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东洋到西洋
一 东京神田区的中国留学生
丁文江跟随胡子靖到达日本东京后,住在东京神田区的一个旅馆(下宿屋)里,同屋的是一位比他大五岁的江苏同乡——江苏武进人汤中。神田区是东京的中心地区,距离日本天皇的皇宫很近,日本皇族子弟通常接受教育的“学习院大学”就位于神田区。除了学习院大学,明治维新后,神田区还出现了东京大学等高等学校的前身,此外还有很多为进入高等学府作准备的“预备学校”,形成了学生云集、书店众多的“学习街”。
神田区也是晚清中国留日学生最早、最为集中的居住区。19世纪70年代初,清政府刚开始向国外派遣留学生时,去向都是欧美发达国家,当时日本刚刚开始明治维新,在清廷要员的心目中,仍是僻处海隅的番邦小国。不料,二十余年后,堂堂“天朝”竟在甲午之战中大败于此番邦小国之手,震惊之余,清廷很快向日本派出留学生。1896年3月,中国驻日公使馆官员吕贤笙带领第一批13名留学生来到日本,热心的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嘉纳治五郎,在东京神田区为这13名中国留学生专门办了一所学校,教授日文等课程,这就是后来胡子靖上的弘文学院。既有此先例,以后赴日留学的中国学生也大多居住、学习在神田区。
20世纪初,在中国官方的鼓励下,中国留日学生人数增加迅猛,神田区出现了专门为中国学生开设的印刷所、食品店和当铺,生活十分方便。1902年,在神田区骏河台铃木町十八番地,建起了一座中国留学生会馆(又名清国留学生会馆),会馆常有集会、演讲,次年,孙中山在此发表过多次演说,很多中国留学生就是在这里受到孙中山的感召,从此追随他革命的。
与当时大多数留日中国学生一样,丁文江一到日本就在神田区住下,并开始学习日语。虽然日本与中国是“同文之国”,当时很多日本书籍通篇都是汉字,中国学生能够直接阅读文字,但听、说仍然是很多留学生跨不过的语言关。丁文江出国前没有学过日语,甚至连一句日语都不会说,因此到日本后,一开始也是以学习语言为主。
除了日语,丁文江在这里第一次接触到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知识。读惯四书五经,曾经以为历史知识就是“实学”的丁文江,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全新的世界。多年后他在《现在中国的中年与青年》一文中说:“我第一次在日本学习几何的时候,只觉得教员讲的一个点,一根线,是一种毫无意识的举动。”他在国内也看过中国古代的一些“算学”书,但那与西方近现代的算术、几何有着很大的不同。受龙璋先生的影响,他读过“新学”,对于物理、化学等也有所耳闻,但那与系统的自然科学课程相去甚远,甚至他到了日本才第一次看到中国地图。
在日本,丁文江不仅开始真正学习近代知识,还开始锻炼体魄,比如练习骑马。在故乡黄桥,这是不可想象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骑马这么危险的事?更重要的是,在日本可以看到国内被禁的书籍、报刊,意气风发的青年们常常聚会畅谈,经常有革命党人在会所演讲,激动人心的新世界就这样在少年丁文江面前豁然敞开。
已过而立之年的胡子靖先生,留学日本有明确的目的,在弘文书院学习不到一年的师范课程后就回国办教育去了。与丁文江在神田同住一屋的汤中(字爱理),当时在读法政专业,这位青年的志向也很明确,他于1908年26岁时毕业回国,此后做过山西法政学堂教授、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教育部次长(副部长)等,民国时期的很多教育法规就出自汤中之手。而丁文江此时虽有一腔学成报国的热忱,却还不能确定自己将要学什么专业。他此前所受的是中国传统的所谓“通才”教育,对于西方的专业教育知之甚少,很难将自己局限于某一个狭窄的学科门类之中。
丁文江在日本留学两年,所学究竟是何专业,目前尚缺乏确切资料可考。不过,20世纪初去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所习专业大多为师范、法政、军事三种,像鲁迅那样学医的尚属少数。据《字林西报》后来在悼念丁文江的文章《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中说,丁文江去日本留学时“研究法律”,但丁文江及亲友的回忆文章中都没有提到他留日时学习过法律专业。丁文江对军事极感兴趣,但当时清政府有规定,自费出国留学的学生不得入军校,因此,他也不可能像蒋百里等人那样学习军事专业。
