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娄东诗派的兴起

清诗流派史 作者:刘世南 著


第五章 娄东诗派

一 娄东诗派的兴起

当钱谦益给仿古的七子遗风以毁灭性打击并提倡宋诗时,立即激起了毛奇龄的坚决抗议:“诗拟唐人,意在矫前人(指钱谦益)推重宋元之枉。”[1]这时,与毛同属浙江籍的“西泠十子”(陆圻、丁澎、柴绍炳、毛先舒、孙治、张丹、吴百朋、沈谦、虞黄昊),也在陈子龙所立登楼社的影响下,继续走明七子的老路。而在后七子领袖王世贞的故乡江苏太仓(古称娄东),也出现了紧守七子衣钵的“娄东十子”(周肇、王揆、许旭、黄与坚、王撰、王昊、王摅、王曜升、顾湄、王忭),与“西泠十子”遥相应和。

吴伟业是“娄东十子”的前辈,他和云间派主将陈子龙本为挚友,诗歌见解基本相同,不过后来持论逐渐转向钱谦益,创作也不墨守盛唐,而是出入白(居易)、陆(游),特别是从中唐的元、白长庆体入手,发展为长篇歌行的梅村体(亦称娄东体)。这种歌行,内容上主要描摹明清之际各阶层的人物情态、颇具影响的政治历史事件;形式上严格律,重铺叙,词句清丽,音节和婉。这种长诗表现出既委婉含蓄,又沉著痛快的艺术特色。“娄东十子”中有的人即深受其影响。但真正继承梅村体而有所成就的,是吴兆骞和陈维崧。其后则是杨芳灿、黄晟、陈文述、赵晋涵、奎林、章静宜。近代如樊增祥、王甲荣、薛绍徽、王闿运、王国维、张怀奇、饶智元、张鹏一、吴之英、周锺岳、孙景贤、金兆蕃、丁传靖、杨圻、曾广钧,亦皆受其影响,所作歌行,无不哀感顽艳。

娄东派的尊崇唐音,实为清代论诗宗唐的滥觞。

二 吴伟业

(一)生平

吴伟业(1609—1671),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一甲二名进士,历官至南京国子监司业。南都福王立,召拜少詹事。以马士英与阮大铖当权,赴官两月即辞归。入清,杜门不出。顺治十年(1653),江南总督马国柱疏荐,有诏敦促赴京,授秘书院侍讲,转国子监祭酒。十四年,以继母丧南归,从此家居十四年,卒年六十三。有《梅村集》。

伟业尝自述其志行:“余好覈人物,持臧否,不能与时俯仰”,但“坦怀期物,不立町畦,遇有急难,先人后己”[2]。这正是晚明南方士大夫聚众结社、标榜清议的共同性格。但入清后,“忧时感命,坎无聊生”,终于和钱谦益一样“好佛”,以此自忏自遣。而“口不识杯铛”[3],不能以酒浇愁,只有把一腔矛盾的思想感情,托之于吟咏。所以他遗命以僧服敛,题“诗人吴梅村之墓”。

伟业平生最为人诟病的是失节仕清。这一点,他自己也是极为矛盾、极为痛苦的。特别是想到自己的老师张溥、挚友陈子龙,他们的节义,使自己惶愧得无以自容。因而他对入清而不失节的黄观只充满艳羡之情:“西铭(指张溥)之有观只,中郎(指蔡邕)之于仲宣(指王粲)也;大樽(指陈子龙)之有观只,庐陵(指欧阳修)之于子瞻(指苏轼)也。两贤既没,友道沦亡,赖遗逸之尚存,庶微言之不坠。……余也少壮登朝,羁栖末路,犬马之齿,未填沟壑,获与观只称齐年。而困厄忧愁,头须尽白,其视观只逍遥乎网罗之外,蝉蜕乎尘壒之表,不啻醯鸡腐鼠仰睹黄鹄之翱翔寥廓也。”[4]特别是陈子龙,矢志抗清,临难不屈,成为凛然大节的民族英雄,更使伟业自恨其艰难一死。他曾这样回忆:“往者余偕志衍(伟业少时同学,亦姓吴,名继善,志衍其字,太仓人,崇祯进士,知成都县,工诗文,后为张献忠所杀)举于乡,同年中,云间彭燕又(名宾,江苏华亭人,崇祯三年举人,入清,官汝宁府推官,与夏允彝、陈子龙友善,而文章各成一格)、陈卧子(陈子龙,字卧子,号大樽,江苏华亭人,崇祯进士,官至兵科给事中。后事福王于南京,南都失,又受鲁王职,结太湖义兵欲起事抗清,事泄被执,投水死)以能诗名。卧子长余一岁,而燕又、志衍俱未三十。每置酒相与为欢,志衍偕燕又好少年蒱博之戏,浮白呼卢,歌呼绝叫。而卧子独据胡床,戁巨烛,刻韵赋诗,中夜不肯休。两公者目笑之曰:‘何自苦!’卧子慨然曰:‘公等以岁月为可恃哉?吾每读终军、贾谊二传,辄绕床夜走,抚髀太息。吾辈年方隆盛,不于此时有所纪述,岂能待乔松之寿,垂金石之名哉?曹孟德不云乎:壮盛智慧,殊不吾来。公等奈何易视之也?’其后十馀岁,志衍不幸没于成都;卧子则以事殉节,其遗文卓荦,流布海内,不负所志。余与燕又偷活草间,又六、七年于此矣。……盖余年过四十,而发变齿落,志虽盛,而其气亦已衰矣。追念卧子畴昔之言,未尝不为之流涕也!”[5]

