琐细,真诗久寂寞。”[12]而对竟陵派则说:“竟陵久为海内所诟詈,无足言者。”但也指出:竟陵的出现,是由于矫七子之失,所谓“性情之灵,障于浮藻,激而为竟陵,势使然耳”[13]。
正由于看到七子和竟陵都各有其弊,所以河朔诗派不是回到七子的老路,而是强调直接向杜甫学习。但申涵光之学杜,尽管“音节顿挫,沉郁激昂,一以少陵为师”,而“其所以师少陵者,悲愉咷啸,无一不曲肖,而非世俗掇拾字句以求形似者所可比也”[14]。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诗以道性情。性情之事,无所附会。盛唐诸家,各不相袭也。服古既深,直行胸臆,无不与古合。寸寸而效之,矜庄过甚,笔无馀闲。古以格帝天神鬼,使啼笑不能动一人,则无为贵诗矣。”[15]
在这种创作思想指导下,这一派的诗风便呈现这么一种总体特色:清刚。申涵光曾这样描述过:
“盖燕赵山川雄广,士生其间,多伉爽明大义,无幽滞纤秾之习,故其音闳以肆,沉郁而悲凉,气使然也。”[16]又说:“读其诗,嶙峋突兀,天外遥青,不为径草盆花,耳目近玩,盖得太行之气为多。”又说:“古之以诗传者,其人多清刚而磊落,以石为体,而才致闲发,遇物斐然。”[17]又说:“古之诗人,大多禀清刚之德,有光明磊落之概。”[18]又说:“泓子之诗,清明广大,无幽滞纤秾之习,至性所出,可涕可歌。”[19]又说:“其近体多隽语旷致,磊砢自得;歌行长篇,纵横顿挫,风雨骤而鬼神泣也。……乃其诗莽莽然如万夫敌,又何壮欤!黄河之水天上来,差足似之。”[20]又说:“复不耐声偶,为古诗,醇厖渊穆,莽莽然可敌万人。”[21]又说:“吾读文衣诗,喜其真,不无故为笑啼,横臆而出,肝胆外露,摧坚洞隙,一息千里。我燕赵人多沉毅英爽,无夸毗之习。”[22]通过这些描述,可以看出这一诗派主张“风格即人”,而“人”又是地理环境的产物。
但仅仅这样理解,那还是肤浅的,这一诗派还把诗的创作提高到哲学的层次,那就是要求理学与诗的统一:
“古人之诗,必有其原,则道焉耳。道者,立人之本,万事所从出,而诗其著焉。……三百篇皆道也。”[23]又说:“三百篇皆理学也,敷情陈事,而理寓焉。理之未达,无为贵诗矣。”[24]
如果说,这些话还比较抽象,那么,下面这段话就把他们这一观点表露得十分清楚了:
予谓世俗所谓理学与诗,皆非也。褒衣缓步,白发死章句,此士而腐者,汉高所以解冠而溺之耳。而士之以风雅自负者,率佻荡越闲,以绮语饰其陋,本之则亡,诗又可知。三百篇多忠臣孝子之章,至性所激,发而成声,不烦雕绘,而恻然动物,是真理学,即真诗也。即如静修先生绍濂洛之统,高风亮节,为元醇儒。今读其集,古健真削,无愧唐音,不可以证其合乎?……合程、朱、李、杜为一身,匪异人任矣。[25]
“合程、朱、李、杜为一身”,这和桐城派的方苞所谓“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26],把程、朱、韩、欧集于一身是一致的,不过一在诗,一在文而已。申涵光晚年曾从理学大儒孙奇逢问性命之学,方苞则在孙奇逢去世三十七年后,为他撰写《孙徵君年谱序》、《孙徵君传》,可能受到申涵光的影响。但二者之间具有原则性的区别:桐城派提出程、朱,是奉行清廷御用哲学,为清王朝的思想统治服务;而以申涵光为代表的河朔诗派提出程、朱,是突出醇儒的高风亮节。其所谓“忠臣孝子”,具体到申涵光身上,就是继承父志,忠于明室。这一诗派的诗作正是“至性所激,发而成声,不烦雕绘,而恻然动物”的。