事实上,在日本的近两年留学生涯,丁文江极有可能一直在读“预备学校”,补习日语和其他一些基础课程,为考高等学校做准备,却没有正式进过高等学堂。这在当时的留日学生中是很常见的,同样于1902年东渡日本留学的鲁迅说,当时的留学生们“一到日本,急于寻求的大抵是新知识,除学习日文,准备进专门的学校之外,就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丁文江也不例外,除了这些常规项目,他还将大量的时间花在“谈政治,写文章”上。据汤中说,那时的丁文江“很有革命的情调”,“他谈话的时候,喜欢把两手插在裤袋里,一口宽阔的泰州口音,滔滔不绝。”汤中还说,少年时代的丁文江“神气和晚年差不多”,只是看人时没有后来那种著名的“奇怪的眼光”(胡适后来曾在文章里调侃丁文江“眼里露出白珠多,黑珠少,样子怪可嫌的”),也没有留起后来他那标志性的“虬起的德国威廉皇式的胡子”。
二 江苏同乡会与《江苏》杂志
20世纪初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圈中,革命气氛浓厚,本来就抱着“图国事”志向东渡的丁文江,一到日本就受到这种风气的感染。日本是清末中国革命的重要海外基地,出于种种目的,日本朝野对中国革命者普遍持同情与支持态度,很多革命者被通缉后选择流亡日本:戊戌变法失败后,维新派领袖梁启超、康有为等人相继逃往日本;从1895年广州起义失败到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孙中山大部分的海外流亡生涯是在日本渡过的;丁文江在日本结识的好友史久光,也是在“罪辫文案”发生后避居日本的。这些流亡海外的革命党人和倾向革命的青年学生来到日本,亲眼看到、亲身体验到日本在明治维新后迅速取得的成就,更加痛感清朝之腐朽、中国之落后,也更感到改造中国之迫切,他们积极地集社、办报、讲演,宣传革命主张,很多人都在这一时期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
身处这样热闹的东京留学生圈中,关心国事又生性热情、爱交际的丁文江,自然很难静下心来学习。他结交了很多朋友,其中大部分是江苏同乡,除了同屋的武进人汤中,还有黄桥的朱履先,溧阳的史久光,常熟的翁之麟、翁之谷兄弟(两人都是光绪“帝师”翁同龢的侄曾孙),武进的李祖虞、李祖鸿、李祖植三兄弟及庄文亚,无锡的张肇桐等,此外,还有后来鼎鼎大名的军事奇才浙江人蒋百里、湖南人蔡锷等。当时,留日中国学生受梁启超等维新派影响,大多主张中国采取君主立宪制,但丁文江、史久光、蒋百里、蔡锷四人却主张共和制,被在日华人称为“日本留学生四大怪。”
丁文江在日本新交的这些朋友,大多是学习军事的,好几个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学生。如年长丁文江三岁、同样来自泰兴黄桥镇的朱履先,少年时就立下“从军学武,强国雪耻”的志向,1902年考取江苏省官费留学资格,在东京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五期,学习炮兵专业。朱履先回国后不久即参加辛亥革命,二十多岁就当上了陆军中将。1912年元旦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时,举行了阅兵式,阅兵式的总指挥就是这位朱履先将军。
而后来成为丁文江内兄的史久光,也是丁文江在日本时结交的好友。史久光少年时遍读诸子百家、二十四史,15岁进入浙江求是书院(浙江大学前身),成为蔡元培的学生,与蒋百里、许寿裳、李斐然等人是同窗好友。1901年,求是书院发生了一起对清政府大不敬、甚至有煽动造反之嫌的“罪辫文案”,此案虽然被惧怕受牵连的浙江地方官压了下来,但主角史久光等人在国内是待不下去了。很快,史久光被求是书院送到日本避祸。他一开始在东京弘文书院学习教育专业,后来转入振武学堂,再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学习。回国后,史久光曾短暂担任清朝陆军第九镇参谋长,1911年参与组织武昌起义,并任江浙联军总司令部参谋长。1931年,史久光奉命在南京组建了中国第一所炮兵学校——汤山炮校,并任校长,后来他还曾著有《中国国防史》等军事著述,成为我国近现代著名军事理论家。其余如翁之麟、翁之谷兄弟也在军校学习军事。蔡锷后来成为一代名将,蒋百里更是成为中国近现代军事史上的传奇人物。丁文江本来就对军事很感兴趣,身处这样的朋友圈中,耳濡目染,论起军事来也头头是道。