关于伟业的仕清原因,历来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被逼说。伟业本人的诗、词、文多次反映了这一点。如《矾清湖》:“天意不我从,世网将人驱。亲朋尽追送,涕泣登征车。……一官受逼迫,万事堪欷歔。”《遣闷》云:“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亲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贺新郎·病中有感》:“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他的门人顾湄也说:“本朝世祖章皇帝素闻其名,会荐剡交上,有司敦逼,先生控词再四,二亲流涕办严,摄使就道。”[6]郑方坤也说:“及入本朝,逼于征召,复有北山之移。”[7]李慈铭更指出:“其出也,以蒙复社党魁之名,杭人陆銮劾其有异志,故不得不应诏。”[8]陆銮事见杜登春《社事始末》:陆銮,杭人,借江上(指顺治十六年郑成功率师陷镇江攻南京事)以倾梅村而击两社(慎交社与复声社),上书告密,首及梅村,云系复社馀党,兴举社事,大会虎丘,将为社稷忧。发外审查,当事力雪之,置陆銮于法,士心始安。[9]按:陆銮告密在顺治十七年,而伟业应清廷征召在顺治十年,李慈铭所言不足为据。据王撰自订年谱云:“(顺治)十年上巳,吴中两社(慎交与同声)并兴,……大会于虎丘,奉梅村先生为宗主。……是秋九月,梅翁应召入都,实非本愿,而士论多窃议之,未能谅其心也。”[10]所谓“士论”,据说伟业准备应召时,“三吴士大夫皆集虎丘会饯。忽有少年投一函,启之,得绝句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中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举座为之默然。”[11]可见即使是被逼,也有很多人反对他应召。