申涵光之所以不曾成为腐儒和浪子诗人,是因为他深刻地受到时代的教育。尽管他切齿痛恨李自成的部队,但也了解民变的由来。他痛心地指出:“鹅鹜馀稻粱,道有殣不足于糠核。令长民者而处士其心也,何至聚平民为盗,致有今日哉!”[27]
三 几位代表诗人
这一派的人,本来都是志在济世。
先看申涵光。明末少年民族英雄夏完淳这样评论他:“君家漳水边,意气冠河朔。英爽殊不伦,酒酣高歌作。易水白日寒,千秋事萧索。慷慨希古人,璠玙隐藜藿。弃家入江干,裘马盛挥霍。天纪不章,栖栖靡有托。行行东南征,舒此伯(霸)王略。出门成侯王,闭户死沟壑。睹兹乘风便,始信无家乐。”[28]
顾炎武这样期望他:“十载相逢汾一曲,新诗历落鸣寒玉。悬瓮山前百道泉,台骀祠下千章木。登车冲雨马频嘶,似惜连钱锦障泥。并州城外无行客,且共刘琨听夜鸡。”[29]
夏完淳望他到东南来“舒此伯王略”,顾炎武比之于誓复中原的祖逖,就凭这两点,也可以看出他“非仅仅一泉石膏肓之士也已”。[30]
根据他的才干和品格,也可以看出他的隐居决非本性。据其二弟申涵盼说他“又好谋能断,亲友有疑难事,咸就裁之,为剖析筹画,事卒得当。至于天下治乱,生人祸福,往往于事前逆料,莫不亿中。……朋友有急难,挺身救之,不避利害。……又捷于应变,不畏强御”[31]。
再看殷岳。申涵光说:“然吾始与宗山遇,见其须髯如戟,真气动人,言天下事侃侃,常思一得当,垂附丹青。”[32]在他退隐之前,其父殷大白任关南道宪副,为督师杨嗣昌所陷害。他与其兄殷渊,“发指眦裂,相沥血,志在必复仇。退而养死士,将乘间为荆、聂计,会嗣昌诛乃已”。李自成部队攻进北京后,他们兄弟俩曾起兵攻李军,结果殷渊被杀,殷岳由申涵光“遣精甲”救免。入清后,他曾出任睢宁令,“为治清刚有父风”。不久就因申涵光招隐,弃官归。即使退隐后,他与人“抵掌谈旧事,或俯首欲泣,或按剑欲怒,或浮白击节欲狂”[33]。他的好友杨思圣患重病,希望请傅山来治。“时六月霖雨,(岳)疾驰水石中五昼夜,挟之(指傅山)并至。盖其重交游,趋人之急多类此”[34]。顾炎武和他交谊很深:“忆昔过从日,偏承藻鉴殊:堂中延太守,门外揖王符。”[35]顾炎武以王符自比,而把殷岳比为皇甫规,感谢他的“藻鉴殊”。殷岳不是学者,两人如此契合,显然由于意气相投。严格地说,真要谈到“隐逸”,殷岳远远不如其侄殷之纽。后者“甲申以还,遂晦迹逃名,决意超然于物外”。清室初定中原,催他出仕。可是“凡七奉部檄催就选,公坚卧不起。自是杜门谢客,足迹不出里巷,自匾其室曰确堂。确乎其不可拔也!”“时伯岩弃官归,居比户,唯旦暮一相过从,以道义相敦勉而已”。显然是对这位叔叔的一度仕清表示不满。无怪申涵盼在“赞语”中说:“公有逾垣避世之风,……世之轻于出处者,望确堂而色怍矣!”[36]