1902年,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有600多人,次年即猛增至1300多人,其中江苏留学生人数最多,仅东京一地就有一百多人。随着中国留学生人数的增多,各省“同乡会”开始陆续成立。留日学生强烈的地域意识,首先与国内时局有关。中国人自古重宗族、重乡土,虽然明清以来,中国一直强化中央集权,省界观念不强,然而,清末连年战乱,各地督抚在战争中不断壮大实力,朝廷对地方的约束力严重削弱,形成了地方政权专政、省界分割鲜明的局面。到20世纪初,在军事上,新兵分省编练,费用大多由各地自筹;在经济上,以商办铁路为代表,“以本省之财,办本省之路”。当白银紧缺,出现“钱荒”时,清政府允许各省“自铸铜元”,不同省份之间的铜元往往不能通用。因此,20世纪初,各省尤其是实力较强的省份已出现独立自治的趋势,“省界观念”由是得以兴起。
国内的省界观念直接影响了留日学生,而远离祖国、思乡心切、“抱团”需求强烈的留日学生又进一步强化了省界观念。从客观来看,公费留学生是以“省”为单位派遣出国的,留学费用也由各省财政自出,并且由各省在日设立的“留日学监”进行管理。当时为中国留学生设立的学校或中国留学生较多的学校,如弘文学院,在中国留学生人数暴增后,开始按照中国的省域编排班级,有湖北普通班、北京警务班、四川速成师范班等。语言、风俗乃至饮食习惯等因素,更加深了留日学生同乡之间的关系,尤其是那些留学生较多的省份,同乡组织更为强大。费正清在《剑桥中国晚清史》一书中指出,从1902年底开始,“随着中国的地方组织把更多的学生输送到日本,各省同乡会纷纷在东京成立,以便在留学生到达时接纳他们并加以指导。虽然留学生来自中国各地,但未来的革命中心广东、湖南、江苏和浙江诸省最具代表性”。
这种“具有近代社团色彩”的同乡会,大多以“同乡互助”为宗旨,同时也有互相勉励、奋发图强的约定,“各省竞以爱其本省者爱中国”。其后出现的留日学生报刊《湖北学生界》《浙江潮》《江苏》《豫报》等,也以同乡会为依托,其编辑、作者大多为本省人,将关注本省利益与关切国家命运密切结合起来。如《豫报》第1期登载的《豫报之原因及其宗旨》一文中说:“愚等一切用度,虽资官发,其实何莫非吾父老兄弟所供给?吾父老兄弟不自恤艰辛,岁出巨资供愚等游学万里外,愚等顾能忘家乡之事而置诸不议不论之列乎?”《湖北学生界》第1期刊登《湖北同乡会缘起》指出:“同人游学海外,目击世局,知非合群策群力结一大团体,断不能立于生争竞存之恶风潮中,但大团体由小团体相结而成,故爱国必自爱乡始。”当时还有“时论”分析“本省人议本省事”的原因:“以平时全不相熟习之外省外府外县人,纵具热心亦不能为他省府州县谋独立自营之事业者,自然之势。”然而,同乡会并不局限于关心本省人、本省利益,“爱家乡”是“爱国”的落脚点,同乡会是启发民智、救亡图存的中坚力量,当时的一些革命组织,无论招募新成员,还是平日演讲做报告,大多通过东京的各省同乡会进行。
留日学生江苏同乡会成立于1903年1月,《江苏同乡会公约》规定:如同乡人遇到困难,会员要及时救助。由于江苏留日学生人数特别多,公约还要求“应各就其府州县乡人建立支会,以图分体势力之扩张”,还“应与本国同志创立之各会互相连络,以图全体势力之扩张”。江苏同乡会设立出版、教育、调查、实业四部,定期召开会员经常会、职员经常会、评议员经常会等,此外还有“临时会”,保证会员之间的联络。1903年4月,江苏同乡会出版部正式创办《江苏》杂志,刊登教育、调查、实业部的研究成果。
丁文江与这些同在日本留学的江苏同乡们志趣相投,相约“携手同心,澄清世道”,他不仅积极参加江苏同乡会活动,还参与办报刊,写文章。据史久光回忆,他就是在创办《江苏》杂志时认识丁文江并与其成为挚友的。他还说,他和丁文江曾受教于梁启超,1902年初,梁启超在东京创办《新民丛报》时,曾邀丁文江担任“助编兼校对”。但丁文江的弟弟丁文渊则认为,丁文江在日本与梁启超并无来往,直到1918年梁启超与丁文江同赴欧洲,两人才结识。虽然此段公案已无可考,但丁文江在日本经常读《新民丛报》、崇拜梁启超,这是毫无疑问的。