另一种是求官说。生年略后于伟业的阮葵生,在其《茶馀客话》中说:“陈海昌之遴荐吴梅村祭酒至京,盖将虚左以待。比至,海昌已败,尽室迁谪塞外。梅村作《拙政园山茶歌》,感慨惋惜,盖有不能明言之情。”清末民初的刘声木说得更清楚:“吴梅村祭酒伟业,才华绮丽,冠绝千古。及其出仕国朝后,人怜其才,每多恕词,盖不知当时情形也。祭酒因海宁陈相国之遴所荐起,时在顺治十五年(应为十年)。当时相国独操政柄,援引至卿相极易。未荐之先,必有往来书札,虽不传于世,意其必以卿相相待,故祭酒欣然应诏,早已道路相传,公卿饯送。迨至祭酒已报行期,而相国得罪遣戍,欲中止则势有不能,故集中咏拙政园山茶以志感慨,园即相国产也。及其到京,政府诸公以其为江南老名士,时方延揽人才,欲不用,恐失众望,因其前明本官祭酒(应为司业),仍以祭酒官之,非祭酒所及料也。祭酒若早知其如此,必不肯出。世但知其为老母,而不知亦为妻少子幼(伟业于顺治十五年始生一子名暻,十年应召时尚无子,此云子幼,误),故偷生忍死,甘事二姓。人生一有系念,必不能以节烈称。祭酒所系念有四:官也,母也,妻也,子也,宜其不克以身殉义,得享令名。”[12]近人邓之诚明确指出:“顺治十年,陈名夏、陈之遴同为大学士柄政,与冯铨、刘正宗争权。名夏(与伟业为社盟旧人,而之遴与伟业儿女姻亲)思借伟业文采以结主知,因嘱江南总督马国柱具疏力荐伟业,敦促就道。阻其行者甚众,经年不能决,终于就道。比入都,补官宏文院侍讲,转国子监祭酒,仅委以修书,所谓虚相位以待者,竟无其事。”[13]清初的王曾祥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胜国之际,乾坤何等时乎?梅村甲申以前,无一忧危之辞见于毫牍。其出也,以陈海昌之援。既而陈以权败,遂置不任用。呜呼!天下之恶一也,陈父子(指陈祖苞与其子之遴)负贰于昔,而窃柄于今,他日沈阳之窜,不待智者而可决矣,又足附乎哉?或犹以病中一词(即“故人慷慨多奇节”之词)为原心之论。夫梅村惟不用也,斯沮丧无聊作此愧恨语耳;梅村而用,则阳和回斡(原注:梅村颂海宁语),梅村且有以自负矣。抑请发陵寝者为谁(此指陈之遴向清廷上条陈,请发掘明列祖陵墓,使朱明子孙不能复兴),独无一言相正乎?于旧君故国乎何有!”[14]这种评论,正如当代名记者黄裳所说:“是严酷的,但也不能不说是深刻的。”[15]乾隆时人荆如棠亦同此看法,他曾函靳荣藩(《吴诗集览》撰者)云:“梅村当胜国时,身负重名,位居清显。当改玉改步之际,纵不能与黄蕴生、陈卧子诸公致命遂志,若隐身岩谷,绝口不道世事,亦无不可。乃委蛇好爵,永贻口实,虽病中口占有‘一钱不值’之语,悔之晚矣!”[16]所谓“委蛇好爵”,即指陈之遴虚相位以待一事。王曾祥说伟业“于旧君故国乎何有”,清初人都有这种看法。如魏惟度《梅村诗引》说:“先生诗篇流在天壤,近有摘而疵瑕之者,曰:‘……某篇不为明人讳过,……’”[17]另如“王伯重作令江西,刻史可法幕客虞山周鹤臞所著《霜猿集》四卷,并题其后云:‘如听哀猿啼晓霜,竟凝血泪渍成行。遗闻尽自宫中出,直笔无须井底藏。细写忧勤多史阙,极言灾害信天亡。长歌不解吴詹事,偏把明皇比烈皇!’自注:‘梅村在明为少詹兼侍读,其诗动称天宝,可谓拟不于伦。牧翁咏南都云:‘岂有庭花歌后阁,也无杯酒劝长星。’梅村则云:‘尚言虚内主,广欲选良家。’是故国旧君之思,钱过于吴也。”[18]

这里和吴伟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阎尔梅。陈之遴伙同陈名夏,为了和冯铨等争权,形成“南北各亲其亲,各友其友”的局面[19],他们也曾拉阎尔梅出仕清朝,却被严辞拒绝。[20]阎氏不但峻拒二陈的拉拢,还函吴伟业,责其不该仕清。据鲁一同编《白耷山人年谱》癸巳十年(即顺治十年)下注:“孙氏心仿云:‘按是年吴梅村应诏出,补祭酒。山人移书责之,见《蹈东集》。’”这样一对比,更可以看出吴伟业的骨头确实太软。

同样是贰臣,清高宗何以贬钱而褒吴?他特地“御制题吴梅村集”,称之为“西崑幽思杜陵愁”,自称“往复披寻未肯休”,而题钱氏《初学集》,则斥之为“真堪覆酒瓮”。我看,原因不外三点:

第一点:钱的《初学集》、《有学集》和《投笔集》始终直斥清廷,而且钱氏本人一直参加反清复明的斗争。吴伟业的诗文集刻于清代,既无一语触犯新朝,对自己的失节也只一味自怨自艾。

第二点:钱讳明之恶,吴则显扬明之过。

第三点:吴诗另一注释者程穆衡说:“明末诗人,钱、吴并称,然钱有迥不及吴处。吴之独绝者,征词传事,篇无虚咏,诗史之目,殆曰庶几。夫安史煽凶,明、肃播越,非少陵一老,则唐代纪事称缺陷矣。况大盗移国(指李自成部队攻占北京),天王死社(指崇祯帝自缢于煤山),勇将收京(指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战败李自成部队,攻占北京),真人拨正(指清世祖称帝),以是为诗,题孰大焉?咏此不能,何用公(指伟业)为?……知此而《梅村集》之所系大矣,谓少陵后一人也,谁曰不宜?”[21]吴诗确以“诗史”面目起了美化清统治者的作用,难怪伟业的曾孙吴枋会在“御制题吴梅村集”后“恭记”如下的话:“伏念先臣遭逢圣世,毕生矻矻,唯以文章上报国恩,下垂来叶。”