再看张盖。这个人在明亡以前,被人目为狂生。“家固窭,竭资力为服饰,綦履佩玉,飘长带,如贵介,甚都。时入狭邪,流连竟日夜。城头水次,则洞箫出诸袖中,乌乌自得”[37]。晚明的社会风气在他身上体现得非常突出。但他决不是浪子,而是伤心人的玩世不恭。他其实是“少敦气节”[38]的。因此,明亡后,他的遗民气节表现得最强烈,在“广平三君”中,申涵光、殷岳都比不上他。王士禛就比之以“楚狂”,称之为“慢世”。[39]
再看刘逢源。他有一首五古《咏怀》:“少年不自量,意气何峥嵘。思一吐奇怀,历抵汉公卿。中岁事乖违,烽烟暗两京。遂戢飞扬志,殊深林壑情。”[40]这就非常明确地表白了自己的抱负和退隐的原因。
再看赵湛。朱彝尊曾赠以一诗:“离堂卜夜且成欢,酒尽休歌行路难。四十逢时犹未晚,看君骑马入长安。”[41]可见他也是怀抱利器,极望逢时的。当然,由于他是申涵光的好友,所以尽管“苦被八口累”[42]不能不外出游食乞援,而终于没有像朱彝尊那样违背初心,出仕新朝。申涵光在《送赵秋水入都》一诗末尾说:“吾弟(指自己两个弟弟)滞京师,异方成招寻。冠盖多风波,相将返故林。”所以赵湛终于没有仕清。
最后看看路泽浓。他是申涵光的妹婿,又是顾炎武的好朋友。顾氏曾说:“险阻备尝,与时屈伸,吾不如路安卿。”[43]他随父路振飞奉隆武诏入闽。隆武帝赐泽浓名太平,授职方郎,遣使征兵湖南。[44]隆武政权覆亡后,又随父投永历政权。“振飞至,即日拜相,官其子太平为卿”。[45]《明史》称振飞卒于途,归庄《路文贞公行状》称其卒于广东之顺德。永历政权覆亡后,泽浓一家流寓苏州,再不北还。顾炎武诗所谓“自从一上南枝宿,更不回身向北飞”[46]。顾氏此诗题中的“路舍人”虽指其兄泽溥,但泽浓是一直“与其两兄居洞庭两山之间”[47]的。
通过以上河朔诗派这些诗人的情况,可以断定他们的隐居完全由于和新朝不合作。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他们很多现实性强的诗作,因为触犯清廷忌讳,多已不传。邓汉仪曾说:“路子苏生(即泽浓的长兄泽溥)语予,则曰:‘凫盟笥中诗甚多,高迈绝伦,类不肯令世人见。’”[48]申涵光也说张盖:“其甲申以后诸作,语之深者,又难显布。”[49]
但就根据现存诸诗,也可以看出这一派诗人的清刚风格。如申涵光的:
人生感意气,杀身为知音。(《送赵秋水入都》)
性僻耻雷同,百折心未死。(《淹留》)
壮士不为金,感君重士心。(《咏古》)
君子守贞素,不为时命倾。(《秋兴》)
独居竞高节,令名冰雪俱。(《拟古》)
小儿持刀乌孟哭,孔雀正被牛牴触。我今不说君应知,岂是我辈伸眉时?(《慰友》)
最能反映他的性格和理想的是《吁嗟行》:“吁嗟我生三十有四年,山枫野栎空拳挛。倔强时遭豪吏骂,酒酣击筑何人怜?我见时人强笑语,倾心输意相缠绵。险如太行深溟渤,鞠躬酒肉生戈。吁嗟我生胡能然?我有诗书三万卷,先人手泽留丹铅。筋力未衰两弟少,埋愁息照云山边。西岩茅屋近滏口,上栽松竹下平田。有时坐明月,半醉挥朱弦。桥头望落日,蜡屣凌苍烟。有时高卧临风渚,白鹭飞来枕席前。我生得此亦已足,胡为终日随喧阗?待我十年人事毕,负薪椓地终南巅,不尔浮家范蠡船。吁嗟我生胡能然?”
他写作了大量格律诗,同样反映出清刚的风格。如《张处士覆舆土室自封,久不可见,怅然有怀》:“范粲藏名苦,袁闳著节奇。残年供涕泪,空谷有威仪。门外今何代,斯人总未知。风尘催老鬓,负尔碧山期。”又如《怀太原傅青主》:“曾约溪村访钓竿,数年设榻待君欢。乱离苦忆良朋少,衰病应愁远道难。晋国山川容白发,中原天地此黄冠。幸将卷帙传高迹,日向晴窗展画看。”
张盖诗作气概的雄伟,充分表现在《漫作》中:“玉盘渍墨可二斗,高丽茧纸冰蚕纹。醉来挥洒兴不尽,却上青天写白云。”另外如《山居秋夜同友人坐月》:“客宿楞伽宫,秋深白露中。云归千涧满,月出万山空。兵甲何时息?琴尊此夜同。张华有宝剑,醉拔舞雌雄。”也表现出他的豪情。
刘逢源所作诗也是气势阔大,如《九日登赤壁》有“群儿戏弄兵,蚁斗何足道!想公(指苏轼)吊古心,还为后人吊”。苏轼称瑜、亮为“风流人物”,孙、曹、刘为一世“豪杰”,刘逢源却呼之为“群儿”,嗤其为“蚁斗”,俨如阮籍作广武之叹。从《秋日漫兴》更可见他即使隐居,也如老马伏枥,壮心不已。其诗云:“稍喜世缘贫日少,何妨邱壑寄馀生。渔樵堪作闲中计,鸡黍聊寻世外盟。两岸蓼花晴放棹,一龛蕉雨夜谈兵。床头龙剑时时吼,五岳胸中似未平。”
赵湛诗“清圆朗润”[50],但王士禛所欣赏的登太行诗:“太行九千仞,石磴盘云间。雪压雁门塞,冰齐熊耳山。”不但对仗工稳(“雁门”对“熊耳”),而且写出了太行山的巍峨,无怪王氏叹其“超诣”,称为“奇作”。[51]
值得注意的是,这派诗人只有张盖“归筑土室自封,屏绝人迹,穴而进饮食,岁时一出拜母,虽妻子亦不相见。家人窃听之,时闻吟咏声、读五经声、叹息声、泣声”,确实表现了崇高的遗民气节。特别是清朝的地方官“求一识面而不可得,时继粟以饷之。其子受粟而不敢以告,告则必不受也”[52]。更是其馀的人所难做到的。殷岳、赵湛经常向仕清的亲友乞食;即使申涵光曾作诗拒绝仕清旧友的招聘,因而博得张盖赠诗:“草泽英豪尽上书,奎章阁外即公车。我甘渔父因衰老,独有涵光是隐居。”[53]其实和顾炎武、屈大均,以至傅山比起来,申涵光还是有很大的距离的。
河朔诗派这些诗人的不足之处是:
第一,他们和农民军势不两立,刻骨痛恨,而对清朝却只消极地不合作,从不采取任何抗争手段。即以张盖而论,也只如申涵光所说:“四方多战伐,羡尔未全闻。”[54]申涵光自己的态度是:“我自锄茅依绝,莫将悲喜问乾坤。”[55]“何处乱离客勿道,但能饮酒宁辞沽?”[56]“卧嫌人语烦,移床就古寺。君来看水云,莫说城中事。”[57]“战伐只今何地?是非不近渔竿。”[58]其馀的人也差不多。
其次,接受新朝的统治,只要能过上太平日子就好。如“海上戈初罢,方隅亦渐宁。……不眠思往事,离乱恐重经。”[59]郑成功、张煌言水师从南京的败退,西南的农民军与南明政权的失败,在申涵光心目中竟是很可告慰的事。因为他过去吃过农民军的苦头,所以现在只希望不要重经离乱。既然清朝能致太平,自然不必坚决反对。基于这种认识,所以他现在只希望有个好年成:“何时沾岁稔,石屋卧高舂?”[60]他希望清朝早日使天下太平:“安得普天无战伐,早抛戎服著烟蓑?”[61]因而他会说:“烽烟极远西成稔,饮食应同父老欢。”[62]
第三,因此,他居然劝农民努力支援清军:“为报遗黎应努力,军需方急水衡钱。”[63]还埋怨天灾影响战争的进行:“烽烟正赖征输力,灾情谁知造物心!”[64]