可笑的是,清高宗虽然这样贬钱褒吴,但是,出于“教忠”的目的,最后还是把吴伟业摆在《贰臣传·乙》,和钱谦益同列。据乾隆四十三年二月上谕:“钱谦益素行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归命,乃敢于诗文阴行诋谤,是谓进退无据,非复人类。若与洪承畴等同列《贰臣传》,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瘅?钱谦益应列入乙编,俾斧钺凛然,合于《春秋》之义焉。”[22]可见在清统治者心目中,吴伟业同样“非复人类”,连遗臭万年的大汉奸洪承畴也比不上,“更一钱不值何消说”,吴伟业总算有自知之明,早就给自己一生作了鉴定了。

一个骨头软的诗人,是不可能写出真正的诗史的。吴诗刊刻于清初,其前明之作多所删改,所谓“慎之又慎”[23]。即反映明清之交的,如《避乱》第六首:“晓起哗兵至,戈船泊市桥。草草十数人,登岸沽村醪。结束虽非常,零落无弓刀。使气挝市翁,怒色殊无聊。不知何将军,到此贪逍遥?官军(指清兵)昔催租,下令严秋毫。尽道征夫苦,不惜耕人劳。江东今丧败,千里空萧条。此地村人居,不足容旌旄。君见大敌勇,莫但惊吾曹。”靳、程笺注都不言本事,惟吴翌凤注谓“兵至”指陈墓之变,而于《矾清湖》序“陈墓之变”注中,引徐秉义《明末忠烈纪略》云:“大兵(指清兵)之苏州,乡兵四起,诸生陆世钥聚众百馀屯陈湖中。有十将官者,亦屯千人于左近。已而所部有被获下狱者,陈湖之师伏力士劫之,焚城楼,城中士兵多应之。”赵翼也指出:“按:此系顺治二年,太湖中明将黄蜚、吴之葵、鲁游击,吴江县吴日生、好汉周阿添、谭韦等纠合洞庭两山,同起乡兵,俱以白布缠腰为号,后入城围巡抚吐国宝,为国宝所败,散去。此事见《海角遗编》。(原注:福山人所著,不著姓名)”[24]吴翌凤和赵翼所说是一回事。顺治二年,江南抗清义师正在风起云涌,伟业此时正杜门不出,而在此诗中盛赞“官军”(即清兵)秋毫无犯,对义师则抱反对态度。《矾清湖》亦云:“世事有反覆,变乱兴须臾。草草十数人,盟歃起里闾。兔园一老生,自诡读穰苴。渔翁争坐席,有力为专诸。舴艋饰馀皇,蓑笠装犀渠。大笑掷钓竿,赤手搏於菟。欲夺夫差宫,坐拥专城居。”写的是同一件事,充满了嘲弄的口吻。这两首诗如果不是刊刻诗集时改作,而是原诗本来如此,那吴在仕清以前早就背弃了明室了。

过去人们盛称《圆圆曲》为诗史,伟业亦以此自负;说者尤艳称其不受吴三桂重赂而删改“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二句。其实《圆圆曲》抹掉吴三桂出卖明室的汉奸罪行,以及清人乘乱夺取明朝天下的史实,只在“英雄儿女”的艳情上做文章,根本够不上“诗史”。证之以他阿谀另一大汉奸洪承畴的事,更可见他不会有直笔。据全祖望说:“洪承畴为秦督,其杀‘贼’(指李自成等部队)多失实。盖既仕本朝,梅村辈谀之也。此惟梨洲先生尝言之,然予求其征而不得。今读陆太仆年谱,言其(指洪承畴)尾‘贼’而不敢击‘贼’。是谱出于甲申之前,可以见梨洲之言不诬。据太仆之子惠迪言:洪督待太仆甚不相能,太仆死事,其得恤者,由于巡按练国事之力,则洪督几掩其忠矣,是不可因梅村辈雷同之口而附和之也。”[25]洪承畴和吴三桂都是大汉奸,吴伟业对洪镇压农民部队的“战绩”可以虚夸,不求著为信史,对吴三桂叛国罪行自然也不会坚持实录精神。拒馈云云,不过是吴三桂叛清失败后,某些文人附会而成的。这种传说显示了人们对吴三桂的谴责,却不能据此断定吴伟业品格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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