第四,也就因此,不责怪汉族士大夫的变节事清:“故人随出处,不诵北山文。”[65]“旧好君休问,人情我渐知。”[66]甚至还劝人出仕:“莫但怀松桂,高堂想玉珂。”[67]这就无怪乎他两个胞弟都出仕清朝了。
第五,也就因此,常以仕清故人相访为荣:“僻巷填车马,何人忆隐沦?……醉来歌复饮,仍似布衣身。”[68]“怪君新及第,遗札问垂纶。……异时谋把臂,烟海幸比邻。”[69]“翰墨劳星使,云霄忆故人。泛爱真元老,无才愧隐沦。”[70]“门喧父老怪,客贵仆人忙。”[71]“云霄书札到沧浪,……一时麟凤趋天仗,十载禽鱼恋草堂。……”[72]“共讶使君亲钓客,许将箬笠卧霜衙。”[73]“久无书札到春明,使节惊传父老迎。正倚孤筇看雪树,何来五马叩柴荆?”[74]“掉头东去卧江滨,忽讶高车问野人。”[75]
尤其使人失望的是《辞辟举书》,说什么“光于本朝(指清朝),实受再造。先人幽忠,隔在异代(指明朝),自分湮没久矣!荷朝廷日月至明,听言不厌再四,务详颠末,传诸信史,秩宗典礼,备极宠隆。夫人德及所生,即在亲交炙鸡絮酒之仪,尚尔感激,况恩同覆载者乎?故尝终夜腐心,不知所报。”试以与顾炎武相比较。康熙十年,熊赐履议修《明史》,欲荐顾助其撰述,顾答以“果有此举,不为介推之逃,则为屈原之死矣!”[76]十七年,叶方霭充《明史》总裁,欲招顾入史局,顾以死拒之。十八年,又以诗明志:“……嗟我性难驯,穷老弥刚棱。孤迹似鸿冥,心尚防弋矰。或有金马客,问余可共登。为言顾彦先,惟办刀与绳。”[77]这才是硁硁大节、鬼泣神惊的时代最强音,任何时代的人都应该继承这种硬骨头精神。申涵光在亭林先生面前是应有愧色的。
其所以致此,完全由于理学思想的影响。河朔诗派的诗人都崇尚理学,标榜忠孝,而以孝为本为先。申涵光是出名的孝子,理学名臣魏象枢就因为“余知其为孝子也,遂定交”[78]。当清室定鼎之初,涵光“痛父殉国,绝意功名,将欲从鹿豕游,不复视息人间世”,可是由于其母言:“祖母年高,二弟幼弱,皆汝父未了事,安可隐也?”于是涵光“卒以儒冠老”。[79]其所以在《辞辟举书》中那样卑词自污,实出于保全室家之心。
殷岳也喜理学。魏象枢说:“日来与殷伯岩坐十懒斋中,促膝清话,进我于道者颇多,独恨相见之晚。”[80]
赵湛也强调“孝弟”:“温凊理亦常,闵曾号佳嗣。百行此其源,立身首孝弟。”[81]
理学就是这样腐蚀他们的思想,使他们完全不自觉地变成傅山所斥骂的“奴儒”。傅山曾指出:“自宋入元,百年间无一个出头地人。号为贤者,不过依傍程朱皮毛,蒙袂侈口,居为道学先生,以自位置。至于华夷君臣之辨,一切置之不论,尚便便言圣人《春秋》之义,真令人齿冷!独罗教授开理举义死节,而合门三百灶耻仕胡元,此才是真道学,圣贤之学。”[82]他讲的是宋和元,其实是指明和清。申涵光等人本是奇男子,可是一站进理学圈子后,就越来越脱离社会现实,一味从事内心的修省,置一切社会动乱于不顾,更不用说提出解决社会矛盾的办法。只要看一看,申涵光对以汉人而仕元的理学家刘因(静修)赞颂备至,傅山却在坚拒清廷征聘时,面对大学士以下官员声称:“使后世或妄以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83]就可以知道理学与反理学在民族气节上的差距有多么大。
[1] 《聪山集序》
[2] 《聪山集·逸休居诗引》
[3] 《渔洋诗话》卷下
[4] 《国朝诗话》卷一
[5] 《论诗绝句五十七首》之十四,见《味静斋诗存》卷四
[6] 《列朝诗集小传》丁中
[7] 《雪桥诗话》续集卷一
[8] 《聪山集·屿舫诗序》
[9] 《聪山集·青箱堂诗序》
[10] 《聪山集·青箱堂近诗序》
[11] 《聪山集·蕉林集诗序》
[12] 《聪山诗选》卷一《与张逸人覆舆》
[13] 《聪山诗选》卷一《与张逸人覆舆》
[14] 张玉书语,引自《晚晴簃诗汇》卷十四
[15] 《聪山集·屿舫诗序》
[16] 《聪山集·畿辅先贤诗序》
[17] 《聪山集·逸休居诗引》
[18] 《聪山集·青箱堂诗引》
[19] 《聪山集·卧云庵诗引》
[20] 《聪山集·王幼舆诗引》
[21] 《聪山集·殷宗山诗序》
[22] 《聪山集·乔文衣诗引》
[23] 《聪山集·青箱堂诗序》
[24] 《聪山集·王清有诗引》
[25] 《聪山集·马旻徕诗引》
[26] 《望溪年谱》
[27] 《聪山集·徐处士墓志铭》
[28] 《夏完淳集》卷二《赠广武申大孚孟》
[29] 《顾亭林诗集汇注》卷四《雨中送申公子涵光》
[30] 魏裔介《申凫盟诗旧序》,见《聪山集》
[31] 《忠裕堂集·先伯氏凫盟处士行述》
[32] 《聪山集·殷宗山诗序》
[33] 《忠裕堂集·殷伯岩仲泓合传》
[34] 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七四《殷先生墓志铭》
[35] 《顾亭林诗集汇注》卷五《挽殷公子岳》
[36] 《忠裕堂集·殷伯芽传》
[37] 《聪山集》卷二《张覆舆诗引》
[38] 《清史列传·杨思圣传》附
[39] 《精华录》卷五下《至日怀申凫盟兼寄张覆舆》
[40] 引自《晚晴簃诗汇》卷十四
[41] 《曝书亭集》卷六《送赵三湛还永年》
[42] 《晓登关山望六合有怀黄逊庵明府》
[43] 《广师篇》
[44] 计六奇《明季南略》
[45] 钱澄之《永历纪事》
[46] 《顾亭林诗集汇注》卷五《路舍人客居太湖东山三十年,寄此代柬》
[47] 《粤游见闻录》
[48] 《聪山集序》
[49] 《张覆舆诗序》
[50] 《晚晴簃诗汇》卷十四
[51] 《秦蜀驿程后记》
[52] 《忠裕堂集·张命士传》
[53] 郑方坤《聪山诗钞小传》
[54] 《聪山诗选》卷三《郡中怪张覆舆自西山来》
[55] 《长安杂兴》之四
[56] 《无事》
[57] 《客至》
[58] 《避暑西岩》之九
[59] 《春旱》
[60] 《初夏》
[61] 《怀庸庵从军荆南》
[62] 《暑过》
[63] 《齐河道中》
[64] 《七夕望雨》
[65] 《七月》
[66] 《方尔止来》
[67] 《送郑子勉入都》
[68] 《傅编修掌雷过访草堂》
[69] 《王贻上书来》
[70] 《读熊锺陵先生见怀诗敬答》
[71] 《余明府中台枉顾,得令侄东望广中消息》
[72] 《答王祭酒敬哉先生》
[73] 《九日至清源,傅兵宪掌雷招隐》
[74] 《孔观察心一枉顾衡门》
[75] 《徐编修原一自江南赴都,便道过访》
[76] 《蒋山佣残稿·记与孝感熊先生语》
[77] 《寄次耕,时被荐在燕中》
[78] 《寒松堂集》卷九《书申凫盟遗笔后》
[79] 《忠裕堂集·先伯氏凫盟处士行述》
[80] 《寒松堂集》卷七《答申凫盟书》
[81] 《省心吟》
[82] 《傅山手稿一束》,见《中国哲学》第十辑
[83] 全祖望《鲒埼亭文集·阳曲傅先生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